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多年以后,他在想,他会忘掉这段经历,而他再也不想忆起往事。
岁月如落叶,飘走了,就让它走吧。一片枯叶正飘在他的脚下,他低头看了一眼,沿着这城市的马路,走了下去。
来的时候,他是搭乘火车一路南下。回去的时候,是一路向北,如今却是靠着两条腿。来的时候,春节刚刚结束。回去的时候,马上要过年了。
伟世饥肠辘辘,两条腿也变得不听使唤。在工地上,只要他吃饱喝足,便有着使不完的劲儿,能像一台永不停歇的机器那般干活,机器需要燃油,而他只需馒头面条便能获取能量。伟世坐在铁路旁边的路沟里,从身后的编织袋中掏出一个干硬的馒头,狼吞虎咽起来,只听“呕”的一声,他伸长脖子,直翻白眼,噎住了。他赶忙从编织袋里又拿出一个白色水壶,像水牛般仰着脖子,“咕噜咕噜”猛灌一气,拍拍胸口,捋捋脖子,这才感觉好受许多。
路沟栅栏外,有条小河,河岸边绿草茵茵,一头水牛悠然地吃着草,他的动静惊扰了它,水牛正瞪大眼睛望着他,仿佛在说,多可怜的孩子,来一起吃点吧。这里是南方,天气并非那般寒冷,冬季也不显得那般萧瑟,在他北方的老家,草早已枯黄,树叶也早已凋零。
澄澈湛蓝的天空中,朵朵白云悠然地飘浮着,天上几只鸟儿在翱翔,伟世不禁想起了家乡的天空。每逢秋季落叶时,天空中便有成群结队的大雁飞翔,鸣叫着向着南方飞去,待到春暖花开,大雁又排着队一路向北。逢春秋,天空中总有雁群来来往往。它们有时排成一字,有时排成人字,大雁多像一些人,像他这样的人。他也如大雁一般,只不过,春天的时候他向南而来,冬天的时候他却向北归去。此次,他本应前来之时,却一路向北而去。
他来的时候,尚有足够的钱买车票,回家的时候,却连买车票的钱都没了。
想到钱,他再次摸了摸口袋。他原本有两百块钱,想着即将回家,提前给娟买了件棉袄,结果花费了一百六十元。娟身上的棉袄,还是结婚前下彩礼时,他送的。
他和娟初次见面时,他腼腆得如同女孩子,没敢仔细端详她的模样,只是偷偷瞧上几眼。回去的路上,媒人问他,怎么样?他说,中。
他们那里的习俗,下彩礼前,都会领着对象去扯点布做几件衣服。那天,他们扯了布,他还为娟买了件粉色的棉袄。
结婚五年了,他们育有一个女儿,他都未曾为娟再买过一件衣服。这几年,他挣的钱,都用于盖几间瓦房从而从老宅搬出去。娟不愿和父母住在一起,他也清楚自己的娘,不好相处。
他本想着,楼快完工了,马上就可以领上工资回家了。没承想,却出事了。
伟世已经走了整整一天,他之所以顺着铁道前行,是因为他着实不知该走哪条路回家,只知道来的时候是坐在火车里顺着铁路而来,心想着,回去的时候顺着这铁道也能摸索到家。他的家很远,在豫东平原上的一个小村子里。来到这个南方的大城市,他乘坐了一天一夜的火车,头两天早上天还未亮就出发了,直到天快黑时,他才拿着纸条摸到了工地。
工地周围皆是高楼大厦,工地这片空地,犹如一个凹陷的盆地,恰似一个瓦盆,他们这些建筑人,就在这些瓦盆里栽上高楼。
他是表叔介绍来的,工头对他也算满意。他人老实,干活肯卖力气,不怕苦,不怕累,任劳任怨。小时候,在家里兄弟排行中他是老大,他十岁就学着种地干活了,割麦、砍玉米棵子、打土坷垃、拉架子车,他还会牵牛打场碾麦。他沉默寡言,埋头干活,安排什么干什么。父亲说过,咱乡下人除了有身力气干点活换钱,又能干点啥呢。力气是廉价的,但力气可以从他身上源源不断地长出来。头一天,累得筋疲力尽,吃饱饭睡一觉,他又生龙活虎了,那力气又从他的肌肉里生长了出来。正因为力气能不断生出来,力气才便宜。他在工地卖的是力气,是自由,是尊严,是时间,是青春,是血泪,也是命啊!
