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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白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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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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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场絮语

铜奶桶沿凝结着隔夜的寒露,母亲用麂皮围裙擦拭桶身时,那些银珠子便滚进草根深处。

四更天里北斗星还斜斜挂着,她已提着柏木凳走向西边牛栏。

三十七头奶牛在薄雾里反刍,喉咙里滚动着潮湿的声响,像是地底暗河在岩层间迂回。

“库兰,往左些”,母亲轻唤那头眼角带月牙纹的母牛。

牛蹄在冻土上挪出半掌距离,精准让出挤奶位置。

母亲布满茧花的拇指,先顺时针揉搓,指节陷进母牛缎子似的皮毛里,暗黄乳汁便淅淅沥沥坠入桶中。

此刻的奶汁最是浓稠,泛着淡淡的青草气——那是牛儿整夜反刍苜蓿的证明。

我捧着桦树皮接生乳沫,看它们在晨光里舒展成半透明的伞盖。

忽然有牛犊从栅栏外探进脑袋,湿漉漉的鼻尖儿挂着忍冬藤的碎花。

母亲用膝盖顶开它的额头,顺势将温热的奶桶挪到身后。

远处传来铁匠敲打马掌的叮当声,惊得三只红腹灰雀,从马兰丛中窜起。

翅膀掠过奶桶时,抖落几片金莲花瓣。

正午的毡房,像个发酵中的奶疙瘩。

铁皮炉上的铜壶,突突冒着热气。三十斤鲜奶在铸铁锅里翻涌,表面浮起细密的金黄花纹——那是牛乳中的乳脂,在高温下析出的印记。

母亲手持红柳枝不停搅动,防止奶皮粘连锅底。

她的影子投在毡壁上,随奶香微微晃动,恍若某种古老的萨满舞。

“取碱土来。”母亲突然吩咐。

我从门后陶罐里,挖出晒干的碱性黏土,这是祖辈传下的天然澄清剂。

灰白色粉末撒入奶锅的瞬间,沸腾的乳浪突然安静下来,如同暴风雪被按进冰层。

蛋白质与矿物质,在高温中缓慢絮凝,渐渐析出琥珀色的乳清。

下午三点,第一张奶皮在陶盘里成型。

半凝固的乳脂层足有拇指厚,边缘自然蜷曲成波浪纹。

母亲用银刀划开奶皮时,浓郁的奶香,惊醒了睡在毡帘外的牧羊犬。

牠把黑鼻子探进门缝儿,胡须上还粘着刺蔷薇的绒毛。

东南坡的芨芨草长到齐腰时,该给羊群剪春毛了。

舅舅带着三把祖传的铸铁剪过来,刃口在磨刀石上游走的声响,惊得刚满月的羊羔,直往母羊肚皮下钻。

剪下的羊毛还带着体温,雪片似的铺满草地。

表姐用红柳条抽打羊毛里的草屑,细碎的沙蓬籽便乘着南风,飘向正在开花的野荞麦地。

我最爱看老牧人鞣制牛皮。泡过马奶酒的牛皮摊在白桦板上,他用镶银的刮刀去除残余脂肪,动作轻柔得像在给婴儿擦洗。

鞣好的皮子抹上野猪油,挂在北坡的旱柳枝上风干。

某日暴雨突至,我们冲出去抢救皮子。

却发现雨水在皮革表面,汇成蜿蜒的溪流——那是牛儿生前奔跑过的,草场沟壑。

七月流火的深夜,我和守夜的巴特尔大叔蹲在草料堆旁。

他腰间的铜火药筒碰着银奶哨,偶尔发出细碎的叮铃。

望远镜扫过北山坳时,忽然瞥见两簇幽绿的光——是狼在窥视马群。

大叔却不慌,摸出祖传的狼髀石,在月光下缓缓转动。

那对绿光倏地退入黑暗,如同露珠滑下草叶。

凌晨三点,东南方升起橘色光晕。不是朝霞,是三百里外矿场的灯光。

大叔往火堆里添了把干牛粪,淡蓝色的火苗舔舐着茶壶底。

“从前这时候,该看见驯鹿驮着星星过山了。”

大叔拨弄火堆的声音,惊醒了睡在斗篷里的牧羊犬。

它抖落满身月光,冲着虚无的夜色连吠三声。

白露前三天,母亲开始晾晒奶豆腐。

方形的木格摆满毡房顶,乳块儿在秋阳下渐渐蜷缩,表面裂出细密的纹路,像干涸的河床。

我负责驱赶偷食的棕头鸦,它们总在日头西斜时成群扑来,翅膀掀起的风里,带着沙棘果的酸味儿。

某日收奶豆腐时,发现最北边的木格里嵌着半片金叶。

那是从阿尔泰山飘来的白桦叶,叶脉里还渗着奶香。

母亲说这是山神的回礼,转身将金叶系在拴马桩上。

夜里起风时,铁马镫与桦树叶相击,叮咚声漫过沉睡的牧场,又惊起值夜的牧犬,对月长嗥。

冬至前的杀冬牛仪式上,老萨满摇响缀满鹰羽的神杖。

待宰的黑牛安静地站在雪地里,瞳孔映着十二支松明火把。

匕首刺入颈动脉的瞬间,滚烫的血柱在雪地上,浇出赤色图腾。

女人们立刻用木盆接住鲜血——这是制作血肠的重要原料,可不能浪费。

我躲在毡帘后看他们分割牛肉:

后腿肉盐渍风干,肋条抹上野韭花酱窖藏,心脏用羊毛线悬在通风处。

最后就是把牛头,供奉在敖包前,空洞的眼眶里被塞满雪块儿。

第二天清晨,雪块儿化成了泪的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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