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每个成家生子的男人都会知道照看孩子有多么痛苦,尤其是一两岁大的小孩。无时无刻都得抱着不说,饿了哭,饱了哭,不合他意更要哭。当真令人无所适从。在我被折磨的神经衰弱之前,我跟老婆商议,利用下班后三个小时的时间我出去跑出租,挣来的钱一分不少全部上缴。老婆知道我的小心思,但她也想增添几身衣服,多加几只口红,就应允了我的提议。
从八月到九月,拉客挣来的钱不多也不少,倒是给了我一个多月的清闲时间。相比于在家看孩子,出租司机的工作简直就是世上最好的工作。我多数都在市郊转悠,客人虽少,不过开车也能够随意一些。
这天,我就刚送完一位客人,驶到一条无人的街道,看时间已经过了八点,想玩会儿手机放松一下,消磨到九点再回家。刚把车停下,还没熄火,我就看到前方三十米处有一个光膀子的男人,他头发蓬松凌乱,手里提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旅行包,正脚步急促的走着。我心想这人想要去什么地方,肯定需要车,我便驶动车子,缓缓跟在他后面。他像是注意到我,微微侧脸看向右手边的公园,手提了提手中的包,接着快步走了十几米远,我跟在他后面。他突然停下不走了,转身朝公园的方向走去,他把手中的包放到地上,坐在路缘石上。我停下车好奇的观望他。
他模样也就三十多岁,年龄可能比我大些。身形消瘦,胳膊很细,裸露的上身突出他的条条肋骨。他穿了件黑色短裤,脚上一双很旧的黑色运动鞋。他两手抱着头,坐在路边哭了起来。刚开始还是抽泣,紧接着就越哭越狠,鼻涕眼泪流了一脸,还伴随着撕心裂肺的低沉哀嚎。我心说这人怎么了。看看四周,发现这条路上只有我和他。
我靠着座椅望着他,他哭了一会儿不哭了,随后他在身上胡乱的摸索,又打开旅行包摸索半天,掏出一根皱巴巴的香烟。他把烟叼在嘴里,又胡乱摸索了一阵,接着他看向我,并起身朝我走过来。我把车窗摇下,他脸上道道泪痕,看起来十分滑稽,他开口仍带着哭腔,说:“大哥,有火吗?”
我在车内找了找,在储物盒里找到一个打火机。他接过点上火,想把打火机还我,我说:“送你了,我已经戒了。”
他道了声谢谢,把火机揣进兜里。
“大哥,你是干嘛的?”他手夹着烟扶在我车顶问。
我怕烟灰掉在车上,便推开车门下车说话。他闪开让我,我托着肚腩略微吃力的下了车。
“我开出租的。”我说。他个子比我矮半头。
“我也开过出租。”他说着拿起烟抽了一口,“你应该是兼职跑吧?我之前在一家出租公司开过一段时间出租车。”
“是,”我说,他手中香烟散发的烟味勾起我压抑一年多的烟瘾,我嘴里发着苦味,舔舔舌头,咽了口唾沫接着说:“不好干吧?”
“是不好干,可又有哪个活好干呢!”他长长地吐了一口烟圈。
“兄弟,”我说,“你那个...烟还有吗?”
他微微一愣,说:“有,烟瘾忍不住了?”
我跟随他到他的旅行包前,他摸索了一阵取出一包红色包装的烟,是路边的便宜货,但我顾不得挑挑拣拣,接过一根马上点了火抽起来。烟一入肺,真是通体舒泰,我望向路边灯光的眼神都变得迷离起来。
我们两人坐在路缘石上,中间隔着他的旅行包。他用手抹抹脸上的泪痕,我问他:“兄弟你刚才哭什么?”
