吊脚楼的油灯又亮了,阿雅又忙针线活了。
闺房的墙壁上,用苦瓜籽贴出“提高警惕,保卫祖国”八个大字,这是那晚回忆五叔,果纳叫阿雅贴的。果纳入狱后,阿雅每天每夜看着这八个字,盼望他早日从里面出来,保媒提亲。
一
“二叔,姐在吗?邀她明天去挑葱。”
去挑葱,即“去‘挑葱会’挑葱”,是湘西吕洞山苗族独有的婚恋习俗,每年清明在翁柏坡举行,每到这天,五方八面(苗族阐明事物的生成哲学,空间内的各个地方,中心为一方)的年轻人自发上山聚集于此,有的挑葱,有的打鼓,有的对歌,有的跳舞,以舞示友,以歌觅友,以鼓会友,以葱传情。
“挑葱会”的形成,源于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
相传很久很久以前,一个苗家后生在财主家做长工,日久与财主的女儿产生感情,悄悄谈起了恋爱。财主知道后,嫌弃这个后生家境贫穷,不准女儿同他好,把女儿锁了起来。一把锁锁不住两人的挚爱和思念,他们决定砸锁冲出笼子私奔。他们隐居在翁柏坡,白天打猎、开荒、耕播、挑葱,晚上对着星星打鼓练拳、对歌跳舞。人们为他们的真情所感动,他们死后,每年清明这天,年轻小伙肩扛猎枪,姑娘姊妹手拿挑刀,来翁柏坡通过挑葱、对歌等方式悼念他们,沿袭下来成了节日。
帕三见天气好转,便来邀阿雅姐一道赴会,一是看她一天从早到晚忙不完,太累,休息一下,二是受人之托。
阿雅和帕三是堂姐妹,两人性格不同却很合得来,彼此信任,无话不谈,感情特别好。阿雅大帕三一岁,命不如她好。帕三上有两哥下有一弟,是全家呵护的对象。阿雅幼失良母,连娘亲是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又因爹爹身体又不好,劳累过度闪了腰,而早早操劳家务、上山劳作,养猪养羊、梨田翻土、看水杀虫、砍柴烧炭,样样在行,是人都竖大拇指称赞。
阿雅命苦,却生得灵秀,不因缺少母爱和重担压身而心力交瘁。1米63的个儿,发丝乌黑秀长,生就一副孔雀眼。人机灵,悟性好,能绣能画,能歌能舞,加之打小吃苦,既坚强又成熟,待人接物懂得分寸,套用吕洞山苗族人民赞美人的话说是,人见人爱,树见花开。
“去吧。”阿雅爹正坐在虎口门编草鞋,见帕三来邀女儿去挑葱会挑葱,心里高兴,头也没抬,没有任何思虑,就替女儿应了下来。
女儿二十一岁,早到了出嫁年龄,人家和她一般大的都给父母添孙添乐了。阿雅爹知道,女儿懂事,执意不谈朋友,是要找个性格好、吃得苦的一起照顾自己。
阿雅从堂屋里出来,双手沾满碎猪菜。她没包头帕,发辫甩在身后,一对草鞋也还没脱下来,劳动一天还没梳妆。
“坐吧,三,我不想去。”其实个个知道,阿雅不是不想去,而是不忍心把一大筐的事儿压在爹爹身上。
“去!猪菜你割这么多,够了。牛我放,放近边,回家喂猪方便。嗲(即爹)我腰是不争气,可还没到躺着不能动的地步。”阿雅爹心疼女儿,女儿找不到合适的男朋友,这种热闹场面又不去,心里着急。
“是啊,姐得去!喂猪、放牛就交给我哥我嫂他们。你怎能不去呢?!”帕三话外有话说道。
阿雅爹是个明白人,知道帕三邀女儿去是“有事”,便丢下手上的活儿,说有点事要出去一下,便手拿一把枞树油、披件衣服,走了出去。
“姐,我表哥也去!”待二叔走出门外,帕三小声说道。
帕三的表哥叫果纳,阿雅不久前去明戎寨做客,看电影时与他认识,据帕三后来说,果纳是个赤脚医生,歌唱得也好,是个狮子头,还吃苦耐劳,挣钱、挣工分盘弟弟妹妹读书。
所谓“狮子头”,就是耍狮时举起狮子头的那个人。“狮子出门是卖打”,一般来说,耍狮的人都会武功,果纳是吕洞山地区赫赫有名的狮子头,不仅会打拳耍狮,还能从四十张堆起的八仙桌上,翻筋斗将最高一张八仙桌背下来。
阿雅确实对果纳有好印象,也就是一见钟情,那晚看电影下雨,若不是他借的斗篷、蓑衣,姐妹几个说不定浇个全湿,回来后,一个人的时候老是想到他,那晚匆忙,还没谢谢人家,得去谢谢人家。
决定去后,两人找来镜子、粗线和炭火灰,然后将电灯放低,你帮我、我帮你,对着火把拔髯毛、打扮:
先在额头、耳根、脸颊涂抹炭火灰,然后嘴巴咬住线的一头,双手各拉住一头,一拉一放,一松一紧,将额头、耳根及脸颊上的髯毛拔掉,人变得更年轻、更漂亮……
二
“呜呼!山那边的小妹妹唱支山歌过来哦!”
“呜呼!山那边的小哥哥唱支山歌过来哦!”
翻山越岭去挑葱会“挑葱”的人不多,从山上褪色的、撒石灰写成的“农业学大寨”的标语下走过,从家家户户部分挂着红色木牌、部分没挂的村寨走过,时隐时现。
果纳今天特意作了打扮,对襟衣扣到脖子,领袖像章佩戴端正,那双一直舍不得穿的解放鞋也拿出穿上了。这家伙人才好,体格结实,步履稳健,英姿飒爽,一路穿村过寨走来,吸引了不少姑娘的眼光。
“清明天大太阳,难得的好天气哦!”果纳象是说给弟兄们听,又象是自言自语。
哥兄老弟起哄道:
“放心,人阿雅会来的!”
“她不来你就不去啦?”
“看你走路那样子!”
果纳不理会,目不斜视走着,见路边有几片阔叶,便摘下来戴在头上,扮小孩子惹哥兄老弟,唱道:“小鸡戴纸帽,小狗扎围裙,在山谷挖菜,在山坡挑葱……”
哥兄老弟见了,调侃道:
“你还是唱‘朝天椒’吧!”
“就是,脸皮都可以做皮鞋了,还假扮人家嫩黄瓜!”
今天,哥兄老弟像专门和果纳作对似的,做什么都不顺他们的眼,见他扮小孩子戴草帽,也拿他开刷。
其实,果纳自己也知道,哥兄老弟们这是喜欢自己,喜欢谁就老是拿谁开玩笑,这是普遍心理,同时,也是自己难掩内心的兴奋,心态有点反常,让哥兄老弟看出来了。
确实,果纳是好想阿雅来的,首先,他也是一见钟情,后来从帕三妈,即他姑妈那儿了解到阿雅的情况,勤劳、手巧、心美,能歌、能舞、能织、能绣,是自己理想中的人选,能与她结交就好了,她不来,自己还真的不去,原路返回。
果纳二十三岁,也早该结婚生子当爹了。他高小文化,文化不高,志向却高,从小和叔公学医,长大后,闲时又抱些借来或买来的医书攻读,苗医和汉医都会,西医也懂点,能治很多病,后来,被公社领导看中,让他当赤脚医生。
乡里人穷,生病受伤什么的,一般不去医院,找赤脚医生,这就成就了他的出息,日晒雨淋,日奔夜赶,尽心尽力服务社员,感动一方山水的乡亲,就连县里的革委会贾主任都夸奖过他,和他照相,问他有暖脚的没有。
于是,媒婆接踵而来,介绍了一个又一个,可就没一个上他心,直到那晚认识阿雅,一眼看到就仿佛被下蛊,对她产生好感,一想到她,就想见她。
正想着,一个好熟悉好熟悉的身影,一个好渴望好渴望的身影,一个好喜欢好喜欢的身影,从林中叉路走了出来。
是阿雅!是阿雅!
果纳内心狂喜,陡生一种莫名的冲动,感觉这个世界突然变了,不知道什么东西存在,什么东西不存在,只想过去和她说话,又不好意思,只能悄悄地、急促地呼吸,却又不能让人看出。
帕三手拿一束刚刚盛开的映山红,看见表哥来了,挥舞着喊道:“表哥,这里——”
今天的阿雅,用围裙做头帕,穿件乳白色的垫子花上衣,脚穿提篮鞋,走路甩摆着苗族女子那种特有的动作,好迷人!
哥兄老弟见了,赶紧簇拥果纳过去,帕三几个也将阿雅拉住,停下来等。
果纳知道,这时候不能再扭捏了,就大大方方地冲阿雅打招呼道:“来啦?”
阿雅有心理准备,如若无事地答道:“嗯。那晚姐妹几个没得淋雨,谢谢你!”
在县民族中学读过书的果四用汉语打趣道:“西湖借伞啊!”
帕三不懂,数落道:“表弟好奇怪,人家讲苗话你说汉话,这里又没有汉人!”
果四尴尬,赶紧解释道:“这是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用苗语讲我讲不生动,比如说,故事里讲租房子,我们苗家不租房子,是借,不收钱,我一时不知道‘租’该怎么讲。”
果纳也不知道“西湖借伞”的故事,就给果四解围,冲他说道:“半苗半汉就半苗半汉,你讲慢点就是。”
果四环视众人,见大家都想听,娓娓说道:“故事有点长,我边走边讲。在四川峨眉山的山洞里住着两条修炼千年的蛇精,一条是白蛇,一条是青蛇。这两个蛇精向往人间的男婚女嫁、男耕田女织布的田园生活,就变成两个美丽的姑娘,白蛇变成小姐,叫白素贞,青蛇变成丫环,叫小青。
“白素贞和小青像骑马一样站在白云上,来到人间天堂杭州,在城内租房子住下来。也是清明节这天,白素贞和小青来到西湖游玩,来到断桥旁,看见有个小伙子靠着桥栏看风景。
“这个小伙子叫许仙,白素贞见他生得眉清目秀,相貌忠厚,对他一见钟情。白素贞不知道怎样和许仙搭上话,就看了小青一眼,小青知道白素贞的意思,就笑着说:‘小姐放心,让我略施小计,保管他自己找来。’
“小青刚说完,就见从西北方飘来一块黑云,天上淅淅沥沥下起雨来了,许仙急忙到湖边雇一条船,钻到舶篷里,准备回去。这时,白素贞和小青跑来说:‘船家请等等,能让我们搭搭船吗?’船家说:‘这船这个相公雇了,要往钱塘门去。’小青说:‘雨越下越大,我俩个是女孩子,又没带伞,望老人家行个方便吧!’ 许仙听了,问:‘两位大姐你们要到哪里去啊?’小青说:‘我们到太平桥上岸啊。’许仙说:‘刚好顺路,就请两位大姐上船,一同回去吧。’
“白素贞和小青上船后,连连向许仙道谢,小青说:‘感谢你的好意,不知道怎么称呼你?’许仙说:‘我姓许,因为小时候在断桥边遇到过神仙,阿爸就给我取名叫许仙。’白素贞和小青听了,笑了。白素贞又问许仙家在哪里,许仙说:‘我父母都不在了,单身一人住在钱塘门姐姐家,在王员外的药店里当伙计。’小青听了,忽然拍手笑道:‘太巧了,太巧了!我家小姐也是没有家,和你一样无依无靠,看来你们二人有一样的命,正是天生一对啊!’
“太平桥到了,雨还是下个不停,小青就说:‘许相公,我想借你的宝伞一用,免得我家小姐淋雨。明天上午,麻烦你到我们租的房子来取,我们小姐也一定感激你的。’许仙满口答应。
“第二天,许仙按时来到白娘娘住的地方,小青准备好酒水热情接待,吃饭时,白素贞和许仙含情脉脉,笑语融融,动了感情,小青就提出为二人做媒,二人结为夫妻。”
讲完,果四想了想,看果纳一眼,又看阿雅一眼,又像自言自语,又像对着阿雅说:“这么巧!”
阿雅有点不好意思,问道:“什么怎么巧?”
果四没有及时回答,走过去,一把搂住果纳的肩,笑着回答道:“许仙在药店当伙计,就是当医生,这个家伙也是医生!”
阿雅的姐妹们也纷纷笑道:
“是哦,你们有缘!”
“太巧了,太巧了!”
果纳的哥兄老弟就更直白了:
“这么好的缘分,可以直接‘丝碧’吃‘坛子饭’了!”
“就是就是,还和我们走什么,你们两个走后面!”
阿雅没做声,也没流露出害羞表情,如若无事地拉着姐妹们朝翁柏坡走去,她知道,这时候你越害羞,别人越讲你。
三
站在翁柏坡往芭芭冲看去,极富民族特色的小山寨,或隐藏在林丛,或暴露在山坡,或伫立在溪边,如同淘气的孩子玩藏猫猫,枫香树则像勇士站在一旁守护。时下,桃花盛开,李花斗妍,油菜花和野葱也来争宠,社员来来回回运肥,男哥女妹挑葱,好美丽的春天!
这般景致,使得有点志向的果纳有种“君临天下”的感觉,何况心仪的人也来了这里,想吆喝,想打拳,想背诵前几天才看到的一首诗歌: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但他最想做的,是想找个时机和阿雅要个日子,约会也好,赶场也好,看电影也好,走亲戚也好,能见面就好。
翁柏坡的苞谷地,每年都迟点翻土,如果翻早,前来赴会的男哥女妹会把土踩硬。这遍生的野葱郁郁葱葱,风一吹就摇摇晃晃,仿佛天上下凡的精灵享用了人间烟火,懂人性,惹人爱,每年都齐刷刷长出来给有情人挑来传情。
野葱,即胡葱,又名火葱、青葱、蒜头葱、瓣子葱等,百合科葱属二年生草本植物,既可作调料用,又可做酸菜。具有解热去痰、健脾开胃、抗菌抗癌等功效。用鲜胡葱做佐料,无论炒桃花虫、枞菌,还是炒豆豉,都是吕洞山不可多得的名菜。所以,胡葱是吕洞山苗族人民最喜爱的菜肴之一,包饭上山劳动,包的菜,很多时候是胡葱,或酸胡葱,或胡葱炒鲜虾。
这些年头,无论是赶场还是下城,都是件很为难的事情,没钱就不说了,主要还是生产队不批假,更别说赶秋和赶挑葱会这些了。这次,果纳、阿雅这些离翁柏坡远的男哥女妹得来,是帕三出的主意,怂恿家族里的、生产队长的嫂嫂和弟媳们,都来骂生产队长不要管太多,给想去挑葱会“挑葱”的年轻人一天假。这招太灵了,同一个家族的生产队长怕家里有事别人不来帮忙,就答应了,还央求这些嫂嫂和弟媳小声点,要她们叮嘱早早出、晚晚归,进寨出寨都不要打火把。
阿雅按部就班做个样子,一来就用树枝把葱挑好了,和姐妹们坐在一棵松树下,等果纳来讨要,那些还没有目标的,则三个一群、五个一簇,忙着对歌,这婉约动听的、纯净圣洁的天赖之声,像春风一般吻耳轻轻,涤荡灵魂,陶冶情操:
“嗨嗨,角色哎——
翁柏坡上花丛丛,
谁家阿妹来挑葱。
不知妹葱为谁挑?
