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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从医院出来,周方平就接到了他父亲的一通电话,他听起来醉得不轻,说话含糊不清。给我打一千块钱。不打过了吗?不够,再给我打点。你能不能不要每次都找我要钱?你是我儿子,我不找你找谁?周方平欲言又止。什么?电话那头问。没什么,今天我打给你。
今天的阳光很好,有些晒,停在医院停车场里的车闪耀着光,令人睁不开眼。周方平张望着看附近有没有银行。走了两步,他见一个手捧一堆棕叶编织小动物的男人一个劲儿的看他,他过去问:“大哥,请问这附近有没有银行?”
那人来了精神,他将身子站直,说:“别叫我大哥,担不起,怎么,要不要买个小玩意儿?”
他指的是他手中编织的小动物,周方平看编的挺像,有螳螂、蜻蜓、蝴蝶。
“我就问个路。”
“那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告诉你啊,再说了,你不会用手机查啊?”
“我没流量了。”
那人上下打量一下周方平,说:“身体不舒服?”
周方平回头看了眼医院,点点头,嘴里说一句“昂。”
“啧啧,可真得注意身体,你这年纪也不大吧?平时多运动运动,你瞧我,虽然黑了点,但精神劲可不是一般人能比得上的。”那人接着说,“查出什么毛病了没?”
周方平瞧他穿着一件掉颜色红衬衫,一头毛刺紧贴着头皮,全身脏兮兮的,整个人在阳光下黝黑发亮。周方平心里不大想搭理这人,说:“昂,结肠癌。”
那人噗的一声笑了,摇摇头说:“哪有这么开自己玩笑的人。”
“我没开玩笑。”
那人收起笑容,试探性的问:“真的?不像啊,你看起来挺健康的。”
“我买个小玩意你能告诉我银行在哪?”
“肯定啊,瞧,想要哪个?十块,不,五块一个。”
“蝴蝶的吧。”周方平掏出钱包,翻出一张五元纸钞给他。
那人接过去,感叹的说一句:“好长时间没收到过纸钞了!”
周方平把小蝴蝶放进斜挎包里,问:“银行在哪?”
“就沿着这条路朝东走两里地有个邮政银行。”
谢了。周方平正欲走,那人连忙拦住。
“我送你吧,你这也是病人,让你走这段路不合适。”那人说着,捧着编织动物小跑到路旁的阴凉地,把一辆红色的电动三轮车推过来,说:“上车,我带你去。”
周方平上了车,坐到三轮车后面,三轮车上零零散散放着杂物,他有些无从下脚,只好坐在车架上,半个屁股露在外面。“大哥你贵姓?”周方平问。
“叫我老张就行。”
老张左拐右拐,晃的周方平差点掉下车。车子行驶在路上,风在耳边呼啸。
“我说,你真得了癌啊?”老张喊道。
周方平感受着风吹在脸上的惬意,看到路旁有对情侣听见老张的话朝自己看来。
“昂!还在初期,可以治的!”周方平也喊道。
“得花不少钱吧?”
周方平想起方才医生满脸严肃的宣布自己的检查状况,说到治疗金额时故作轻松的面容。
“不多,不多。”
老张夸张的叹息一声,说:“可得注意身体啊!不要以为自己年轻就不在乎。”
周方平不知道他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出来告诫他本人的,就没回应他。医生说是久坐导致的,加上饮食不规律,结肠里就长了个肿瘤。想起刚入职那一年,自己还会在晚上跑跑步,后来没坚持下去,也没理由坚持了。
银行到了,周方平下了车,老张忽然一副扭扭捏捏的神态,他走到周方平身旁,一脸羞涩的张开双臂拥抱了他,嘴里安慰道:“兄弟,没事的,能治就好好治,别把钱看太重!”说完,还拍了拍周方平的后背。
周方平被他搞得一脸懵,也学着他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好,谢谢啊。”
临走前,老张还对着周方平比了一个胜利的手势,说:“加油!”就开着他那红色三轮扬尘而去。
周方平进去银行的自助厅,先对着手机上记得银行卡号给他父亲转过去一千元,在退卡前,检查余额见还有37468.23元。他默算其他银行卡里的余额全部加起来,大概有四万多块钱。距离医生口中的初期化疗费用还差两万多。
出了银行,正想到附近的公交站牌坐公交,电话再次响起,这次是团队组长打来的。喂。小周,来公司一趟,有个项目挺急的,需要今天弄好。我在外面。你现在在哪?我去接你。不用了,我有点事。小周啊,这个项目真的很急,你看要不就先过来?可今天休息啊。小周,这么跟你说吧,无论如何你今天都要把这个项目做完,我不管你有事没事,今天晚上我必须看到成品,听到没有?
周方平重重的从鼻子呼出气:“听到了。”
看到不远处有个公交站牌,周方平拉紧斜挎包朝那走去。天气开始变热了,夏天来了,周方平瞧见几只麻雀在葱郁的枝头上欢呼雀跃,叽叽喳喳闹个不停。回头望一眼,刚才那对情侣慢悠悠走着,他掏出手机,点开相册翻到他和一个女孩的合照,照片中两人笑的十分灿烂,是在学校图书馆照的一张。周方平满怀怜惜的用拇指在那女孩的脸上划了划。五年了!他从心里叹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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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方平与谭文第一次见面是在学校的图书馆。那天是极为平常的一个星期天,周方平正坐在桌前看书,谭文忽然冒出来坐到他的对面,周方平偷偷打量她,见她长了一双含情脉脉的大眼睛,正捧着一本《飘》看。他悸动的心雀跃不已。
后来他们两人熟络起来,像个情侣一样结伴走在校园里,一同吃饭,一同散步。他觉得谭文的性格温柔,心地善良,她像能够看透人心一般很容易就觉察出别人心里的不开心并进行安慰,对他而言,谭文就像一朵白云,温暖的白云。
“放假要不要去重庆玩?”一次,谭文与周方平坐在操场上看星星时,她问道。
“我得去做暑假工,去不了。”他坦言道。
“非去不可吗?”
“我得挣出下个学期的学费。”
周方平很少对别人谈起自己的家庭,那天晚上,他主动对谭文聊起:
“我父母离婚了,在我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他们吵得很凶,像是要吞了彼此,为的是我大学学费如何支付的问题。我家里没有多余的钱,我妈没有工作,我爸嗜酒以及赌博。在我印象中,他们在一起好像除了吵架就没有别的事情。我爸骂我妈是婊子、贱人,偷汉子的货,我妈骂他废物、酒鬼和连男人都不是。那一次,他们吵完就离婚了。兴许他们都是对方口中的那个人。”
谭文安静的聆听,握住周方平的手给他安慰。
周方平继续讲:“那个暑假我和一个发小去了市里的电子厂打工,挣了四千多块钱。我被判给了我爸,我回到家时他有些羞愧,晚上他来到我的房间,一身酒气,愧疚的看着我,爸对不起你,苦了你了。我没理他,过了一会儿,他叹口气走出去了。他和我妈凑了三千块钱给我。我本不想收,可我钱实在不够。开学前一天,他去饭馆点了一大桌菜,请了村子里和他比较亲近的几个人一起喝酒打混,对着我开他吹牛的玩笑。我妈没来,她跟那个我爸口中的汉子走了,只在我开学的那天给我打了个电话,她语气很急,像是好不容易抽出身给我打的电话,我告诉她一切放心,我会好好的。后来,我再也没有问他们俩要过一分钱。”
那晚他们在操场上坐了很久,谭文在许多时候都是静静听着,更多时候是握住周方平的手或用头枕在他的肩膀上。
毕业前一天,周方平跟舍友喝了两瓶啤酒,到学校西边的店铺买来一束花,趁着酒劲跑到谭文的宿舍楼下,他想要在分别的前一天晚上与她告白,他幻想着谭文感动的模样,她那喜极而泣的脸庞以及她如何扑到自己怀中的情景。他拨过去电话,提示无人接听,他又打一次,仍旧无人接听。身边来往人的目光让他冷静下来,他坐在宿舍楼前的长凳上,想象着她可能有事,也许没空接电话。那是十一月,风夹寒意吹到身上,他裹紧衣服跺着脚等,可直到所有人都会到宿舍楼时,谭文依然没有出现。他拨去最后一通电话,谭文的手机铃声在他身后响起,他连忙望去,见谭文正和一个陌生的男同学走在一起,她没有理电话,与那个人亲昵告别,走近宿舍楼时,她才看到周方平。
“你拿着花在这干什么?”
周方平看到她脸上并无自己想象的感动,反而是带着牵强笑容的冷淡。
“我在等你,想把这花给你。”他说。
“给我?”谭文仍站在原地,与他保持着刚好能够看清脸的距离。
“我想告诉你我喜欢你!”周方平涨红了脸,心狂跳不已。
谭文却哑然一笑,用手抚摸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
“现在?离校前一天晚上?”
