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喝了腊八粥,温柔的年味便扑鼻而来了。
我静坐在屋子里,看母亲簸麦子。簸箕在她手中颠来颠去,麦子在簸箕里没头没脑地乱撞。麦子是打面用的,面是过年用的。蒸年糕、做白馍,一直过到正月十五够吃才行,面的用量因而还是很大的。
母亲忙活了大半天,总算准备得差不多了。喊大哥用地排车拉了去打面,便又准备迎灶神了。迎灶神,这在村庄是个节日,算是过年的序曲之一。锅碗瓢盆全要清洗一遍,锅底的灰也要铲干净,桌子、凳子、屋棚顶甚至猪羊圈,一个个都要清扫到的。把生活中的一些阴暗东西扫到一边,腾出干净的一片地方让灶神住下,仿佛灶神是人们尊贵的领导干部。
这一切都是母亲一个人忙,她不让我插手,生怕我这个从乡村逃到城里混事的人破坏了大好的年味。但在蒸年糕时,母亲还是无奈地让我做了烧火人。家里人手少,她一个人实在忙不过来。就这样,她在灶上忙锅里,我在灶下忙锅底。柴禾在灶中啪啪地燃烧着,灶火通红,墙上的灶神爷在一明一暗的灶火照耀下,显得诡异和神秘。它知道,人间要过年了,它注视着灶火、白馍和年糕,用眼睛抚摸着农民一年到头的收成。
过年时节,说话有了禁忌。即使我烧火烧得再持久,也不敢问母亲“年糕熟了没有”,小时候因为问这样的话而被打,不止一回两回了。过年说过年话,办过年事,并且尽量笑,即使如那灿烂猪八戒也好。
年无影无踪,我看不见传说中的恶魔。但我知道年来临了,随着街上小孩子的鞭炮声而来临。小孩子的鞭炮是插在牛屎中燃放的,响声有点闷,像八月的雷,“轰”地炸开了一片乌云。大年三十的晚上并不比其他夜晚更暖,但这个晚上家家其乐融融,一家人围抱火炉,吃热腾腾的饺子,喝用火炉温过的酒,谈天说地互说过年专用语言。冬天被关在了屋外,而年,覆盖了村庄和田野。就是在这一晚,年在人们的额头刻下一道皱纹,人们恋恋不舍地守着这一年中独一无二的时刻,感受着年的味道,然后被年进一步推向衰老。
大年初一是最热闹的一天,全村的男女老少互祝着新年快乐。小孩子见人就磕头,老人的红包发不尽发。这一天,也是个时装表演节,大红、大绿、大紫、大花,各种鲜艳的服装充斥大街小巷,我没有穿新的衣服,为的是让年更容易认出我来。我有话想问年,更想看看年的模样。年啊,你是否像个句号,让农民在繁重的一生中稍微停顿一下的一个句号?
大年初一起得早,洗脸水不到天亮是不能泼的,即使夜尿也要被新年的第一缕阳光照耀。我不知道这习俗的来历,我看见亲人们都很认真地执行了这一习俗。这其中肯定充满神秘。这是年赋予的神秘,一村人年复一年地生活在这神秘中。即使如初二新媳妇回娘家、初五不动土、初七老鼠娶媳妇、送火神等,无一不是神秘的。这年,神秘秘来,神秘秘去,倒真把单调的村庄搞热火了。
这个年我忙了些什么,现在一点也记不清了,只记得鞭炮在响,礼花一支接一支地开放在夜空。年的味道充满了我的味觉、视觉和听觉。也许,年味就是香辣辣的美酒,就是腾飞的礼花,就是红红绿绿的男人女人,就是母亲手中颠来颠去的簸箕。也许年味什么也不是,只是人生庞大的数学式子要被擦去的一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