他是村里有名的老实人,有些人背地里喊他憨子,一开始他认为自己不傻,后来慢慢地又感到自己脑袋有问题。这次他的脑袋真出了问题。
他的脑袋又隐隐有点疼了,他甚至想不起了很多事。他只记得几天前,他和十几个工友上班坐施工电梯好像出了点事。上工的时候,天还没亮明白,他们也没明白咋回事,就不明不白地出了事。那天,他们一群人蜂拥进电梯,闹哄哄地说笑着,电梯突然像滑梯那样,从五层楼掉了下去,十几个人好像都摔坏了。他当时脑袋一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来的时候,他在医院里,四周都是白茫茫的墙,他的脑袋里也是白茫茫的。他的脑袋很疼,头上打满了绷带,他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少顷又左右转了转脑袋。他发现了认识的人,他的左右床铺上躺着的,也是他的工友。其中一个还没醒来,另一个两条腿上打上了石膏,此刻也在呆呆地望着他,少顷,那人才说,我们出事了,老郑和老马都没了,大包工头也跑了。
大工头是本省人,他们根本不认识,他们只认识带着他们干活的小工头,小工头看大工头跑了,他也躲了起来。还好,大包工头跑之前打了120,120把这些受伤的工人都拉到了医院,医药费是公司垫付的,出了这么大的事,公司不想把事件闹大。
他们几个伤得轻点儿的,都从医院里被赶了出来,他们想着去公司要工钱回家,伟世也跟着回到了工地。他们到了工地才知道,出事后工地就放了假,工人都遣散了,工地就几个看门的保安,公司办公室连个人影都没有,他们给谁要钱去。保安让他们先回医院去,可医院让他们出院,是让他们去公司要钱给病重的工友交医药费,他们这些人的医疗账户上早已没了钱,现在工地上根本找不到管事的人。他们好比一个个皮球,滚过来滚过去,最终滚的都没了气,干瘪着,一个个蹲在工地上,像霜打过的茄子。大伙商量后的办法,也是没办法的办法,各自想办法各回各家,等过了年再来工地算工资。他们从医院里出来时,都腊月二十三了,在伟世老家,人们都在过小年,他们那儿叫祭灶。离过年只剩七天了,工地上早没有伙食了,伙房上也早放假了,大街上的饭贵得很,他们只能啃起馒头咸菜。
大伙陆陆续续都走了,伟世那个远房表叔出事后就回家了。伟世孤单地蹲了一会儿,摸着口袋里剩下的三十几块钱,回家车票要九十多块,他又给谁能借到钱呢,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他就是个孤独的孩子。他想起了小时候父亲的话,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他只能靠自己了,可他能依靠的只有自己的体力了,坐不起火车,就走路回家,他觉得自己有的是力气。
他走出工地,走在这个南方沿海大城市里,走在这宽广明亮的大马路上,他又犯了难,究竟该走哪条路回家呢?路倒是很多,哪条路近,哪条路能走到家,哪条路又好走呢。这儿可不像家乡的土路,那儿村挨着村,人也很厚道,走出十或八里地,渴了能讨碗水喝,饿了都能找到户家管顿饱饭,他们那儿的人,碰到有上门讨饭的,一般都会给个馒头,或者家里正吃着饭,就端碗饭倒进要饭人的碗里。可在这城市里,人和人都陌生得很,也冷漠得很。住在一个楼里的人,见面可能也就点点头,走到马路上,哪怕是头碰头,也是抬头看一眼各自走人。这是个年轻的城市,街道上都是五湖四海的人,饭馆里飘出的饭香,让饥肠辘辘的他馋得慌,但他躲得远远的,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那些食客大快朵颐。他到一个偏僻点儿的馒头摊子上买了二十多个馒头,他走的时候,在伙房里烧开了一壶水,灌了满满塑料水壶,那个水壶是从伙房找到用来装食用油的水壶,能装三升水。他决定沿着铁路线回家,火车就是拉着他从两条铁轨上奔跑着一路向南,那他顺着铁路再一路向北就能回家了。