“你不喜欢这花吗?”周方平觉察出她表情的含义,但不确定是花还是自己的问题。
谭文用不忍的眼神最后看了一眼周方平,说:“回去睡觉吧,明天还要坐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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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的路,周方平闭着眼都能走。毕业之后,他独自一人在这座城市找了这份设计的工作。工作几年下来,从最初怀抱理想,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改变生活,却被日复一日重复的工作彻底磨碎。刚开始他尝试融入团队里的圈子,可身边的同事都是早已结婚生子的人,并且家庭条件远远比他优渥,他们谈论的是孩子,是家庭琐事,是车和房。于是他不再尝试,他专心于领导分配给他的活,不发一言,忙碌不停。领导看中他的工作效率,就把所有棘手的项目都留给他做,尽管周方平心里多有不忿,但仍默默接受着。当一个工人生产非常高效时,他便只能是工人。这几年,有几位与领导关系好的同事都得到了升职,而他仍旧一天天忙碌不停。
周方平不止一次生出离职的念头,可都被他默默吞回去。在如今高度竞争的社会,他一个专科毕业生已经没有什么选择的余地了。
办公室里只有组长赵玄一人。他见周方平来了,用手招呼他到自己这边。周方平将斜挎包用手提着,走到赵轩身边顺着他的手指看向电脑。
“就这个项目,客户要求今天必须发给他们,我把这个文件给你,你自己看看,不难的。”他微笑着对周方平说,仿佛在谈论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项目。
周方平走回自己靠近角落的卡座,他心里对此无比厌倦,他憎恶赵玄那伪善的面容,却依然将电脑打开。刚坐下,周方平就听见赵玄拿车钥匙的声音,随即听到赵玄说:“你先干着,晚上我过来验收一下,有什么不懂的就电话问我。”
“好。”周方平说。
赵玄走前用欣赏的眼光看向周方平,说:“好好干!”
办公室里就剩下周方平一人,事实上整座公司也只有门口的保安与他作伴。他经历过这种状况,相比于平时人声喧哗的办公室,他更喜欢此时安静的办公环境。没有惹人烦躁的闲言碎语,不用担心自己生人勿近的面容会惹起同事的反感,只需要靠在座椅上,专心工作。
医生的话语从脑海冒出,他摸摸自己的腹部,隐隐有些疼痛。
“现在的情况其实并不乐观,不过通过手术和化疗还是有很大机会可以根治,建议你立即入院开始治疗。”
“要是不治的话,我还能活多久?”
“还需要进一步检查才能够明确,若是及时治疗是有很大机会的,若你放弃治疗的话,当肿瘤进一步恶化,也许还能有三四年时间。”
周方平打开文件审视一番,尽管他对赵玄口中的“简单”有一定了解,但这个项目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仅靠一个人在一天内完成的。他下意识的滑动鼠标,望着ppt出神。
从小他就特别羡慕那些上学的孩子,因为他们可以一整天都在学校度过,而不用见自己父母。许多时候,他会想体验一下死亡,他很好奇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他问自己躺在床上的爷爷,他爷爷说,死亡就是可以安安心心大睡一觉了。安安心心大睡一觉,听起来很不错。他直到第一次在学校住宿时体验过这种感觉,他喜欢听舍友们睡觉时发出的奇怪声响,有的人打呼像牛叫,有的人会不停的磨牙,有的人还会不时说出两句无意义的梦话。这都让他感到快乐,他可以安安心心睡上一觉。
如果不治疗,自己就仅剩三四年的时间,他想着,如果治疗,自己有必要继续活下去吗?他的目光重新聚焦到电脑上,看着长长的一条文件。人活着总得为点什么,我呢?是为了这份工作吗?除了工作,我还有什么?谁又想死呢?
他掏出钱包里黄医生的名片,良久又放回钱包。他开始工作,双手熟练精确的操作着电脑,整座办公楼里回响着键盘声。
赵玄来时,已经是晚上九点。周方平自己点了一份外卖就将晚饭对付过了。
“怎么样了?”赵玄趴到周方平电脑前,夺过鼠标检查着。周方平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女用洗发水的味道。
随着鼠标滑动,赵玄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失,最后拉下脸来。“怎么才做到这!”
“一个人根本做不完,我已经尽力了。”周方平忙碌了一天,此刻已经力倦神疲,腹部还隐隐作痛。
“怎么会!”随着他的检阅,赵玄也已明白周方平说的并不错,但他仍说:“继续做,一定要做出来。”说完,他站起身子,叉着腰站在周方平身旁。
“我要回去了。”周方平迎着赵玄的目光说,他的声音微弱无力。
“小周,我知道这个项目麻烦,可今天必须要做出来,哪怕做不完,也要做个大概,好让我给客户有个交代啊!”
“我太累了,你做吧。”说罢,周方平拿起手挎包就站起来想要走。赵玄拦住他,换了一副央求的表情说:“小周!我知道你累,这样吧,你今天晚上加个晚班,明天我放你一天假还不成吗?”
“加个晚班?”周方平摇摇头笑道,“也没加班费啊,算了,你做吧,我走了。”
“小周!”赵玄急忙喊道,“你要是敢走,明天你就不要来了!”
周方平转身看他,赵玄冷着个脸瞧他。周方平看着赵玄那张脸,心里说不出有多厌恶,他那态度,仿佛这世界上只有他的事情才最重要,别人如何,关他何事?
周方平压下怒火,冷笑道:“其实这么长时间以来,我太懂你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对上司卑躬屈膝,生怕哪句话没有拍到正确的马屁上,对同事你又无时无刻不显示出高人一等的姿态,对下属,也就是我,你就只会威逼利诱。你知道吗?今天我去医院检查了,过去两个星期,我身体急剧下降,工作效率也不如以前,这你肯定知道,你在乎的永远是工作效率,今天医生告诉我,我的肠子里长了个肿瘤,是癌症,我还有三四年的时间,或许我会选择治疗,医生说我很大几率会治好,可我治好是为了看你这种人的嘴脸吗?所以,明天对我而言已经无所谓了,是你让我明白这一点。哦对了,这几年也多亏你看重我,把所有苦活累活都丢给我,最后我想对你说,去你妈的!”
赵玄满脸错愕,周方平头也不回的走了。
出了公司,路灯将夜幕照亮,道路上空空荡荡。周方平发觉自己这么长时间以来没有好好欣赏过身边的风景。灯光显示出一种神圣的金黄,行人道旁那被专门打理过的灌木丛充满生命力,丛中有几只不知名的虫子啾啾而鸣,路旁葱郁的树木让这环境显得平和宁静。周方平深吸一口气,登时心情舒畅。他伸出手划过丛中的小草、树叶,感受着指尖传来微弱的奇妙感觉。他放慢脚步,享受着这一切。
周方平一人居住在一室一厅的房间,几年下来,房间里堆积了许多杂物,但还算摆放的整齐。他把斜挎包放到柜子上,自己坐到书桌前望着窗外。房间里的灯只亮了书桌上的台灯。他喜欢被黑暗包裹,这让他有种难以名状的安全感。空气很安静,耳边没有其他声音传来,整个世界仿佛就剩下他一人。良久,他掏出钱医生的名片,在手中拿着一会儿后放到了书桌的抽屉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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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周方平买了一张车票,目的地是他母亲所在的城市。公司没有给他打电话,赵玄和其他同事也没,好像就从来没有他一样,他若是在,人们会哦,你在。他若是悄无声息的消失了,人们会说哦,他走了。
在出发前,他去银行取了些钱,刚出银行,他父亲打来电话。那钱给我打了吗?昨天就打过了。是吗?我没注意。哦。你在那怎么样,工资涨了没?他象征性的问道。涨了,周方平说,我要去我妈那一趟。你去找她干嘛!那个贱人!那是我妈。行行行,你爱去就去吧。
挂上电话,周方平深呼吸几口气,此刻他十分想抽一根烟。天气阴郁,几只乌鸦端坐在电线上,远处乌压压一片,这一幕看起来庄严肃穆,它们像是在等待某场神圣的仪式。
回到屋子,周方平准备好要带的东西。钱包、换洗衣服,耳机、钥匙。他将衬衫和内裤袜子叠好放进斜挎包里,穿一件黑色外套,将总电闸关掉便出发了。
他从上午十点出发,乘坐的是公共汽车,路程大概有四个小时。车上坐满了人。周方平坐在后侧靠窗的位置,一个身上散发着难闻味道的男人坐在他旁边,周方平只好侧着脸将鼻子对准窗外。窗外的风景像定格动画一点点闪过,他才意识到这片风景是如此陌生。这么长时间以来,他都没有好好走出去游玩过。他没有注意到这座城市独有的风韵,如同太极般的白墙黑瓦的房屋,以及标配的一条碧绿的小河,人们在小道上慢悠悠的闲逛。若是晴天该多好,他想。
他睡了一觉,睡得很沉,醒来时车上已没有几人。他走过去问司机到哪了,司机说下一站就是。他摸向口袋,发觉空空如也,他又不确信的连摸好几遍,接着回到座位上寻找,摸来摸去,又看看地上,什么也没发现。我的手机被偷了!他看向车上的其他乘客,距离他近的是一位十五六的女孩,再就是一位正在睡觉的老太太。他想起坐在自己身旁那个身上难闻的男人。
司机提示到站了,他想还是算了吧,自己的情况有没有手机都一样。下了车,眼前是一座巨大的批发市场。他深吸一口气,朝市场内走去。
此时是下午,行人很少,但车辆众多。周方平注意到大多是在批发市场运货的车辆。这个地方他是第一次来,他自从工作之后,就没有见过自己母亲,只有逢年过节时在电话里简单问候几句。批发市场分为几个区,有海鲜区、果蔬区、干货区等。陈萍就在果蔬区,与她当年离婚之后跟着走的那个蔬菜贩子一起。
批发市场的内部破败不已,道路上坑坑洼洼充满裂纹,垃圾满地,空气中充满了一股海鲜参杂着腐烂水果的味道,他朝果蔬区走去,边走边四处寻找。越走越朝内,水泥路变成了泥泞的土路,他看到卖虾鱼的商贩用一根水管不停的朝装满海鲜的大盆里灌水,水漫出来,流了满地。他走了两步,鞋上就已沾满了泥泞,他瞧了眼裤子,好在只沾了些泥点。
绕了一圈,也没能发现陈萍。他苦苦思索,发现自己并没有记住她的号码。走了一步,他感到饿了,看到有卖烧饼的,他走过去瞧。招牌上写的是正宗山东吊炉烧饼,他见烧饼像个大号飞盘,上面沾着黑芝麻,金黄诱人。
“要一个烧饼,多少钱?”
