第一章,父子间对峙
胡同里的槐树叶子打着旋儿往地上砸的时候,我正蹲在院门口啃芝麻烧饼。
油纸包里的烧饼还带着炉膛的热乎气,芝麻粒儿掉在水泥地上,招来几只灰不溜秋的麻雀。
西厢房突然传来“咣当”一声,接着是搪瓷缸子滚地的响动。
“老李头又犯倔了。”
隔壁孙大妈扒着墙头探出半张脸,染成酒红色的卷发在秋风里直晃悠。
“卫东啊,你倒是进去瞅瞅?”
我把最后一口烧饼塞进嘴里,芝麻渣子顺着嘴角往下掉。
推开堂屋门,老爷子正歪在藤椅上喘粗气,蓝白条的病号服皱得跟腌菜似的。
地上躺着个变了形的铝饭盒,白菜豆腐汤洒得满地都是。
“您这是跟谁置气呢?”
我弯腰收拾残局,汤水顺着瓷砖缝往鞋底渗。
老爷子左边脸直抽抽,右手攥着藤椅扶手青筋暴起。
自打上个月脑血栓犯了,他说话就跟含了颗核桃似的:
“兔……兔崽子,还知道……回来。”
我掏出裤兜里的降压药,锡箔纸剥开的脆响在屋里格外刺耳。
窗户外头斜进来一绺夕阳,正好照在老爷子床头那张泛黄的军装照上。
照片里二十出头的李德彪端着五六式冲锋枪,眼神跟刀子似的,能把人扎个对穿。
“护士站小王说您中午把针头拔了?”
我把温水递到他嘴边儿。
“您当这还是七九年呢?猫耳洞里逞英雄?”
老爷子突然抡起胳膊,搪瓷缸子擦着我耳朵飞过去,在门框上磕出个月牙印。
外头孙大妈的京巴狗吓得嗷嗷叫,我摸了下耳垂,湿漉漉的沾着点血丝儿。
手机在兜儿里震起来,是小芳的短信:“验孕棒两道杠,速回。”
第二章,生活的重担
我把手机屏幕按灭的瞬间,老爷子突然从藤椅上弹起来,像条脱水的老鲤鱼。
他那条不听使唤的右腿绊在痰盂边上,整个人朝前栽过来。
我下意识伸手去接,九十公斤的老头儿,砸得我后腰磕在八仙桌角上,疼得眼前直冒金星。
“您这是要给我来个过肩摔?”我龇牙咧嘴地把他往藤椅上拖,闻见他身上混着消毒水和尿骚味的老人气。
老爷子喉咙里发出拉风箱似的呼哧声,左手死死掐着我手腕,指甲盖都陷进肉里。
护士小跑着进来时,我俩还在地上拧麻花。
小姑娘戴着粉框眼镜,马尾辫一翘一翘的:
“李叔您又和爷爷练摔跤呢?”
她利索地给老爷子扎上约束带,转身从白大褂的兜儿里,掏出个皱皱巴巴的烟盒。
“三床张奶奶给的,说让您少抽点儿。”
我蹲在走廊尽头的安全通道,抽了半根儿中南海,消防门上的绿漆剥落成地图模样儿。
第三章,的哥的日常
手机在裤兜里震个不停,小芳的未接来电排成串儿。
烟灰掉在磨砂玻璃窗台上,积了半指厚的灰里,还躺着去年平安夜的苹果核。
“李卫东你死哪去了?”
电话那头传来地铁报站声。
“协和医院产科下午三点放号,你丫要是再——”
“老爷子把留置针当刺刀捅护士了。”
我盯着防火门上的逃生示意图,扭曲的绿色小人正在无限循环地奔跑。
“你先把挂号费垫上,我晚上跑完车就……”
“垫个屁!上个月给你爸交护工费就把定期取了,ATM里只剩八十二块五了!”
小芳的声调儿拔高两度,背景音里突然混进尖锐的刹车声。
“李卫东我告诉你,这孩子要是因为你……”
电话断了,我把烟屁股按在窗台上,焦黄的滤嘴慢慢蜷缩成问号形状。
走廊那头传来老爷子含混的吼叫,听着像当年他在筒子楼里训新兵蛋子。
夜班交车时,老周正蜷在驾驶座啃煎饼果子。
这个河北汉子开了二十年出租,椅背上印着个人形汗渍。
“东子,西单趴活儿去?”