不知妹情为谁衷?”
歌声像散发的葱香,慢慢悠悠在山坡、在林丛散开。
“嗨嗨,角色哎——
翁柏坡上树丛丛,
谁家阿哥来跟踪。
不知哥你猎何在?
不知哥你瞄谁来?”
果四看见几个妹妹坐在桐子树下的石头看热闹,就过去和她们打招呼,接连喊了几声,那几个姑娘就是不搭腔,果纳看到,打听到是夯吾家寨的,过来帮忙唱道:
“嗨嗨,哪里来的表妹哎——
我看你坐在树下你不说话,
我看你坐在山坡你不搭腔。
妹啊,我是有心喊你唱一句,
你骂一句也喜欢。”
夯吾家的妹妹见果纳嗓子好,人也实诚,打听到是明戎寨的,就见子打子回道:
“嗨嗨,哪里来的表哥哎——
今天烈日炎炎像火烤,
今天树下乘凉刚刚好。
哥啊,我看你好心唱歌给妹妹,
我哪会生气来骂你。”
果四不会唱山歌,阿雅那边又有小伙凑上去起歌,其他弟兄赶紧过来帮忙,掩护果纳离开,接腔唱道:
“嗨嗨,表妹你哎——
听你开言把歌唱,
听唱百灵好歌声。
妹啊,风跟白云花跟露,
我想跟你来歇凉。”
见果纳解放出来,帕三招手喊他过来坐,果纳犹豫一下,走了过去,挨着帕三坐下,毕竟他们是亲老表,不会有闲话。帕三待果纳坐下,一骨碌站起来,走到果纳的右边,又一骨碌坐下,屁股一顶,将果纳挤向阿雅,阿雅一动不动,也不看过来,用心听下面的小伙子唱歌:
“嗨嗨,表妹哎——
每个山头每条路,
每座山梁每棵松,
想念没有路直达,
相思没有树可爬。”
果纳一听,就知道这是熟人间唱的歌,但不知道,这歌究竟唱给谁。
“鄂仁武他们夯勒人唱的。”帕三看穿表哥的心思,凑过来悄悄告诉他道。
鄂仁武?果纳听到这个名字,心头一紧。
鄂仁武是公社公安特派员鄂兴邦的儿子,乾隆年间湖广填四川时,其先祖和族人走散,阴差阳错来到湘西吕洞山,到明戎寨时,被明戎人收留,后来与流落到此的彭氏组成家庭,在金银山脚下开山建寨,延续香火。
鄂家老祖是个懂得感恩的人,为报收留之恩,也是为了生存,放弃母语改用苗语,鄂姓人不仅懂得苗族民俗,还会唱苗歌、打苗鼓,什么都会,俨然苗族。
到鄂仁武爷爷这代,家族子弟跟果纳的太公读书,开始识文断字,国民党统治时,鄂仁武爷爷借助彭家的势力和老师的人脉从政,在六都当区长。
1949年10月,赋闲在家的鄂仁武爷爷审时度势,爬山涉水给吕洞山地区的军政人员做思想工作,叫他们不要负隅顽抗,11月,促成吕洞山和平解放,为民族解放和民族团结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鄂家在吕洞山有着很高的威望,但,鄂仁武却不是很争气,经常与人争斗,去县橡胶厂上班还是那德性,动不动与人打架,被橡胶厂开除。
阿雅芳心已许,听歌就听歌,对唱歌的人却没意思,所以,任由鄂仁武怎么唱,就是不准姐妹们搭腔。
“讨葱讨葱!”帕三见果纳没动静,用左臂推他,提醒道。
果纳还是没动,帕三佯装生气,用手掐他,他才慢悠悠跟表妹说道:“我有办法,你等着看!”
说罢,走到一处湿润的坡地上,掏出一张油纸,用石块掏来一把泥土,捧在手上,回来伸向阿雅,不慌不忙说道:“老表,看你葱快蔫了,快种到这里来,我帮你保护。”
帕三和姐妹们看到果纳这样讨葱,都惊呆了:
“太会想了,从来没有这么讨葱过!”
“姐,快答应,快答应,葱给他!”
鄂仁武看到,忙问道:“这人是谁?这么好的办法!”
哥兄老弟有人认识果纳:“是明戎寨石果纳!”
鄂仁武一听到这个名字,由衷赞到:“不愧果纳!”
帕三听到,趁机为表哥清除情敌,冲鄂仁武他们嚷道:“是啦是啦,是我大表哥,你们可以走了!”
鄂仁武有点尴尬,他的哥兄老弟却没事,嚷道:“仁武是仁武,我们是我们,同样,阿雅是阿雅,你们是你们,我们和你们讨,继续唱!”
鄂仁武随即稳定情绪,抱住一个兄弟,手拉手、肩靠肩,边编词边唱道:
“哎嗨,角色哎——
祝你们双双哦配成对,
愿你们鳞茎哦永相随。
人家表哥哎,你得了青葱得了妹,
你看我讨不到青葱好着急。”
这歌唱得临危不乱,不仅不亢不卑,还幽默,大家都敬佩地笑了。
果纳挟讨得青葱的胜利之威,环视坛清明(即清明节对歌挑葱的场所),来挑葱的人不多,也就50几人60人,看上去,这些人相互间几乎都认识,估计是附近村寨的。想想也是,这么忙的天,管得这么严,有这么多人吃豹子胆,这已经很不错了。这些男哥女妹,有人坐在树下,多数人站着,不是对歌,就是拼口才讨葱。看到谁扛来几个鼓藏在草丛,果纳心里吓了一跳,暗想:“谁这么大的胆子,还敢公开打鼓,那是吃了几个豹子胆了!”想是这样想,心里却是手痒,想和阿雅配合打一段。
其实,阿雅早就看到草丛有鼓了,多数人也都看到了,只是没说出来,心里却痒痒的。
苗族是个独具文化特色的才艺民族,有“无酒不成苗、无歌不成苗、无鼓不成苗、无银不成苗”之说,而“挑葱会”又是以才情博取爱情的地方,怎能不打鼓?
苗鼓之于苗族,赋于的不单是舞蹈艺术,更是团结之精神,奋斗之力量,前进之动力,迁徙西南时,一路上再苦再累,酒照喝,歌照唱,鼓照打,银照戴。
关于苗鼓,有两个传说——
传说一:蚩尤逐鹿中原时兵强势壮,每每野兽或外族来侵犯时,往往击打一种叫“哝”(即鼓)的器具来召集族人抵御,并用其布阵和鼓舞士气,所以,苗族人民把参加鼓会和打鼓叫“赶鼓”。
传说二:远古时候,有多头魔怪危害苗乡,专门吞食小孩和美丽姑娘,苗家后生亚雄邀集同伴上山刺杀魔怪,魔怪战败,躲进天坑,亚雄紧追而来,跳进天坑将魔怪杀死,乡亲们排队打鼓,迎接亚雄他们凯旋归来。
果纳等啊等,阿雅等啊等,谁都不第一个喊打鼓,等到下午四点,还没有人喊,果纳他们路最远,就喊阿雅、帕三她们一起回去,留下遗憾。
四
挑葱回来,果纳和阿雅开始约会,一年多时间确定了关系,准备请果纳姑妈为媒说亲,然后送小酒,然后下聘讨八字,然后结婚,男方入赘女方家。
丢久不见起相思,这晚,两人又在老地方约会,以慰思念。这是一个在吕洞山地区具有特殊历史意义的山谷,铭刻有阿雅内心深处永不磨灭的记忆,这里有五叔闪光的智慧和伟岸的影子。
1962年,解放前在外地读书并参军的五叔从部队回来养伤,不仅给阿雅带回从没吃过的糖果,还利用在部队学到的技术,组织寨子里的人修建了一座微型木制水轮水力发电站。刚发电没几天,木制水轮发电机坏了,五叔边看书边维修,还没修好,就接到部队发来的电报,要他以最快的速度归队。五叔立马意识到了什么,当即轻装启程,选择最近的路线、以最快速的速度回到部队。11月中旬,阿雅爹接到了五弟因押送战备物资牺牲的电报。五叔牺牲后,阿雅常来电站这里放牛、打柴、扯猪草,看着那些神奇的机器怀念五叔。
十三年过去了,这座微型水电站已经荒芜,房子烂了,房梁、柱子和墙壁都长起了蘑菇,木轮发电机的叶片早已腐烂殆尽,唯有那坪小草地还在,芳草萋萋,一波又一波,一春又一春,见证引水渠的水干了又流,流了又干。
草地旁边有一稻草垛,后面坡上有许多枯干了的柴禾,这当儿刚秋收结束,坐的又是沟谷溪边,有点冷,冷,却不能生火,怕火星飞到草垛,引发山火。好在阿雅有准备,带件父亲的衣服给果纳披上,两人面对面,隔着两三米距离,用稻草垫在石头上坐。
“个把月没见了,在忙什么?”果纳边将稻草缠绕在手指上边问道。
“还不都是一样,打完谷子挖红薯、种小麦,每天还要看松茯苓温度、湿度。只要动得就有做的,一年四季都有做的,像豌豆啊、荞麦啊、高粱啊、苞谷啊、谷子啊,好多好多,太多了一下子想不起还有哪些。一年都有种的,一年都有收的,这么多种的,这么多收的,搞点小私有还是吃不饱。今天的活路(即劳动内容),上午挖红薯,下午打扫苞谷地,麻麻黑回来,然后煮饭、剁猪草,然后洗手洗脚换衣服,勾鞋垫等你来喊。”阿雅数落道。
“勾鞋垫?你嗲的?”果纳心里着急,问道。
“你猜!”阿雅故意问道。
“哦,知道了”果纳知道是为自己勾的,释然了,说道。
“黄线没了,都是白的。明天和她们要几个栀子来染,我的用完了。”阿雅继续说道。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聊农事,聊日常,聊天聊地。
“那是银河,这边这个是牛郎,这边这个是织女。”果纳抬头看天,指着星空说道。
“好造孽(即同情)他们,一年才见一次。”阿雅同情地,话中有话地说道。
“嗯,我也很少见到你,大家各忙各的,像你说的,一年四季都有做的,难得闲下来。有时碰上空亡(即凶煞、不吉利的日子)、下雨、出诊,到如今才见你四次,加上看电影和挑葱,也不过六次。”果纳诉说自己的思念。
“你饿我啊?嘻嘻!”阿雅见果纳诉说对自己思念,又喜又羞地道。
“那肯定,不饿你饿谁?”果纳发誓一般说道。
“耶耶耶!你给这个看病,给那个看病,都看饱了,还会饿我?”阿雅故意说道。
果纳不做声,将石头往前移,移到离阿雅一米左右的距离,俯身,抬头,看着阿雅说道:“你看饿不饿,你看看饿不饿!”
阿雅害羞,双手蒙面,半躺在稻草堆里,通过指缝看果纳,说道:“坐过去点,不然我回家了!”
果纳假装害怕,却用手掰开眼睛和嘴巴,模仿鬼怪的声音说道:“我是让你看我饿你不饿你,又不是老虎鬼怪吃你。”
阿雅松开手,边笑边做出脚踢的样子:“退后去,退后去,深更半夜吓人!”
果纳退回,两人又东聊西聊,总是能找到话题,聊个没完,等聊累了,一个靠在草垛上,一个靠在膝盖上,睡着了。
溪谷又像往常一样,泉水叮咚,流下小河,偶尔传来一声虫鸣,声音虽然小,却听得清清楚楚。
月亮阴柔圆融,星星似闪非闪,不时有流星滑落,托着长长的尾巴坠入前山的后面。
更深露重的夜晚,露宿野外是冷的,手臂尽起鸡皮疙瘩,睡着了,打一个寒颤就醒。阿雅却没醒,她太累了,任由月亮怎么照射,任由幽谷寒气怎么侵袭,就是没醒。果纳作为一个男人,是半睡半醒,两只耳朵一直留意有没有异样的声响,担负起守护阿雅的责任,冷了,就站起来,将衣服轻轻盖在阿雅身上,自己则轻手轻脚来回走动,左手掌抚摩右手臂,右手掌抚摩左手臂,边走边看阿雅,看电站,看山,看星空。
按照约定,每次约会时间不能太久,凌晨一点回家,以保证果纳一小时走路,三小时睡眠,眼看时间差不多了,果纳将阿雅喊醒。阿雅醒来,走到溪旁用冷水洗脸,以清醒睡眠。
“哈——”阿雅深呼吸,伸伸手,然后说道:“又要回去了,你记得提醒你嗲娘请帕三娘来做媒。”
“我本来可以自己请的,糖都买了,嗲娘为了尊重你嗲和姑妈他们,非要亲自请,这么忙,哪里有空?”果纳边活动身子边答道,“看春节姑妈来不来拜年,这个年纪的人,还有谁回娘家拜年?”
“我看你是不当回事,是不是我们发展太快,我倒贴你了?人家都是认识后先从很多人一起坐‘公堂’开始,然后两人坐‘丝碧’,相互了解、相互信任后才像现在这样‘吃坛子饭’,我呢,直接和你‘吃坛子饭’了!”
