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土屋的后窗,那沟底的小院在我眼下一览无余——
沟沿上蔓生着一人多高的灌木:刺槐丛,白蜡条,野荆树。沟底上原有的杨树林已被砍伐殆尽。生产队把宽阔的沟底垦荒成自留地,划成棋盘状,分给各家各户。人们在上面种满了各种蔬菜。只是在最里面的一个角落里,有人盖了两间土坯草顶的小屋子,围了一圈爬满蔷薇花的篱笆墙,钉了一个歪歪扭扭的栅栏门。时常见一个粉团似的小囡儿扎着两支翘天羊角辫儿,在院子里逗玩小花狗。院中间有一棵高大的石榴树,树下小板凳上常坐着一个瘦瘦弱弱的小媳妇儿。凋谢的蔷薇花瓣纷纷扬扬铺满了小院。
那些日子,我郁闷地呆在家里。整天蹙紧眉头,哭丧着脸,无所事事地转来转去。
面对母亲的疑惑,我推脱说是临近中秋节,学校里提前放假,让我们自由支配时间,住校和回家复习功课都可以。
实际上,我隐瞒了实情。
正赶上秋收秋种,家里忙成一团乱麻。我想搭把手。吃饭时,我小心地试探父母∶“要不,我去地里帮把手,干点重活?”
母亲忙惶惶地摆动裂痕斑斑的双手:“可不行啊。好歹出了你这么个正儿八经的高中生,全家人巴望着你毕业后考上个好大学,有个好工作,跟着你享清福呢!”
父亲更是梗直青筋突起的脖子:“再苦再累也紧着供应你。只要你学得动,咱就供得起。”
父亲顿一顿语气说:“庄户人家的孩子要想有出息,除了上学当兵两条道儿,别无指望。当兵,咱家没门路。只剩下考学这一条阳关大道了。”
我用力咀嚼着煎饼,生生咽下去想说的话。
母亲让我看家。烧烧热水,做做饭。主要是腾出时间来复习功课。
百无聊赖的我,靠着后窗,手捧课本,眼望屋后的那条大土沟,细细地观察满沟的绿色菜畦,耳边常从小屋中传来那对母女的欢笑声。
我耐闷。那条大深沟在我记忆里,荒凉幽深,充满诡秘。小时候,我经常和小伙伴们下到沟底,钻进树林子里捉迷藏。大人们怕我们出意外,虎着脸吓唬我们,说里面有赤红的美女蛇和浑身雪白的野狐狸精。天一黑,再胆大的小伙伴也吓得连滚带爬地窜上沟沿来。
现在虽然没了茂密的树林,可正经好人家,谁会在那个鬼地方盖房子安家?
我问收工回来的母亲,母亲“嗤”一声:“还能有谁?只有那个‘老虎’,没有安身的地儿,央告着本族人帮忙,盖了这么两间小草房,又扎了一圈篱笆墙。大家伙儿指望他能改邪归正,讨个媳妇儿,安心过日子。起初那家伙也收敛秉性,消停了几年,好歹娶了个南方小媳妇儿。谁知这两天,听说又惹下祸事,撇下老婆孩子不见了踪影……”
“老虎”?那个二愣子家伙确实是个狠人。
只因他打小是个孤儿,跟着叔伯们长大。偏偏长得头大胳膊粗,腰圆膀子宽,活像个小罗汉。加上饭量奇大,一顿饭能往嘴里扒拉好几个人的饭食。吃不饱就和叔伯兄弟们打成一堆儿。实在饿急了眼,上地里偷粮食,让队长抓住了,他敢晃着光头,光着脊梁和队长撒泼犯浑。即使被送去乡里遭公安员训斥,他也敢瞪着眼珠子,喷着唾沫星子使劲儿辩解。时间一长,成了村里胡搅蛮缠,情理不论,不出三句话就抡拳开打的恶人,人送外号“老虎”。被本家叔伯们赶出家门,四处游荡。
透过窗子向下望去,那个小院子收拾得干净利落。篱笆墙上密植了蔷薇花,变得紧致密实而富有生机。红白粉紫色的蔷薇花,缤纷艳丽,迎风摇曳,花香袭袭,蜂飞蝶绕。黄泥抹的窗台上摆着几盆鲜艳的月季花,窗内悬挂着一幅兰花白底的碎花布,素雅洁净。石榴树下拴着只小黄狗,懒洋洋地趴着晒太阳。低矮的屋檐下挂满了鲜红透亮的辣椒串儿。
接连几日,母亲给我絮叨起那个“老虎”的故事——
后来,渐渐长大的“老虎”找了个去砖窑推土的苦差。仗着身强力壮,头脑简单,慢慢地也挣了些苦力钱。只是一到下雨阴天,窑上歇工,他和烧窑的南方汉子们喝醉酒,推这个,搡那个,摔碟子,砸碗筷,看谁都不顺眼,甩着大胳膊,狂呼乱叫,耍酒疯,三天两头被派出所传了去。
窑头儿捂着脑袋想,给他寻个历害媳妇儿,管住他就好了。
谁家闺女肯嫁给他?谁家闺女敢嫁给他?谁愿意把亲生闺女往火坑里推?
