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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宪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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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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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枪·觅香·观色(外三章)

【寻枪】 

提枪上马,是幼时的江湖梦想。

一支木头枪斜插在裤腰中,身后便有许多伙伴相随。举起木枪在口中“叭叭叭”脆响,“坏人们”纷纷倒在面前。那时候对于枪的渴望,代表着正义,公平与生杀定夺的大权。年龄渐长,那些念头被寻常日子生生按压下去。

前几天,从网上看新闻,一个乡镇派出所的所长,偏隅深山,自以为天高皇帝远。有人宴请,匆忙赴宴,忘了携枪在身,又或许是想倚枪炫耀。席间众星捧月般,不觉喝高,婉拒相送,说是吹吹清凉的山风,醒酒。一路跌跌撞撞回到驻地,倒头便睡。第二日,酒醒,慌忙摸向腰间,惊觉枪已不在,顿觉汗如泉喷,那还了得!

那不单是一支小小的枪,是身份,地位和权利,更是职责,前途和命运。丢枪等于丢了命根子。如果被坏人捡去,那不单是关乎丢命根子的大事情。

乡镇所长后悔至极,忙呼众人帮忙寻枪。寻到与否,不知下文。

对于那个丢枪的所长,好事者议论:枪都丢了,还有什么不能丢?赶快把自己变成一支长腿的枪,赔给国家吧。

在国家明令禁枪以前,民间常能寻到一支枪。

二姥爷,在我眼前呈现的是白胡子老头,肩扛一支猎枪的形象。他的猎枪笨重得像一根烧火棍,喷射出来的是黑火药和钢砂珠。二姥爷,祖上勤俭,置下丰厚的家产。他承袭过来,逢上非常年月,被划了富农。村里人白眼不说,还时不时被拉去批判游街。二姥爷忿忿于胸,积郁多日,会在院中举枪向天,“呯呯呯”几下,火光四射,言:打鸟。村中的“小公安”听闻,莫不是想造反不成?小公安根正苗红,接了父辈老革命的班,接的是专政,专政的标志是屁股上常挎着一支乌黑的盒子枪。小公安召集众人开批斗大会。他端坐在主席台正中,面前摆放着那支盒子枪。讲台下绑了二姥爷,胸前挂了那支铁棍枪。我从未见小公安的枪从皮套中拔出过,更没见那枪轰轰地打响。然而这都不算事儿,那支枪威风凛凛,代表的是阶级,权力,是压倒一切的象征。

后来,缴了枪的二姥爷,稳于心,安于命,安安稳稳过日子,活过了九十岁。挎枪的小公安,为权力所获,整日心有戚戚而不安,可惜英年早逝。

有形的枪,见得越来越稀奇。细细一想,其实无形的枪藏入人心,几乎人人有一支。假如随心所欲地掏出来,对人怒射,那世界会是一个什么模样?

好在是杞人忧天。

那支无形的枪,已用理智深深锁牢。很多时候,我会扪心自问:假如真有一支枪,可由我的欲望自由支配,那么我的占有,我的世界,我的朋友及我所可恶的敌人,所有的一切,一切的所有,统统以我为中心,在中心上高高竖起一杆“我执”的大旗。我不再忌惮于在每个人面前唯唯诺诺,不再陪着笑脸违心地对待每一件事情,如果有人胆敢反对于我,我定会拔枪怒射,杀人于无形。

只是,那支枪还在我心底沉睡;庆幸,我没有轻易拔出心中的那支枪。

人人都会用强大的心光,把心魔驱使的那支枪,封闭在灵魂深处,让它生锈,烂掉,就当没有存在过一样。

一支枪的价值,无形与有形,虚实变幻,倚仗于它的解放,更庆幸于对它的禁锢。

【觅香】

有友人住城中丁家巷。一日与我空闲小聚,跟我轻声闲唠:

巷中对门住着一对老夫妻,为老丁及老丁家的。老丁常年在街口外的菜市场上,售卖卤食。“丁家卤货”在小城里小有名声。很多人从老远的地界开车来买。老丁摊前常排起长队,让市场上的同行羡慕忌妒加上怨恨,有“长舌妇”传言:老丁在卤食里偷摸着加了“烟壳疙瘩”,要不怎么会那么香呢,满街筒子丁家卤货香,吃了还挂念那味儿,别人摊上的东西,咋嚼也嚼不出那口香味?