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手拿手机走出来,他在看短视频,瞄了一眼说:“四块。”
周方平掏钱给他,接过烧饼咬了一口,有些凉了,但还算酥软。
“大哥,你知不知道一个叫陈萍的女人,不到五十岁,卖蔬菜的。”他问。
“你说的是朱锐龙家的那口子?知道,你找她干嘛?”
“我是她儿子,来看望她。”
那人颇含意味的上下打量周方平,说:“往前走,写着龙盛果蔬的那家就是。”
谢过那人,周方平啃着烧饼朝那走去,他有些意外自己母亲的“名气”。龙盛果蔬其实就是一间搭在别人店旁的大棚,用木板撑成几块架子,上面摆满了青菜、水果。有三个上年纪的人在棚里挑挑拣拣。周方平看到一个有些驼背的妇女正给一个老太太算账,她头发干枯凌乱,胡乱扎在头上,身穿着一件布满污垢的暗红色外套,她的面容粗糙,只有眉毛用眉笔特意画了两下。她给老太太算完账,陪着笑脸送走,转身时,她瞧见了正在看她的周方平。
“妈。”
“方平?”她不敢置信,“你怎么来了?”
“我来看看你。”
陈萍快步过来,说:“瘦了,瘦了,也长大了。”
“你怎么样?”周方平瞧出她脸上的疲倦和苍老,更多的是一种对生活的麻木。
“我还能怎样。”她说着,用手擦了几下脸,想要掩藏脸上的污垢。
“我休了个假,想着来看看你。”周方平闻到母亲身上散发的浓郁的汗味。
“怎么不提前说一声?工作还轻松吧?”
“还好。”周方平微笑着说,工作让我得了癌症,“天天坐办公室。”
“坐办公室好,不累!”
“生意还好?”周方平问。
“陈萍!快来给客人算账!”棚里面传来一个男人的喊声。周方平看过去,认出是朱锐龙,他穿着一间黑色围裙,半指长的头发梳成背头,厚厚的一层发蜡在上面闪闪发亮。周方平看到他变得苍老,当年的他身材挺拔,英俊迷人,此刻却身型浮肿,顶着一张皱巴巴黝黑的脸。他面容不善的瞧着周方平,接着又对陈萍喊道:“快过来!”
陈萍握了握周方平的手,说:“你等一等,我马上来!”随后就走过去算账。
周方平冷眼瞧着,这就是你不顾一切要追求的生活?这人就是你的真命爱人?
“你是方平吧?”朱锐龙从棚里出来,他警惕的看着周方平。
“叔叔。”周方平说道。
“在哪高就啊?听说你上了大学,现在一个月挣多少钱?也不知道给你妈打点,怎么,也不给你妈带点礼品?”
“来的匆忙,没来得及。”
陈萍算好账就急忙赶过来,她陪着笑说:“锐龙,这是方平,你记得吧?”
“记得,来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啊?”朱锐龙侧脸对陈萍说,“快拿两个板凳过来,我跟大学生方平好好聊聊。”
“不用,我很快就走,我就与我妈说几句话。”周方平冷冷看着朱锐龙说道。
“好,你们娘俩聊!我碍事。快点哈,还有一大堆活呢!”
陈萍还想继续找板凳,被周方平制止。“我等下就走。”
“这么快?留下待几天,再不行吃个饭再走。”
“我还要回趟老家。”
“喔,你爸他,还好吧?”陈萍低头瞧地,周方平不知道她是真心问这句话,还只是象征性地说一句。
“他还那样,喝酒赌博。”
“哦,你劝劝他,别老喝酒...”
“你跟他过的怎么样?”周方平抬头示意朱锐龙,“快乐吗?”
周方平知道答案,但他想听陈萍亲口说。
“什么快乐不快的,过日子呗。”她换了一副高兴的神情说,“别老说我,你呢,有没有女朋友了?”
“还没。”周方平装作随意的摸向自己肚子,那里在隐隐作痛。要是我告诉你我得了癌症,你会怎么想?是不是会说:哦,我不太懂癌症,去找你那个酒鬼老爸?
“该找了,别总挑!”
周方平点头,说:“我不挑。”
“聊完了吗?还做不做生意了!”朱锐龙喊道。
陈萍难为情的看着周方平,说“你别嫌弃他,他就这样,嘴硬,其实心还是好的。”
“我没有。”周方平说。
“那时候妈也不懂事,你上学也没帮上忙,还让你自己去挣。”陈萍手搓着衣角,有些不敢看自己儿子。
周方平轻轻点头,说:“都过去了,妈。”
她欲言又止,最终点点头。
母子俩沉默着,两人站在路旁,身边不时有好奇的人看向这两人。朱锐龙又叫了一声。
“那个...你坐。”她又开始找板凳。
“妈,”周方平说,他知道自己该离开了,“你别太操劳,多注意休息。”
“好...”陈萍小心翼翼的望向朱锐龙,见他正给一个客人称重,她走进周方平,从腰间的挎包里掏出一叠一元五元的零钱塞到周方平手里。
“妈没准备,等过段时间妈再给你多点...”
“不用,”周方平把零钱又放回她的挎包里,摇摇头说,“真不用。”
随后,周方平从钱包里的纸钞掏出来,只留下路费,将剩下的全部放进母亲的口袋里,大概有两千多块。
“你这是干嘛!”
“听我的,这笔钱你留着,不要给他。”
“我不能...”
“你收下!”周方平凝视母亲的面容,“好了妈,我走了。”
“这就走吗...”她偷瞧一眼朱锐龙,“吃点饭在...”
“你照顾好自己,儿子走了。”周方平说罢就转过身朝市场外走去。走了几步,他回过头瞧见母亲仍望着自己。他挥挥手告别。
她变得像一个毫不起眼的普通人,他想,也许她就只是一个普通人。这么长时间的恨意,都变得毫无意义。我应当抓住她的肩膀对她说我得了癌症,活不了几年了,你乐意了?不。这是需要我自己承担的后果,而她也有她自己选择承受的生活。
这会不会是最后一面?天没有放晴,仍旧阴郁,像死鱼肚皮一样阴的发白。
他乘车做到市里,找了家旅馆住。旅馆老板是一位不到四十的女人,染烫了一个波浪头,脸上涂着厚厚的一层妆,乍一看有些吓人。她带领着周方平去二楼看房间,房间很简单,一张单人床,一间卫生间,再加上床脚的一台老旧彩电。周方平登记好,把门从里面关上,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
外面的天渐渐黑下来。周方平走到窗前望着,熙攘的道路上五光十色不停闪烁,车辆的鸣笛与呼啸声不绝于耳,周方平看到来来往往的行人欢声笑语,街旁的店铺里面座无虚席,看到一家三口在悠闲的漫步,年迈的伴侣结伴同行,人世刹那间充满美好。天空一片幽蓝,星星隐匿不见,想是自知无法与这大地上的万家灯火争辉,躲避不出。周方平望了许久,他的眼眶有些湿润,孤独感像已埋伏了许久,此刻突然将他包围,他唯有束手就擒。
不知过了多久,老板娘领客人参观的声音响起。周方平拉上窗帘,冲了个热水澡,随后躺到床上想要睡觉。
隔壁响起一男一女的笑声。周方平翻身侧躺着。声音依旧传来,像是两个年轻人。他们起初聊着些什么,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随后床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周方平又将身子翻到另一边。渐渐的,声音变小了。周方平刚要进入睡眠,隔壁床的嘎吱声突然响起,并且有节奏的越来越响,其中还参杂着男女沉重的呼吸声。
周方平坐起来,望着面前电视机上反映出的自己,深吸一口气站起来走到窗边。把窗帘拉开,窗外的风景依旧。灯火通明才是城市。他望见一个拾破烂的老人坐在路边喝一瓶捡到的啤酒,在老人的身旁有一个装满东西的麻袋,他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看不清脸,只从他仰头将啤酒灌进喉咙的时候看到他有着茂密的胡子。他一边喝一边盯着行人看,有人看他时他又将脸转向别处,仿佛有些慌乱。喝了几口,他忽然将啤酒放到一边,起身翻麻袋,翻找了一会儿他拿出一包薯片,看模样也只剩下半包。他喝一口酒,拿一片薯片吃,眼睛盯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他喝的欢了,又从翻出一瓶啤酒喝起来,这次是易拉罐装的。他摇头晃脑,嘴里哼着什么歌儿。经他身边的行人都纷纷侧目看他,他没了刚才那份慌乱,主动迎向别人的目光,还举起手中的啤酒对别人示意。有两个年轻的姑娘握着嘴笑他,一个掏出手机对准他拍照,他配合的摆着姿势,那姑娘笑的直不起腰......