他背上两只白色编织袋,里面装着衣物,他一只手里拎着那个塑料水壶。他认为他准备的粮草可以行军一星期,他算了下,一天三个馒头,六天也不过二十个,他一下子背了二十多个馒头。
可是,才走了一天,他就吃了十个馒头,喝下了半壶水。他的腿累得不听使唤了,他的胳膊僵硬地抬不起来。他的两条胳膊受过伤,看似很全乎,里面下了钢板钢钉,他的胳膊是被人打残的。
那年,他在西北的一个省会城市收废品,推着个破三轮,他也收也捡,看到垃圾桶都会上前翻一翻,看有没有饮料瓶废纸啥的。在新港城附近碰到了两男一女,那三人见到他不容他辩解,一拥上前就开始一顿暴打,他不敢还手,双手抱着头。那个女的拿来一根粗木棍,有个男的拿住,狠狠地打他的胳膊,他们嚷嚷着,说他是小偷,偷走了他们的摩托车。木棍打在他的胳膊上、腿上,钻心地疼,他的胳膊断了,他疼得娘呀娘地喊着,他喊着我不是小偷。那女人照着他的裆部狠狠一脚,那女人穿着一双红色的尖头皮鞋,他疼得昏死了过去。那天,周围很多人,没有人去劝,更没人帮他这个外地人,他听到有人在喊,打死他,打死这个小偷。
他昏死过去后,有好心人偷偷报了警,他被120拉到了医院抢救。后经公安法医鉴定为重伤,打他的那三人都跑了,他的医药费都是家里东借西凑出来的,整整花了两万多块!在二OO二年的农村乡下,在他们那儿的普通农户身上,那可是巨款呀。他的家人在雁滩派出所蹲了几天,也没有啥子结果,警察说,抓不到人,人都跑了。
从那以后,出外,他都离城里人远点,他不敢去城里人居住的地方,他也不敢去城外的乡下。他知道,他是个低贱的外乡人。那时候,这儿还有遣送站,像他这样的民工蛋子,一旦在大街上被抓到就会送过去,先拉到某个地方干够两个月,才打发你回老家去。
他之所以顺着铁路走,也是害怕被抓去遣送站。他觉得铁路上,没啥子人影,除了小心火车,没啥子担惊受怕的。
此刻,伟世躺在路沟里,他一躺下就不想站起来了。那只水牛慢悠悠地向他走来,水牛尾巴来回不停地扫着屁股,水牛瞪着水汪汪的大眼,他也瞪着大眼望着牛眼。他伸出手,摸着水牛的头,那水牛舔了舔他的手。他小时候,家里也有头牛,是条老黄牛,他牵过它在河边吃过草,他也牵过它碾麦秧子、犁地,他对牛很有感情,他觉得牛对人很好,比人对人好。年轻的时候,他爹把他当牛犊养,有一天爹对他说,儿啊,你这牛犊养大了,也该拉套了。他懂拉套啥意思,就是用木头和绳做成的套儿,套在牛的脖子上,牛就拉着套,后面拴着犁,拴着石碾子,牛拉上套,就开始了一生的辛酸,人拉上了套,就开始了一世的劳作。他是长子,他第一个拉套,虽然他十七岁就开始去了建筑工地学活,可他拉的并不怎么好。他挣的工钱,都不够结婚下彩礼,爹骂他这头牛不中用。他是头老实的牛,他知道,牛只能拉套,否则会挨生活的鞭子。他有了老婆,有了女儿,他只能好好地拉着套,拉着他的小家。
想到女儿,想到女儿可爱的脸蛋,一双珍珠般的黑黑眼珠。伟世又爬了起来,整理好被装,又艰难地向北走去。
天快要黑下来的时候,伟世开始琢磨该到哪儿去睡上一宿。他寻到了一个铁路涵洞,在涵洞里的台阶上铺开被褥,躺了上去,这时候他才感觉到自己已经累得不行了。他原本想起身啃个馒头,可身子一接触到绵软的被褥,就不想动弹了。喉咙还在不停地蠕动着,可他困得眼皮都睁不开了。
他这一觉一直睡到了天亮,一辆汽车的鸣笛声将他唤醒。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揉揉眼睛,睁开了双眼。他的脸上胡须浓密黝黑,脸色本就偏黑,此刻又沾满了灰土,他本打算洗把脸,可又舍不得那半壶水。他只是用手揉了揉脸,心想该出发了。
走了大半个钟头,他就看到前面有个车站,站台上人很多,铁轨上趴着一列长长的绿皮火车,在朝阳下闪着金光。唉,他多么希望自己也能挤上那列车呀,哪怕站两天,只要能到家,他都会幸福得不行。
车站有个人,远远地朝他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指着他喊:“别走!我说你,别走!”
