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时的冬天,最怕冷。那时居住在西坑老屋里,山沟的温度自然比山外低几度,天上未飘雪,地上霜重如雪,山上的树被冻了,路边的草被冻了,沟里的水被冻了。我的手脚,自然被冻僵了。
那时的冷,主要是冷在身上。衣单袄薄,棉花是旧的,棉袄是改装的,抵挡不住寒冷的袭击。上有姐姐,下有弟妹,兄弟中我排行老大。在那个靠父亲挣工分养家糊口的年代,要同时添衣裤,是不大可能的,通常是兄弟姐妹轮流添置。寒冷的冬天怎么过?幸亏那时有火熜,给我们带来了温暖,度过了严冬。
火熜也叫火笼,还有叫火桶的。形状有大小之分,大人通常用大号的,小孩用小的。也有粗细之分,有些条件差的家庭一般就做那种简易的,里面是泥料的火熜尊,外面的篾丝也比较粗糙,篾匠师傅一天就能做三四只。而条件好点的,做工就比较精细了。有的里面是用铁皮做的尊,外面的篾丝加工的较细匀,而且还要用篾丝打底部。然后配上铁丝笠和铁筷,就完工了。据父亲说,这种精细的火熜,篾匠师傅的做工要多些,一天顶多只能做两只。
据说有的地方还有铜火熜。整个火熜都是用铜皮打造而成,外观非常精致,颜色有淡黄或浅红的。铜火熜毕竟是高档贵重的物品,不是贫穷农家所能奢望的。有的地方还有把火熜当作女儿结婚时嫁妆的婚俗,不仅寄托了娘家人的一片温暖关爱之心,也意寓着对儿女幸福婚姻红火生活的祝福之情。
火熜取暖的年代是难忘的。记得每年冬天来临之际,父亲都要把家里的火熜找出来,仔细检查一遍,看看是否有破损,如有破损或需要增加数量,就要及时雇篾匠师傅到家里来修补或新做。这是父亲的提前应对之策。我很希望做新火熜,喜新厌旧是人的天性吧。旧火熜使用年数长,外壳老旧且又脏。当然,母亲事先会清洗过,但我总喜欢挑新的火熜。只要看到家里有新火熜,就想抢新的。家里的火熜已不少了,人手一只。尽管如此,各自分到手后,还要在火熜外壳上用毛笔写上自己的名字,以防别人拿错,也好各自保管。
那时每到冬天,父亲都要将篾匠师傅雇到家里,新做三四只新火熜过冬。因为火熜篾丝易烫焦或烧破,能修补的修补,不能修补的就新做。另外,家用要多备用几只火熜,作为冬天待客之用。一旦客人来家里,主人便会递上一只热火熜,给客人烘火取暖。冬日待人以火熜,如同夏天给人递扇子。这似乎是老家的一种习惯待客礼仪。要是客人多不够用,大人就会以“小孩屁股有七粒火”的借口,把我们小孩的火熜先拿走,送给客人烘,等客人离开后才还给我们。
烘火熜的人群大多是老人小孩,还有农村妇女。一到冬天,大家手里都会拎着一个火熜烘着。哪怕是到邻居家里串门或做家务活,也是随手拎着的。一些老人一天到晚几乎火熜不离手。老人们烘火熜要讲究些,这是我从爷爷奶奶的动作中仔细观察才发现的。他们在柴灶前先把柴火烧旺,同时将木炭放入火熜,接着从灶膛内畚出一把炭火添加在木炭上,然后用灶灰加以覆盖,木炭和火炭要适量,因为上面还要盖火熜笠。
烘火熜时,我发现奶奶和母亲的腰里都系上一条围裙。人坐在椅子上,围裙刚好把火熜罩住,这样热量就不会散发了,手脚也会热的快些。我想,大人也是够聪明的,看似简单的方法,其实也是一种生活经验的积累。就连站起来走动,也是火熜放在围裙里的,她们那时就懂得如何保暖了。依稀记得,围着围裙的奶奶和母亲,围裙下面定会有火熜,当我从外面玩耍回来,就会把我冻得通红的双手放进她的围裙里烘手,那股暖意由外而内,霎时暖遍我的全身。
还有一招呢,晚上睡觉时,我又发现爷爷将一块砖头压在火熜上面,说只有这样压着,才能让火熜里的火炭过夜。我担心会把火炭压熄灭,结果到了次日晨,爷爷火熜里真的还有热量,虽然只有那么丁点火星,但作用还是有的,因为其他人的火熜早就
偃旗熄火了。我的担心显然多余。有了火熜的冬天,我们似乎变得不怕冷了。早上,我们兄弟会早早起床去厨房的灶前。但不是去灶头帮母亲烧火,而是去等候火熜添火。一大早,灶头前的火熜就在排队“候火”了。