隔壁不再闹腾了,周方平收回目光,拉上窗帘回床上睡觉。第二天一早,周方平冲掉马桶里带血的污秽,到楼下办理了退房,出门时,他看到昨夜的那个老人已经消失不见了。
3
来到火车站,周方平先去取款机取了些钱,余额还剩下三万多。买了票,见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多小时,他去买了一个煎饼果子加上一包奶坐在候车厅吃。正吃着,他注意到一个小女孩一直盯着自己,仔细看去,发现她盯的是自己手中只剩下半截的煎饼果子。与小女孩一起的是一位年纪快上七十的老人,他穿着朴素,衣物老旧,消瘦的身型和愁苦的面容让人猜出他也许是一位底层劳动者。
周方平转了下身子,发现那女孩的目光仍跟随着自己手中的煎饼果子。他放慢吃的速度。心里犹豫要不要买给小女孩一个。可直到吃完,周方平也没能做出决定,他起身将塑料袋扔到垃圾桶里。那个小女孩装作游玩的样子走到垃圾桶前,探出头瞧。周方平后悔了,他连忙拿着包起身到外面又买了一个煎饼果子,回来时发现那女孩和老人都已经走了。周方平叹息一声,感到有些自责,他把煎饼果子用塑料袋裹好放进斜挎包里,坐在候车厅继续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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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有没有想过毕业之后的生活?那时我们自己有了收入,可以买所有想买的,可以吃所有想吃的,也可以去所有想去的,多好啊!”谭文顽皮的将自行车骑到左边又骑到右边,路灯下的她俏皮可爱。
“我可能会学一件乐器。”周方平说,他放慢骑车的速度,陪在她身边,他喜欢她像孩子一般的可爱姿态。
“是吗?你想学什么?”
“可能是小提琴吧。”
“小提琴?”谭文开心的笑着说,“我还以为你会学吉他呢,男生不都喜欢弹吉他吗?”
“我喜欢小提琴的声音,如泣如诉,非常美。”
“我更喜欢钢琴。”谭文说。
“钢琴太贵了。”周方平让过一辆三轮车后追赶过来。
“我感觉会弹钢琴的男生好帅,优雅!”谭文说到优雅时举起一只手到空中。
“养个宠物也不错。”谭文又说。
“可工作了就没时间照顾它呀。”
“也对。”
谭文忽然叹息一声,说:“不想工作,时间要是暂停到现在该多好啊!”
“可这是每个人都要走的路啊。”周方平说。
谭文看向他,说:“平哥,你害怕死亡吗?”
“为什么问这个?”
“就感觉工作了以后,时间就会过得非常快,转眼就要结婚,就要生小孩,然后孩子再上学,我就老了,很快,我就会面临死亡了。”
“我不害怕。”
“真假?”
“死亡其实就是大睡一觉。”
“可再也不会醒过来了呀!”
“有时候,睡着了反倒比醒着更好。”
谭文努努嘴,说:“也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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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来时,窗外是一片农田,绿油油的小麦长势喜人。没有地标,周方平不知道自己到了哪。他打了个哈欠,回头望了眼车厢,发现一路上并没有上来几个人。一个男子不知何时坐在自己对面,正神色哀伤的望着窗外。他穿了一件卡其色棒球服,身旁放着一个半米多长的旅行背包,他留了一头短发,五官均匀,身型消瘦,嘴角残留着几根没有剃净的胡须。
那人转过脸见周方平正看他,他不好意思的擦拭眼角,对周方平尴尬的笑笑。
“想到伤心事了?”周方平开口问。
那男子难为情的点点头,说:“见笑了。”
“去旅行?”
“不,”那男子说,“回老家。”
“我也是。”周方平说,“不想在外打拼了?”
“也说不上,可能以后还会再来。”青年的眼眶里漫出泪水,他强笑道:“我回家是因为,我奶奶走了。”
周方平想要安慰青年,可想到自己,他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语,他说:“老人是得病还是?”
“干活时摔了一跤,没挺过来。”青年说。
“都是命...”周方平搜肠刮肚,只有推给命运,“老人年纪到了,你看开些。”
青年点点头,说:“她很疼我。”接着他略带羞愧的继续说:“我爸妈从小就不要我了,我奶奶一手把我拉扯大,供我上学,她还没享福就...”
周方平想要找些纸巾给他,却想起包里并没有带。
“你爸妈为什么...”
青年摇摇头,脸上流下了两道泪痕,说:“不知道,我不知道。”
“让你见笑了,哥。”
“没什么。”周方平说,“我懂,我爸妈也不在乎我。”
“哥,你有没有感觉活着好艰难啊?”青年望着周方平问。
“艰难?”周方平想着自己的生活就是起床、上班、加班、下班、睡觉,再就是躲进网络世界里,难吗?好像并不难。可这样的生活又有谁愿意过呢?没有人可以交流,没有人让你爱,压抑的情感只有在看电影时顺着感人的情节宣泄出来。
“大家都难。”他说。
青年点点头,说:“我是在电子厂上班的,每天在线上干十几个小时,十几个小时重复一个动作,还不能分神,一分神就容易把件做废,你就只有凭靠肌肉记忆,重复,重复,再重复,一天下来,胳膊又酸又疼,整个人连玩游戏的精神都没有,就想躺在床上睡觉,可睡着了明天就又是这样...”
周方平静静听着,青年继续说:“一个月只有在换白夜班的时候可以休息一天,可这一天你哪也不想去,只想躺床上不起来,但这一天过去后,一想到明天要工作,你又会后悔白白把这一天浪费了。”
“我也有同感。”周方平说。
“是吧!”青年叹息一声,继续说,“晚上,我奶奶让我三婶子给我打电话,问我累不累,我说一点不累,很轻松,这里的人都很好。实际上,那的人都很冷漠,还勾心斗角,每个人都拿着鸡毛当令箭,尤其是几个仗着亲戚是领导的人,整天一副神气十足的样子,还紧盯着别人的错误不放,若是你犯了一丁点小错,她都会像一只狐獴一样抬头看你的热闹。”
“像《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电影里的狐獴一样?”周方平笑道。
“对!”青年也开心的笑起来,他抹去眼泪,充满感激的望着周方平,“哥,把这些话说出来让我舒服多了。”
周方平点点头,他看到青年的笑容,心里多少有些宽慰。
“你以后肯定会找到一个陪你一生的女人。”
“谢谢哥。”青年说,“对了,哥你回老家干什么啊?”
周方平没有立即回答,他望了眼窗外,太阳像一盏白织灯悬在空中。
“我去见一位我憎恨的人。”他平静的说。
“谁啊?”
“我爸。”
青年呆了一下,接着说道:“我也恨我爸妈。”
两人无语坐了一段时间,乘务员推着小车叫卖东西,青年买了两瓶饮料,两个面包,分给周方平一半。周方平道谢接过来,与青年一同吃完。
“哥你有没有女朋友啊?”
“没有。”
“没有遇到合适的吗?”
周方平想起谭文在灯光下的脸庞,说:“对。”
青年说:“我之前喜欢过一个女孩,她后来嫁给了一个城里人,听说现在生了个小孩。”
“我喜欢的那个女孩也跟别人走了,遗憾的是,我并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样,有没有结婚,有没有很幸福。”
“她很漂亮吧?”
周方平试着看清记忆中谭文的脸,“很漂亮。”
“你们为什么分啊?”
“事实上,我们从未在过一起...”
“喔...”
又驶过一段距离,青年靠着窗户睡着了,他的憔悴模样令人心疼,他有多大?周方平想,也许才不过二十吧。与他比起来,自己是不是要幸运的多呢?忽然,他听见青年口中含糊不清的说:“剩我一个人了...”
周方平感伤的望着青年睡着的脸庞,自己又何尝不是孤身一人?他想要看那张与谭文的合照,摸口袋时却想起手机已经丢了。他叹一口气,双手抱胸倚靠着座椅翻检回忆。
车到站了,周方平没有叫醒熟睡的青年。
4
周方平乘坐汽车来到小镇上,天呈铅灰色。他站在路口眺望,小镇相比之前几乎没什么变化。马路仍是自己小时走过的那般破旧,路边的小摊旁堆积着吃完丢下的塑料袋,风一吹,像棉絮一般扬在空中,又落到路边的一角。电喇叭一遍遍播放着叫卖的喊声,路上无人,只有小吃摊的商贩坐在摊前睡觉,此时是下午两点,天气有些闷热,像是要下雨了。周方平脱下外套拿在手中,背紧斜挎包朝村子里走。
从小镇到村子大概有六里多路,只有一条宽三米的水泥路能到达。周方平边走边打量这条曾经以为最繁华的长街,店铺林立,电子广告牌转动着长字,醒目的红色招牌放置在路边,有的已经被风吹雨打的歪歪斜斜,上面漏了几个大洞。可惜门可罗雀,一眼就能望到老板百无聊赖的脸。有三条脏兮兮的狗在垃圾堆里翻找着什么,其中一条黑色的狗抬起头警惕的看着周方平。周方平想起什么,他打开斜挎包,掏出已经凉透的煎饼果子朝垃圾堆里一扔,那三条狗顿时扑过去,接着撕咬开来,那条黑色的狗赢了,它三两口就将整个煎饼果子全部吞到口中,然后仍抬起头望着周方平。
周方平朝前走着,没有理睬远远跟在后面的狗。走过三条街道,就看到了前往村子的水泥路。他感到腹中胀痛,抚着肚子慢下脚步。又走了一会儿,从身边过去一辆长城的SUV,但这辆车却前面缓缓停下,周方平走到跟前时,坐在车里的一个肥胖男子对着他喊:“方平!”