他一看,那人穿着制服,不好,该不会是要抓他去遣送站吧。他撒腿就往回跑,那人迅速地朝他追来,边跑边喊:“停住!别跑。”
越是不让他跑,他越是吓得拼命加快速度,那人追得越急,他跑得就越快。
好不容易从一个铁路栅栏口跑了出去,那人没有继续追来,伟世躲在一个小巷子里,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等了许久,伟世才小心翼翼地从巷子里溜了出来。他一脸迷茫,全然不知该去往何方。铁路走不了,公路也不知该如何走,因为他既没有地图,也看不懂地图。他不过是个小学毕业生,识字水平也就相当于小学三年级。这可如何是好?他一边走着,一边思忖着,看来仅靠自己的两条腿,是没法摸索着回到老家了,只能坐车。可坐车的话,自己身上又没那么多钱,口袋里仅有三十三块钱,而一张火车票就得九十块,这可怎么办呢?
他正巧碰到一个招工牌,牌子上“招工”两个字格外醒目,那两个白色的大字在他眼前晃悠着。他心中一阵欣喜,有主意了,先找个活儿干上几天,等挣到车费再走。
这是一家洗车店,店老板颇为年轻,一只耳朵上方似乎缺了一块。他上前小声询问道:“还招工不?”老板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问道:“你吗?”他点点头,“嗯”了一声。老板接着说:“一天 30 块,包吃包住,干一天给一天钱,先试用三天,干不了就走人。”
哎,还能有什么法子,不管那么多了,先干几天试试再说吧。
老板说:“你现在就可以试工。”老板指了指,店里两个年轻小伙子正在清洗一辆黑色小轿车,其中一个小伙染着一头黄发。
他说道:“老板,我能先吃顿饭吗?”老板瞅了他几眼,随即让那黄毛小伙带他去后厨吃点东西。
黄毛小伙给他找来了一盘剩菜和一小锅米饭,他实在是饿极了,好些天没吃过饱饭了。他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黄毛拍拍他的肩膀,说道:“大哥,别噎着,这儿管饱。”他吃着饭,黄毛问他是哪里人,他回答:“河南。”小伙笑了,说:“咱俩是老乡。”黄毛还想再多聊几句,外面老板不耐烦地催促,让黄毛赶紧出去洗车。
他把能吃的东西都吃了个精光,打着饱嗝,胃里舒服极了。他喝了杯水,就跑出去洗车了。他干活十分卖力,把车擦得锃光瓦亮的。这时候老板走了过来,说道:“你使那么大劲儿干吗,小心擦坏了漆,擦坏了你赔得起吗?”黄毛赶忙跑过来,对他说:“老乡,来,我教你,得这么干。”
那天,一直干到晚上十二点,他们才休息。他们三个住在楼顶上的板房里,一间屋子住三人。他们聊了一会儿天,黄毛给他讲了店里的情况。第二天,彼此熟悉了一些,他才从两个小伙口中得知,他们俩已经干了一年,却还没从老板那里结清工钱。他们每个月只能从老板那里借三百二百的,黄毛说:“招了好多人,留下来的就只有我们两个。我们两个干的时间最长,老板答应我们俩,过了年就给我们结清工钱。”黄毛还说:“领到钱,我是再也不愿意在这儿待着了,哪个小舅子愿意在这儿干。”
他清楚,这里不是久留之地,自己不可能从老板那里挣到车费。他想到,等晚上就溜走,好歹吃了两天饱饭,还是依靠两条腿继续向北走吧。
天还没亮,趁着大家都还没睡醒,他就背着两个编织袋再次踏上了路途。
他走在路上,又有些后悔了,说不定黄毛说的不是真的呢。哎,现在又要靠双腿赶路了。他走着走着,感觉两条腿酸酸的,使不上劲儿,肯定是还没缓过劲来。这可如何是好,这能走多远呀。
他唯一能想到的法子,还是出卖体力,找个活干。他在大街上转悠了整整一个上午,喝光了壶里的水,却依旧没能找到一份挣钱的工作。他鼓足勇气走进了一家小饭馆,老板娘笑容满面地迎了上来:“大哥,您想吃点什么?”他赶忙摆手说道,“俺不是吃饭哩,俺想问一下您这儿雇人不?”