他抹了把嘴角的甜面酱。
“刚拉个剧组的小姑娘,说长安街戒严拍献礼片儿呢。”
我把计价器掰到“空车”档,后视镜上挂的平安符突然掉下来。
红绳儿早被烟熏成了褐色,塑料弥勒佛的笑脸裂成两半。
正要弯腰去捡,后门“咣”地被拽开,钻进来股呛人的香水味儿。
“师傅,工体西门。”
戴渔夫帽的姑娘瘫在后座儿,亮片儿裙上的水钻,硌得皮革座椅沙沙响。
我瞄了眼倒车镜,她正对着粉饼镜挤痘痘,颧骨上的粉明显脱妆了。
等红灯时,姑娘突然把脸贴到隔离栏上:
“师傅您说,往男人酒里下头孢真能死人吗?”
她指甲盖儿上的碎钻在路灯下忽闪。
“就半片儿,磨成粉那种。”
我拧开收音机,交通台在放《花房姑娘》。
后视镜里亮起警车红蓝交错的灯,姑娘突然扑到前排座椅中间:
“靠边儿!快靠边儿!”
她甩下两张百元大钞,钻出车门时,高跟儿鞋在下水井盖缝儿里卡了一下。
第四章,牛皮武装带
凌晨两点四十七分,我把车停在后海栏杆边上。
水面漂着几个喜力空瓶,对岸酒吧的霓虹灯,把柳树影子拉得老长。
手机屏幕亮起来,小芳发了张B超照片,灰白影像里蜷着颗芸豆大的光斑。
“像颗花生米”,我对着照片喃喃自语。
突然想起九二年那个雪夜,老爷子把我从游戏厅揪出来时,也是这样晃着手电筒。
光斑游移在胡同砖墙上,他腰间的牛皮武装带,抽裂了三个电子游戏币。
急救车顶灯把胡同砖墙割成红白相间的条纹时,老爷子正攥着我的食指往嘴里塞。
他牙关咬得死紧,嘴角泛着白沫,像是要把我指节生生嚼碎。
孙大妈趿拉着塑料拖鞋冲进来,怀里还抱着个插电的暖水袋。
“掐人中!快掐人中!”
她哆嗦着去掰老爷子眼皮。
“哎哟这瞳孔都散了……”
我右手被老爷子叼着,左手摸到他裤裆一片湿热。
救护员掀开氧气面罩的瞬间,老爷子突然松开嘴,喉咙里滚出句完整的脏话:
“操你妈的小越南!”
他残缺的食指在空中比划射击动作——那是七九年扣林山战役留给他的纪念品。
第五章,往事浮现(1)
协和医院急诊室的挂钟,停在三点十七分。
我蹲在防火栓旁边搓手上的牙印,消毒水味里混着股熟悉的茉莉花香。
抬头就看见个穿作训裤的光头男人,正在自动贩售机前买咖啡。
他后脖颈上的刺青随着肌肉起伏——是颗被子弹贯穿的五角星。
“李德彪家属!”
护士探出头喊。
“病人需要做脑血管造影,在这儿签字。”
手术同意书递到一半,咖啡杯突然砸在金属座椅上。
光头男人不知什么时候凑到跟前,作训服袖口露出半截烧伤疤痕:
“您是李德彪的儿子?”
他眼珠子灰蒙蒙的,像蒙了层弹片激起的尘土。
“九二年新街口联防队的?”
我笔尖儿在“关系人”那栏顿了顿,墨迹在“父子”两个字儿上晕开。
老爷子当年从部队转业后,确实在联防队干过三年。
那时候他总把武装带泡在盐水里,说抽人时能带出响儿。
“您认错人了。”
我把同意书拍在护士台上,塑料板裂开道细缝。
光头从裤兜摸出个子弹壳做的打火机,在指间转得飞快:
“九三年严打表彰大会,我坐你爸右手边第二排。”
他突然咧嘴笑,露出颗镶金的门牙。
“那年我们抓了个弹吉他的小痞子,舌头让人剪了半截儿……”
心电图机的警报声突然炸响,我冲进抢救室时,老爷子正扯着呼吸机导管往床下爬,监护仪上的绿线跳得像炸了窝的马蜂。
两个男护士压住他肩膀,老爷子残缺的右手在空中乱抓,输液架上的葡萄糖瓶子晃出虚影。
“老班长!敌袭!”