周方平瞧向他,认出是大学的舍友徐鸣,心想好巧。
“你怎么在这?”他问。
“我去接我媳妇,你怎么回来了?”徐鸣人如其名,说话声如洪钟。
周方平记起来他在毕业的第二年就相亲结婚了,爱人是在自己的隔壁村,当时自己工作忙,没时间回来,还给他随了人情礼。
“我回来看看。”周方平说。
“来,上车!”徐鸣用他那浑圆的脑袋朝车内一甩,示意周方平上车。
“你还买了车。”
“破车,不贵。”徐鸣等周方平上了车,忽然将车掉头开回镇上,“带你喝一顿去,都这么长时间没见了。”
周方平不忍拒绝,况且他还有件事想要问他。
“从毕业之后就没见过吧?”周方平说。
“我想想,是!我结婚你没来嘛,可不是自从毕业就没见过了!”
周方平闻到车内一股淡淡的尿骚味,回头看到后车座上放了一团小孩的衣服。
“你都有孩子了?”
“去年生的,没想打扰大家,就对谁也没说。”徐鸣讪讪地笑笑,“你有对象了没?”
周方平叹口气,说:“没。”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孩子的衣服,尽管凌乱,但看到上面的可爱卡通,他竟对身边的徐鸣羡慕无比。
“啥情况兄弟?咱可不年轻了,这种事还不抓紧?”
“我也想,可我也无奈啊。”
徐鸣呵呵笑起来,眼睛盯着一家乡村菜馆缓缓将车停到路边。下了车,他说:“要不要哥给你介绍一个?”
周方平摇摇头说算了吧。两人进到店里,一个二十多岁年轻的女服务员连忙过来询问。徐鸣看着菜单,点了份炒鸡、一盘爆炒猪肝、一盘油炸花生米,接着他把菜单递给周方平,周方平要了一份甘蓝炒肉、一份花菜炒肉。
“怎么要这么素的,要点硬菜,哥请客!”
周方平连说不用:“点多了吃不了。”
“怎么,方平,在外面挣钱不容易吧?当初我让你跟我一起干你还不乐意,瞧你现在人都瘦了!”徐鸣拆开桌上的餐具,倒上服务员端来的茶水,把筷子和勺子放到水里泡洗。
周方平嘴角一抹苦涩,摇摇头微笑着说:“相信我,我也后悔。”
徐鸣是干外包业务的,说白了就是哪里有活,哪里有需要人手的地方,他会揽下来,再到附近村子里去招工,挣个中介费。
“你还在干那个设计吗?”徐鸣问,他站起来将碗里的水倒进垃圾桶里,坐下时,肚子嗑到桌子上,桌子吱嘎一声被顶开。
“不干了,”周方平将桌子推回远处,调侃道:“看来你日子过的油水十足啊,可没少挣钱吧?”
“不是兄弟吹哈,我一个月最起码这数。”他伸出两根肥白的手指。
“确实不少。”
“怎么,要不要跟兄弟干?”
服务员端来花生米和甘蓝。两人拿着筷子开吃。忽然,徐鸣一拍脑门,说:“瞧我这脑子,服务员,来一瓶陈酿!”
周方平劝阻他,说:“我肠胃不舒服,喝不了酒。”
“那怎么行!咱哥俩五年才聚一次,不喝酒那像话吗?!服务员!”
服务员从柜台拿来一瓶兰陵陈酿,徐鸣拿起酒瓶,笑嘻嘻的说:“五十度,不醉不归!”
“你不是开车,还要接媳妇吗?”
徐鸣一挥手,一脸豪迈,说:“不接了!等我喝美了,让她带我回去,对,还有你,也把你送回去。”
“我真喝不了,五十度太高了,不如我喝点啤酒吧?”
“不成!”徐鸣拿过周方平的酒杯,倒了满满一杯,接着又给自己满上。他闻着酒香一脸陶醉。
周方平拿过酒杯放到鼻前,辛辣的酒气迎面扑来,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徐鸣见状大笑起来,说:“不行了呀你!闻闻就这样了,那待会你还不得趴下?”
“不止趴下,可能会死。”周方平说。
“呸呸呸!胡说啥!别老死不死的,多不吉利。”
“老徐,”周方平忽然一脸郑重的表情望着徐鸣,说:“咱俩多年的兄弟,有事我也不瞒你了。”
徐鸣满头雾水,问:“你咋了?”
“我得了癌症。”周方平坦白道,“前两天查出来的,所以我回来。”
徐鸣一脸震惊,他缓缓放下酒,小声问:“不是吧?早期晚期?什么癌?”
“肠癌,还在早期,不过医生说不容乐观。”
徐鸣沉默,他从兜里拿出烟给自己点了一根,接着他意识到,于是问:“我能不能...”
周方平点点头,随后说:“也给我一根吧。”
徐鸣给他点上,两人面对面默默抽起烟。
“怎么就得了这个病?”
“老坐着,加上饮食不规律。”周方平呼出烟,紧接着被呛着咳嗽几声。
徐鸣长叹一声,两人就这样默默坐着,服务员将菜上齐,倚靠着柜台疑惑的看着两人。
“你要是缺钱,你就跟我说,别见外...”徐鸣干哑着将这句话说出。
“不用。”周方平熟悉了烟劲,他缓缓抽着,享受尼古丁带来的短暂安宁。
徐鸣像是松了一口气,他连忙说:“来,吃菜...”
周方平吃了几口花菜,把筷子放下,开口问:“老徐,你的消息广,有件事我想请问你。”
“问!我知道的都告诉你。”徐鸣忙吐出口中的鸡骨头,放下手中的筷子。
“你还记得谭文吗?你知道她现在在哪吗?”
“谭文?你说那个和你谈过的谭文?我知道啊!年前我在咱学校附近接了个活,碰巧遇见谭文,她和一个挺帅气的男人一起,说是去母校看看,我问她在哪工作,她说在做客服销售,就在咱们坐公交经常路过的那家国企里。”
周方平吊着的心终于放下,他想开口,却发现自己喉咙干哑的厉害,他轻咳两声,问:“地址你能不能给我?”
“好!我写给你。”他匆忙起身,桌上的陈酿晃了几下差点摔倒,他到柜台写下地址拿来给周方平。
徐鸣坐下,轻声开口问:“方平,都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没放下她?”
周方平看着纸条上的地址,脸上绽放出笑容,他对徐鸣说:“谢谢你,老徐。”
“谢啥,我得警告你啊方平,她现在可有男朋友,你去找她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周方平摸摸自己隐隐作痛的小腹,神色平静的说:“我想和她正式告个别。”
徐鸣没敢开口,他不确定周方平口中的告别是正常的告别,还是生死的告别。
“来,吃...”徐鸣拿起筷子,小心翼翼的观察着周方平的表情。
周方平将纸条郑重的叠好放入钱包,脸上带着愉悦的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鸡肉。饭毕,徐鸣主动付了帐,将只剩下半瓶的陈酿打包拿走,临走时仍一脸可惜的望着桌上那两杯满斟的白酒。他开车将周方平送到村头,走时,他带着感伤的拍拍周方平的肩膀,说:“方平,能治就治,不用操心钱,有难处给我打电话。”
周方平感谢的望着他,也拍拍他的肩膀说:“好,老徐你保重。”
徐鸣重重的点了两下头,接着叹了一口气上车扬长而去。
周方平目送他离开,随后转身望着这座自己出生、成长的村子。
村子如记忆中的一样,唯一变化的是悬挂在电线杆上的横幅。红色的屋瓦,低矮的房屋,坑洼的水泥路,以及长满野草的小巷。儿时的回忆纷纷涌上来。村子的主干路旁的广场上,有一群孩子吵闹的追逐不停,旁边站着的几个四十岁模样的老娘们,看到周方平时都停下说话,用眼睛在周方平身上瞅个不停。
周方平从小就不喜言谈,特别是对村子里喜欢对别人指指点点的长舌妇。他小时见到这些老娘们会绕着走,但路就这么点,总会被她们逮到并用看热闹的眼神瞧着他。他知道她们看的是什么热闹,由此,他更加恨自己的父亲。
周方平冷冷的回看她们,她们慌忙将眼神挪到别处,等周方平走过时,她们急忙叽叽喳喳的讨论,随后作出对周方平的猜测,以及他的经历。
走过一段泥巷,周方平来到自己的家门口。大门紧锁着,门前长了许多葎草,草茎上的倒刺像是专门被用来拦住访客。铁门的红漆剥落了几处,露出生锈的本体。门上面的对联已经褪色发白。红色的砖墙业已陈旧,上面长了许多发黄的苔藓,墙头上泥着的酒瓶碎片仅剩下几块。周方平透过门缝朝里看,院子里落叶散了一地,满院的鸡屎无人除去,映目一片萧瑟,仿佛这家已经许久无人居住。
周方平知道周国康在哪,他坐在门前的石头上,默默等他。时间慢慢流逝,天色渐晚,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巷子里传来几声叫喊声,是奶奶叫孙女来吃饭的声音。老人端着碗筷,走过周方平家所在的小巷时,望见坐在石头上的周方平,她走近问:“你是找谁的呀?”
周方平微笑着起身问好,说:“三奶奶,我是方平。”
“呦,方平呐!我这眼花没认出来,你怎么回来了?”老人忙凑过来仔细看周方平。
“我回来看看我爸。”
“你爹这不在家呀,你有多长时间没回来了?”
