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拜年是规定动作。儿时盼过年,但又怕拜年。那时我才八九岁,到了读书的年龄,已懂得难为情。到亲戚家拜年,免不了要吃客情饭,我有些胆怯,放不开。可我是家中的长子长孙,拜年的角色少不了我。奶奶早就念叨筹划拜年的事,安排我哪天和父亲一起去拜年。奶奶平时很宠我,从不轻易骂我,慈祥而有威望,她的话我不敢不听,虽然心里不乐意,也要乖乖地听从。
不管怎么说,年还是要去拜的,且是老规矩了。老家拜年有个习俗,春节三天不出门。从大年初一至初三,全家团聚一起,不东走西逛。家家都一样,人人不出门。那年代村里几乎无人外出打工,都在家里务农,也没有几人在外边工作,所以拜年的事可以慢慢来,不用那么急,等春节三天过完再去拜年也不迟。到了正月初四以后,拜年的序幕才慢慢地拉开。动作慢的,要到初六七才会出门拜年,“正月拜拜年,二月铲铲麦”,农谚里描绘的,正是我老家过去正月里的年景写照。
拜年有程序,先内而后外。内要先拜太公太婆等祖宗。奶奶说,太公太婆也要回家过年的,你们要听话,不能太顽皮。我们信以为真,自然乖巧了许多,表现出很听话的样子,仿佛太公太婆真的在家里,正看着我们的表现,吓得我不敢乱说乱动。正月初一那天,父母亲要早早起床,把上王头的八仙桌和香几擦干净,将装着米糕、薯花、红枣、粽子、鸡蛋、饭菜的碟子摆放端正,再点燃香火。大人先拜,口中念念有词,大凡默念保佑全家大小平安顺利的祈求,然后轮到我们兄弟祭拜。那虔诚的姿势,令我肃然起敬,缭绕香火给大年初一带来一种神圣的仪式感。
拜完太公太婆,接着给爷爷奶奶拜年。老人似乎早已期待,而我也急于行礼膜拜,心想早拜早拿压岁钱。小时候给老爷爷奶奶拜年的情景,至今记忆犹新。只见爷爷摅着白须胡子,手里握着旱烟杆,泰然自若地端坐椅子上,奶奶也端坐在旁,面带笑容。我先磕头,再行礼,最后说吉祥话,给爷爷奶奶拜了年。老人笑着从口袋里摸出一个小红包,放到我手里,“过年了,这是爷爷奶奶给你的压岁钱,拿着放好”。我高兴极了。那时的红包只有两角或伍角钱,但于我已是大钱了。父亲的压岁钱一般要等到年夜饭后或是在守岁时才发。我们拿到手后,沉浸在喜悦中。一边小心地放进自己的口袋里,一边盘算着压岁钱的用处。我忽然觉得,拜年是好事,能赚压岁钱。
母亲的脸上满是笑容,但嘴巴里却是不住地叮嘱:“你们的压岁钱要保管好,不要弄丟,将来要买学习用品的”。我们都爽快地答应着,而心里早有了小九九。苦于买不到喜欢的玩具,山村供销社柜台里除了几个小气球外(那时也叫猪尿泡),就别无他物。只好悻悻而归。压岁钱就按照母亲的要求,原封不动放在只有自己知道的秘处。
在家过完三天的年,接着就要去拜年。记得父亲带我去拜的第一位长辈,是我的老娘。说起老娘,其实是干娘,老家对干娘称呼“老娘”。叫老娘是当地风俗,带有迷信色彩和祈愿心理,有些小孩出生后,老是疙疙瘩瘩不好带,父母就会叫人卜卦,先生就会建议其小孩叫老娘,成长才会顺利。我出生不久,估计也遇到此类情况,奶奶便叫人卜了一卦,给我到柴家认红梅娘为老娘。待长大懂事时,我已知道自己有了老娘。
大年初四一大早,我就被母亲叫醒,叫我抓紧吃早饭(那时过年三天早上是吃饭的,平时没这待遇),等下早点去老娘家拜年。虽已立春,但还是非常寒冷,我穿着一件棉袄,忐忑不安地跟随父亲去老娘家。路程不远,一条不宽的土路连接一条田间小道,石头路面年久失修,坑洼凹凸。父亲无惧坑洼,大步流星,把我摔在后头,我边走边看,生怕摔倒,走到平整的路段干脆小跑紧跟。我手里拎着两个拜年纸包,一晃一晃,手脚难以协调。邻居见之,老远就会笑问我:“去哪里拜年?”我有些羞赧,没有勇气开口。父亲抢先帮我解围:“去小孩老娘那里拜年”。
老娘的家就柴家地方,靠近路边沿,从路边往右下方走几步再转两个弯就到。老娘的厨房门口刚好朝路,很好找。父亲让我在门外喊一下老娘。我就站在门口叫喊了两声:“老娘!老娘”!听到叫声,老娘就笑眯眯地从屋内出来,迎接我们父子。看到我们,老娘很是热情和客气。只见她身上围着围裙,连忙给我们倒水泡茶,又从房间里拿出许多糕点,有米糕、冬米糖、炒薯片和南瓜籽等,立即吸引了我的眼球和味蕾。老娘还说:“你们父子不要这么仔细(意为客气),人来看一下老娘,老娘就很高兴了,不要破费买东西。”“你们中午就别走了,在老娘家里吃饭,就是没什么好吃的菜”。其实我们本来就预备吃中饭的,老娘这样一强调,就心安理得的多。