“不是不是,我嗲我娘真是要自己请,真是要尊重你们,你想想,嗲娘不出面,慎重不慎重?”果纳见阿雅的话讲得有点重,耐心解释道。
“嗯,想想也是,就原谅你!”阿雅笑道。
说话间,天空突然一闪,像是什么东西爆炸似的,虽然无声,却有着巨大的威力,如同打铁的氧化皮一样,四闪,高光,即逝,两三秒钟就消失在天际。
“好了,你回去得了,老天都怕你睡不饱觉,催你回去了。”阿雅催到。
“哪是催我,是为我们燃放礼炮!”果纳幽默地说道。
按照吕洞山苗族习俗,异姓男女赶边边场和平时对歌、恋爱约会,都要象征性找个地方躲,不让女方男性族人看到,男性族人如若遇见,假装没看见就走开,所以,无论赶场相遇还是做客相遇,都要约到圩场边、村子边对歌,在圩场边的,叫“赶边边场”,在其它地方的,虽然没有说法,但属于赶边边场范畴。果纳为了不让阿雅他们寨的人看到手电筒的光,快到村子时,就将电筒关了,借着月光轻手轻脚走路,送阿雅到家后,直到走出村外,才又打开电筒,迈开大步回家。
五
每日每夜都是在忙碌中度过,一晃,又大半年了,果纳爹娘始终没时间亲自去请姑妈保媒,忙不是理由,而是真真切切的生活,有时,一个队的人,早早出、晚晚归,如果不是开会,也很难见到一面。
这晚,果纳参加批斗会回来,点着桐油灯躺在床上看书。枕头边整齐地叠放几本医书,放在上面的,一本是一九七一版的《中医学讲义(下册)》,吉林医科大学革委会/中医教材编写组编,一本是《骨与关节显露图谱》,外国人TOUFICK NICOLA(托菲克·尼可拉)著,解放初上海名医梅晋良译,上海广协书局一九五一年四月出版发行。《骨与关节显露图谱》的字是繁体字,但难不到出身于书香门第的果纳,不懂就查字典,或者请教叔公,几年下来,已经将书读透,并根据人体肌肉与骨骼结构进行按摩、推拿,在骨伤科、儿科,以及妇科上,提升了自己现有的医疗技法和医疗水平,有着比较深透的领悟和比较丰富的临床经验。
“肩胛骨乃一‘偏骨’,位于胸后上部之外侧,牵携肱骨,并由锁骨而接连胸骨。”果纳正读得起劲,听到有人推开院子的竹篱笆门,便探出个头往外面看,见大表哥正举着枞树火把急匆匆走来,果纳明白,谁又病了,便走出房间,迎接表哥。
原来,表嫂家堂弟的爱人病了,堂弟参军不在家,喊表哥来请果纳去看看。果纳问了症状后,抓了几把草药,有楤木,有算盘树,放进军用挎包,便和表哥走出门去,给队长说一声后,消失在山垭。
果纳娘睡了,朦胧中听到果纳和他表哥说话,就爬起来,想让果纳表哥给姑姑、姑爹带句话问个好,追来时两人已经走远。
表嫂和表哥是同寨,去表嫂堂弟家要从阿雅家门前经过,果纳急于去给病人看病不能停留,边走边用余光往阿雅家看,表哥也是明白人,假装绊倒,把动静闹大,火把对准表弟,让阿雅知道果纳来了。
经把脉、问询,表嫂堂弟爱人得的果然是月上病,因老公参军不在家,妯娌们各有各家、各忙各家没空照顾,起来洗尿布外感风寒而至,怕冷、怕风、出虚汗,关节疼痛,遇冷遇风疼痛加重。在了解到患者没有高血压、心脏病、糖尿病后,果纳决定用药蒸,通过药物和水温将患者体内的寒邪逼出来。鉴于患者是女性,需要女性做助手完成,果纳叫表哥喊表嫂和表妹来帮忙,表哥回去叫醒爱人和妹妹,暗示她们喊阿雅一起来帮忙。
昏暗的厨房里,桐油灯忽闪忽闪,窗户紧闭,晒席挡风。墙上挂着簸箕、插着刀具,还用粉笔写着“节约用水”几个字。
表嫂在劈柴生火,灶台右边煮猪饭的铁锅已经洗干净,并盛满了水,锅上横放六根青冈条木,条木上平放着一扇格子花窗,花窗上架着个上小下大的蒸桶。
厨房一角,阿雅用洗衣棒将放在木板上的草药锤烂,放入蒸锅。
帕三在用湿布擦凳子,擦好后,拿到灶旁烘干,然后抱来一床旧棉被,放在门边。
果纳和表哥在堂上架着二郎腿抽烟、聊天,不时冲厨房问道:“冒气气了没有?”
等水冒气气了,阿雅从门里探出个头来,告诉果纳:“开始冒气气了。”
果纳站起来,边走边交代道:“把柴退了,用水浇灭,免得有烟。”走到厨房,跟阿雅几个示范道:“你们看我,你们这样给病人推拿,双手半握拳,拳峰,就是四个指拇关节,顺着病人的骨骼缝缝,像你们梳头发一样,由中间往两边梳,只能去,不能回。也可以五指展开,指尖稍微用点力气,手掌用力轻些,也顺着骨骼缝缝由中间往两边梳。记住,一、病人胳肢窝一定要靠在蒸桶边沿,好支撑身体;二、推拿时,温度和用力以病人能承受为准,太热适当加点冷水,从边上加,轻轻倒;三、梳的时候只能去,不能回;四、水气少的时候,用木棒将水搅动,动作不要太大,免得水漫过隔水流到中间的锅。好了,你们去将病人扶来。”说罢,将蒸桶拿开,然后走出厨房,继续和表哥抽烟、聊天。
阿雅三人将患者扶来,关门,插上门栓,边安慰边将她衣服、外裤和鞋子脱掉,然后扶她走上灶台,坐在格子花窗上,再将蒸桶由头上放下,两手伸出来,胳肢窝靠在桶沿上。
表嫂负责招呼水温,用木棒将药水搅动,水蒸气立时从蒸桶里外冒上来,热气腾腾将病人包住。阿雅和帕三站在砖头上,按照果纳的吩咐,给患者推拿。
随着体温提升和水蒸气化成水,患者脸色红润,头发开始滴水,帕三冲堂上问道:“到时辰了吗?”
果纳正在给表哥讲解苗医药蒸之道,讲到把脉问诊方法,念道:“一主神态二主色,三视男女当有别,四望年龄看四季,五取中指细号脉,六要细问和触摸,百病疑难有窍诀,心诚常念药公母,救死扶伤讲医德。”听到帕三问,转过来答道:“再挺挺。你们一定要注意水温,一定要注意看她会不会晕过去。”
约莫10分钟,帕三又问道:“我都出汗了,可以了没?”
果纳问道:“她晕过去了没?”
帕三差点摔倒,答道:“哎哟。没,就很累的样子。”
“那继续,再来10分钟。”说罢,又和表哥聊苗医:“我们苗医,药这块很不错,只要确定是什么病,就都能药到病除。有些药,古书没记录,医院不使用,可它偏偏具有意想不到的、独特的疗效,所以有人讲,‘千年苗医,万年苗药’……”
“你怎么知道这么多?”表哥打断果纳的话,问道。
“我叔公讲一些,我自己想一些,看书看一些,开卷有益啊。”果纳谈兴正浓,答道。
“你叔公是个老古董,哪来这么先进的思想?”表哥不信。
“那是你低头做事只想着劳动了,这也对,早早出、晚晚归,累得一塌糊涂,哪里有闲情关心其它的?其实,我们吕洞山的知识分子一直有人在思考、在探索,寻找历史机遇谋求发展,像你五叔,像我祖太公,祖太公不仅探索苗医的创新之道,还和其他知识分子根据汉字创编苗文,比如一个提手旁、一个走之旁、一个人,读音为‘liao’,意思是,1、扔、扔掉,2、走,3、不欢而散,甩手走人……”
“我弟媳萎多了,可以了没?”表嫂从门缝问道。
“看时辰差不多了,可以了,你们扶她下来,坐在凳子上给她擦干净,换衣服后用被窝包住,抬回房间去。”果纳从窗户看了一下月亮,答道。
三人将患者抬回房间后,果纳交代注意事项,喂她喝点热水来补充水分,以后注意保暖,不要喝冷水,不要着凉,不要闪汗,免得感受风寒。交代完毕,表嫂留下来照顾,果纳和阿雅一起去表哥家吃宵夜。煮好饭、炒好菜,表哥跟果纳说,拿点宵夜给你表嫂他们,你表嫂胆小,我今晚不回来了,说罢便丢下果纳他们,走出门去。
“我瞌睡来了,我也睡觉去了,姐,你们吃。”帕三见大哥走了,也想开溜。
“你大哥安神龛了没?你走!”阿雅回头朝着堂屋看了一眼,说道。
“就是,你以为是在黑谷长峡啊!”果纳低声说道。
帕三犹豫一下,只好作罢,坐下来陪他们吃饭。
“你们想起没?那天鄂仁武乖顺得像个孩子!”帕三问道。
“这么久了,你怎么还记得这事?”果纳不解地问道。
“我也觉得奇怪,不过……”阿雅努力地回忆,“他好像悄悄看了你几眼!”
“看我?她是看你!”帕三大声说道。
“小声点,吵醒孩子!”果纳、阿雅异口同声道。
帕三吐了吐舌头,把声音压低:“明明是看你,偏说看我。”
“吃饭吃饭,来,给你们夹菜。”果纳道。
“吃醋了,吃醋了!”帕三小声笑道。
“几十岁人了,还吃醋。”果纳自嘲道。
“80岁了,长胡子了没?”帕三俯身上去,看着果纳的脸,取笑道。
“皮子太厚,长不出来。”阿雅也取笑道。
“给你们一人钉一双皮鞋要没?”果纳幽默地道。
“算了吧,你脚大,自家都不够用。算了算了……”帕三看阿雅姐也取笑表哥,想给表哥解围,转移话题,“嗯,那天好想看姐打一段鼓。”
“我也想的,怕是人多他们不敢搬出来,人少了才搬出来。”阿雅边想边道。
“那明年又去!”帕三想都没想,说道。
“去,我没得打,蛊虫不肯死!”阿雅也不犹豫地说道。
“表哥也去,给姐敲边鼓!”帕三想成全表哥,说道。
“谁要他敲,你敲!”阿雅害羞地、娇嗔地道。
吃罢饭,果纳送阿雅回家,然后急匆匆赶回去睡觉,明天还要早起。
第二天,果纳七点半才起床,这是他长大以来为数不多的睡懒觉次数之一。得以睡个懒觉,那要感谢大队小学了,原来,小学今天要燃烧柏树叶驱蚊、消毒,请果纳去现场指导。
学校前面是稻田,左边挨着寨子,后面和右边是公路,稻田和寨子的排水都要从学校经过,然后从公路小涵洞排到村前小河,每次下暴雨,垃圾都将涵洞堵塞,雨水漫到操场、教室,就算没漫水,天气一变教室也非常潮湿,木墙壁发霉,蚊子纷飞,所以,每年都要组织师生砍来柏树树叶燃烧,以驱蚊、灭蚊、消毒。
师生们昨天已经将柏树枝叶砍来,堆在操场里,柏叶汤也起早熬好。果纳来后,指导师生们把汤喝了,然后将枝叶搬到风来的方向,及教室周边、教师宿舍前,和堆垃圾的地方堆放,再安排老师手拿竹桠笤防火,便将柏树枝叶点燃,浓烟滚滚,微风轻拂,整个学校弥漫在浓烟之中。
燃烧完毕,确定火都熄灭后,果纳去找队长安排下午的工作。
队长是果纳的一个族叔,见果纳来烦,瞪着一对桐籽大的眼睛骂道:“你就别来烦我,那是你一天的工作!”
果纳心领神会,便不声不响朝林丛走去,穿林过溪,来到阿雅他们寨。
这次来,是来看表嫂堂弟媳有什么状况,也是想看哈阿雅家是什么样子。按照习俗,逢年过节,都是外甥来给舅舅家拜年,没有内侄去给姑爹家拜年,所以,果纳很少来姑爹家,更谈不上阿雅家了,就是约会送她回去,也都是晚上,根本看不到什么。
桃花冲也是大寨,300多户人家,姑爹家在上寨,阿雅家在下寨,今天,果纳特意绕道从下寨走,看阿雅家没人在家,就推开竹院门,走了进去。
“这就是我将来养老的地方啊!”果纳暗道。
这是一栋气势不凡的百年老屋,虎口门,门两侧悬挂着两块红底黄字的木牌,分别写到:“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院子里有两座底座为六角的旗杆石,虽然被人刻意毁坏而显得破败,但通过残留的“道光甲午恩科”字样解读,已然看到这家人显赫的过往和辛酸。
表嫂堂弟家大门大开,表嫂在用铁瓢、调羹喂孩子吃饭,舀一勺,喂一口,见果纳进来,忙招呼他自己去窗口下搬凳子坐下。
果纳问了些情况,见平安无事,准备起身回家,表嫂堂弟媳听到,有力无气地道:“你刚才都说是一天假了,不吃饭就走?你不吃饭,二回他嗲回来晓得,我们要吵,吵架的!”
表嫂有点得意地、命令似地道:“这里也是你亲戚,哪有走亲戚不吃饭的?我今天也是一天假,大队安排我照顾军人家属,这可是记工分的!我心情好得很,给你做一桌好吃的饭菜,吃了再走!”又小声地说道:“你来就不想‘吃坛子饭’?”
果纳尴尬地笑笑,走也不是,坐也不是,然后坐下。表嫂生火烧水,然后从粮仓取出一块长满霉菌的腊肉,放在灶台上,便抱着铜盆、铜瓢走出去,到屋后掰洋荷、扯葱,掰了洋荷、扯了葱,朝水井走去。
果纳站起来,朝后门走去,沿着阶沿走进厕所。一会儿,从厕所出来,听到房间里孩子大声啼哭,觉得太吵,就朝门外走去,迎面碰见夯勒公社公安特派员鄂兴邦和儿子鄂仁武走来,觉得奇怪,打招呼道:“鄂特派员。”鄂兴邦“嗯”的一声,径直走进屋去。
果纳和鄂仁武站在青石板院坝说话,果纳问鄂仁武爷崽俩来桃花冲有事?鄂仁武支支吾吾没有回答,反问果纳来桃花冲做什么,谁病了?果纳简明扼要给他说了。
这时,鄂兴邦倒背着手走来,看了果纳皮带一眼,问道:“皮带都没扣好,怎么回事?”果纳低头一看,见皮带没有插进裤袢,解释道:“刚刚上了个厕所,没插好。”
鄂兴邦走到果纳后面,手一松,一根棕绳掉在地下,与此同时,一脚将果纳踢跪在地上,一手抓住他后衣领,一手拿枪顶着他背脊,大声吼道:“流氓莫动,动打死你!”
这一架势,别说果纳呆了,鄂仁武也呆了,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还不帮忙?帮我捆了他!”鄂兴邦低声吼道。
鄂仁武听到孩子大声啼哭,果纳的皮带又没扣好,犹豫一下,捡起棕绳,将果纳捆了。
“你们误会了,误会了!昨晚我们给她药蒸,你们真误会了!”果纳明白过来,挣扎着解释道。
见果纳被捆个结实,鄂兴邦露出释然的、得意的表情,和儿子将果纳押到公社去。
果纳表嫂洗菜回来,听到孩子大声啼哭,堂弟媳似乎也在抽泣,便走进房间看个究竟。堂弟媳见孩子姑妈走进来,双手护住袒露的胸部,哭道:“你表弟被鄂特派员抓走了……”说罢,大声哭出来。
果纳表嫂一惊,跑出去看,屋里屋外都没见果纳影子,回房间问道:“出什么事了?”
堂弟媳委屈地、害羞地哭道:“我不能说……”
果纳表嫂生气了,指着堂弟媳的胸脯问道:“他对你不礼貌?”
堂弟媳摇摇头:“我不能说,你逼死我我都不能说!”
果纳表嫂坐下来,边安抚孩子睡觉边问:“我弟弟回来怎么办?你说给我听,我们一起想办法。”
堂弟媳边擦泪边说道:“我会给他解释的,他会理解我的。”
六
中学操场上,到处插着红旗,到处贴着标语,高音喇叭发出刺耳的、吓人的啸叫,全公社社员被招来开批斗大会,荷枪实弹的民兵在路口布了哨。
八点四十,五花大绑、戴着高帽的果纳被押上主席台,旁边一个被剃光头的老太太也被五花大绑陪斗,鄂兴邦低声和县里来的干部商量着什么。
会场上,几个小孩子追来追去,一会儿跑上主席台,一会儿钻进人群,一个小孩从鄂兴邦前面跑过时,鄂兴邦正好倒茶渣,孩子踩到茶渣摔倒了,爬起来揉揉屁股,抓起茶渣朝鄂兴邦扔去,吼道:“你倒的!”鄂兴邦用手一挡,没挡住,茶渣打在脸上,全场社员看到,忍不住笑了起来。鄂兴邦措手不及,猛站起来,脸色铁青,快步走到话筒前,振臂高呼道:“准备开会了,先跟我喊口号,打倒果纳!镇压流氓!”社员们习惯性举起拳头,跟着高呼:“打倒果纳!镇压流氓!”
