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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宪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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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4/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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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少还有鸟鸣

窗外鸟鸣声声,让我迟迟不眠,或者早早苏醒。有时我就想一个问题:这世上究竟是先有人语?还是先有鸟鸣?或者是人鸟共语,息息相通,那将是天地间莫大的造化吧。我苦苦想不出来,于是安慰自己,暂且倾听一树树鸟的歌唱吧。

小时候,我跟从父亲去护山。在茂密的山林中巡察,看遍了山花怒放,也有幸倾听了满山的啾啾鸟鸣。那是鸟群在大地的舞台上开的一场场演唱会,自然清新,不娇柔,不做作,圣洁得像荡涤心灵的洗礼一样。鸣唱山间的有黢黑一身的乌鸫,有花姑姑模样的山杜鹃,叮叮铃铃的山杜鹃,叫起来清脆得像囗含冰化的山泉,还有五彩的斑鸠,傲立的山鹰,七锦的山鸡。那些美妙的鸟鸣,助我从纷扰的尘世中神游出来,把鸟鸣幻听成一个个美丽的神话,一首首朴拙的山歌,或是课本上一句句华丽的诗词。山中飞飞落落,成群来结队去的,多是山麻雀,它们张嘴鸣叫时,声音急促,杂乱,没有长音短调的交错,更没有意韵悠长的拖声。麻雀平凡得像黄土坡上的沙尘,随风浮来逐去,飘忽不定。我“嘁”地一声高喊,土黄色的麻雀惊慌失措,从杂草丛中跃起,旋即又落入不远处的荒野中。父亲告诉我:“那些山麻雀就是落叶,枯草和土坷垃,不值当人去可惜。”

我听信了父亲的话。在寂静的黑松林中,我去寻找珍贵的松茸,意外发现了一窝山麻雀。老麻雀惊慌地丢下幼崽,飞到远远的大青石上观望。麻雀崽肉乎乎地蠕动,毛未长,翅未硬,睁开小黄豆眼讨可怜,我心一横,果段地捉了只最肥大的嫩雀,跑下山,在土地庙门外,搭起了土坑灶,架满了木枝,枯草,落叶,摆上肉乎乎的麻雀。我一想起肉香,口中不断地吞咽口水。正为寻找点火的火柴犯难之际,忽然,久闭不开的庙门吱呀一声,那个我畏之如巫神的老婆婆一步迈出来,愤愤地瞪向我,让我惊惧地落荒而逃。她双手合掌,捧起小麻雀,轻轻地送往了荒草深处。那一夜,我在山下的家中沉睡,凭空涌上一个奇异的梦境:一座宏大的宫殿里,灯火辉煌,供奉着似人非人的神像,那个庙中的老婆婆匍匐于地,双手合十,口中念着似人非人的鸟语。

自那天起,那些卑贱的麻雀,在我眼中,将不再是满山遍野的枯草落叶和土坷垃。

年迈的父亲奔赴在一去不归的路途中。他把身上的机能一项项交还给岁月。他长久地踟躇在一座悬崖面前,整日整夜地,絮絮而语一些,只有他自己能懂的语言。母亲看他寂寞,心疼不已。商量我,给他买只会唱的小鸟来作伴吧,鸟叫起来热热闹闹的。

我从集市上精心挑了一只靓丽的鹦鹉给他。鹦鹉鸟长得乖巧俊俏,翠绿色的羽翅,靓蓝色的肚皮,火红色的倒金钩嘴,黑白花斑的脖颈,叫起来,水灵灵得,像喉间翻滚着一粒晨露。主要是那小鸟会学人说话:你好,早上好。不厌其烦,反复其舌。

刚来时,父亲稀罕成宝贝儿,喂它蛋黄,喂它山泉水和金色的小米。鹦鹉和他亲昵,对着他一个人大秀金嗓子,时而浅吟低唱,时而高声鼓噪。一年后,随着父亲深陷入记忆的泥淖,他只会静坐在鹦鹉笼前,沉默,复沉默,连那句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你好,也已经忘记了。

母亲嘱咐他给小鸟添水喂食,多逗它说“你好”。日晒时拎到屋檐下,下雨天拎进屋里头。父亲听了,只点头。鹦鹉听了也点头,忙对母亲十分热情地说:你好。母亲高兴,以为一只小鸟叩响了父亲那日益尘封的心智大门。

直到有一天,我回家看望他们,发现在婆娑的树影中,父亲呆坐于躺椅中打瞌睡,面前的鸟笼寂寂无声。我小心上前,细细观察:笼门大开,鸟食罐倒翻,清水盅荡漾着一汪净水。我喊来母亲,共同唤醒父亲,母亲手指空鸟笼发问:“鸟呢?鹦鹉呢?”父亲只会呆呆地发笑。

鸟笼空了,行走在记忆通道中的父亲,依旧天天把它拎到树下。过了些时日,隐约有婉转的鸟鸣,从梧桐树的枝叶缝隙中袅袅传来。我和母亲抬头,发现确是飞走的那只鹦鹉,叫得依然那样动听悦耳。只是任凭我怎样引逗,那鸟再也吟不出那句:你好。想来,小鸟飞出笼去,回归了自然,遇见了鸟群,忆起它本是鸟类的一员,怎会再去学人话来讨好人类呢?母亲只好替父亲在鸟笼中添食加水,打开笼门空等,让父亲天天拎着留存念想。盼望有一天,那只鹦鹉会从枝头一跃而下,重又钻入笼中,饱食一餐后,歪动鸟头,沉思良久,欢快地再说一声:你好。