母亲不慌不忙,一个一个挨着顺序来,掌握先来后到的原则。我们的眼睛就盯在灶堂内,看看里面还剩多少炭火了,如果不够我们就会急着催大人快点加柴,一排火熜的添火是需要一些功夫的。毕竟柴火燃烧的速度没有那么快。等不及时就把添好的火熜拿来先烘了,一直等到轮到自己。这样的冬天,虽然衣着单薄,但拥有了火熜,手脚就会暖和的多。你还别说,有了火熜,就能过冬。那时大人们白天干活不会拎火熜,但到晚上都会找火熜的。一些抽烟的大人,有了火熜点烟就更方便了,烟管可直接放到火熜里取火。到了睡觉时,大人们都习惯在睡前把火熜放进被里加温预热,这样小孩子钻进被窝,就不会感觉那么冰冷。爷爷奶奶就是这样,每天晚上都要火熜跟人睡觉,这是那个年代最好的取暖器。奶奶健在时,后来我给她换上电热毯,她才高兴地说还是这个好,再也不用担心夜里双脚踢倒床上的火熜了。
床上烘火熜是有火灾隐患的,弄得不好被子也会被烫焦,甚至会烧出窟窿来。我的裤子和袜子上就有好几个小窟窿。有时烘鞋子也会被烫出小窟窿。邻居有位老人夜晚不小心,用脚踢倒了火熜,却一点不知晓,结果着火烧掉了一条被子。后来大家吸取教训,晚上就不会把火熜放在床上过夜了。
那时学校里允许学生拎火熜上学,同学们挺开心。我家离学校有点远,山路不好走,冰冻时路面光滑,下雪天更容易打滑摔倒。有一次,我不小心摔了一跤,当时连人带火熜一起摔到在地上,炭火倒得满地,双手和膝盖摔疼自不必说,从地上爬起来,第一反应就是连忙检查火熜摔破了没有,要是摔破了火熜,损失就大了,回家肯定是要挨骂的。自那以后,我就不敢轻易带火熜上学了,幸好班里带火熜的同学很多,课间就借用他们或与同桌轮流共用。
小时候不知何故,我的手脚一到冬天就会生冻疮,而且连续好几年,一直到高中毕业才慢慢好转。记得10多岁时,临近冬天,冻疮就开始发作了。一般是由表及里,由手到脚,由单指扩展到几个甚至整个手背,而且手背变得又红又肿,最严重时中指皮肤都溃烂了,疮口处流出血丝脓水,奇痒难受。脚上的冻疮一般都在脚跟或脚趾。父母见状,急得催我们抓紧把冻疮手脚放在火熜上烘烤。结果,不烘则已,一烘痒得要命。但为早日去除冻疮,只能忍着奇痒烘火熜。渐渐的,冻疮果然被控制了。
冻疮是不易根治的,平时稍不注意保暖极易复发。对我来说,除了防止冻疮的复发,火熜还有一个重要作用,就是烘鞋袜。虽说是冬天,外面冰天雪地的,但我们是不会被动呆在家里挨冻的,要是下起大雪就更加开心,兄弟几个和邻居伙伴都是顽皮鬼,大家不是打雪仗就是堆雪人,双脚不停奔跑在雪地里,等大人叫停时,一双鞋袜鞋垫早就湿透了。就急忙回家找火熜烘烤起来,哪怕臭气熏天,也管不了那么多。如今想来,当年还真的要感谢这小小的火熜,医治了我的冻疮,温暖了我的冬季。
有了火熜的冬天,也给我们带来了丰富有趣的生活。小伙伴从家里偷来黄豆,放入百雀羚面油的空盒内,然后放在火熜里烧烤。同伴中还有更内行的人,把家里的盐油偷一点出来,放在烤盒里。当听到盒子里发出“滋滋”的响声时,一股熟豆的香味就飘进鼻子里。哇,好香!“熟了熟了”!围在旁边的小伙伴,个个闻香嘴唇动,馋的流口水。还有的则把豆子直接放到火熜里烤,很快就听到“嘭嘭”几声爆响,大家就取出烧熟的黄豆,每人一粒分着吃。边吃边叫:“好吃好吃”!“再烤一盒”!这时有人会提议,今后大家轮流带豆来,有豆同烤,有烤同吃。这主意好,伙伴们拍手叫好,笑逐颜开。
火熜烤豆的杰作很快被大人知道了,在父母的责问下,我不敢撒谎,便老实承认自己只是参与者,并非为首。父母信我,认为不是我带的头,就没有发多大的火,只是怕我们烫伤了手和嘴巴,担心安全问题。后来,又将家里的冷粽子和番薯干拿出来烘烤了,粽箬烤焦会自动脱落,露出焦黄的米粽,味道特别香。那情景,那时光,是我最美的童年回忆。
火熜是的一个时代的产物,见证了社会的阶段与变迁。在贫穷落后时期,它是乡村取暖的法宝。悠悠岁月,难忘火熜。我对火熜还是有深厚深结的。每当冬天回老家,看到保存完好的老火熜,心里会有莫名的亲切和温暖。年迈的老父母偶尔还会烘烘火熜,邻居那些老人拎着火熜的姿势还是那么熟悉,仿佛时光倒流。没想到,这个曾经温暖了我儿时生活,陪伴了我成长的火熜,可以跨越漫长的岁月,影响着乡村人们的生活习惯,发挥着寒冬取暖的历史作用。
一只火熜,一个古老美丽的传说,一段无法遗忘的历史,一股抵御严冬的温暖。但愿很久很久以后的乡村,人们都不要忘记这古老而又暖心的火熜!
2024年12月3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