台下,鄂仁武面无表情地站着,也不高呼,也不四处看,两眼直杠杠看着果纳。按理说,此时此刻,他应该难掩内心的激动,可是,他的内心却多么的复杂,父亲所作所为就是要让他得到快乐,谁知,他根本不开心,因为谁都无法保证让别人得到快乐,只有自己才知道怎样才能快乐,父母伟大的爱,有时会让子女吓坏、吓跑。
阿雅自然没来,帕三来了,站在那里看看表哥,又看看鄂仁武,难掩内心的同情与愤怒,想扑上去一把抓住鄂仁武头发,拉他上主席台当众给表哥下跪认错。鄂仁武也看到了帕三,见她愤怒地瞪着自己,一时不知所措,慌乱后退,踩到别人,赶紧道歉:“对不起,是我不对!”
散会后,鄂仁武远远尾随帕三而来,帕三回头看见,叫姐妹们先走,自己解个手。
帕三躲在大搞农田基本建设时堆石头的一个坎上,鄂仁武躲躲闪闪来到坎下,帕三突然站起来,双手举起一个大石头朝他砸去,骂道:“不是人的家伙,砸死你不投胎!”
鄂仁武双脚站稳,一个侧身躲开,扭动身子跳舞一般道:“哎哎,没砸到!”
帕三更气了,背朝鄂仁武,俯身用双手快速抓起小石头扔向鄂仁武,这情形,像牛生气准备打架一样,脚不停地往后蹬,石头被踢飞。鄂仁武刚才是一时情急,没想到这是吵架,才逗帕三,现在反应过来,边躲闪边喊道:“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
帕三还是不停地抓石头扔向鄂仁武,见坎边有几个大的,便坐下来,双手撑地,双脚一蹬,将石头蹬落下去。鄂仁武头破血流,跑开,跳到小溪对面的农田去,回头解释道:“那天嗲带我去桃花冲走走,也没说什么事,我们从上寨下来,到中寨碰到你表哥,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你不知道,那你还捆!你不是人,你不是人!”帕三到处找小石头,找不到,捡起一个拳头大的,用力甩过小溪去,甩不过,落在路上,打不到鄂仁武。
帕三一个女的,绞尽脑汁把能想到的脏话都想了,都骂了,可见愤怒之至,而鄂仁武任由她怎么骂,就是不还口,一来他内心有苦衷和想法,二来这是野外,如果与帕三发生什么,他有口难辩,不过还好,帕三自始至终没骂他爹娘,这也是他克制的原因之一。
帕三的骂声,越骂越小,到后来,看着鄂仁武的头,平平和和地说道:“好了,我累了,回去了,你不要跟来,跟来我再打你。你赶紧扯点犁头草、蚌壳草涂涂,我走了,你不要跟!”
到了晚上,月牙初生,萤火虫飞来飞去,帕三忙着剁猪草,剁好猪草,也不绣花,也不纺线,搬两个凳子坐在柿子树下,等阿雅姐“来玩”。
大哥收拾这收拾那,收拾好了,正准备和爱人去堂弟家耍耍,门外传来帕三沉闷的怒骂声:“打死你!”
大哥大嫂赶紧跑到门边看,原来,鄂仁武来了,帕三用凳子砸他,没砸到,凳子都砸烂了。大哥返身,顺手抓起一把柴刀,冲了出去,大嫂急忙追出门去,双手抓住他衣服,低声哀求道:“莫闹莫闹,要死人的!”
鄂仁武站在台阶下,没有一点恐慌,冲帕三大哥大嫂说道:“表哥表嫂,今天帕三拿石头砸我,我没还手,今晚我来,你们打我杀我,我也不会躲开。我来,是找帕三问个明白,究竟怎么回事?”
帕三正要开骂,被大哥用手制止。大哥大嫂这才看清,鄂仁武额头上敷着草药,在夜色里黑一块、白一块。
“你还要问个明白?那你问我!”帕三大哥略带怒气道。
“我只相信帕三,其他任何人都不相信!”鄂仁武无所畏惧地道。
“你相信我?你相信我打不死你?!”帕三那股难以抑制的怒气又涌了上来。
“是的,我只相信你!”鄂仁武斩钉截铁地道。
“你相信我,你是想骗我走好杀我!”帕三没好气地道。
“这样,她大大(即姑姑),你大哥陪你,你们到外面去说。”大嫂插话道。
“可以,你们多喊几个兄弟都可以。”鄂仁武应承道。
“不用,我一个人足够。走,你走前面。”帕三大哥将帕三拉到自己后面,三人朝村外走去,走到几棵高大的枫香树下,便停下。
“按理说是我们问你,你倒问我们了,你问!”帕三大哥指着鄂仁武说道。
“我要帕三亲口对我说发生了什么事,我捆果纳,是因为我听到房间里孩子大声大声地哭,果纳的皮带也没扣好。”鄂仁武单刀直入说道。
“你装吧!我表哥的皮带为什么没扣好,我不知道,但是,我大嫂就在附近水井洗菜,我表哥单独呆的时间、你和我表哥说话的时间、你两父子捆我表哥的时间,加起来不如我大嫂出去的时间长,我大嫂出去不过20分钟,你说,我表哥能做什么?!我看啊,是你屋嗲做了不礼貌的事情,然后有目的地陷害我表哥!”帕三怒气冲冲地道。
“你,你,我嗲绝对不会!”鄂仁武被帕三激怒了,吼道。
“这么短的时间,不是你嗲是谁?你说!”帕三一点儿也不让,也吼道。
“都小声点,又不是什么好事!”帕三大哥见两人大声吵起来,制止道。
两人停止争吵,静了下来,鄂仁武想着,帕三大哥也想着,帕三气鼓鼓盯着鄂仁武,鄂仁武也表情怪怪地看着帕三。
一会儿,鄂仁武心平气和地问帕三:“你确定时间很短?”
帕三依然不依不饶地道:“你不是说你只相信我吗?”
鄂仁武双手抱头,蹲了下来,不知道是头痛,还是伤心。
阿雅手拿枞树火把,但没有点燃,摸黑朝这里走来,快到时,停了下来,躲在路边听他们怎么讲。
“刚才你说我嗲有目的陷害你表哥,什么意思?”鄂仁武问道。
帕三看大哥一眼,然后说道:“陷害我表哥了,你好娶我姐!怕我不知道!”
鄂仁武忽地站起来,委屈地看着帕三,看了一会儿,冲帕三大哥问道:“老表,我心里有话,可以当着你的面讲没?”
帕三大哥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糊里糊涂地道:“有什么不能讲的?你尽管讲。”
鄂仁武又看帕三:“我讲了嘞。”
帕三不高兴地道:“你讲你的,看我?!”
鄂仁武犹豫再三,喃喃说道:“你们都搞错了,我屋嗲也搞错了,我是喜欢你!”
“喜欢我?我——”帕三害羞、尴尬,顺手抄起一根木棒,朝鄂仁武打去,鄂仁武手一抬,“哒”的一声,木棒断了。
帕三大哥吓了一跳,鄂仁武吓了一跳,阿雅也吓了一跳,发出“啊”的一声。帕三和鄂仁武见阿雅来了,吓坏了,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阿雅缓缓走来,跟大哥说道:“今晚就到这里,各回各家。”
帕三还是不依不饶,气冲冲地说道:“各回各家?!我还没打够!”
鄂仁武也横下一条心,走到帕三跟前,表情复杂冲她道:“那你打,话说开了,死在你手里我眼睛闭得好好的!”
帕三看着鄂仁武那样子,一时束手无策,不知道如何是好。
“还是回去吧,让他走。”阿雅过来拦住帕三,让鄂仁武离开。
“不行,你说你喜欢我,那你证明是你屋嗲陷害我表哥!”帕三紧紧相逼。
“他是我嗲啊——”鄂仁武突然伤心欲绝哭了起来。
“好了,今晚都累了,都去我家吃宵夜去,涂药去,都去!你看你,一个女孩子下手这么重,你啊!”帕三大哥看到这出乎意料的结局,似有所悟,过来扶鄂仁武,指着帕三批评道。
第二天,鄂仁武叫父亲上山教自己认草药,鄂兴邦以为儿子又和人打架把人打伤,想趁这个机会给他上政治课,便同他一道朝金银山走来。走到一个到处无人的山谷,鄂仁武顺手掐了两截烟管头草,停了下来,用一个草头勾住另一个草头,双手用力一拉,其中一个草头断了,掉在地上。鄂仁武将草头捡起来,转过身问父亲:“是不是你搞的名堂?”
鄂兴邦没想到儿子来这么一出,脸上一慌,随即镇定,以一个父亲的威严教训道:“你屋嗲是个人人信服的、正直的干部,苦日子那会,他们桃花冲大队杨明宝害病在大队‘住院’。那时没有医院、没有医生,看病要去吉首看,极不方便,人们想出办法,由大队抽调人员找草药用大锅蒸病人,一蒸治百病,其中很多人不是害病而是饿了,请假来‘治病’。一天,杨明宝用食堂的锅煮五个小南瓜,别人看见了,说是偷的,杨明宝说,‘我的南瓜,我还偷别人的?’别人说,‘你的南瓜?那么小你也摘?!’杨明宝说,‘我瘦,走哪里走不到,我偷别人的?’大家不信,要捆杨明宝,我是‘四清工作队’队员,我看不过去,说去看看。杨明宝带我们去自家的菜地看,看到确实是摘自家的,真相大白了,那些要捆杨明宝的人说,‘我们是没捆他,捆他我们犯法了,感谢人鄂队长!’他们对我感谢得很,事实证明,我那些奖状是凭本事得来的……”
鄂仁武瞪着大眼睛正气凛然地道:“你的那些光环,光都把黑照亮了,所以正好用来害人,害人了没人信!”
鄂兴邦看了看四周,怕人听到,语气缓和下来,告诉儿子道:“我是为你好……”
没等父亲把话讲完,鄂仁武双手握拳,放在身体两侧,冲父亲吼道:“我看不起你!”
鄂兴邦也怒了:“看不起我你要我养,你自己找钱啰!你吼,你吼,得阿雅你就不吼了,真是的!”
鄂兴邦以为讲白了儿子就不和自己吵了,没想到儿子还是怒不可遏:“哪个说我要阿雅的?我要帕三!”
听儿子说喜欢的人是帕三,鄂兴邦糊涂了,一时不知道怎么讲才好,强压怒火,半天才说道:“儿啊,帕三的性格,你压不住她的,还是阿雅好……”
鄂仁武歇斯底里地道:“我就喜欢她,帕三,帕三,帕三!她拿石头砸我,她拿棒棒打我,我喜欢!你看你看,这是她砸的,这是她打的,我喜欢,我喜欢,我就喜欢,哪个喊你从小不打我?!一回来就给我讲大道理,讲道理讲道理,你不烦我烦,耳朵都被你讲聋了,耳膜都破了,我不想一眼看到自己的未来!”
看着眼前这儿子,鄂兴邦丧失掉平日的威严了,傻了,不认识儿子了,突然感觉到好害怕,好害怕……
七
出了这档子事,果纳被判刑,阿雅再没去陪姐妹们“坐公堂”,也很少去闹寨,白天劳作,夜里关在吊脚楼,对着那对鞋垫和那八个字发呆。
阿雅爹如若无事,身体力行能做什么就做什么,女儿不让做的就不做,生怕女儿多担一分心,白天不是弯着个腰去菜园看看,就是在家收拾家务,或者给生产队做些季节性手工活,如抹包谷、剥桐籽、扎稻草人,每到晚上,总是点着桐油灯坐在虎口门编草鞋,逢场委托别人背去夯勒卖。
国庆后不久的一个下午,鄂兴邦又带着鄂仁武来桃花冲,两爷崽一前一后走着,嘴巴闷苦了都没说一句话。
阿雅爹正坐在虎口门制作“奥炳”,将一个竹筒削得漂漂亮亮,将一块红布塞进去,鄂兴邦来了,看到,小声问道:“老杨,您们要请‘奥炳’?严得很嘞,香纸一烧、锣鼓一响,我们就得来,你们只烧香不敲鼓行不行?”
鄂仁武不知道“奥炳”是什么,走上来俯身看着,问道:“表叔,‘奥炳’是什么?”
“我不太方便,你去搬两个凳子来坐。”阿雅爹略显痛苦,吩咐道。
待客人坐下,阿雅爹不慌不忙解说道:“‘奥炳’是一根竹筒,竹筒里面有块红布,朝朝代代祖先都住在里面,像起房子啊、娶儿媳妇啊、兄弟分家啊,都要请祖先来,喊做‘请奥炳’。同根竹的叶,同条河的鱼,苗家每个家族都有‘奥炳’,我们的被红卫兵收去了,我做个新的。”
“是家族大事,还是别的什么?”鄂兴邦小心谨慎地问道。
“放心啦,是分家,不用敲锣打鼓放鞭炮,不会让你为难的。”阿雅爹慢悠悠地道。
“那就好,那就好!”鄂兴邦如释重负,感谢道。
鄂仁武的坐姿,凳子两脚着地,两脚抬空,身子后靠,两脚叉开,两手护裆,两眼看着燕子窝,似听非听,似想非想。
“想什么呢?年轻人,我讲的红卫兵又不是你。”阿雅爹转过头来冲鄂仁武问道。
“没没,我是插不上你们的话。”鄂仁武坐稳,答道。
“嘴巴都闷苦了吧?嘴巴苦,就闷一口井水漱口,然后吐出去,吐出去了,嘴巴就不苦了。”阿雅爹话中有话说道。
鄂兴邦赶紧岔开话题,问道:“姑娘好晚回来?”
阿雅爹吐了一口烟,看一下天色:“姑娘苦哦,打小没娘,刚长大嗲的腰又压坏了……”
鄂兴邦生怕阿雅爹说下一句,赶紧接过话题:“老杨啊,可怜天下父母亲,你不忍心看到姑娘那么辛苦吧?我也不忍心,我们一起想办法让她轻松点,不要那么累,你看行不行?”