“去!去!这儿不雇人!”老板娘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收得比刹车还快。
他没走多远,又瞧见了一个修车铺,老大爷正在给一辆自行车补胎,他询问大爷,“您雇人不?”那大爷笑呵呵地回答,“我自己都快养不活自己了,哪还能再雇个人呢。”大爷接着又说,“你想找工作,对面有个介绍所,你去那儿找找。”
伟世抬眼一看,对面果然有一个职业介绍所。他走了过去,伸头朝里张望了一下,只见里面贴满了招工的信息。办公桌后面坐着个打扮妖娆的女人,那女人见有人进来,立马站起身向他打了个招呼。“大兄弟,你是来找工作的呀,现在都快过年了,好多厂都放假了。”那女人看着他继续说道,“我这儿有个工作急招人,包吃包住,一个月八百,你愿不愿意干?”他急忙连连点头。女人说,“那你进来吧。”
他把两个袋子和水壶放置在墙边,在一个凳子上坐了下来,那女人递过来一杯水,他赶忙接住,握在手中,神情紧张地盯着前面的墙。
女人手里拿着一张表,说道,“你过来,登记一下。”他小声嘟囔道,“我不会写字。”女人说,“那我写。”女人问他叫什么名字,他说:“我叫伟世。”女人问籍贯,他说不知道。女人又说,“就是你是哪里人?”他“噢”了一声,告诉那女人,“河南周口的。”那女人愣愣地看了他一会儿,说:“这样吧,我送你过去,到那儿再登记信息。”他问,“远不远?”那女人说,“不远。”
女人说,“介绍费一百。”他吓了一大跳,赶紧站了起来,说道,“我没这么多钱,还是算了吧。”女人说,“你有多少钱?”他说,“我就三十。”女人说,“三十就三十吧,看你怪不容易的,我就照顾照顾你。”
女人收了他的钱后,站在门外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随后开来一辆蓝色小货车。她示意他把两个包放进车后厢。车斗里有两个座,女人一屁股坐在了驾驶位上,而他则满心忐忑地跳进了车后厢。此刻的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将会被拉到什么鬼地方,甚至都后悔起来,居然忘了问清楚到底是去干啥活。
车子飞速出了城,接着又驶上了一条公路。他独自坐在后车厢里,冷风嗖嗖地刮着,他不禁打了个颤,只能紧紧搂着那两个编织袋。
天空湛蓝,几朵白云悠悠飘荡,天气晴朗得很,可他却冻得浑身直哆嗦。车子在路上跑了足足两个钟头,眼瞅着快到中午饭点了,目的地还没到。他又渴又饿,脑子里突然蹦出一个可怕的念头:自己该不会是被卖给哪个黑窑场了吧?他曾听工友讲过,有人被弄进黑窑场,不给工钱,饭都吃不饱,还有人专门盯着不让跑。想到这,他瞬间警觉起来,发现车子竟然正行驶在山路上!