他脸上阴晴不定,抽了一口烟摆摆手说:“没什么。”
“怎么?有啥事不能说,看你刚才哭的那样,肯定是一件特别伤心的事吧?说吧,说出来就好了。”
他瞧瞧我,我对着路灯吐了一口烟圈,勉勉强强能成个圆。
我的烟抽尽了,他又递给我一根。接着他望向对面的路灯,叹了口气说道:“兄弟,我看你是个好人,我就说了。”
我一挥手,做了个请的姿势,他开始说:“我是外地人,两年前来到这座城市,我老婆得了癌症,是肝癌,在老家生晴晴的时候查出来的。当时我抱着孩子,脸上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而我老婆就躺在床上像个没事人一样望着孩子直笑,我心里难受,眼泪掉下来,发誓一定要给她治,花再大的代价也得治。”
“我们俩父母都走的早,留给了我们一笔积蓄,这笔钱让我们扛过了前期的各种检查,得出的结果是晚期。我们试了各种办法,无论是中药,还是什么离子疗法,都一一试了个遍,效果没有多少,钱却花光了。我开始借钱,从叔伯家借,再到朋友同学借,他们都同情我们,借了不少,可治病就像拿钱灭火,这点钱根本没用。”
“有一次她在床上抱着晴晴对我说‘别治了,没用的,那些钱还不如留给晴晴上学用。’我说‘不给你治,你还能看到晴晴上学吗!’,她说‘你替我看就够了。’我气她说胡话,关了灯没有理她。深夜里,她好像哭了,见我醒过来她对我说‘我知道没用的,都花了那么多钱。’我让她不要瞎想,钱我会想办法。”
“过年的时候听亲戚说这里挣钱多。我思前想后,考虑到这里的医疗条件也好,就带着老婆孩子搬到这里。我们租了一间位于郊外的房子,小区老旧,房子处于一楼,楼道脏旧不堪,屋子里阴暗潮湿,屋顶十分矮,会让人心里生出压迫感。我觉得对她的病情不好,想换一个。但她说就这个吧,不换了。我知道她是心疼钱,这是我们看过的房子中最便宜的一间。”
“安定下来后,我带她去医院检查。医生给了我们一线希望,他说如果坚持化疗的话,病情是有机会好转的。这个希望就像是阴雨连绵的日子里,突然有了天晴的预兆。那段时间我找了一份电子厂的工作,她就在家照看孩子,我们两人都有了盼头。她的脸上也经常出现笑容,不再说不治了之类的鬼话。”
“干了两个多月,我感觉这份工作占据时间太多,我不能在家照顾她以及请假带她去医院,所以我就辞了职。换了一份送快递的工作。每天除了送快递,我还干其他的活。我早晨四点就起床,帮着附近的店铺出摊收摊,晚上下班后我又给一些饭店送菜。一天忙下来,回到家也已经十一点多了。她怕我累坏了身体,一个劲儿的劝我不要那么拼,我说没事,这点活累不着我。”
“她在家除了带孩子,就收拾家里。我们家有什么可收拾的?没有电视,没有沙发,连冰箱都没有。就有一张老桌子,桌腿的钉子还松了,一推就嘎吱嘎吱响。可就这,她把桌子擦的锃亮,地也扫的一尘不染,原本发黑的墙面被她一点点刮掉,擦得雪白。她无聊啊!我有时候会带别人丢弃的快递纸盒回家,她把盒子擦干净,用剪刀剪的整整齐齐充作家具。小的盒子我们就用来放钥匙、梳子,大一点的就放鞋和药,更大的就留着放衣服和被子。你要是来到我们家,肯定会十分诧异。再到后来,我捡回家的盒子已经没地方放了,她就将盒子拆开叠好,攒的多了,我拿到垃圾场去卖。钱虽然少,大小也是块肉。”
“可治疗的费用太高,我挣来的钱完全是杯水车薪,再加上孩子要吃奶粉,我只得再去找人借钱。我给所有能联系上的亲戚打电话,不接的多,接的少,除了我叔伯两家其他人都不愿意借,我又给我玩的不错的朋友和同学借钱,他们倒是借给了一些,但也都表示自己手头不宽裕,以后没办法借给我了。我很感激他们,他们明明清楚借给我钱就相当于是扔到无底洞,可他们仍然愿意给我。我知道,我知道他们已经仁至义尽,我知道他们是好人。可我没办法。”
他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重重地叹息一声,又点上一只烟继续说:“没多久,送快递挣得钱已经没办法撑起这个家了。我只得重新找工作。我干了出租司机,当外卖员,去工地,去农棚,所有能干的我都干,所有要人的地方我都打了电话,我不在乎干什么,只要给我钱就行。”
“那段时间,我一天干好几份活,从早晨四点多起,到晚上一点才睡。睡眠太少,导致我工作上总是出错。送外卖送错餐,当出租车司机把客人给误机了,做代驾打盹差点撞了车等等。这些都还好,别人的谩骂和侮辱我都能忍下去,可所有这些带给我的压迫感,让我明白我是在耗费自己的生命为她续命。我心里是情愿的,就算让我死,让我老婆活我都愿意,可我并不能一直这么理智。在经过一天别人的指责和辱骂后,我带着气回家,那时候已经是夜里十二点了,她还没睡,拖着病体过来问我饿不饿。你知道我说什么吗?我说废话!干了这么多活谁不饿!她没说话,穿了件衣服强撑着给我做饭,我望着她那瘦的不成样子的背影,我后悔极了,我慌忙过去阻止她,对她道歉,说我干活干昏了头,刚才的话不是那个意思,她还想继续给我做饭,我说自己不饿,睡觉吧。躺在床上,她忽然说‘今天晴晴学会走路了。’我高兴地说‘是吗?’她说‘是,就在桌子那突然就会走了。’我亲了两口女儿就又躺到,没办法,我困极了,刚躺下不到一分钟我就睡着了。”