光头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作训裤腿卷到膝盖,露出小腿肚上蜈蚣似的缝合疤。
老爷子突然安静下来,浑浊的眼球缓缓转向声音来源,喉结上下滚动着发出咕噜声。
穿白大褂的主任医师这时匆匆赶来,胸牌上“林建国”三个字看得我太阳穴直跳——上周小芳的产检报告上,主治医师的签名儿也是这个笔迹。
老爷子突然挣开束缚,残缺的食指笔直戳向医生心口,从牙缝里挤出句:“叛徒!”
第六章,往事浮现(2)
后半夜我蹲在住院部后巷抽烟,防火通道的绿漆门突然被撞开。
光头男人拎着个白酒瓶子晃出来,作训服领口沾着呕吐物。
“当年要不是你爸替我挡了雷管……”
他打了个酒嗝,子弹壳打火机掉进下水道栅栏。
“那小子背把吉他晃悠,谁能想到他琴盒里装着硝铵炸药呐!”
我盯着栅栏缝隙里的金属反光,突然想起九三年夏天,总来胡同口卖唱的流浪歌手。
那人永远戴着褪色的雷锋帽,弹吉他时露出半截紫红色的断舌。
有天夜里联防队突击扫黄,从此再没人见过他。
手机震起来,是小芳发来的彩超照片。
胎儿轮廓像雾中的月亮,诊断报告上林建国的签名龙飞凤舞。
光头突然凑过来看屏幕,酒气喷在我耳根:
“这大夫当年在野战医院,给我们取过弹片。”
他指甲缝里黑乎乎的。
“你爸背着我冲过封锁线时,背上嵌着三块手雷破片儿……”。
住院部三楼突然传来玻璃碎裂声,我们冲进病房时,老爷子正用输氧管勒着护士脖子,床头柜上的军功章散落一地。
月光透过窗户照在墙上的身影上,一老一少两个影子扭打在一起,仿佛三十年前猫耳洞里的肉搏战。
第七章,战场日记本
太平间后墙的霉斑长得像幅军事地图,我蹲在通风口抽烟,看着烟圈儿撞碎在“严禁烟火”的警示牌上。
光头临走前塞给我个铁皮糖盒,上头印着“自卫反击战胜利纪念”,里头装着老爷子当年的战场日记。
小芳的第七通电话打进来时,我正借着安全通道的绿光读日记。
1985年3月14日的字迹被血渍晕开:
“小林子截肢时,把止痛针让给了新兵蛋子,自己咬着武装带……”。
林建国医生年轻时的照片,从泛黄的纸页里滑出来。
穿着不合身的白大褂,背景是搭着伪装网的野战医院。
“李卫东你他妈是不是在火葬场排队呢?”
小芳的吼声震得手机发颤。
“产检建档得夫妻双方的身份证儿,你爹的死亡证明开出来没?”
我把糖盒塞进出租车手套箱,后座还留着昨夜那姑娘的香水味儿。
老爷子在ICU的监控录像里,反复比划战术手势。
护士说他把生理盐水袋,当爆破筒往窗外扔。
等红灯时翻到日记最后一页,1992年10月23日潦草地写着:
“转业安置办的老张说联防队缺人,枪就换成了武装带。”
第八章,“生命”油画
协和医院妇产科走廊里,挂着幅褪色的《生命》油画,林建国白大褂口袋里插着三支钢笔。
他给小芳做触诊时,袖口露出的机械表链明显是改过的——表带多打了五个孔,像是从更粗的手腕上摘下来的。
“胎儿着床位置有点偏。”
林建国在B超机上画圈儿,光标扫过一团晃动的阴影。
“李德彪家属是吧?你父亲当年……”
他突然顿住,钢笔尖儿在病历本上戳出个墨点儿。
老爷子就是在这时冲进来的,他拖着尿袋在走廊狂奔,病号服下摆还连着心电监护仪的导线。
光头在后面追的作训服都湿透了,边跑边喊:“老班长!三点钟方向!”
“叛徒必须处决!”