其实呀,友人接着说,主要是人家老丁心眼儿正,材料都是自己跑去乡下精挑细选来的,卤鸡翅卤鸭脖,选的是乡下野地里疯跑的柴鸡麻鸭;卤猪头肉卤猪下水,选的是不喂饲料的黑猪仔;卤豆腐块,挑的是老井水泡豆,山卤水点的老豆腐;卤海鲜,都是从海码头,当天保鲜直送过来的。

还有关键一招,老丁的卤汤是祖传秘方,百年老锅底,香味顺风飘十里。

可你猜他家里摆置得咋样?友人卖关子。我脑海中浮现出一片狼藉杂乱,污水横流的景象。

出乎我的意料。友人竖起大拇指,那老丁从不在家中忙活卤货,另租别房单干。他的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丁家嫂子在屋里屋外,摆满了花花草草,夏吐红的玫瑰,秋飘香的桂树,春天门外有棵百年老丁香,花香钻透了整条丁家巷子。屋内摆放一棵墨兰,香型奇特,据说是花博会的花魁。

养那么多花作啥?问得好,友人接着唠:

那一天过中秋节,我问好不容易得了空闲的老丁。老丁说,这人呀,不能满鼻子只闻那些卤香过活,得等忙下来回到家中,褪下卖货的大褂,蹲下身来,闻闻真正的花香,那才是自然而然的香味。你才会感受到四季的新鲜,才不至于失去对生活的热爱。这跟为了生计奔波在外闻到的香味截然不一个样。

听到这里,我忽然想起一件小事,夜晚经过一个卖臭豆腐的小餐车,昏暗的灯影里,车上插着一束亮丽的山茶花。我问摊主,你还怪浪漫哩,整来束花摆在这里。那一脸沧桑的小摊主,挠挠头皮,说,这不,今天上中学的女儿抱来这捧花,说是父亲节,让我好好闻一闻,别整天泡在臭豆腐堆里,忘记了还有那么多好闻的花香。这才是真正的生活的滋味。

村里有一个叫老三的,前些年接父亲的班进了酒厂。无技无能无靠山,只好去烧大锅炉,混了些日子,赶上厂子改制,面临下岗,赶巧儿新来的厂长,上马高档品牌酒水,重营销,招品酒师。老三好酒几十年,自吹有火眼金睛,不管什么品牌的酒,端起酒杯来,他一眼就能看出那酒什么色儿什么味儿什么度数。凭这本事,老三当了营销部的品酒师。

可自从他当上了品酒师,村里的婚丧嫁娶,再请他来坐酒席,他必定是清水一杯放面前,鸡鸭鱼肉,一箸不动;酸甜苦辣咸,半口不尝。众人不解,连连发问。有那发小和老友们不服,从前那么能吃能喝,莫非现在当了干部,猪鼻子插葱——装大象。于是,摁起脖子,端起酒杯来使劲往下灌。老三气急,讲了实话:弟兄们啊,听我倒倒肚子里的苦水,我这都是为了端好手里这只饭碗啊,不容易啊——

这品酒师啊,靠的是一张嘴一只鼻子一个大舌头。平日里,邪杂味,一律回避,不能抽烟喝饮料吃火锅,清淡饮食,作息规律。男爷们还好办,这女品酒师要薄衣素面,不抹脂粉,不喷香水。品酒前清水三杯漱口,你不知面前这杯酒的香型,气味,度数,来路,是陈年老酒还是新品下线,是贵如茅台还是贱如马尿,咂摸一口,不能下咽,吐出来,再拿清水窜一窜舌头,当面写下这酒的香型,是清香还是浓香,口感绵软还是生硬,工艺是酿造还是勾兑,如果是葡萄酒红酒等发酵型酒,还要品出花香,果香,酸度,甜度,产地,年月份等。总之,苦啊,不容易。众人皆感叹不已。

看来,人间香味应是从无味中来,百味的至味是无色无味。读过《品酒师》一书,更是对觅香一事深有感悟。“昆仑绛”“老春”“真一”“无名”“大槐”等至香名酒,各领风骚,令无数人痴迷回味。而老酿酒师酿出的绝世名酒竟是将这五酒合一,酿成的酒非水非气,近乎虚无。以我思量,应是清水一杯。