他猛地开始疯狂拍打车窗,扯着嗓子大声叫嚷:“快停车!快停车!”车子在路边一个急刹停了下来,他一把抓起两个袋子跳下车,迅速把袋子背在身后,扭头就拼命往后跑。女人跑上去急忙拦住他,急切地问道:“咋回事啊?”他大声吼道:“我不去了!”女人说:“不去不行!”话一出口,女人似乎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赶忙改口:“我和人家老板都说好了,你这时候说不去可不行。”女人再次强调:“你不去不行!”他一眼瞥见路边有块小石头,一个箭步冲过去,捡起石头握在手中,扬起手,直直地对着那女人。女人瞬间被吓得脸色惨白,声音颤抖着说:“大哥,你别激动!你别激动!你不去,就不去!你……你……”女人话都说不利索了,然后落荒而逃,慌慌张张地窜进驾驶室,猛一踩油门,车子“嗖”一下跑没影了。
他蹲在马路边,忍不住哭了起来。
哭了一阵子后,他忽然又想到了些什么,接着便躲进了路边山坡上的树林子里,他担心那女人会去找帮手。
太阳快要落山时,他才从树林子里走出来。
一辆大货车停在马路边上,司机正吃力地卸着轮胎上的螺丝。那司机看到他,向他打了声招呼,喊道:“兄弟!来搭把手,帮忙换个轮胎。”
司机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烟,递到他面前,他摆摆手说道:“我不会抽烟。”他把两个袋子放在马路边,然后帮助司机换好了轮胎,又把坏的轮胎拖到厢板下面挂好。司机赶忙说道:“太感谢你了。”他说:“大哥,您能顺便捎我一程吗?”司机大哥说:“那太没问题啦。”
坐在温暖的驾驶室里,司机大哥询问他要去何处,他反问司机大哥这是往哪儿去。司机大哥说:“我这是去北京,这是最后一趟货了。”
他问:“大哥,那您是往北走吗?”司机大哥点点头说:“是啊。”他心头一喜,又问:“那您经过河南吗?”
司机大哥说:“经过呀。”他高兴地问道:“大哥,您能捎我到河南吗?”
司机大哥问:“兄弟,你是河南人?”他赶忙点头。司机大哥说:“没事,兄弟,我也是河南人,咱是老乡,哥保证把你带到河南老家。”
大货车一路向北奔驰。
一路上,司机大哥和他闲聊着,方知司机大哥和他是一个市的,真是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呀。他和司机大哥讲述起了自己的遭遇,说道:“大哥,多亏了您呀,要不是遇见大哥您,我都不知道还能不能回到家哩。”说着说着,他的泪水就流了出来。
司机大哥说:“大兄弟,咱们出门在外都不容易,相互遇见能帮就帮,你也别伤心了,等过了年咱再出来,上工地讨要你的工钱。”
司机大哥还气愤地骂了一句。
路上,司机大哥困了,就在路边休息睡觉,他帮司机大哥看着货物。车子驶上了新修的高速,那高速路笔直平坦,一路指向北方。在服务区,他帮忙紧绳,司机大哥请他吃饭,他说:“大哥,您能捎上我,我就感激不尽了,哪能还让您管我饭呢,我还有几个馍呢。”司机大哥拍着他的肩膀说:“大兄弟,别见外,有哥吃的,就不能让你饿着,走!别磨蹭,吃饭去。”
终于,到了他老家的地界,司机大哥开车把他送到了高速路口,他说:“大哥,要不是这货车开不到我家,我无论如何都要请您到我家吃顿饭。”
司机大哥说:“大兄弟,别这么客气,这都是小事,你路上注意安全。”司机大哥在驾驶室里向他挥手道别。他望着大哥的大货车,突然跪了下来,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响头,说道:“愿大哥一生平安,好人有好报。”
明天就是除夕了,他又走了几十里地土路,他终于摸到了家。他藏在邻村的一个麦秸垛后面,一直等到天黑透了,才朝着家里摸索前行,他害怕村子里的人看到他如今的狼狈模样。
他一只手里抱着件新袄,一只手提着袋子,他想象着娟子张开胳膊向他扑来的样子,心里像吃了蜜一样。
他摸到自家门前,却发现门已上锁。他把两个袋子放在门口,又朝着爹娘的住处走去,他想娟应该在那儿。
娘打开门,发现是他回来了,娘一下子哭了,娘哭着说:“俺哩傻儿呀,你咋这时候才到家呀!”娘哭,他没哭,他反倒笑了。这时候,爹抱着孙女从屋里走了出来,爹把他女儿放在地上,指着他让喊爸爸,小女孩怯生生地望着他,不敢出声。
这一刻,他觉得有家真好,到了家,他不再是个孤独的孩子。
他说:“娘别哭了,让别人家听到不好。”他问娘:“娟呢?我给她买了件袄。”
娘说声:“娟?”娘又放声大哭起来。
“她跟人跑了呀,小妞她也不要了呀。”
他呆住了,突然又一屁股蹲在了地上,抱着头,他也嘤嘤地哭了起来。
娟跑了,他的小家又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