老爷子一把攥住林建国手腕,机械表带“咔嗒”弹开。
狰狞的烧伤疤痕盘踞在医生小臂上,和光头腿上的缝合疤如出一辙。
林建国突然用越南话吼了句什么,老爷子触电般松开手,残缺的食指僵在半空。
小芳的抽血报告,就是在这时候飘到地上的。
化验单右下角,林建国的签名和老爷子病例上的笔迹重叠,竖钩的弧度像把上了膛的手枪。
光头弯腰去捡,后颈的胎记正好对着我视线——和B超影像里胎儿后颈的阴影,完美重合。
第九章,半截儿舌头
拆迁办的人趁着雨夜来的,他们用红漆在四合院山墙上画了个圈儿。
里头的那个“拆”字,十分醒目。
孙大妈抱着京巴坐在藤椅上,身后是一排用了好些年的樟木箱子。
我撬开老爷子锁了二十年的五斗柜,泛黄纸张上的黑字印入眼帘:
1993年11月7日,李德彪因“执法过当”,被记大过处分。
附件里夹着张剪报:青年歌手在地下通道,遭暴力执法
下边儿压着的牛皮信封里,装着半截儿风干的舌头标本。
协和医院住院部后头有片小花园,栽着几棵歪脖子枣树。
我把盒饭搁在长椅上,老爷子正跟隔壁床的老头儿比划。
他左手端着不锈钢饭盆当钢盔,右手攥着输液架当冲锋枪,嘴里哒哒哒地模拟机枪扫射。
“李德彪同志!”
穿白大褂的林建国突然出现,手里还举着个神经锤。
“该做复健了。”
老爷子突然立正,输液架哐当砸在水泥地上。
林建国弯腰去捡,白大褂后襟掀起一角,露出别在后腰的牛皮病历夹——和当年他插武装带的位置分毫不差。
小芳拎着保温桶过来时,老爷子正用唯一能动的左手敬军礼,袖口露出半截烧伤的疤痕。
“爸,喝点鱼汤。”
小芳舀了勺奶白的汤递过去。
老爷子突然抓住她手腕,汤匙磕在床头柜上。
溅出的油花儿在病历本封皮,洇出个地图似的印子。
他浑浊的眼球突然清亮起来,喉咙里滚出句越南话,惊得林建国手里的叩诊锤,都掉在了地上。
第十章,弹壳平安符
拆迁队开进胡同那天,孙大妈正坐在门槛上嗑瓜子,京巴狗冲着挖掘机狂吠。
我蹲在房顶抽红梅,看着瓦片缝隙里长出的一丛野草。
老爷子被光头搀着站在石榴树底下,突然甩开膀子唱起《打靶归来》。
走调儿的声音,惊飞了屋脊上的灰鸽子。
“东子!”
老周在墙根底下招手,的士双闪灯在暮色里一明一灭。
“西客站排队去?今儿有演唱会散场。”
我把老爷子扶到藤椅上,他攥着个褪色的红袖章不撒手。
出租车拐出胡同时,后视镜里还能看见光头在比划战术手势,孙大妈的收音机正放着《血染的风采》。
工体北门儿堵得跟腊肠似的,穿应援服的姑娘们挤在隔离栏外头嚷嚷。
后门儿突然被拉开,钻进来个戴棒球帽的小伙子:
“师傅,奔八宝山。”
他怀里抱着个吉他盒,琴颈上贴着褪色的雷锋贴纸。
等红灯时我瞄了眼后视镜,小伙子正摸着琴盒上的划痕发呆。
收音机突然滋啦响,交通台女主播插播路况:
“西单路口发生持械斗殴,请司机朋友们绕行……”。
后座传来声冷笑,抬头正对上后视镜里发红的眼睛:
“二十年前这儿更热闹……”
车过公主坟时下起雨,雨刮器在玻璃上划出扇形的水痕。
小伙子突然开口:
“您这平安符挺别致啊。”
他指的是后视镜上挂的半截儿子弹壳。
“我叔也有个一样儿的,说是当年战友给挡了手榴弹……”。
手机突然震起来,是小芳的短信:
“胎动像条小金鱼。”
第十一章,吉他小混蛋
雨幕里突然冲出个穿病号服的身影,老爷子挥舞着输液架拦在车头,光头在后面追得作训服都湿透了。
刹车声惊飞了路边儿的麻雀,吉他盒咣当撞上前排座椅。
琴弦震颤的声音,和老爷子含混的吼叫混成一团。
“老班长说这琴盒有问题!”