可巧不巧,就有个女人不嫌弃他。那一年,有个南方小媳妇儿,在老家受不了狠心丈夫的一天三顿打骂,跟着老乡偷跑到了砖窑上。“老虎”常拼着蛮力帮助她,保护她。小媳妇儿图“老虎”浑身有使不完的力气,对她是贴心贴肺的好。“老虎”也幡然醒悟过来,塌下身子,埋头挣苦力钱。一来二去,两人偷偷地在沟底小屋子里过上了小日子。前年,小媳妇儿又给他生了个俊俏的小闺女,那娃儿随她妈长得玲珑秀气,活像朵盛开的蔷薇花。
老虎高兴地一蹦八尺高。从此痛改前非,埋头挣钱,塌实过日子,全心全意养活他那心肝宝贝似的娘儿俩。
“可是这几天,一直只见那娘儿俩在院子里玩,不见那个五大三粗的‘老虎’呢?”
母亲小声地嘱咐:“听旁人闲拉呱儿,今回实在不怨‘老虎’。是那小媳妇儿的前夫寻来,强拉着她回南方大山里的家。小媳妇儿吓得浑身哆嗦,躲到‘老虎’身后,哭着喊着死活不回去。那汉子脾气着实暴烈,上来伸手就打,抬脚就踹。这还得了!老虎不发威,你当我是病猫。‘老虎’吼叫着,几下就把那汉子打倒在地,又踏上一只大脚,扬言:只要我在,你休想再动她一根毫毛!赶快滚回去!我这就和她扯证办手续。如果再让我看见你,见一次打一次,直到打得你爬不动为止。”
那汉子骂骂咧咧地爬起来,告到了乡派出所。“老虎”早有预料,提前跑了出去。
我唏嘘不已。
其实,这次回家,我是不打算再回学校的。能想出来的理由摞起来有一大堆:学校的伙食太差,馒头半生不熟,时常一口能咬出块焦黄的生碱块;住在四处漏风的宿舍里,冬天时水泥大通铺,冰凉刺骨;晚上到处回荡着此起彼伏的呼噜声;肥硕的老鼠四下飞窜,寻找吃剩的饭菜。晚上睡不好觉的我,白天提不起精神来应对繁重的课业,从初中时的佼佼者一下子沦落到班级垫底,巨大的心理落差让我无地自容。天天在迷茫和焦躁中度过。我一下子萌生了退意,想早点逃离那种机械呆滞的校园生活。
很快,中秋节到了。遇上秋忙,庄户人家没有那么多讲究。我们一家人聚在一起,草草地吃了顿团圆饭。饭后,家人们因为劳累都早去歇息了。满腹心事的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索性坐起来,倚在后窗上看屋后的光景:那一幕遽然而现的明亮的光影深深震撼了我。水银似的月光肆意在大沟中流淌,如一条宽广的大河。朵朵美丽的浪花,皎皎地四处绽放。波浪中,浓墨似的灌木丛和菜畦,像水草一样自由地舒展飘荡。特别是月光中的那个小院,像沉落在水底的珊瑚小岛,清澈明亮,闪闪发光。南方小媳妇儿和那个小粉囡儿围着院中的石榴树轻快奔跑,静心细听,似有天真清脆的童声传上来:“丢手绢,丢手绢,轻轻地放在小朋友的身边,大家不要告诉他,快跑快跑抓住他……”
我看不清那个年轻妈妈的面容,也许是强忍悲愁,跟在小女孩身后。她时而抬头,时而低头……
“妈妈,你看,地上有好多好多的白手绢呢,我踩住它,它也不跑,也不跳,还不会疼地大哭呢!”
我深深扫过那幅童话般梦幻的画面,正欲收回目光,猛然间在那小院子的一角,繁密的蔷薇花墙外,有一个高大的暗影,正扒住枝桠的缝隙向里张望。许久,许久,暗影如一个春天里的雪人,慢慢融化松软,徐徐蹲下身来,柔软成黑黑的一团。又过了许久,许久,等我再定睛细看,那团黑影已消逝不见,只留下一地银色的月光……
多日来积在我心底的愤懑,苦闷也像冰雪一样慢慢稀释,消融。
早起,是个明朗的晴天。我推出多日未骑的旧自行车,用毛巾细细地擦拭掉灰尘,冲屋内的母亲高喊:“娘,今天上学,给我备足干粮,我要早点儿赶路。”
母亲的影子在屋内应答的那一刻,一股潮潮的水雾蒙湿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