“三年多了。”周方平说。
老人长叹一声,侧脸看周方平家那斑驳生锈的铁门,又叹息一声说:“你爹他老喝酒,没事了就去三猴子家赌,我劝他吧,他也不听,这回你来了,可得好好劝劝他啊!”
“我劝他没用。”周方平小时候劝过他许多次,有几回他保证说再也不去了,可没几天他又拿着酒瓶走出家门,周方平拉着他不让他走,却被他一手甩在地上。
老人继续说:“自从你娘走了,你也去了外地,你爸喝的越来越厉害,人都劝他,没用,看来你娘这件事做的太不对了。”
“他本来就这样,不怨我妈。”周方平淡淡的说。
老人感到诧异,望望周方平,随后摇摇头说:“你回来了就好,我去找雨雨去了,你再等会估计他就回来了。”
周方平点点头,送了几步,随即做回到石头上,老人叫孙女的声音再次响起。
天黑下来,四周没有光亮,空中一片虚无。周国康出现了,没等瞧清他的身影,就闻到了一股迎面扑来的浓郁的酒气。他走路一步一摇,在黑暗中像颗随风摆动的枯草。他没瞧见周方平,拿着钥匙在门上摸索着开门。
“爸。”周方平站起身叫道。
他一惊,钥匙掉在地上,转身凝视周方平模糊的身影。
“谁?”像混着他胃里的酒气一般从喉咙里哼出。
“方平,我回来了。”周方平走近他,他用朦胧的醉眼仔细看。
“你怎么回来了?”他的语气中没有惊喜,听起来像是责怪。
“我休了个假,回来看看你。”
“喔。”周国康回身要开门,忽然想起钥匙还在地上,周方平捡起给他,他接过打开门。
走进去,迎面闻到一股怪味,鸡屎味混合着土腥气,加上茅房里的臊臭味以及柴禾的腐臭味,周方平抽抽鼻子,打量这陌生又熟悉的院子。周国康打开屋门,拉开灯,冷白色的灯光亮起,屋顶跟之前一样,仍悬挂着诸多沾满太多灰尘而变黑的芦苇,三角形的木头屋梁上出现几道裂纹,墙体老旧,外层的白色石灰高高鼓起,不知哪天就会驳落,墙上的海报还是当年陈萍买的那几副,中国山水的字体已经模糊不清,更别提画了,倒是橱柜边的那副外国明星的海报仍旧清晰可见,海报中那副异人面孔冷冷的回视着周方平。
周国康瘫坐在沙发上,沙发如旧时一样:没有坐垫的木架,靠背的步撕成几片,露出里面粗糙的纸板。
“你吃饭了吗?”周国康半睁着双眼说,“厨里有菜,你饿了自己吃。”
周方平打开橱柜,见有两块咸菜疙瘩,半叠花生米,还有一碟凝固了的剩菜。周方平回望他一眼,他已经闭着眼睛瘫倒在沙发上了。周方平见有米,便用水冲洗了半碗,跑到院子里的灶台,烧着火,煮上一锅米汤。接着他打开院子里的灯,拿着铁锨一下下铲掉地上的鸡屎,又用扫把将落叶扫净。
他盛了一碗汤,想要叫醒周国康,周国康哼哧两声只翻了个身。周方平自己喝完,将碗刷干净,随后又将锅里剩下的米汤盛出来。他拿来棉毯盖在周国康身上,关上灯,去了西边那间他的房屋。屋里整齐干净,床和书桌都用透明薄膜盖着,鞋子整齐的摆在床下,墙上的相框像是经常擦拭。他上了床,沉沉睡去。
5
第二天一早,周方平看到周国康仍在睡着,桌上盛出来的米汤都被喝完。他上完厕所,抹去额上的汗珠,担忧的望着那一团血迹。他忙用铁锨铲来锅灰盖在上面,见不够,便又铲了一次。
“你干嘛?”周国康出现在身后,他狐疑的问。
周方平把铁锨靠墙放着,说:“没什么,就用灰盖一下。”
“盖完了吗?我要上厕所。”
周方平走出来,心情烦躁无比。天色灰暗,空中只有一只鸟在飞。周国康很快冲过来,他质问道:“那血怎么回事?”
“没什么,可能是痔疮吧。”周方平不愿多谈,他想回到屋子。
周国康紧跟着他继续问:“痔疮可没有那么多血,到底怎么回事?”
“我说没什么,好吗!”周方平急促的呼气,瞪着周国康。
“你生病了?”
“对!我生病了!”
“什么病?”
“跟你有关系吗?”周方平将屋门重重甩上。
周国康在门外站了一会儿,他喊道:“你想吃什么?我去买。”
“随便。”
“豆腐?小鱼?猪血?”都是周国康爱吃的。
“随便。”
“要不豆腐?”
“随便。”
周国康走开后,周方平望着墙上的相框。照片里的周国康年轻、英俊,陈萍还有一条到腰的乌黑辫子,照片里的他们笑的灿烂,在他们怀中的周方平茫然的望着镜头。周方平看到自己爷爷的照片,照片里的他手拿着烟袋,坐在门前和蔼的笑着。周方平想用手触碰,却被相框的玻璃隔开。
周国康提着两瓶白酒和约一斤豆腐回来。他先洗了一些红皮鲜椒砸碎,又放入醋和香油混拌,最后把整块豆腐放到锅里煮,水仅仅放到刚没过豆腐。等差不多了,他用刀把豆腐切成块状,盛出来,淋上辣椒。他兴致冲冲的叫周方平吃饭,两人坐在堂屋里。周国康给自己斟满酒,随后一脸兴奋的看着周方平下筷。
“怎么样?”他忙问。
“还行。”
“我给你说,这道菜的口味绝对顶级,诀窍就是这辣椒,要想豆腐鲜,辣椒加椒盐!”
“嗯。”周方平知道只有刚做完菜时他才是高兴的。
“这道菜放到城市肯定不止三十,你猜我花了多少?”
“多少。”
“五块!”
“哦。”
周国康意兴索然,端起酒喝了一大口。他望向门外,空荡荡的院子加上空荡荡的门前。周方平觑他一眼,知道这是他的习惯,小时候他是警惕的看是否有人上门要债,现在他也许是希望看到门前出现一个旧识。
“你那病看样不是小事啊。”周国康伸筷夹起豆腐放进嘴里。
“我检查过了,没事。”周方平说。
“去哪检查的,正不正规?我给你说,现在县城新开了一家医院,有个赵专家很灵,什么病都能治,要不你再去那检查一下?”
“不用。”
“我给你讲,这个不能马虎,当年你爷爷要是早点去检查,也不至于...”
“爸!”周方平打断他,接着说,“我说了我没事。”
“哦,没事没事。”周国康端起酒杯又抿一口,随后说,“就怕到时候你再有个好歹!”
周方平放下筷子起身要走,周国康忙说:“不吃了?坐下再吃点。”
“我吃饱了。”
“什么态度?坐下吃。”
“太辣了,我吃不了。”
“吃!”周国康大吼一声,他横眉竖眼瞪着周方平,“我是你爸,我的话你还不听?”
周方平站在门口冷眼看着周国康,他的身影挡住屋外的光,屋子里一片阴暗。
“爸,”他说,“我从小就有个疑问,为什么你不像别人的父亲一样表现出理解和关爱?反而是像个混蛋?”
“你说什么?!”周国康将手中的酒杯猛拍在桌子上,杯中的酒水飞越出去。他脸上不知是酒带来的脸红还是他自己内心的羞愧所致。他没看周方平,仍直视着前方,“你再说一遍!”
“我很多次想,要是当年你没有撞人,我爷爷没有得病,你还会是这个样子吗?你会像别人父亲一样吗?现在看来,你不会,你只是用那些借口来掩盖自己是一个自私、无能、暴虐的窝囊废而已。”
“啪嗒!”周国康将酒杯摔在地上,用手指着周方平咆哮道:“你混账!”
“随你怎么说。”周方平心灰意冷,回过身朝自己屋子走去。周国康气的哆嗦着身子,拿起酒瓶对嘴灌了一大口,随后又拿起另外一瓶摇摇晃晃的走出去。在院子里,他大喊道:“妈了个巴子的!要不是我,哪还有你!”随后,他走出门去。
如果说对一个人的失望是逐步的过程,那么周方平对他父亲的失望则是一段不断燃起希望,又不断破灭的曲折历程。他一点没变,像一个愤怒的矛盾体,周方平期望他这些年能够发生改变,可他却一如既往,任何人都无法阻止他的自我毁灭。
当三奶奶跑到自己家叫人的时候,周方平隐约清楚他会做出什么,所以,他看到躺在地上哀嚎且尿了裤子的父亲并不意外。
“我说,方平,你爹这个鸟人今天赌输了两万块,不认帐,还砸了我们哥几个的场子,还差点用酒瓶子捅死我,你说咋办?”三猴子坐在赌桌前冷言冷语道,桌上的纸牌和一叠钞票散作一团。
周方平环视一圈,屋内昏暗灯光下的众人等着看他的热闹。周国康躺在地上,他的尿混着酒发出刺鼻的味道。周方平看到他的手臂上仍插着一块碎酒瓶,血流出不止。
“你划伤了我爸。”周方平目光冰冷,望着三猴子说。
“是你爹先动得手,我这是正当防卫!”他腾地站起来,双手抱胸继续说,“要我说,你赶紧把钱陪了,好带你爹去缝针。”
“多少钱?”周方平仍站在原地看着三猴子。
“嘿!我说话你没听啊?拿出五万块赶紧走人!”