老爷(叫干爹为老爷)不善言辞,与我们打过招呼,就坐在柴灶前生火做饭。老娘的大儿子是老实巴交的农民。他笑着陪父亲聊天,他的烟瘾很重,旱烟杆与火熜不离手。他把烟丝添压到烟管枪眼里,双手递到父亲手上,父亲同样双手接过,把烟管头插进火熜用力吸了几下,烟丝点燃,冒起缕缕白烟。父亲抽着旱烟,和大哥聊着家常,那种腾云驾雾的感觉,顿时让我觉得抽烟是非常有滋味的。父亲抽完烟后,用草纸洁净了烟枪孔和烟筒嘴,然后以同样的方式又回敬大哥。一个细小的敬烟动作,却在我的眼里放大了其中的含义。这一敬,蕴含着一种朴素的礼仪,一种互相的谦让,一种相互的尊重。
中午时分,老娘已烧好一桌饭菜。有鱼有肉,荤素搭配的恰到好处,还有自酿的米酒,经过温热,倒在碗里直冒热气。香气扑鼻,热气腾腾。已经这么丰盛了,老娘却还不停地说,没有什么好菜,莫嫌老娘烧得不好吃,别客气多吃点。在乡村的餐桌上,菜肴永远是“委屈”的,哪怕满桌子的菜,主人仍会谦逊地说菜少。父亲笑着说,菜已很多了,都是好菜啊。我们都开始动筷子了,老娘却忙在厨房里不出来,等我们吃了一会儿,她才端着饭上桌,并客气地对我说,你们多吃点菜,不知这菜对不对胃口?话音刚落,就往我碗里夹肉加菜。
吃过中饭,喝过茶水,我们准备返回。可老娘硬要挽留,说什么也要吃过晚饭才准许回去。父亲见难以推辞又盛情难却,只好坐在桌子上喝茶聊天了。我趁大人谈天之际,就从小门溜出去找邻居小伙伴玩耍。一天的拜年,就这样在吃喝聊天中结束了。回家时,老娘还准备好满满的一篮子回礼,是她老人家自己做的米糕、冻米糖和油炸番薯花等糕点,还有供销社买来的一包油枣。这是老家拜年的礼数,大抵差不多,只是数量和礼品不同而已,必须要带回的。
看着回礼,喜在心里。我暗自高兴,拜年真是开心划算的事,不仅吃的好,玩的也过瘾。大人们几乎都在边说边笑,看上去谈兴很浓,很愉快。我也和邻居小朋友玩的很尽兴。中午的饭桌上,老娘还一个劲地夸我,说我有礼貌很懂事,是个很乖的孩子,看到老娘很会叫,嘴巴也很甜。把我夸得脸发红,但听了很舒服。而且,她还会逢人便夸我的乖,这是我事后才得知的。
其实我小时并没有那么乖,既贪玩又顽皮,大人的话左耳进右耳出,被父母教训的次数不少。老娘不知内情,只是一唯地夸我,这不禁让我对老娘产生莫名的好感和敬重。现在回想,老娘虽然目不识丁,但懂得教育小孩,且在过年这种特殊氛围里对我大加夸奖,还是挺管用的。老娘的鼓励,鞭策了我。后来我就改掉了一些缺点,真的变乖变懂事了。
以后的每年春节,我都会去老娘家拜年。只不过长大后我就自个儿去了,拜年的胆量渐渐大起来,拜年的心理也老练起来。一到门口便大声叫喊“老娘,老娘,我来给您拜年了”! 后来的礼品丰富了许多,原来的草纸包逐渐被礼盒装替代了,而我拜年的心态也渐渐发生了变化,从最初的难为情变为亲人情,并带着虔诚、尊敬、感恩的心意去膜拜。每年到老娘家,同样的热情客气,同样的夸我懂事,温暖着我的内心。我知道,拜年是对老人的尊重,礼轻意重。后来老娘年纪大了,身体状况也不好了,我去她家拜年看望时,她的话里略带着一种委婉的谢绝,她说,你莫买这么多东西了,老娘也吃不下了,能来看看老娘就很乖了,我就很高兴了。我听后,鼻子发酸,心里难过。
你看,她老人家一生就会用一个“乖”字来夸我,不管你是大人还是小孩,都是一视同仁,唯你是乖,就是不乖也要变乖了。这是多么慈祥善良的老娘啊。老娘活到八十岁,才离开人世,我难过了好几天。没有了老娘的春节,再无机会给老娘拜年了,再也听不到老娘说我乖了,我的心里茫然若失。虽然平时不会经常到老娘家玩,只有过年时才到老娘家拜年,但老娘低矮的身材,慈祥的脸孔,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她的音容仍在我心中。此后的每年春节,我还是会去看望表哥表嫂的,并给他们送上新年的祝福,直至表哥过世,表嫂去了外地的儿子家享度晚年。
拜年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是人们互相道贺互表祝愿的方式,是人之常情,人间亲情。新春佳节,无论城乡,无论远近,人们总会带着礼品和心意去走亲拜年。那你来我往的拜年客,是正月里流动在城乡的一道风景线。总之,春节拜年是少不了的礼仪,只是现在大家都有很多事要忙,拜年形式和节奏变得简单快捷了,许多人大年初一就出门拜年,一天要走好几家,匆忙的连“拜年饭”都来不及吃。前些年我照常会去看看亲戚长辈。
如今健在的长辈渐渐减少,我拜年的机会也慢慢减少。现时拜年的礼品丰富多样,却再也找不回儿时拜年的感觉了。那个年代年龄,那份虔诚纯朴,那种亲情感念,还有老娘老屋烟囱里冒出来的袅袅炊烟,厨房里飘出来的饭菜香味,是我人生中最为难忘的拜年了。
2025年1月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