晨雾蔼蔼中,老柿树在街边隐没。远远地,我听到了柿树上的鸟鸣,蜂拥而来的雾气拢住我,左右摇晃身姿迷惑我。我猜想该有一群小鸟在树上合鸣,有布谷鸟的抑扬顿挫,有百灵鸟的清脆张扬,有斑鸠的咕咕鸣噪。等我穿越迷雾,站在树下,扬头只看见了一只黑墨色的乌鸫。在家乡,乌鸫不讨人喜欢,外号叫反舌,转舌,巧嘴,有油嘴滑舌的戏谑。若是某人只会耍花腔,泛泛空谈,不办实事,大家暗地里给他起个绰号就叫乌鸫。于人说人,在鸟言鸟,其实乌鸫叫起来好听,会学好多种鸟的口舌。独自听一只乌鸫鸟耍舌腔,等于给你开一场一人独享的贵宾演唱会。站在一棵苍老的柿树下,听一只乌鸫鸣唱,古意横生,且鸟趣十足。你想象一下,随那婉转之音穿越时空,奔赴春天的盛宴,百花齐放,百鸟齐鸣,百草齐舞,莫不是神仙的意境?

油菜花盛开在青麦地中,明亮耀眼,招引来嗡嗡叫的蜜蜂,也招来了一只白头翁鸟。提到白头翁,家乡人首先想的并不是一只鸟。一说是山田中有叫白头翁的野花,炫紫炫紫的花色,比拟紫罗兰的花色,是草药,也叫羊胡子,挖出粗根块茎,晒干,切片,可治疟疾祛寒热。再一说是村头老槐树下,那些花白头发,整天坐着板凳,手拄拐杖,对着天空长吁短叹的老头们。对于白头翁鸟,见得少,议论得也少,许是乌黑的鸟头上顶着一撮雪白的长绒毛,迎风招摇,显得苍桑如老翁。可它叫起来,干净嘹亮,同它的外貌截然不同,让人惊讶。它有学名,叫白头鹎。我遇见的那只白头翁,原在油菜花丛里翩翩飞舞,衬托出一位白绾青丝的侠士,带刀巡视金色城堡的幻景。因我的突访,它荡起一个旋飞,箭一样射向远方的青山绿水。等我再定晴追寻,只余一个黑点在白云中划了一条优美的弧线。我怅然若失了许久许久。

喜鹊寻常见,寻常得似街坊四邻。低头不见抬头可见的那种情形。爷爷说:“喜鹊搭窝有讲究,俗话说:跑错的喜鹊搭错了窝,恶媳妇儿对着恶婆婆。”说完这话,爷爷低头呼喇喇喝了一大囗米汤。小小的我,放下手中的碗,静听。“喜鹊,喜鹊,见喜不见愁。和瞌的人家,心平气和,不吵不闹,搭窝的喜鹊愿意邻着这样子的人家,喜鹊才不惊不怕。”爷爷说完,又呼喇喇喝了一大囗米汤。

我家门前的大梧桐树上,碰巧就搭了一窝灰喜鹊,为这事,父亲整天喜孜孜地乐。我们“两家”一直门对门观望,相安无事。时常,我在树下,趴在凳上,写作业累了,会抬头羡慕那几只小灰喜鹊:“你看你们都这么大了,也不用天天背着小书包去学校,也不用念古诗背课文,演算奇形怪状的数学题。”小喜鹊从杂草窝里伸出嫩黄嫩黄的小嘴来,叽叽喳喳地瞅向我,木呆呆地发问:“啥?你说啥?”

夏天的雨下起来绵绵不断,像扯不断的丝线,一连好多天不停。天不晴地不干,不能下地侍侯庄稼,惹人烦。春天时,母亲从“赊鸡人”的扁箩筐内挑选了几十只小绒毛鸡养着。家中的土屋本就低矮窄小,一家人挤在屋内躲连阴天,父亲挂念那几亩地的囗粮田,放心不下拔节的玉米,齐腰深的黍谷,刚爬蔓儿的地瓜秧。鸡筐内的小鸡仔不懂人的愁烦,白天黑夜地“唧唧唧”地叫个不停。父亲听了恼火,终于忍不住,发起邪脾气,一下子把鸡筐扔进了风雨中。糯米团似的鸡雏,乍着小翅膀在泥水中挣扎。母亲闹起来,哭着在后面追。我们兄弟姊妹几个帮母亲去抓小鸡仔,淋湿了衣裳,不敢进屋,躲在梧桐树下哭成一团。老喜鹊受了惊吓,缩起来,躲在窝巢中,伸展翅膀遮住小喜鹊们的头。

天晴时,喜鹊挪了窝,搬去了邻居家的大槐树上。从此,甫一碰面,邻居大叔常假惺惺地对着父亲笑。父亲深知其意,往往羞愧地抬不起头来。父亲不敢再轻易与母亲争吵,盼望着喜鹊回家。第二年春天,那窝喜鹊“添丁进口”,兴旺地住不下,分到我家一窝喜气洋洋的小喜鹊。父亲抬头望见,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直到今日,我不再想人语和鸟鸣谁先有的问题,只是,有一个更迷茫的问题涌上心头,假如人间没有了美妙的鸟鸣,会是怎样的一个无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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