“从那之后,我尽量不让那些怀心情影响我,可这件事情不受我的控制,很多话还没等过脑子它就自己蹦出来,就好像排在喉咙那就等着出去。夜里我回到家的时候,她会帮我热好菜,我说了好多次不用,但她仍然坚持。在我吃饭的时候她会问我累不累,然后就开始哭,我烦躁极了,就叫她别哭,我说你哭给谁看?她哭的更厉害,我心里火大,闷着气吃完饭,她要来收拾,我说你‘去歇着吧,我来收拾。’她说‘你干了一天活太累了,就让我收拾吧。’我说‘我连盘子还不会洗吗?你睡觉去。’她掉着眼泪回了屋子。我当时心情又烦躁又气愤,刷盘子的时候手故意很重,发出的声音很响。她就在床上抽泣,洗完碗,我带着一身臭汗重重的的躺在床上,直到我睡着她都在小声地哭着。”
“现在想,我就是他妈的禽兽。后来的一天我带她去化疗,她不愿意去,说已经治了这么长时间,再治下去也没什么用了。我说你不要说胡话,就听我的。她被我拖着去了医院,回到家,她问我花了多少钱,我说没多少,钱够用的。她看着我,又看看晴晴,眼泪又掉下来。我见不得她哭,就出去干活了。”
“后来她说她也想出去干活,我说你干活了晴晴咋办,再说你那身体能干什么?就好好在家歇着。她也清楚,只好打消了念头。她会起的比我早,帮我做好早饭,又睡的比我晚,帮我热好菜等我吃完了,再刷好盘子。可我仍不时对她恶语相向,她从来不多说什么,就一个人在那掉眼泪。我一见她哭就烦,就骂她不要哭了,她只好跑回屋子搂着晴晴低声说什么。我以为她在骂我,就站在门旁偷听,想等她骂得正欢的时候逮住她,可她说的,却是我如何辛苦的挣钱,如何累死累活的养这个家。让晴晴不要介意我对她说的那些话。我流着眼泪,坐在外面连抽了两根烟,狠狠地给了自己两巴掌,发誓再也不对她说那些混帐话。”
“后天正好是她生日,我故意下了早班去蛋糕店买了一个蛋糕,还跑到附近的花店买了一束十分鲜艳的玫瑰花,我一手提着蛋糕,一手拿着花,心情大好,就像过年一样。我感觉自己就像其他人一样,有一个幸福美满的生活。我想她见到这些准会高兴坏的,我悄悄开门,想给她个惊喜,却发现她正躺在床上睡觉,我开玩笑似的一把拉开被子,眼前的场景令我当场吓傻了,蛋糕和花失手落在地上,我那一岁半可爱的晴晴和我的老婆一起眼睛鼻子流着血,直挺挺躺在床上一动不动,我这才看到地上掉了的一瓶空掉的百草枯。我瘫倒在地上,大脑一片空白,我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幕,接着我反应过来,爬起来扑到床上晃我的乖女儿,可她那小脑袋没有一丝反应,我掐老婆的人中,也没有任何反应。我这才觉察到她们的身体已经冰凉了。我不死心的又拼命的晃了晃,然后我跑出去大喊救人,救人。”
“医生来到直接就说没救了,推测死亡时间是在早上九点。我知道她是抱的必死的决心,所以她才选择在早上喝药,这样无论我回来多早都没有任何机会救活她。她带走晴晴是想有个伴,也或许是不想给我添麻烦...”
我手中的烟烫到手,才回过神来。他无声的哭着,脸上满是泪水。我伸手拍拍他的后背,想要劝他,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觉得他的后背冰冷。
“兄弟,人死不能复生,”我说道,“兴许嫂子走了就是想让你好好生活呢?”
“也许是吧。”他抹了一把眼泪说。
“那个,你要去哪吗?我送你。”
“不用,”他说,“我就想走一走,她们娘俩的骨灰我还带着,我想让她们多看看风景。”
我瞅了眼他的旅行包,说了句好吧。
“对了,你衣服呢?要不我把我衣服给你吧,可能有点大,你别嫌弃。”我说着脱下身上的T恤给他。
他想婉拒,我一把塞到他手里。看时间也不早了,就与他告了别。回到车里,我望着他没有着急驶动车子。他背着旅行包,身上穿着我那肥大的T恤,独自朝路那头走去。我叹息一声,决定放弃跑出租。带着万千的感慨,我回到家中,老婆正躺在床上玩手机,她瞄了我一眼问:“衣服呢?”
“送给一个可怜人了,”我说,“你猜不出来他身上发生了什么!”
“看新闻了吗?”她打断我,“前几天有个人杀害了自己的老婆和不到两岁的女儿畏罪潜逃了,就在咱们城市。”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