阿雅爹捶捶背,看鄂仁武一眼,想了一下,说道:“懒养猪,勤养蚕,老鼠钻洞穿房梁,有些东西是注定的,她现在吃点苦,吃苦让人坚强,遇到什么事都能扛得住。”
鄂仁武又将凳子两脚着地,两脚抬空,身子后靠,两脚并拢,两手抱住后脑勺,两眼看着燕子窝,似听非听,似想非想。
“老杨老杨,命运是可以改变的,我有办法让姑娘转成居民户口,只等你一句话。”鄂兴邦诱惑道。
阿雅爹叼着烟斗,从烟斗里吐出一句话:“一句话啊,字数不多,我儿不配。”
鄂仁武突然站了起来,朝外面看去,阿雅背着一捆柴,侧身走进来,将柴背到一边放好后,边用衣袖擦汗边说:“特派员来了啊,我就不喊您的姓了,喊特派员。特派员,我呢,就是这个命了,劳苦劳累惯了,改变不了了,像人家燕子,今年飞进谁家,不管这家人再穷再苦,拨开云雾见新天,是好是坏都是自己选的,明年还飞进这家。你的好意心领了,我们年轻人的事,我们会处理好。你们也该饿了,我给你们煮饭去。”
听这话,鄂仁武脸上露出自己才知道意思的笑容,悄悄竖大拇指给阿雅看,鄂兴邦则像被谁点了穴位似的,眼皮一动一动,僵在那里。
回去的路上,两爷崽也是一句话也没说,出村口不远,鄂仁武佯装方便,待父亲走远了,悄悄返回,找帕三去了。
时已黄昏,倦鸟归林,白鹤披着昏暗的祥云沿着小河飞来,飞进高大的枫香树。幸得阿雅相告,说她回来时,还看见帕三她们在打柴,还没回来,鄂仁武得以在村外“拦下”帕三,大婶大嫂和姐妹们见到鄂仁武,纷纷骂了起来:
“还敢来我们寨!”
“这个人就该打死!”
“鄂仁武恶,鄂仁武坏,鄂仁武,鄂仁武,鄂仁武就不是好东西!”
鄂仁武任由她们咒骂,也不生气,也不还口,待她们走过去,见帕三回头,赶紧用手指一指自己,又指地下,再指帕三,再指地下,然后合掌作揖,告诉她我在这里等你,你一定要来。帕三没表态,和大婶大嫂及姐妹们背着柴禾,走几走擦一下汗,消失在村口。
吃了饭,帕三跟哥嫂说今晚和姐睡,便走了出来,摸索着朝村外走去。鄂仁武坐在那里等,见帕三到来,便站起来,和帕三面对面站着,谁也没说话。
“还痛没?”帕三打破这种令人尴尬的沉寂。
“没没,没事!”鄂仁武显得受宠若惊。
“不恨我?”帕三有点不好意思了。
“比我嗲给我上政治课舒服多了!”鄂仁武自嘲道。
“你这个人太奇怪了,哪有讲比打舒服的!”帕三不解地道。
“真的真的!你是没见,每次我和别人约到偏僻地方打架,回来我嗲看到我受伤,给我上政治课,那啰嗦啊,我宁愿他打我,他就是不打。”鄂仁武尴尬地道。
“太奇怪了,你这个人太奇怪了,被我打那么重,还说比你嗲给你上政治课舒服,几次对歌明明是对准我姐,偏偏说我……”帕三感觉说过头了,赶紧刹住。
“真的真的!大众对歌,多看美女几眼是普遍心理,正常的事。我看你姐你看到,我看你你看不到!”鄂仁武解释道、埋怨道。
“我姐说她看到你看我了,你看我什么啊?”帕三心理发生变化,害羞地问道。
“看你就看你,哪有什么。”鄂仁武也有点害羞,答道。
“没有什么啊?那回去了!”帕三尴尬地道。
“有有有有有,我,我一直喜欢你!”鄂仁武鼓足勇气说道。
“喜欢我哪里?”帕三追问道。
“哪里都喜欢,哪里都喜欢!”鄂仁武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慌乱答道。
“哪有你这样的,嘻嘻……”帕三笑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相约到附近一个人工开挖的山洞去坐。这是个锰矿山洞遗址,洞口前面是个草坪,洞内滴水,时已晚秋,寒意袭来,两人不敢进洞,便在洞外一侧生火,搬来木头面对面坐下。鄂仁武把今天来桃花冲的原因一五一十给帕三说了,帕三听完,夸他是个孝子,夸他对阿雅姐竖大拇指表明态度,做得好,有勇气。
“你也有勇气的。”鄂仁武冲帕三说道。
“我有什么用气?”帕三问道。
“深更半夜的,你还敢出来,不是有勇气是什么?”鄂仁武欣慰地道。
“我也不知道是怎么了,那次打你以后,有点想看到你,你来我家我拿凳子砸你,是做样子,那根木棒我知道是烂的。”帕三表情凝重,内疚地答道。
“哎,那天我那么直白,回去你哥骂你没?”鄂仁武问道。
“我哥也是个奇怪的人,他竟然夸你,说你是条难得一见的汉子。”坡帕三喃喃说道。
“那你呢?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鄂仁武试探性问道。
“不告诉你!”帕三神秘地笑了。
今晚没有月亮,但夜色空明,能看见篝火的烟子消失在空中,能看见熟透的柚子挂在树上,能看见下游的水碾像老人在河边静坐。
“哦,下午时间太仓促,有个事情没得给你姐讲,听我嗲讲,你表哥可能会到黑水河白云渡那里劳动,就是那年国庆你们去县城演出,过拉拉渡那里。从县城进来那边的渡口要铺水泥,什么时候开工还没定,可能是明年,定了我告诉你。那里是露天,是野外,是路边,管教人员管不了那么多,你告诉你姐去看你表哥。”鄂仁武双手抱住一只脚膝盖,看着火苗说道。
“这个消息好,我姐也想告诉表哥哪里都不去,在家等他。”帕三手拿柴棒,扒走篝火里的石头,高兴地道。
说完,又是一阵沉寂,两人看火苗吐瑞,看对方的鞋子,看夜空无垠,就是不敢看对方,尤其不敢看胸脯和脸。
“这么好的火子,忘记带点苞谷了。”帕三看着炭火,火光将她脸照红。
“我也喜欢熋苞谷,每到冬天,常和妹妹边烤火边熋苞谷,苞谷炸裂,爆米花和火子、炭灰‘啪’地飞起来,好好玩!”鄂仁武附和道。
这种东一句西一句、不敢看对方的对话,是人们相亲或谈恋爱,初次见面时说话的常态,无论对对方有意还是无意,都想把心里的意思说明白,却问东问西,说东说西,前言不搭后语。
“我说什么你说什么!”帕三娇嗔地道。
“当然啦,我跟你了!”鄂仁武之前说过喜欢帕三,现在看到帕三说“我说什么你说什么”,抓住正题,下决心表白道。
“那你说,究竟跟我做什么?我究竟好在哪里?”面对鄂仁武突如其来的爱慕,帕三要问个明白。
鄂仁武抬起头来,透过火苗看帕三,娓娓说道:“你记得没?前年你赶场买镰刀、修锄头,我低头走路,往田边走去了,你‘嗨’地喊我,提醒我,我就莫名其妙想和你了。我和妹妹在家天天听嗲娘啰嗦,他们要我们按照他们划定的路走,可我有我的想法,他们根本不顾及我们的感受,妹妹想当画家当老师,他们压妹妹考干部,我想当飞行员,哪怕在地下做飞行工作也好,他们不让我当兵……”
“当兵多好啊,他们不让你当兵?不信!”帕三打断鄂仁武的话问道。
“千真万确!我屋嗲在外面对谁都随和,在家特别不讲理,娘、妹、我,一切都要听他的。我要参军,他要我去橡胶厂上班,我和他赌气,故意和人吵架、打架,故意让人开除。不过挺奇怪的,娘听他话很,什么都和他保持一致。我最怕娘,动不动就哭,动不动就哭,招兵时我没报名,就是因为她哭。”打开了话匣子,也是情到深处,也是触碰到内心的柔软,鄂仁武滔滔不绝讲道。
“哦,原来这样啊,怪不得你说我打你比你嗲给你上政治课舒服多了,你是欠揍,哈哈哈……不笑!哎,你竟然想跟我,是你跟我,不是我跟你,你就得答应我一件事,不答应的话,一切免谈!”帕三斩钉截铁地说道。
“你说,我看能不做到,如果是我做不到的,我不受任何人胁迫。”鄂仁武一反常态,斩钉截铁说道。
“我要你回橡胶厂上班,凭自己的本是吃饭,做不到免谈!”帕三用没有商量余地的语气说道。
“这个啊。”鄂仁武想了想,“这个做得到!”
“做得到?你是被开除的,人家还要你?”帕三不信。
“我有办法,我就说你如何拿石头砸我,你如何接受我,把这些给领导说,保证他们感动!”鄂仁武狡黠地说道。
“不害羞!”帕三娇嗔地道。
“为了你,我不管了!”鄂仁武果断地道。
“那,那你得回去上班的话,不准回来找我,我保证不出去陪姐妹们‘坐公堂’,也不和她们去‘边边场’,我表哥好久回来提亲,你好久回来提亲,我和姐姐等你们,你耐得住就说明你是真心改正。”帕三又谈条件。
“不是只要答应一件事吗?你又提条件?”鄂仁武有点不高兴。
“鄂仁武,我姐的痛苦你是知道的,原因你也知道,我们应该陪她和表哥一起痛苦、一起思念,我是思念你啦,还不高兴!”帕三安抚道。
“也是,我们也该。那我也提两个条件,一,你给我张照片。”鄂仁武说道。
“可以,一哈回去就给你!”帕三爽快地答道。
“二,你骗我的话,我打你。”说罢,捡起一根柴棒,当着竹筒枪,“哒哒哒哒哒”,冲过去对着帕三扫射,帕三站起来跑,绊到柴禾,火星子飞腾,飞向天空……
八
果纳进去后,有好心人劝阿雅往远处嫁,阿雅幽幽地说:“他没事,我等他!”
帕三和几个要好的姐妹经常来和阿雅玩,一起纺线、一起绣花、一起勾鞋垫,晚了一起睡,但凡谁约得日子,都不会为难阿雅、帕三,叫她们在家好好休息,等她们回来分享乐趣。不知不觉,清明又要到了,相约赶挑葱会一起打鼓的日子快到了。
这几天,每到晚上,都有姐妹手拿鸡蛋往阿雅家走来,原来,果纳已经在白云渡劳动,阿雅请假去看他。清明前夜,阿雅将姐妹们送的30个鸡蛋煮了,用褡裢包好,鸡叫两遍就出发,下夯勒,上排戎,穿乡过寨,走了4个多小时到达白云渡彼岸。
黑水河,因谷深崖悬,光照时短,河谷阴森昏暗而名。站在悬崖上俯瞰,湾多滩繁,舟行有滩石之险,陆行有登爬之艰,山列如屏,水潆如带。白云渡在中游,地势相对开阔,白云沉底,水幻光惚,映照崖壁。对岸为一梯田,公路自梯田中间缓缓而下,直入渡口,旁边有几座新修建的砖房,升腾炊烟。
白云渡历史悠久,据民间古籍《长拽集·义学纪事》记载:“……(白云渡)路悬崖垂,坡危水深,府民吁请司马刘自唐购置渡船二只,交与居民轮渡,每渡过往一人,止收渡钱二文,严禁多索,学童全免,民苗同酬……”
阿雅小心谨慎地从台地走下来,第一步踩在上一级石阶上,第二步也踩在这级石阶上,第三步第四步踩在下一级台阶上,走走停停下到谷底,谨小慎微蹬上木船,一拉一拉渡过河去。
过了河,往上走五六十米就到劳改队的住房,住房左侧停放一艘崭新的木船,果纳坐在砖房的后面,将明矾粉末倒进桐油桶里,用木棒不停地搅拌,然后走过来,给木船涂上,用余光看见一个身穿苗服的人朝这边走来,便抬起头来看,见是阿雅,忙叫她先站在原地,等他进去请示管教人员同意她过来。
听说流氓犯果纳的女朋友来了,管教人员和服刑人员都觉得不可思议,纷纷跑出来看,看到阿雅那么漂亮,都惊呆了。阿雅也不害羞,大大方方走过去,掏出出行证明给管教队梁队长看,经得梁队长、彭管教商量同意后,将鸡蛋交给果纳,要他分给大家。
这里连管教人员一起,总共12人,没有警服和囚服,没有围墙和铁丝网,没有岗哨和探照灯,墙壁上也没有“改过自新”之类标语,若不是听人说,根本不知道是劳改场。
“领导,我可不可以帮他刷?”阿雅问梁队长。
“这个,我们还没碰到过,以前都是在铁丝网内,或者很多人在一起,有人站岗。”阿雅这么问,梁队长一时不知道怎么处理。
“报告管教,我觉得可以,您看,附近社员都可以随时进来和我们抽烟、借工具,有时还请我们出去帮忙这样帮忙那样,人阿雅为什么不可以进来帮忙?”一个服刑人员说道。
“那行,不过,你们吃饭后都给我到河边去,一个都不准留到这里!”梁队长严肃地道。
大伙一听,都笑了:
“出去就出去,反正我们也听不懂苗话。”
“我们都出去,领导您们也不能留,您不来看我们,我们从那边逃跑!”
“反正我不留在这里,电灯泡好当得很!”
吃了饭,一干人挑着水泥、扛着锄头,往河边走去,有的平土,有的和浆,有的砌墙。
阿雅和果纳给木船涂防腐油,阿雅低声说话,将鄂仁武的情况一五一十讲给果纳听,并告诉果纳,这个人太反常了,坏的时候特别坏,好的时候特别好。听帕三说,不知道什么原因,他屋嗲都被他吓怕了,在他面前哭了。帕三很喜欢他,大哥也很佩服他,夸他是条难得的好汉子。
“这一连串的反常,儿子反常,父亲也反常,看着奇怪,其实怪而不怪,人之初性本善,人随着年龄增长,特别是进入社会,见到的事多、经历的事多,想法和做法发生变化,都把内心的柔软死死隐藏起来,给人看的,很多时候是一个假象,所以,人们认识一个人,通常只能认识他的表面,难以了解他的内心,所以,没有经过别人的人生,就不知道别人是善良还是邪恶,若是邪恶,是怎么变邪恶的?是人都会生气、都会哭,只是还没触碰到他的底线、还没刺痛他的柔软。
“鄂仁武讲‘不想一眼看到自己的未来’,这话是很有意思的,帕三拿石头砸他他也没生气,关键的时候这么冷静、这么不含糊,这个人怕能干大事,因为他思考了,思考自己的命运自己做主,生气就得不到帕三原谅。我们的物质生活过于贫穷,文化生活过于单调,需要一种思想和力量来突破,这种思想和力量隐藏在人们的内心里,干部、百姓都有,比我们见识多的鄂仁武肯定有,穷了就想改变,自古以来都是这样的。
“鄂仁武读过高中,在城里见过世面,听说在橡胶厂时出过远门,说的、做的肯定和我们呆在农村的不一样,比如炒肥肉,我们切五指宽、一指厚,炒得白花花的,我们认为这样切、这样炒才对,人家城里人不这样切、不这样炒,这些道理他比我们懂,只是压在心头没机会说出来罢了。”果纳滔滔不绝地道。
“我感觉到你的变化好大!”阿雅停下来看着果纳,听他讲完,说道。
“呵,我太久没得和人讲内心话,只顾讲,离题了。”果纳自嘲道。
“那你和我讲,你继续啊。”阿雅鼓励道。
“好!我给你讲我学到什么,我们给木房上油,都是用桐油,给木船上的这油,也是桐油,这个桐油和我们的桐油不一样,添加有明矾,防腐效果更好……”果纳边刷边道。
阿雅涂防腐油如同文物工作者修补文物,这里刷一下,那里刷一下,然后再刷缝隙,慢慢缀合,她用这种方式告诉果纳,分开是暂时的,她等他,一生一世永相随,果纳看懂了,幸福地笑了。
不多久,给木船上好油,果纳和阿雅一前一后朝河边走去,梁队长看见,老远喊道:“快回去,快回去!忘记给你们讲了,你们把那些烂挑筐修补哈,下午要,篾条在右边那里。”见两人继续走来,梁队长走了过去,果纳像是看见了什么,甩开阿雅,以最快的速度边脱衣服边朝河边跑去,原来,两爷孙从对面崖道走下来过河挂亲,孙孙跑得太快,到河边没刹住,坠入河去了。
果纳跑到河边,一个猛子扎入水里,快速朝对岸游去,其他服刑人员看见,也纷纷跑到岸边,欲跳下水去救人,梁队长怕出事,留下彭管教将他们死死拦住,不准他们下水,然后也跳下河,紧紧追去,待他赶到,果纳一手抓住岸边石头,一手将孩子举起,已将孩子救上岸。
这下,劳改队炸锅了,有人喊“英雄”,有人喊“这个可以减刑”。阿雅两眶泪水,双手抱在胸前,像拜菩萨似的,一声不响看着,待果纳过来,赶紧把衣服给他披上。
梁队长将彭管教叫到一边,低声商量几句,然后回来,跟大家商量道:“哎哎,弟兄们,弟兄们,大家都看到了,石果纳不顾自己的生命危险下水勇救落水孩子,这种英雄事迹是值得我们大家学习的,我和彭管教商量了哈,水里太冷,想让他和他的女朋友去对面山洞生火、烤火,给他放半天假,你们觉得怎么样?”