香至极香为无香,味到极顶唤无味。保持初心,守住本真,用于人生,也可。

【观色】

观色,察颜观色中来,高于察颜,为何?得用心去体会思虑,才能说出个一二三来。

人人都顶着一脸面色而来,起初肯定是童真和快乐的,还没有被世事所累,不为岁月所雕琢。不信,你看婴儿的小脸,都白纸一般纯净。

人有面色,静心打量一下,花草树木有向阳而长的脸,石头有背土面天的正反面,屋舍有朝南向阳的门面,村子有村貌,城市有市容。地球也一日阴阳更替,白天扬起一张笑脸对着太阳公公眯眯笑呢。

家乡村子的脸色在我的记忆中,是一张年轻的绿意葱茏的脸。那时的屋舍低矮,衬托出栽种树木的高大,参天的白杨,梧桐,榆树,百年老楸,千年老槐,低一层有婆娑的核桃树,柿子,杏,梨,桃,李,再落到地面,有房前屋后种满的玫瑰,月季,紫茉莉,凤仙,山竹,牡丹芍药,墙上爬满了蔷薇,山藤,爬山虎,地面上和角落里,是落土而生的苦菜花,婆婆丁,牛根草,喇叭花。除去冬日里的白雪铺地,稍显单调些,余下来的日子,我们的村子都呈出一副生机勃勃的面孔。

至今,仍深深怀念小时候村庄的面貌,永远觉得她很年轻,有活力,不会随着岁月苍老下去。

直到离开村庄,去往容身的城市,才感觉到,当我顶着一张村夫的面容,来碰撞大城市的高傲的冰冷的面孔,是显得多么幼稚与唐突。刚到城市的我,从面相上观,一眼就被人看穿了身世,迎着那些所谓的城里人的目光,仿佛揣测到他们在说:山里来的乡巴佬,不好好在村里呆着,跑到我们城里来干什么?于是,我急于从服装上,举止上,言语上以及待人接物上,努力向城里八看齐。然而很长一段时间内,都会被别人假惺惺地追在身后问:你,老家哪里的?

走投无路的我,很想去立交桥下,拜访那位悠闲地坐在那里,整天守着一摊卦书的老瞎子,虔诚地让他指点一番,我究竟在哪些方面曝露了真相?

早已在城中混迹多年的老同事嘲笑我。他在我眼中俨然一个十足的本地土著,有车有房,儿子上私立学校,老婆是“老城里人”。整天拿腔作调,作派正宗。他问我,你一个明眼人,让一个瞎眼人指点?你断他就是城里人?也许,往上倒三辈儿,保不齐他的老祖也曾在土窝窝里流淌着一身臭汗。

我信服。只是有一天,我听那老同事偷偷地躲在墙角,小声地接听一个电话,说的是地道的乡俗方言。而且从耳儿话溜音儿上猜测,八成离我的家乡并不远。

看我正在观察,他回过身来,不好意思地解释:老母亲来的电话,嘱我回家去看看,顺便捎带些地里收获下来的瓜果青菜。

几乎在同一刻,我们相视大笑。笑声从两张不同的脸上奔涌而来,渐渐地融成一团。

在城中我又看见了很多张从乡下来的面孔。菜市里,一大早有个卖滴水鲜菠菜的老妇。借着昏黄的路灯,我真正理解了那种面如菜色的诠释:菜一样的面色,真真正正整日窝在大棚中,少见阳光,热气蒸腾,雾水漓漓,在菜畦中半蹲着,屈坐着,甚至于跪着,爬着,臣服于生养他们的土地。向那方水土虔诚地叩拜。那面色不似那菠菜的水灵光鲜,有些浮肿,生冷,僵硬。

看我走近,意欲买菜,那老妇很快换上一脸笑盈盈,似乎献媚地看向我,那一刻,我忽而释然,庆幸于我的惠顾,她会感受到片刻的轻松与满足。

在离菜市场不远的街头,自发而成一个劳务市场。许许多多来自于乡村的农人,在农闲时来到城里,站在街头。无以售卖,只售自己的双手双脚与浑身的力气。有对父子就站在我的面前,饥渴地望向我,可惜我亦无活计给予他们。我在他们失望的面容上看到了乡村里黝黑的阳光,浑浊的汗水和沙杂混杂的烈风。

突在想不出,我该以怎样的一副面色来面对这个温热而又薄情的人间。

幸好,太阳会永远带着一副烬热的笑脸,日日奔赴,风雨不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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