周方平走到周国康身旁,蹲下去察看伤势,见划的并不深,而他也只是醉过去,周方平想搀扶起他,却抬不动,他回头说:“三奶奶,帮我扶一下。”两人将周国康扶起来,周国康迷迷糊糊,嘴里不知嘟囔什么。周方平从他兜里拿出手机,迅速对着三猴子及他面前的赌桌拍照,随后就要朝外走。
“你干什么?!你这就想走?”三猴子示意两人将门堵住。
周方平回过头说:“我爸醉了,输的钱你想说多少就是多少,我爸动手是他不对,但他受伤了,这事也就算了,你找个人开车送我和我爸去诊所,花多少钱,跟你没关系。”
“呵!你说算了就算了?赶快拿钱,五万块这事就算完了。”
周方平不想与他多谈,他将手机举起来说:“赌博违法,我不介意我爸受处罚,他蹲牢都没事,你呢?你想要这五万块,还是蹲牢?”说罢,他将手机放进自己怀里。
三猴子大笑起来,说:“这么多人都知道我家赌,我怎么没被抓进牢里?你个小毛头就想让老子蹲进去?”
“好,你局里有人,你市公安局还有人吗?你省公安局还有人吗?我发到网上举报你,就算你有人也保不住你。”周方平继续说,“当然,你可以找人弄死我,弄死我爸,但你敢吗?你比谁都清楚杀死一个人要承担什么后果,你局里的那位还敢保你吗?小辈奉劝你一句,做事要看人,你想惹我们爷俩,我们不介意和你鱼死网破。”
三猴子一时语塞,他知道周国康不会在乎什么后果,他自己就没有后果了,可他没有想到周方平却也如他老子一样拼。媳妇悄悄劝他:“让他俩走吧,你要钱还是要命?要你真进去了,我们家可咱办?”
三猴子仍犹豫不决,他望望众人,一挥手说:“行行行,走吧,算我今日晦气!对你爹说,以后他甭想来这赌了。”
“那最好不过。”周方平继续说,“车。”
“大壮,开你那车送他一下!”
周方平搀扶着周国康走出去,他谢过三奶奶,刚出门就听见三猴子在屋里破口大骂。那个叫大壮的人开车送周方平和周国康到邻村的诊所,刚送到他就开车走了。
诊所医生是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他迎进来,认出是周国康,问:“这咋了这是?”
“喝醉了。”周方平说。
天黑下来。医生给周国康包扎好伤口,并给他输上液。周方平坐在长椅上望着周国康,周国康像条死狗躺在床上。
“喝多少呀这是?喝成这样。”医生拍拍输液瓶说。
“不清楚,一瓶多吧。”周方平想抽根烟,他舔舔苦涩的口腔,说:“有烟吗?”
医生丢给他一根,他又借了个火点上抽,烟灌入肺里,他的思绪稳定下来。
“你是他儿子吧?”医生趴在柜台上问。
周方平点点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他突然问道:“大伯,你说我爸还能活多久?”
“这我哪敢说!”医生笑起来,“哪有儿子问这样的话?”
周方平将烟送到嘴边又抽了一口,说:“我觉得他活不了多久了。”
“别胡说!要遭天谴的!”
周方平问:“你知道我爸年轻时候的样子吗?”
“肯定知道啊,都认识。”医生也抽上一根烟,继续说:“你爹年轻时候挺能干的,他跟他几个哥们一起跑车拉货,做点小生意,那时候我觉得你爹是年轻一代当中最有可能发财的,何况他还娶了你妈,还别说,你妈年轻的时候那叫一个漂亮,周围村子里的人谁不羡慕你爹?可后来,你爹出了那件事,赔不少钱,再后来...”说着,他叹息一声。
“对我而言,他从来就不是个好爹。”周方平侧脸望向周国康。
“别怪你爹,他也难,设想一下,要是你爹的事情发生到别人身上,估计早扛不住自杀了。”
“他现在成天醉着,和死了也没两样。”周方平说道。
医生想要责备他几句,但随即作罢了。又过了一会儿,周国康酒解了一些醒过来,他问自己在哪。周方平付了账,扶着他回家。
路上漆黑一片,左右是田,唯有远处借着别人家的光亮能够看清前方。空中的月被乌云遮住,起了一阵风,吹在人身凉飕飕的。
“三猴子那鳖孙...怎么样了...”周国康仍迷糊着,周方平扶着他晃荡的身躯慢腾腾走着。
“没事了,只是你以后不能去赌了。”周方平说。
周国康冷哼一声,叫道:“谁他妈稀罕去!明儿我就去县里找人,带人砸了他那个鳖孙窝!看那几个狗日的还笑我吧!”
周方平没说话,扶着他继续走。
“儿,我跟你说,你爹我有人!县里新开的那家医院,我跟他们院长是拜把子兄弟!那可是同患难,共生死的兄弟!你爹我一句话,他就屁颠屁颠跑过来嘘寒问暖,三猴子那鳖孙有这样的朋友?”他说着,挥挥手仿佛要指点江山。
“你爹我会拳!你看!”他推开周方平,伸出双臂,左腿踢左手,右腿踢右手,正想再耍两下,脚一滑,摔在地上。
周方平把他扶起。
“要不是你爹我当年出了事,咱们村还能轮到三猴子?明儿我就砸了他家!我找人,找你虎子叔,他可是退伍下来的,当过连长!和你爹也是好兄弟,当年一起喝过酒,打过架的人,我一个电话他肯定带人就过来,儿,明天你去看,看爹怎么把那鳖孙家砸烂的!”
“哼!还有你那贱人妈!敢给老子带绿帽子,老子非得杀了他那两个狗男女!他妈的!我,我要挫骨扬灰!我要碎尸万段...”
“爸,”周方平叫他。
“鳖犊子三猴子!他就是一个小瘪三,当年他就是给你爹打下手的!哼,油嘴滑舌,打下手老子都嫌他慢,狗日的三猴子,呸!说这名字都脏我的嘴!”
“那你就不要说了。”
忽然,周国康用力一推,周方平摔倒在地上,周国康踉跄两下一腚坐在地上。周方平揉着腹部缓解疼痛,接着他站起来要扶周国康,周国康把他伸来的手打在一边,骂道:“你个没用的东西!让你好好学习,你不学,还他妈考了个专科,你丢人不丢人?!三猴子的儿子都考了个本科!”周国康说完,坐在地上啜啜哭起来。
周方平忍着腹痛,再次扶起他,走了一会儿,周国康哭道:“儿,你别怨爹,爹对不起你...”
周方平扶着周国康,一路摇摇晃晃走到家。周国康自己躺沙发上睡了,周方平感到头晕,他想吐,却只能干呕几下。一夜里,他起夜几次,看着血,他知道自己的情况更严重了。风更大了,他一夜难眠。
凌晨,天没亮,他坐在板凳上看躺在沙发上的周国康。周国康的头发打结在一起,沾满了灰,他皮肤褐色偏黑,脸上皱巴巴布满皱纹,眉毛稀疏,眼眶凹陷,胡子拉碴,鼻子打着呼;他瘦了许多,也苍老许多,在他的衣物下,他像一截干枯的木头,皮肤粗糙,胸腔一起一伏。他的指甲如发黄的竹子,里面藏着泥垢。他的眉毛动了几下,仿佛要醒过来,却翻了个身。周方平不知是自己眼花,还是他真的看到了周国康在翻身时眼睛里流出泪水。
周方平熬了一锅米汤,将院子打扫干净,把自己屋子里的塑料薄膜盖上。
天亮时,他留下一张纸条和银行卡,最后望了眼家,走了。
“儿走了,勿念。银行卡里还有些钱,密码是:592107。爸,我不会再回来了,或许这也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请妥善用好这笔钱,重新开始生活。我其实有许多话想要对你说,若是之前的我,可能会扔掉你手中的酒,把你绑在凳子上强迫你听我说,可当我写这些话时,我发现那些想说的话早就不见了。这么些年来,我恨你,恨这个家,其实也是恨我自己不能改变。我们一样,都把自己的过错丢给过往,而忽略了我明明可以现在改变。我不指望这些话你能看懂,可能你也只需要看懂前面银行卡的密码,但最后的时刻,我总得对你说点什么。如我所言,我走了,并且不会回来,你不用想着找我,我已经和过往决绝了,希望你也一样。永别了爹,祝你身体健康,生活充满欢乐。儿敬上。”
6
风扬起路边的尘土吹袭他一身,周方平拍拍身上,吐掉进嘴的土,望着迎面驶来的客车扬扬手。司机问:“去哪?”“目的地。”车辆驶动,周方平望着窗外的天气,磕绊着睡去。雨水拍打在车窗上发出吧哒吧哒的声响将他吵醒,他望向车窗外,外面昏天黑地,暴雨如注。世界经受着洗礼。
腹中又传来疼痛,他调整坐姿,扶着额头望向窗外强忍着。时间缓缓流逝,痛感在一点点加强,他的额头泌出汗珠,他用手擦去,汗珠很快又再次布满。肠子里像是有个海胆,他期望着车能开快点,能早些到达目的地。
是晕过去还是睡过去,他也分不清,醒来时,外面已换成连绵的群山,山隐匿在水汽中,神秘又威严。疼痛感少些了,他看向时间,已经过了中午。
见到她时应该说些什么?周方平不知道,这只不过是他的执念罢了,只知道他必须和她做一场正式的告别。他与她此生的最后一面绝不能是毕业前的那晚。周方平再一次试着想起那晚她的模样,可记忆中的她只是一个模糊的身影,若脱离了照片,他根本无法记起她的容貌。痛再次传来。他想起自己的人生,自己死了之后,别人会用什么来形容自己?人们会说,他的一生短暂、可悲,但他尽全力过好了自己的人生,他努力工作,虽然这害死了他,但他仍孜孜不倦将全身心奉献给了工作!他遵纪守法,没有触犯过一条法律!他为人友善,与他工作过的人都纷纷赞扬他的善良品质,尽管他们是一次次侵犯他的权益!他尽管平凡,尽管默默无闻,但他仍不失为是伟大的人!