众人纷纷拥护:
“本来就该给他放假!”
“这个好,梁队长和彭管教会做人!”
“放几天都没意见!”
果纳显得不好意思,梁队长又上来抱住他肩:“走,我们换衣服去!”
一个凶神恶煞的服刑人员问阿雅:“妹子,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孩来看犯人,还没结婚,还是走夜路,我相信这里面肯定有原因,你们为什么不上诉?”
“谢谢大哥的信任,有些事情我们也蒙在鼓里,不知道怎么办,他坐多久,我等他多久。他是个书呆子,有什么不懂的,麻烦您们教教他,谢谢您们!”阿雅鞠躬感谢道。
宿舍里,梁队长边换衣服边骂果纳:“你狗日的不识好歹,一哈你还傻傻地站在那里,老子一脚踢你!”
“我知道队长您是好意,问题是,我不好意思离开嘛。”果纳尴尬地道。
“人家姑娘大老远来,人家都不怕,你狗日的还不好意思,我看你是炫脸(即嘚瑟),故意摆给人家看。不管了,换衣服我送你们上船,去山洞烤火、讲悄悄话去,记得拿打火机!”梁队长下命令道。
换衣服出来,梁队长将果纳和阿雅推上船,朝对岸划去,手拉手爬上崖道,往左进入山洞。
山洞不深,也就十几米的样子,常有路人和牧童进来躲雨、游玩,以石为凳,围坐烧火,烤糍粑的支架也还在。洞壁依稀看见“高岭……烟……万仞山……壁下炎凉人罕见……绝顶问飞仙”暗红色字样。
洞里有别人烧剩的柴禾,果纳掏出汽油打火机将柴禾点燃,两人便面对面坐下,围灶烤火,娓娓而谈。
“约好了这个清明去挑葱,不得去了。”阿雅看着果纳还略微发紫的嘴唇,说道。
“这里不能挑啊?你看。”果纳指着洞口的野葱说道。
“我不单是这意思,还有一起表演打鼓。”阿雅解释道。
“那简单,你看。”说罢把石凳堆积起来,有鼓那么高,然后找来四根木棒,递两根给阿雅。
“你敲猴儿鼓,我给你敲边鼓。”阿雅道。
“也行!”果纳便背对石凳,模仿猴子的动作,回过头来冲阿雅龇牙咧嘴、挤眉弄眼逗笑,逗笑毕,嘴里念道“哒哒咚……”,有模有样表演起来,动作多为模仿猴子挠腮、挠胯、啃吃苞谷、荡秋千、看鼓、试鼓、惊鼓、嬉戏等,惟肖惟妙,既风趣又热烈,把阿雅逗乐了。
“不消了,出汗了,太久没打了。”果纳边打边道。
“估计是你刚才太累,那休息了,不打了。”阿雅停住,劝道。
“也不尽是,平时不敢打,太久没打也是原因。唉,这样下去怕要失传了!”果纳叹气道。
“我也很久没打了,大多时间是纺线、织布、绣花、打花带,有时勾鞋垫,鼓都积攒厚厚灰尘了。”阿雅跟着道,“哦,鸡蛋上面用报纸包的,是你的鞋垫,差点忘了。”
“嘿嘿嘿,我看到了,不是,是分鸡蛋时摸出来了。”果纳笑道。
一个小时过去了,火渐烧渐熄,阿雅要回家了,果纳站起身来,走到洞口,扯来一把野葱,递给阿雅:“今天这个日子,我只能送你这个了。你回去告诉帕三和表哥表嫂他们,也要想办法告诉鄂仁武,我表现好点,争取早日出来。”
阿雅接过野葱,鼻子一酸,走出洞去,果纳送她爬上坡顶,阿雅朝白云渡鞠了个躬,挥挥手,快步走回家去。
九
“明成回来了!”一个喜讯在桃花冲传开。明成即果纳表嫂堂弟,超期服役退伍回来了。
时已初冬,明成背着一个背包,拎着一个手提包,悄悄走进门来,放下行李后,走进房间来,俯身亲吻儿子。爱人在屋后上厕所,听见有人在房间哄儿子,知道老公到家了,蹑手蹑脚走进去,一把蒙住他的双眼。明成轻轻掰开妻子的手,转过身来看妻子,忽然,眼睛盯住柜子,问道:“山城奶粉?你哪里来的奶粉?我们湘西得吃奶粉的不会有几个,百分之八九十的人连听都没听过,你哪里得的?!”
爱人吓了一跳,随即叫明成小声点。明成看着妻子害怕的样子,有种不祥之兆,表情严肃地追问道:“究竟怎么回事?必须给我说清楚!”
“你能不能小声点?”爱人哀求道。
爱人越害怕,明成越怀疑,低声地、威严地命令道:“说!”
“我给你说就是了……”爱人哭了。
原来,明成爱人去夯勒赶场,去上厕所时捡到两包印有小宝宝的东西,放到背篓里,用斗篷盖住,回到圩场,看见一个老人在哭,说儿子的朋友从重庆寄来两包牛奶奶粉,很贵很贵的,冲开水喂孩子吃,孩子吃了会变聪明,不知道谁偷去了。
明成爱人听见,吓得赶紧回家,刚转身碰见鄂特派员,慌慌张张从他身边走过。过了几天,鄂特派员带着鄂仁武到家里来,走进房间吓唬她,说没人看见就是偷,一袋奶粉500块钱,两袋你算坐几年?还要开会批斗,还要戴高帽。明成爱人吓得不知所措,哀求鄂特派员放过她,鄂特派员小声交代道……
明成听完妻子坦白,安慰妻子几句,然后拿着那两个空袋子,朝夯勒走去,找到鄂兴邦,问道:“是你自首?还是我举报?”
见儿子回去上班,完全变了个人,鄂兴邦很感动,正雄心勃勃谋划未来,明成找上门来,知道那个女人没有守住承诺,便小声商量道:“我正要往县里调动,这事到此为止,我推荐你继任公社公安特派员。”
“我再问一句,是你自首?还是我举报?”明成追问道。
“你老婆答应我不告诉你的。”鄂兴邦小心谨慎地道。
“自首好,还是被举报好?”明成更加威严地道。
“自首好。”鄂兴邦软了下来。
“谁家的?”明成举着奶粉袋子问道。
“夯吾向三家的。”鄂兴邦诚惶诚恐地道。
“给你三天时间!”明成说罢,转身朝夯吾走去。
晚上,明成抱着儿子朝阿雅家走来,将一包糖递给阿雅爹,然后走上吊脚楼,站在楼梯上冲阿雅和帕三几个说道:“告诉你们个好消息,拨开云雾见新天,好坏总会看清楚!”说罢,走下来看阿雅爹编草鞋。
“姐,什么意思?”帕三问道,其他姐妹也附和,问是什么意思。
“你们觉得明成老表为人怎么样?”阿雅反问道。
姐妹们都说明成为人正直,乐于助人,在部队立过功,人缘极好。
“我估计是他老婆给他说什么了。”帕三猜道。
“肯定肯定,不然他会说好消息?还特意爬到这里来?”一个姐妹猜道。
“怕是我表哥要放出来了哦!”帕三惊喜地道。
“绝对是,绝对是!”众姐妹喜成一堂。
半个月后的一个早晨,明成、鄂仁武和阿雅、帕三,还有果纳的兄弟以及明戎大队的书记,一行人早早来到监狱门前,静等果纳走出监狱大门,不时从里面传出热烈的掌声。十点多钟,果纳在相关领导的陪同下,胸带红花、手捧奖状,精神焕发从里面走出来,见到阿雅、明林他们,将奖状高高举起。领导们上车走后,梁队长和彭管教请大家吃饭,一行人朝国营酉水饭店走去。
“果纳同志,我有个事情硬是想不明白,一直不好问你。”彭管教冲果纳说道。
“彭管教客气,您尽管问啊,有什么问不得的?”果纳不解地道。
“我参加工作后,接触到你们那边的人,看到你们的名字,感觉到怪怪的,你看嗷,就你们几个,你叫石果纳,她叫帕三,这个大哥叫杨明林,很明显,大哥的名字是按照字辈起的,而你们的,反正就是怪怪的。”彭管教有点不好意思,小心翼翼地问道。
“这个啊,这个有点复杂,我本名石远学,‘远’是字辈,是知识渊博的‘渊’的谐音,我屋嗲起的,希望我好好读书,像祖辈们那样成为一个知识渊博的人,后来因为家庭成分不好辍学,没学到什么。言归正传,我太婆在家里是绝对的权威,一听这这名,坚决不同意,舞着拐棍吼道,‘之前的我管不到,别人家的我管不了,我家的,现在我说了算,就喊果纳,谁喊远学打谁’,任我嗲百般解释硬是不听。太婆是从清朝挺过来的,还上过战场,和清军打过仗,威严得很,嗲没办法,只好下令用‘果纳’,谁都不准喊我‘远学’,谁惹太婆生气就处罚谁。太婆走后,嗲想改过来,都喊习惯了,改不了了。果,既是界定性别为雄性,又是兄弟姐妹间按照年纪大小排行,果纳,意思就是第一个男孩,就是长兄、老大,本身是排行,当名字用。她,帕三,帕,女性,三,也是排行,帕三就是三姐或三妹、三姑娘、三孙女、三外甥女。还有叫巴二的,巴,雄性,二,排行,巴二就是二哥、二弟、二儿子、二孙孙、二外甥。明林就是汉名了,按照字辈起的,改土归流后各村各寨各姓逐步启用,嗯,‘时正大光明,永昌世宗振’,‘明’字辈。有意思的是,我们民族,兄妹之间称谓不同于你们,我们第一个女孩就是姐,第一个男孩就是哥,比如,我妹是第一个女孩,我不喊她妹,喊姐,这里的‘姐’,翻译成汉语就是‘妹’。”果纳耐心解释道。
“这样啊!”彭管教幡然大悟。
“最近些年,文化融化的速度是很快的,不仅是人名,方方面面都一样,比如苗鼓《猴儿鼓》,老人用母语说是‘哝面’,弄,鼓;面,猴子。到了年轻一代,有很多人不喊‘哝面’,直接喊‘猴儿鼓’,而且,打击技法普及率远远比以前低,速度太快了。”说到这里,果纳的表情发生微妙变化,努力克制着不让别人洞察。
吃了饭,梁队长、彭管教嘱咐果纳来城里办事的话,一定要找他们,便回监狱去上班,明林去武装部办事,明戎大队书记一行去县广播站买扬声器振膜,果纳和阿雅、帕三随鄂仁武来到鄂仁武宿舍。宿舍墙上贴着华主席的书法作品:“先进更先进后进赶先进革命加拼命无往而不胜一九七七年五月应湖南省参加全国工业学大庆会议代表团同志嘱书华国锋”。天花板上贴着一张信签纸,上面涂写到:“每一个自信和行动都来源于经历和思考”,上床一躺就看得到。
帕三和阿雅给鄂仁武收拾房间,果纳和鄂仁武走出来,来到一棵4-5人才能合抱的银杏树下,看着地上逐渐腐烂的落叶,又抬头看看光秃秃的树枝,似乎心有触动,便不再走,站在那里。
“你自由了,有什么打算?”鄂仁武小心谨慎问道。
“一哈犯人,一哈无罪,一哈英雄,人生这起起落落啊,还是让人心有余悸的,说心里没有想法是假的,那张奖状,别人看见荣耀,而我,我想起斗争大会,那么多人看我,有的还是认识的女孩,没错也害羞啊!你不要多想,一码归一码,对于我们子女来说,父爱始终如山,如果你内疚了,我们之间就会有一道无法逾越的壕沟,就会有一块压在心头甩不开的大石头,那样的话,你不敢靠近我,我也不敢和你畅所欲言,还有,我心情好的时候,也不敢通过语言和行动表达出来,怕你以为我是刺激你,故意说给你听、故意做给你看,毕竟我们要一起去提亲、一起拜年,以后准挑葱了,还要一起去翁柏坡给帕三她们敲边鼓。”果纳真诚地道。
鄂仁武听着,内心很感动,如释重负地道:“我们苗家人都是以为难自己为美德,难为你了,你如此大度,反而是我放不开,谢谢你!”
“哈哈哈,谢什么?我进去也不是白进的,得吃国家饭不说,每个人往里面一待,特别是单独待在一个‘小房间’的时候,还自然而然想得很深、想得很透、悟出很多,把该放下的放下,对于自由与对错、对于家庭与生命、对于人生与社会与人性,以前也想,但想得肤浅,现在很珍惜活着的当下,想爱哪个大胆去爱,想做什么赶紧去做。刚才你问我有什么打算,那当然是继续劳动,继续学习医术,如果可能,把苗鼓和苗拳传承下去。”果纳继续说道。
“今天请假还请对了,听你这么一说,我就放下包袱了。事情发生后,我也努力思考,想把事情弄清楚,还原真相,可能是我处得太近,结果越靠近越看不清,越靠近越害怕,因为越靠近就越狭窄。”鄂仁武感慨道。
“说开就好,放开就好,把话闷在肚子里,像小孩子胀着个肚子到处走,那样你我都很累。好了,她们应该收拾得差不多了,我们也要回去了,走。”果纳说罢,抱住鄂仁武,两人搂肩而去。
帕三和阿雅收拾好房间,又来到楼下打扫院子,看见几棵从没见到过的树开花,就拿来纸笔画着,见鄂仁武他们回来,问道:“这是什么树啊?从没见过。”
鄂仁武和果纳绕弯沿着砖道走来,果纳也跟着看稀奇,鄂仁武在一旁给他们指点道:“上海知青栽的,结果的是珙桐,开花的是长柄双花木,听他们说很珍贵的。你们画它做什么?”