光头扒着车窗喊,雨水顺着他的下巴颏往下淌。
老爷子用输液架猛敲后备箱,军绿色的琴盒弹开条缝儿。
里头除了吉他,还有本儿泛黄的《战地医疗手册》,扉页上赫然签着林建国的名字。
协和医院产房传来第一声啼哭时,老爷子正躺在ICU看《新闻联播》。
主持人说到南部海域局势时,他突然举起残缺的右手敬礼,监护仪上的波纹跳成了五线谱。
小芳抱着襁褓进来时,老爷子用越南话哼起了摇篮曲。
眼角的泪沟里,还沾着猫耳洞的泥。
拆迁办的最后通牒,贴在院门口那天,我把老爷子的军功章埋在了石榴树下。
孙大妈搬走时,留下了她那台红灯牌收音机。
午后的胡同里,是《十五的月亮》和挖掘机的轰鸣。
老爷子突然指着断墙上的红漆“拆”字,说了句字正腔圆的普通话:
“当年我在这儿抓过一个小混蛋,他那吉他弹的真他妈带劲儿。”
第十二章,英雄赞歌响
护城河的冰碴子还没化尽,老爷子已经能拄着拐棍满胡同晃悠了。
他军大衣袖口磨得油亮,走三步就要拿拐棍敲敲电线杆子,震得水泥渣子簌簌往下掉。
孙大妈搬去儿子家前一天,塞给我一网兜腌雪里蕻:
“让你爸少往拆迁办门口吐痰,监控探头比苍蝇眼儿还多呢。”
小芳抱着闺女在院里晒太阳,婴儿裹在军大衣改的襁褓里,活像颗剥了壳的花生米。
老爷子凑近了瞅孩子,鼻尖儿离襁褓就差半指宽。
“像卫东他娘。”
他说话利索多了,就是嘴角还往左歪。
“可惜他娘走得早,要不然得多高兴。”
拆迁队来拆西厢房那天下着小雪,老爷子坐在藤椅上嘀嘀咕咕:
“二排注意侧翼!三排上沙袋!”
他拿拐棍在地上画战术图,拐杖头把去年贴的春联戳成了蜂窝煤。
老周把出租车停胡同口,拎着二锅头翻墙进来。
“东子,西单商场清仓甩卖呢,给小丫头扯块花布去?”
他军挎包里露出半截儿橡皮奶嘴,说是拉活儿时捡的。
老爷子突然抢过酒瓶灌了一口,喉结上下滚了三滚。
“五五年授衔仪式,总理给倒的酒就是这个味儿。”
后半夜我被闺女哭闹吵醒,发现老爷子屋里亮着灯。
他正给军功章挨个擦铜锈,床头摆着当年武装队的红袖章。
断腿的老式收音机滋啦响着《英雄赞歌》,老爷子跟着哼了两句,拐棍在地砖上敲出进行曲的拍子。
“爸,该换药了。”
我端着碘伏棉球杵在门口,老爷子把三等功勋章往闺女襁褓里塞:
“留着打嫁妆。”
他胳膊上的烧伤疤在台灯下泛着亮,像条盘踞的老树根。
第十三章,93年元旦
拆迁办最后来量房那天,老爷子非要把五斗柜抬院中间。
柜子底层的牛皮纸信封,被老鼠啃了个角,露出半张泛黄的演出海报。
上头印着个抱吉他的长头发青年,演出地点写着:
“新街口地下通道,九三年元旦晚会”。
“这小子琴弹得利索。”
老爷子用拐棍头戳海报。
“那年扫黄打非,他非说自个儿唱的是革命歌曲。”
外头挖掘机轰隆作响,他忽然眯起眼。
“后来联防队收了个琴盒,里头装着……”。
孙大妈的京巴狗突然窜进来,叼着块儿带红漆的砖头。
老爷子的话头就这么断了,像卡壳儿的老式录音机。
闺女在摇篮里蹬腿,把三等功勋章踹到了石榴树底下。
开春的时候,我们搬进了回迁楼。老爷子坚持要把藤椅搁阳台,正对着原先胡同的方向。
光头每周三来下象棋,总带着用子弹壳改的拨浪鼓逗孩子。
有天我收车回家,看见老爷子教闺女敬军礼,小胳膊举得跟豆芽似的。
“报告连长!”光头突然立正。
“二排三班李德彪申请归队!”
老爷子歪着嘴笑,口水滴在将校呢大衣上:
“准了!”