周方平苦涩的笑笑,头枕在座椅上,手缓缓抚摸腹部。自己很可能一个人突然死在哪处,兴许是这辆车,或是下辆车,兴许是今晚,或是明晚。死的荒唐可笑,还要在死后给处理尸体的人增添麻烦。
爷爷的那句话再次浮上脑海:死亡就是大睡一觉。或许睡着了就好了,他对自己说。
司机喊下车的声音叫醒他,他抬头张望,知道自己到了站。他拿起斜挎包,除了车,跑到站牌处避雨。他挥手叫出租车司机,嘶喊了几声后司机才听到,上了车,他从钱包里掏出徐鸣写的地址递给司机。车辆驶动,周方平感伤的望着窗外熟悉的城市,用手不停地揉着腹部。
“不舒服?”司机怪异的瞧他一眼。周方平抹去额上的汗珠点点头,说:“有点感冒。”司机显然不信,但他没有多说。车继续行驶,周方平强忍着痛,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二点,他说:“麻烦开快点。”
车缓缓停下,司机问:“是这里吗?”周方平望一眼巍峨的办公楼,点点头,付过钱,他刚想下车,司机忙说:“那么大的雨,你有伞吗?”周方平没有听到,他下了车,雨水倾倒在他身上,很快他全身上下都湿透了。
他站在雨幕中,望向公司门口,门口一片肃穆,空荡荡的,并没有人。他见四周只有公司对面的公交站牌可以避雨,他想跑,却只能走过去,他站在站牌那期盼着谭文的身影能够出现。时间一点点流逝,公司门口仍没有人,他试着想今天是周几,却记不起来。路上无车,他忍痛朝公司门口的保安室走去,雨侵袭着他的肌肤,寒意与衣服的湿漉包裹着他,他抹去脸上的雨水,好看清路。这不过百米的路,却成了他人生中最难走的一段路,他咬牙坚持着,脑海里浮想谭文握自己手的触感,浮想她的微笑,她的话语。
“咚咚咚!”他吃力的敲击保安室的玻璃,两个保安正看着手机,见窗外一个雨人被吓了一跳,一个保安把窗户划开,问:“什么事?”
“今天...上班吗...”周方平的上下颚不受使唤,打颤个不停。
“上班。”那保安警惕的瞅着他,另一人已经准备好对讲机叫人。
“.几点...下班?”
那保安不解的回头看向另一人,说:“五点。”
周方平又结巴着说了声谢谢,转身朝公交站牌走去。回路与来路一样,冰凉的雨水浇灌着他,他摇摇晃晃似要昏倒,但好在他坚持到了站牌。他坐下来,把外套脱下放在一旁。随后双眼紧盯着公司门口,想着谭文出现在门口的样子。
期间,他昏过去几次。每次醒来时他都强撑着精神继续看向那。他感到自己的大脑与身体的连接仿佛被切断,他想要凝神看清楚对面,可眼神却一直散淡,他想脱下鞋子,却弯不下腰。他的皮肤滚烫,他已经觉察不出腹痛了。
再次醒来时,天黑的可怕,他以为自己已经错过了时间,于是慌忙看去,发现公司门口站满了等雨的人。乌压压一团,他分不清楚谭文是否在里面。路上排了一长排的车队,是过来接人的,有出租车还有私家车。他拿起包,想要跑过去,腿却一软,他差点摔倒,他只好再次朝那走去。
路上的积水没过了他的鞋子,他趟着水,一步一步迟缓的走着。风像一双粗鲁的双手和雨水一起锤击着他。他走两步,便要抹一把雨水。在雨中,他像一个从地上凝聚而成的水怪,无意义的寻找什么。他走的更近,有人注意到他用手机给他拍照,和朋友一直对他指指点点,他望着众人,想起先前那个乞丐。他也像挥手示意,可是他却没有力气。他嘴里念着:“谭文,谭文。”他想要喊叫一声,却被雨水糊住了嘴。
保安跑出来,用伞盖住他,问:“你到底是干嘛的?”
“我...找人...”
“你找谁啊?”
“谭文...麻烦..你...帮我喊...一声...”
那保安对着众人叫喊:“谭文!哪位是谭文?这人找你!”
周方平期切望着众人,忽然间,他望见人群中缓慢走出一人,透过雨雾,他看不清楚她的脸,他想走的更近,保安慌忙扶着他。那人撑伞走过来,渐渐的,周方平看清了她的面容。他想开口,却突然失语了,这些年来的所有思念都归于此时,他不知该怎么说第一句。谭文认出是他,惊讶的走近问:“方平,你怎么在这?”
“我...我来见你。”
“你看起来很糟糕,你还好吗?”谭文问。
周方平试着作出微笑,说:“我没事。”
“你等一下,”谭文掏出手机拨去一个号码,周方平注视着她,她模样成熟许多,那双眼睛仍清澈动人,周方平无数次梦中的身影,与眼前人很难重合。
谭文挂上电话,关切地问:“你要不要去医院?”
周方平摇摇头说不用,他感觉身体已经毫无知觉,仅仅是一副躯体。一个男子撑伞小跑过来,问谭文怎么了,谭文对他说:“把你身上的外套给他披上,带他去医院。”
周方平再次说不用,他说:“我就想过来说句话,我没事的,我感觉比任何时候都要好。我们能单独聊一会吗?”
谭文有些为难的看看那男子,那男子点了点头,将外套脱下来和伞一起递给周方平,周方平连说谢谢,那男子随后跑回车,保安回到保安室。
周方平披上外套,感到温暖许多,他对谭文说:“我们能走走吗?”
谭文看着地上的雨水面露难色,但她没有拒绝。
“你男朋友是个好人。”周方平仍颤抖着,好在不影响说话了。
两人撑伞走在雨中,雨浸湿了谭文的鞋。
“这是那天晚上那个男人吗?”周方平问。
“不是,”谭文说:“我和他是去年认识的,方平,你为什么没跟我打招呼就突然出现?”
“抱歉,我不知道你的号码,我手机被偷了。”
“你到底怎么了?你看起来真的很糟糕,你确定你没事?”
“我有事,”周方平对谭文微笑着说,“我得了癌症。”
谭文没有说话,也许是惊讶,也许是不知该说什么,周方平都没在意,他直视着前方雨幕中无人的街道。
“医生说我还有机会,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治...”
“所以你过来问我?”谭文有些生气。
“不是问你,我想你可能会给我一个答案。”周方平像凝视一副画作一样凝视着谭文的脸,“但我发现,我早就做出了答案,我来是想见你最后一面,想与你最后一次告个别。”
“你管这叫告别?你突然出现,告诉我你得了癌症,你有没有想过会让我陷入怎样的境地?你是埋怨我吗?”
“当然不是...”
“那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谭文突然叫道,她哭起来。
“对不起,我想让你对我再产生一丝感情,哪怕仅仅是同情也好。我从没有要责怪你,那天晚上没有,现在也没有,我只有遗憾,遗憾没能早点告白,遗憾这一生与你擦肩而过。”
谭文忍住泪水,红着眼望着周方平,说:“可你就像现在一样,都太晚了不是吗?”
周方平点点头,走近谭文用手抹去谭文脸颊上的泪珠,他的手指冰凉刺骨,谭文任由他轻轻拭去。
“我一直以来都认为自己是一个不配拥有美好的人,我不配拥有亲情,不配拥有友情,更不配拥有爱情,所以当你出现时,你那么美好,我退缩了,我怕自己会将你拽入我所处的深渊,会毁掉你的美好。我在犹豫中徘徊,在行动前退缩。”
周方平一笑,说:“其实那晚我告诉自己不能退缩的理由是,我不愿背负因为我自己的退缩而错过你的自责,我那晚终于不再退缩,我鼓起勇气去行动了,那天,花店老板对我打趣说:你是送女朋友的吗?我开心的笑着说我是去告白的!老板祝我马到成功,我说我成功之后会把全身的钱都买花送给你。可事实是,我失败了。”
“我不是在怪你,我只是,不愿面对错过你的遗憾...”
谭文哭泣着,她想说什么,周方平却摇摇头表示不用。
“再见,谭文。此生遇到你,我很幸运。”周方平微笑着继续说,“祝你能拥有一段美好的爱情,我走了。”
谭文叫住他,哽咽着说:“周方平!你一定要活下去!这一次,我没有做好准备告别,你一定要治好,等着我给你告别一次!”
周方平冲她微微一笑,把伞收起,脱下外套和伞一起给谭文,“哦,我差点忘了!”他接着从斜挎包里掏出编织蝴蝶,蝴蝶湿漉漉的,形状有些变形,他给谭文:“有点破了,不过还能看。”
随后他转身走了。雨幕中,他的背影如弯曲的倒影,最终,背影消失不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