“回去绣花啊!”阿雅和帕三异口同声答道。
“莫绣哦,一样的花到时候认不出你们谁是谁。”鄂仁武调侃道。
“那好啊,送你进去吃‘国家饭’(即坐牢)试试。”帕三答道。
“帕三!”阿雅厉声制止道,帕三吓了一跳,钢笔掉落在地上,呆在那里一动不动。
“哎,有人给我撑腰了,看你以后还敢打我,哎哎哎,我躲,我躲,我又躲,躲躲躲躲躲!”鄂仁武做出被打躲闪、护头、护胸、护脚的样子,把大家都逗笑了。
十
结婚的时候,帕三叫鄂仁武多请几天假,去老家看望回祖籍居住的公公和婆婆。帕三这是第一次见到火车、轮船、高楼大厦、空调,兴奋得一路缠着鄂仁武给他讲这是哪里,这又是哪里,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到了老家,一见到帕三,鄂兴邦就亏欠地道:“我有罪,我有罪!”
帕三没想到见面第一句话是这样子讲,一时语塞,鄂仁武解围道:“嗲,都写信给跟您讲了,过去的事不要提,都过去了,我和果纳是很好很好的兄弟。我和帕三,还有妹妹,都希望您和娘过得好好的,我们不在您们身边,你们一定要自己照顾好自己!”
鄂仁武娘身穿苗服,哽咽道:“你看儿子这么懂事,都会关心我们了,还当上车间主任了,变化这么大,你,你站过去!”右手一把将鄂兴邦推开,“三啊,让我看看,你过来让我看看,哎哟,我的孩子啊,跟一个人是一个命运,愿你们好好的,好好的……”一把抱住帕三,哭出声来。
鄂仁武不想娘哭,岔开话题汇报道:“嗲,娘,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们,妹妹谈朋友了,您们都认识的,酉水派出所贾长军。”
“在这里不准叫嗲,叫爸爸!”鄂兴邦语气突然强硬起来,命令道。
鄂仁武不解地看着眼前的嗲,又看看娘,娘擦干眼泪,跟儿子说道:“你嗲、你公、你太公、太太公,他们都很不容易,回到老家了,你就照他的喊,你和帕三都喊,三,你先喊。”
“嗲”改成“爸爸”,帕三很不习惯,但还是拉着鄂仁武扭身正对鄂兴邦,饱含深情地率先喊道:“爸爸!”然后给家族的人鞠躬,用生硬的西南官话问好:“我们鄂家的大大小小,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您们,有不对的地方请您们原谅!”
帕三这么一来,鄂兴邦高兴得,拉住老伴衣袖催到:“红包红包!”
家族的人也非常高兴,纷纷将红包递给帕三,帕三不知所措,看着鄂仁武,鄂仁武拉着帕三的手给族人鞠躬:“谢谢,谢谢亲人们,谢谢!我想去祠堂认祖归宗。”
第二天黄昏,鄂氏家族全体元老和部分成员聚集在鄂氏祠堂,给鄂仁武举办认祖归宗仪式。鄂仁武举着香枝,三拜九叩首后扑倒在地,说了声“认祖归宗了啊”,便伤心地哭了起来,族人慌了,纷纷问他怎么了,他就是不说,帕三后来问他,他也没说,或许,他一辈子都不会说。
这次回祖籍,鄂仁武在火车上看到旅客携带一些自己从没见到过的、不知道用途的小商品,听到一个回家探亲返回部队的军人说,浙江义乌一个叫廿三镇的地方,这几年出现几百个经营小商品的地摊,广东东莞的大队书记开着小轿车上下班。这是新闻里看不到、听不到的消息,鄂仁武敏锐地意识到,共和国正在悄然发生变化,历史的列车轰隆轰隆一路驶来,这刻怕是从寒冬来到春天了!
是的,祖国的春天终于到来了!
春天来了,心爱的人获得新生了,阿雅又有笑脸了,走路甩摆出苗族女性穿苗服特有的姿势,从家里走到水井,从梯田走到山坡,从山寨走到圩场,洗衣洗菜,梨田翻土,售卖山货,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忙得不亦乐乎。
果纳又满腔热情地进山采药、进寨出诊,为这方山水的乡亲服务,为四个现代化建设出力。药箱还是那个药箱,而那个“十”字比以往更加鲜红了,形势好转了,心情好了,看什么都舒畅。
国庆过后,桂花飘香,鄂仁武抱着只大红公鸡,朝帕三娘家走来,没几天,果纳也抱着只大红母鸡,朝明戎寨走去,原来,帕三生了,阿雅也生了。帕三生了个儿子,鄂仁武遵照父亲的意思,给儿子起了个乳名,又起了个书名,乳名桂生,书名宜生,宜生的“宜”有两个意思,一是字辈“忠宁启世大,廷芳宜永士,帝其正道光,明继志懋学”,一是祖国的春天来了,在一个美好的时代诞生、成长。阿雅生了个女儿,乳名桂莲,书名泽莲,泽莲的“泽”,一是字辈“朝顺绍昌,源远泽长,文成祖佑,定克莲芳”,一是祖国的春天来了,女儿像莲花一样,沐浴阳光雨露茁壮成长。
桂生、桂莲诞生不久,1980年春,刚刚插完秧,吕洞山拉开包产到户的帷幕,果纳家一家四口,分得3.6亩秧田,6.2亩苞谷地,3片荒山。帕三的户口随鄂仁武转到县城,无缘参与分田分土,肠子都悔青,埋怨自己没留得田土给哥兄老弟们。
天底下的事情真是奇怪,同样的田土、同样的人、同样的劳动工具,包产到户后没那么忙了,不仅不用早起晚归,还吃得饱了,还有时间打牌了。鄂仁武看家家户户粮食成倍增产了,越来越多的人整修或起新房了,感觉到机会来了,便带点钱给孩子大舅,叫他办个加工厂,既打米,也加工木柴,这样既方便别人,自己也得几个钱,自己则从橡胶厂辞职,带帕三南下深圳打工去了。
这年,是1986年,春节一过,鄂仁武和帕三将儿子交给外公外婆,就从吉首搭乘开往广州的绿皮车,火车开开停停,旅客上多下少,经过20多个小时的辛苦奔波到达广州,然后坐班车来到深圳福田,在长沙一支电信线路工程施工队务工,鄂仁武挖管道、架设线路,帕三给施工队煮饭。
干了半年,鄂仁武考虑到这种工作流动性太大,工作地点又是正在开发的开发区,属于荒郊野外,难以了解发展信息,就从施工队出来,考进罗湖一家鞋厂,因有绘画基础,字也写得好,分配在设计室上班,根据市场需求、时尚趋势、或者客户提供的鞋样设计或绘制鞋款,提供给生产部门。帕三则在出租屋前面租了一个小摊子,卖保靖米粉、米豆腐和醋萝卜。
刚开始,鄂仁武是学徒,工资很低,不及施工队的三分之一。帕三也没生意,那时外地人还不是很多,除了湖南和云贵川老乡,广东人怕辣,基本不来吃。后来,鄂仁武学会设计,可以独立完成工作,工资翻了一倍,400了,加上加班费,500多了。而帕三也摸清楚各省人的饮食习惯,学会根据不同口味的人炒制臊子,生意开始好起来了,不仅有广东、广西人来吃,喜欢抱团的福建人也经常来捧场,收入超过老公几倍。
一天,鄂仁武从新闻看到,1987年11月18日,中华人民共和国第六届全国运动会召开前夕,广州开通中国第一个TACS模拟蜂窝移动电话系统,首批用户发展了700个,晚上,租碟子看的时候看到大傻手拿大哥大,预感到商机来了,想了个把月后,跟帕三说要辞工开专卖店,这次,帕三横竖不同意,原因是,一、儿子读书了,我们要保证有稳定的收入,二、自己干风险太大,还是在公司旱涝保收好。
鄂仁武耐心地劝说道:“我们迎来的社会将是信息化社会、智能化社会,是脱离工业化社会以后,信息和人工智能起主要作用的社会。什么意思呢?就是讲,以后的工业生产、农业生产和日常生活不再像以前那样,将以全新的理念和电子信息技术、智能手段为基础,以信息资源和智能化要求为基本发展资源,以信息服务性产业和智能化产业为基本社会产业,以数字化和网络化为基本社会交往方式……”
话还没讲完就被帕三打断:“我根本听不懂,你好好讲。”
鄂仁武想了几秒钟,解释道:“我也不是很懂,是去福田上步看施工队老乡,吃饭时听到深圳电子集团的技术人员讲的,所以,讲的也不全对,再说这些用苗语也讲不出来,只能这样半苗半汉讲了。大概意思是,以后的社会,工人也好,农民也好,劳动不再这么累,生活丰富得很,服务面面俱到很方便,而这些,先从电子产品开始,像录像里大傻拿的大哥大,就是手提电话,随身携带在身上,随时可以拨打,而不用去电话亭,好方便。你看到没?深圳到处成立新的工业区,到处修厂房,以后来投资、来打工的人会越来越多,用电话的人会越来越多。”
“那你的意思是卖大哥大?那个太贵啊,有几个人用?!再说,你一个打工仔认识的都是打工仔、打工妹,你卖给谁?!我积累了这么多人脉,都不敢增开大排档。”帕三疑惑地道。
“不是,深圳还没开设大哥大业务,我是先下一步棋,到上步租门面卖电子产品,通过卖电子产品和服务培养人脉和熟悉市场,打个基础。电子产品有电话、对讲机、电脑、电视、收音机等等。我也不贪心,先试着试着来,以收音机、电话、对讲机及相关产品为主。收音机卖给打工仔、打工妹,他们下班时候爱听。对讲机和电话推销给公司、工厂、工程队,你别看,对讲机这块,公司和工厂保安部都要配备,建筑工程队、水电工程队、电信线路工程施工队,各种工程队也要配备。电话呢,包括有线电话和无线电话,目前,深圳的有线电话,仅特区内就有3.5万门,还有很多人要装。无线电话嘛,等以后技术有突破了,生产成本降低了,价格就会降低,就会普及,使用率会超过有线电话,那时,不仅深圳,全国人民都用大哥大。当然,创业之初要困难些,我们可以腾出个地方摆几部电话给这些打工仔、打工妹打,打长途的话,同一个工业区,有一分钟5毛的,有一块的,听说还有两块的,还都是排队打。我们还可以卖磁卡,两只手舀水要比一只手舀水舀得多,你说呢?”鄂仁武继续劝说道。
“那,我们的钱不够,才1万几。”帕三松口了,说道。
“这个你不用担心,你记得没?我在施工队时救过香港周老板的命,他是电子产品经销商,前些天到深圳电子集团谈业务,听说电子集团要创办深圳电子配套市场,回来时过来看我,问我有没有兴趣,如果有,钱不够的话,他先赊货给我。”鄂仁武告诉帕三道。
“哦,那你要努力学习,要先把业务弄懂,像刚才讲得不明不白的,哪个买你货?还有,你的广东话一点没讲好,还不如我,也要学习。”帕三答应了。
“OK!感谢领导支持,亲一下!”鄂仁武亲一下帕三额头,帕三骂道:“色鬼!”
1988年6月1日,经过半年筹备,鄂仁武和帕三的金桂电子产品专卖店悄然开业了,70平米的店面,月租金300元,从早到晚营业时间10多个小时,打烊了就像燕子一样,挤在天花板下的“窝”睡。
鄂仁武给店铺取名“金桂”,其意有二,一是“金贵”谐音,二是儿子乳名桂生的“桂”。选择在“六一”开业,是夫妻俩不能陪伴儿子,内心有疚,为儿子打拼,作礼物送给儿子,儿子和家人收到信件和照片,高兴不已。
果纳和阿雅也没闲着,在夯勒开了个诊所,培元诊所。奉行标本兼治,提倡合理膳食、减压释负、运动健身、作息有序,通过固本培元提高免疫力。
夯勒地处吕洞山北部,苗汉杂居,群山叠翠,每到汛期,云雾缭绕,飞瀑流泉,河水蜿蜒,吊脚楼若隐若现。
果纳选择在夯勒开店,是经过充分论证的。夯勒离县城和州府都比较远,人民有经商的传统,皮鞋店、理发店、油坊、糖糕坊、染坊、杂货铺及医院、银行等,店铺林立,人流量比较大,是吕洞山经济和文化中心,是保靖乃至湘西历史文化名镇。
经过一翻筹备,办齐手续,培元诊所挂牌开张了。这是块用陈年梨树木材做的匾额,上油阴干后,再用谷壳和桐油爆炒烟熏,制作精美,古朴雅致,吸引不少人来评论,打了个好广告。
乡下设点行医不同于城市,乡下人由于种种客观原因,出来请医,或者出来看病,交通都很不方便,而买药,一般都是逢场,或交公余粮、买统销粮时来买,果纳根据这一特点,逢场开门坐诊,闲天则灵活安排,或进山采药,或进寨出诊,或看书学习,这样,既方便父老乡亲,自己也有时间学习、提升。
果纳把岳父也带来了,说是帮带外孙,其实什么也不让他做,是让他好好休息,调养身体。
为了早点让阿雅独当一面,自己好走乡串户出诊,果纳给阿雅制定了学习计划:
1、学医先学方,学方先认药;
2、先学治不会闹死人的病,再学治难一点的病;
3、先学把脉看眼,再学其它诊断方法;
4、先学配制外用药酒,再学配制内服药剂;
5、先学苗医,后学中医,然后再学西医。
“为什么先学苗医呢?因为中药和西药比较难采购,苗药到处都有,一年四季都有,你看,蜘蛛窝也是,随时可采,比较方便。”果纳给阿雅解释道。
“还有,我小学都没毕业,认识的字少,看不懂你那些书。”阿雅笑道。
“不是不是,不是那意思!你家出过举人,祖祖辈辈都认识字,是书香门第,读书认字不费力的,你看你写给帕三的信,‘三:一眨眼,一个春节又过去了,清明节又快到了,你还记得没?我们相约去挑葱会打鼓,你说你姐夫给我敲边鼓,那,妹夫也给你敲边鼓,我们两姊妹一起打才好玩。三,春节你们都没回来,那清明也回来不了了。有时我想,那些年人家不准,我们反而去过两次,现在没有人阻拦了,我们反而去不了了。我不是说你们不回来,我知道你们很忙,其实,我们也没时间去……’,语言流畅,表达清晰,情在事中,事在情中,写得很好的,表扬!”果纳看没人,亲了阿雅一口。
“电影看多了你!”阿雅娇嗔地骂道。
“都是郭凯敏和张瑜教的!”果纳笑道。
农忙时,集市上人不多,摆摊的小贩两个三个堆在一起,海阔天空摆谈所见所闻,有说谁谁听到青蛙说话的,有说谁谁跑到常德砍芦苇的,有说谁谁坐火车去广州卖蛇的,悠悠闲闲。
摆卖的东西明显丰富了起来,折叠式明星照片,青春洗发膏,马头肥皂,自动伞,手锯,五花八门。
果纳和阿雅来到门前钟表摊,一款新颖的电子表吸引了阿雅的眼球。
“大哥,电子表怎么卖?女式的那款。”果纳问道。
“有人进诊所了,我们回去看看有什么事。”阿雅见果纳要买电子表给她,心里舍不得钱,见有人进诊所,赶紧喊果纳回去。
阿雅穷里长穷里大,只出过两次远门,还只是去县城,一次国庆演出,一次接果纳出狱,很多新鲜的玩艺儿都没见到过,比如电子表,是去县城接果纳,见到鄂仁武的同事佩戴,看的时候先把袖子捋开,手臂抬上来看,才知道这世界上除了公社的报时大钟,和滴哒滴哒响着走的手表,还有不声不响、字会跳的电子表。这玩艺佩戴着好看,谁不想有一块?