他残缺的食指划过闺女掌心,孩子在夕阳里打了个响亮的奶嗝。
楼下的挖掘机,还在吭哧吭哧啃着旧城砖,老爷子忽然哼起首没调的歌。
光头跟着拍大腿,说是当年文工团来慰问时学的越南小调。
我摸出糖炒栗子分给他们,锡纸包里粘着片儿,去年秋天的槐树叶。
第十四章,妇产科圣手
回迁楼的下水道老返味儿,老爷子非说是越南雨林里的腐叶味儿。
他每天准时拄着拐棍儿去物业办公室,拿军用地图比划着说,排水系统有战术漏洞。
物业经理是拆迁办老张的儿子,见着老爷子就躲进配电室装修电路。
闺女满月那天,光头拎着个蒙军绿布的大家伙上门。
揭开布是台老式手风琴,琴键泛黄得像老爷子抽的旱烟叶。
“文工团撤编时顺的。”
光头咧着金牙笑。
“给小囡弹《喀秋莎》正合适。”
老爷子突然抢过琴往阳台跑,拐棍儿把晾衣绳上的尿布挑下来三片儿。
他坐在藤椅上拉手风琴,走调儿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惊得楼下收破烂的三轮车铃铛乱响。
小芳抱着闺女在里屋喂奶,忽然“哎哟”一声。
“爸这琴声震得孩子直打嗝。”
老周来送满月礼时,捎了个牛皮纸袋,说是搁出租车后座发现的。
里头是把断弦儿的旧吉他,琴颈上刻着褪色的五角星。
老爷子摸到琴箱夹层时突然僵住,掏出个塑料皮笔记本儿。
扉页上印着:1979年战地日记
“这他妈是林大夫的字!”
光头凑过来,看日记本里夹着的照片。
泛黄的画面上,年轻时的林建国背着医药箱,身后是炸塌了半边的野战医院。
照片背面用钢笔写着:
“转业时帮老李捎的琴,盼他少抽点儿丰收牌。”
拆迁办来装防盗门那天下雹子,乒乓球大的冰疙瘩,砸得空调外机叮当响。
老爷子把战地日记摊在茶几上,拿闺女的口水巾擦老花镜。
“七九年转移伤员,小林背着我爬了二里地雷区。”
他残缺的食指划过照片上的绷带。
“这王八蛋当年说转业去卫生所,结果他妈成了妇产科圣手。”
闺女突然抓住吉他琴弦,哇地哭出声。
小芳掀开尿布乐了。
“这小祖宗把五角星贴纸,都攥出汗了。”
老爷子凑过来看孩子手心儿,那块红印子,跟他三等功勋章上的凸纹,一模一样。
第十五章,闪亮的流星
入冬头场雪那晚,林建国拎着听诊器上门。白大褂底下,套着件儿将校呢大衣。
他进门儿先给闺女塞了个,子弹壳做的长命锁。
“老排长”,他给老爷子量血压时手直抖。
“当年您背我出封锁线,我背包里还藏着,从文工团顺的手风琴谱呢。”
老爷子突然掀翻血压计,玻璃碴子溅到吉他琴箱上。
“你他妈给越南娘们儿接生过!”
他眼珠子瞪得溜圆。
“七九年野战医院,你给那个怀孕的越南女民兵……”
林建国的听诊器,咣当掉在了奶粉罐上。
光头来送退伍兵年货时,正赶上老爷子举着拐棍儿追打林建国。
一箱二锅头堵在楼道口,老爷子被酒瓶子绊个趔趄,顺势坐在箱子上开瓶盖:
“七九年除夕夜,炊事班就剩半瓶地瓜烧。”
他灌了口酒,指着林建国鼻子骂:
“你小子拿酒精给越南娘们儿消毒,她哼的调儿,跟今儿早上卖豆腐脑儿的老王,唱的一样儿!”
闺女突然在卧室咯咯笑出声,小芳举着个铁皮糖盒出来:
“爸您当年收集的烟标,全让孩子撕吧了。”
老爷子捡起张“大前门”烟纸,忽然哼起段儿越南童谣。
林建国跟着拍膝盖打拍子,泪珠子把老花镜片,打出圈儿涟漪。
暖气试压那天,物业老张带着人来通管道。
老爷子非说人家戴的安全帽像越军钢盔,抄起手风琴就要砸。
光头抱着吉他来劝架,一不留神弹断了三根弦。
闺女在学步车里蹦跶,把战地日记撕下半页塞嘴里嚼。
开春化冻时,护城河边的柳树刚抽芽。
老爷子在阳台藤椅上咽了气儿,手里攥着闺女的塑料拨浪鼓。
殡仪馆的来抬人时,发现他军大衣内兜儿缝着张泛黄的出生证明——1952年接生大夫签名栏里,赫然是林建国父亲的名字。
烧头七那晚,光头在拆迁废墟里扒出个铁皮盒。
里头装着老爷子当年的武装带,皮带扣上刻着“保家卫国”,旁边是林建国送的银质长命锁。
闺女突然指着月亮喊,“爷爷”。
我抬头,看见一颗流星,划过原先四合院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