阿雅是有个计划的人,虽然没读过什么书,小九九却敲得响,建立家庭,买这买那,跟这家吃酒跟那家吃酒,都得有个预算、存留,怎舍得买这可有可无的手表?山里人日出而耕,日落而息,日月就是钟表,鸟雀就是钟表,何况附近还有学校,铃声就是钟表。
这天,果纳和阿雅回到桃花冲,到田里放水捉稻花鱼,然后杀鱼、腌鱼。
这是果纳第一次好好地,像看风景一样看桃花冲,村寨周边遍生野桃野李,山上苍松翠杉直冲云天。村前一条小河,有如苗家花带,迎风而飘。寨里炊烟如溪,飘飘逸逸。
这晚,夜沉星稀,果纳已睡,阿雅在院子擦洗苗鼓,突然有人推开篱笆门,把阿雅吓了一跳,原来,邻家小儿吃东西不消化,肚胀直哭,请果纳去看看。
小儿吃东西不消化既是病又不是病,既是小病又是大病,因为小孩子口不择食,自己吃了什么都不知道。果纳用手轻叩小儿小腹,听听回音,又看了三关,叫家长备个土鸡蛋候着,自己和阿雅往背后山走去。
“你刚才看到什么吗?”果纳考问阿雅。
“没有啊,哪有什么。”阿雅不解,迷迷惑惑地答道。
“他们院子烧着香纸。”果纳提醒道。
“哦,是,还架个凳子,凳上摆几个瓦。”阿雅反应过来,说道。
“算你有心。我们农村人太迷信,动不动烧香拜树,往往误事。以后在这方面,你要注意点,相信科学,不要让迷信误事。”果纳嘱咐道。
两人一路上山,一路讨论民间医药的弊端,不知不觉来到谁家的一块菜地。
“药就在上面菜地左后坎坎边,一株草不象草,菜不象菜,叶连茎生,钝锯齿缘,味淡的怪草就是,你去拔来。”阿雅清楚,这是师傅考徒弟,考胆,考略,考天份,于是,跑步上去,将一株怪草的叶子摘下,尝味,觉得对口,便掐一枝回去。
这味药中医里没有,是纯粹的苗药,和鸡蛋共炒,诱小儿吃了,不几分钟时间,吐出一滩苦水,症状消失,好了。
十一
1992年4月4日,农历壬申年三月初二,晴。第一次由官方组办的吕洞山苗族文化艺术节“挑葱会”在中新乡举行,行政区域内各乡镇均派出文艺队伍参加。
一早,阿雅、帕三和姐妹们点燃火把,忙着帮还没拔髯毛、打扮的姐妹拔髯毛、打扮,8点钟统一坐车,敲锣打鼓朝中新乡开拔而去。
这些天,果纳回到明戎,带领村武术队的队员操练,清明这天,7:30出发,在两寨小河汇合处,与桃花冲文艺队汇合,解放牌汽车、东风牌汽车,你追我赶,卷扬着灰尘,行驶在蜿蜿蜒蜒的盘山公路,9点多钟到达目的地。
时隔十八年,山没变,水没变,村寨在变,人都变了,老的老,壮的壮,少的少,吃的都比以前好,穿的都比以前好,玩的都比以前好,笑的都比以前灿烂了。
文艺演出在山下河边举行,成千上万的人把露天舞台层层包围,演出场地越挤越小,像是怕演出被临时通知取消似的,不准演员们离开。想想也是,十几二十年来,人们除了聚在一起开批斗会,很少看文艺演出,这次举办,规模还很大,谁不想看?
演出时间快到了,现场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叫观众退到线外,退到八仙桌外,任由他们怎么喊,人们就是不后退,主持人急了,在稻田就坐的领导急了,围在一起商量怎么办。这时,贾长军爬上稻田,跟领导说着什么,主持人听了,朝果纳走来,说领导喊他上去有事商量。
领导问果纳,按照以往的经验,人们不退到线外怎么办?果纳看了看场地,果断地说道,扔钢叉。领导又问,你还接得住没?怎样才能确保安全?果纳跟领导说,一直在练,功夫还在的,为了确保安全,我可以往人群前面几米扔,而不扔到他们跟前。
领导商量了一下,吩咐果纳安排几个武功好的青年配合,做到万无一失,绝不能出差错。
果纳从田坎跳下来,给队员交代一番后,叫几个队员朝人群走去,然后在他们前面二三米远的地方背对他们站住。果纳手持钢叉,不慌不忙朝他们走来,把刚叉扔向空中,呈抛物线坠落,人们吓得叫爹喊娘,纷纷后退,退到线外,退到八仙桌外,果纳飞身过去,将钢叉接住。如此反复,没到十分钟,场地全打开了。
这绝活,帕三看呆了,鄂仁武也看呆了,阿雅则如若无事,见怪不怪,不声不响看热闹。
10点钟,领导讲话,10点20,演出正式开始,第一个节目,桃花冲的舞蹈《绣金匾》,音乐响起:“正月里闹元宵,金匾绣开了,金匾绣咱毛主席,领导的主意高……”
阿雅、帕三和姐妹们身穿苗服,手拿苗绣,脚穿提篮鞋,边跳边绣花,舞姿优美,服饰和道具具有民族文化元素,抒发了吕洞山苗族人民群众对毛主席、朱总司令、周总理的无限热爱,以及对人民子弟兵的深情厚意。
考虑到明戎的节目是狮子爬桌子,堆桌子、拆台子都比较麻烦,就安排在最后,做压轴戏。
2个多小时过去了,到明戎武术队表演狮子爬桌子了,果纳和队员们一身短打打扮,将40张八仙桌呈“品”字形堆在一起,最高一张四脚朝天。负责扶稳桌子的叔伯和兄弟将桌子四脚扶稳后,果纳和一个兄弟便抓起狮子,披上,在逗狮人的引领下,踏着狮子钵的节奏,腾跃、朝拜、卧地、翻滚、抓身、挠头,蹦蹦跳跳舞了起来。
舞了一阵,狮子在逗狮人逗引下,躬身,摇头,迈脚,从最低下的几张桌子钻过去,然后跃上第一层桌面,边舞边钻,反爬爬上第二层,一层一层往上爬,一直爬到最高点。到了最高点,逗狮人将“宝”放在桌子中间,让狮子啃,便返回地面。这时,狮子的四只脚分别踩在桌子的四只脚上,给观众表演高难动作,转身、绕圈、前伸、后倾、站立、抖毛、抓痒、跳跃、朝拜、啃宝等,上面精彩表演,下面掌声如雷。
表演结束,要拆台,将桌子拆下来,其中,最高的那张桌子,必须由人工翻筋斗从高空背下来,这个艰巨的任务落在果纳身上。
果纳站在高空,朝下面看了几眼,然后悬空表演木棍顶肚脐,表演完毕,顺着木棍滑下来,又朝地面看了几眼,蹲下,低头,伸出双手抓住桌沿,准备下跳。这时,场上千人百众不约而同静了下来,男女老少都睁大眼睛、屏住呼吸看着。果纳深呼吸,脚一蹬,顺势一个翻滚,从高空翻落下来,离开高空不到一秒钟,当即人桌分离,下面的人先已做好分工,一伙将他接住,另一伙人将桌子接住,“哗……”掌声响起来,经久不息!
阿雅也是第一次看老公从那么高的空中翻筋斗背桌子下来,嘴上虽然没说什么,心里却吓坏了,见他稳稳落地,安然无事,才松这口气,一把抱住帕三。
吃了饭,果纳、阿雅和鄂仁武、帕三,相约去坛清明挑葱。一路走来,吆喝声从林丛传来,从垭口传来,从对面山传来,此起彼伏,人数之多,心情之好,自挑葱会节日诞生以来,还是首次。
帕三以为是他们年纪最大了,没想到,七八十岁的也有,踩着泥巴山路小心翼翼地走来。询问之下得知,这些老人是趁走得动的时候多走走,去现场感受感受,找回一点记忆。
“一路走来,最大的感受是人们的表情都变了,不像以前那样,总是有点腼腆,或者忧伤。”帕三感慨地道。
“最大的变化是你,以前的脾气都没了,成熟多了,是个娘了。”果纳调侃道。
帕三微微一笑,边走边答道:“表哥见笑,我确实变了很多,怎么变的我也不知道,大概是人只有在举目无亲的地方才能认真思考、才能改变,大概是被家庭和社会驯化了,就像山上的野猪,被人类驯化后,没有脾气了……”
话还没讲完就被鄂仁武打断:“是猪是猪,都开始肥了!”
果纳笑了,阿雅笑了,帕三自己也笑了。
“哎,三,万万没想到,你还打得鼓!”果纳表扬道。
“你以为我去广东了就忘了啊,我们一直记得的,那次没得打,没得打蛊虫就不肯死。到广东后,特别是开店后,这家伙一直催我练习,用迪波堆起来当着鼓来练。你们写信说今年县里举办‘挑葱会’后,他把店子交给员工打理,就带我回来了。”帕三娓娓说道。
“迪波是什么啊?”阿雅不懂,问道。
“哦哦,迪波是上海生产的音响,就是一种高音喇叭,但比喇叭先进,声音好听多了。”帕三解释道。
“哦,我们样样都落后了,知道的没有你们多,生意也没有你们大。”阿雅说道。
“姐,人不能和别人比,要和过去的自己比,和别人比的话,你自己会着急,会乱,人一乱,做什么都做不成,不顺心啊。生意上的事情,我把生意比作流水,流水不争先,争的是滔滔不绝,你们开诊所,挣的是人心,得到的是人心,听人讲‘万民有口皆成碑’,就是这意思吧,这是用钱买不到的。”帕三继续说道。
帕三这番话,果纳敬佩,阿雅敬佩,鄂仁武心里也无比敬佩,暗想:“平时咋没听到她讲呢?当初辞职来深圳,最大的成就不是开店,不是把生意做大,而是这家伙开悟了!”
“表哥,怎么不吱声啦?像个泥菩萨似的闷在后面。”帕三转移话题,问道。
“泥菩萨?这个比比得好,医生,泥菩萨。泥菩萨好呢,它越不吱声,人们越信它,因为它懂,因为它慈,石菩萨,是不是?夸你呢!”鄂仁武调侃道,大家都笑了。
蔚蓝的天空,洁白的云象一群悠闲的白鹤翱翔。白云下面,吕洞山像个老人居高俯瞰,露出笑脸。而忽隐忽现的公路则像疾驰而去的信使,赶去给吕洞山汇报什么。
到了坛清明,树下,露天,坡上,平地,处处都是人,勤劳善良、有情有义的苗家儿女在挑葱,在对歌,在抒情。风一吹,漫山遍野的野草和树叶似流泉飞瀑,小鸟一飞而过,从这山飞到那山。这是祖先唱歌跳舞的山原,自古以来唱的歌、跳的舞,文化积淀,堆积成高山。
今天的挑葱会,不知道比以前热闹多少倍,果纳、阿雅他们本来也想挑挑葱、唱唱歌,过过瘾,考虑到自己年龄大了,不好意思抛头露面,就坐在松树下看热闹。
坐了一会,果纳站起来,扭动身子活活血,被桃花冲的年轻妹妹看到了,大声喊道:“姐夫,你们不是想打鼓吗?有鼓的!”
阿雅赶紧拉他坐下,姐妹们不依不饶,跑上来,推的推,拉的拉,将他们拉到场子中间,和当地的表姐妹们要来鼓槌,交给他们,便退出场外。
“蛊虫活跃很,来段花鼓?”帕三和姐姐商量道。
“你们两个配合得到没?”阿雅冲果纳和鄂仁武问道。
“没事,你们大胆打!”果纳和鄂仁武答道,说罢各站一边,心领神会举起鼓槌,敲了起来。
花鼓是吕洞山苗鼓鼓种之一,一般情况下,由两人各持鼓槌、各站一面敲打同一个鼓,敲边鼓的人站在一边敲打鼓腰作伴奏。打鼓的这三人或几十人,无论身姿还是击鼓,动作要一致,节奏要统一,只能发出两个声响,即“哒”和“咚”。今天,由于阿雅和帕三找不到姐妹配合,就一人打一个鼓,打了这面,踏舞步转到另一面继续敲打,果纳和鄂仁武各站一边敲边鼓伴奏。
阿雅和帕三如同孪生姐妹,配合得非常默契,一起击打,一起跳跃,两个身影,同一声响。鼓舞的动作来自日常生活,一会儿插秧、割稻、打谷,一会儿梳妆,一会儿青龙缠腰、雪花盖顶,随机应变,惟肖惟妙。
现场的男哥女妹看得如痴如醉,羡慕这四人配合得这么好,需要多少年理解、信任和磨练才能做到。
打完鼓,四人鞠躬致谢,便起步回家,毕竟,这里是年轻人的天下,他们还要挑葱、讨葱,还要约日子,还要晒月亮,得把时间留给他们。
“蛊虫死了没?”鄂仁武问道。
“哪里死得了?明年还想来,年年来,是不是,姐?”帕三笑道。
“完一个心愿要十八年,不知道下一个十八年是什么样子。今天我们带着各自的经历参加挑葱会,下一个十八年我们还会有什么经历?”阿雅感慨道。
“以后只会越来越好,因为我们每一个人都有想法,都有目标,都在努力,所有的努力都是为了好和更好。这十八年来,我们劳动,我们忍受,我们思考,我们付出很多很多,看似为了一口饭吃,其实不仅仅是为了一口饭吃,也是为了酒足饭饱之后的娱乐,为了方方面面都好起来。
“关于越来越好,我拿吃饭的碗来打比吧,以前我们用的都是大碗,现在的碗比以前的小了,碗由大变小,意味着生活好了,质量好了。同样,以后的文化娱乐随时随地都有,娱乐方式和内容更加丰富,帕三不是讲卖音响吗?其实是卖精神产品,是让生活更丰富多彩……”
“又长篇大论了,我耳朵都快聋了。”阿雅娇嗔骂道。
“我喜欢听!”“我也喜欢听!”鄂仁武和帕三抢着道。
“关于越来越好,我也有想法,我在家的时候,看人们低头走路,埋头做事,一天到晚那么忙,累得直不起腰,以为再也没有人学打鼓了,哪里想到,吕洞山苗鼓在历史的长夜里,一夜之间冒出来,竟然有这么多人会!这次回来挑葱,我明白一个道理,文化传承也要有具备历史条件、社会条件和生活条件,需要一场不期而遇的遇见。不管社会如何变化,不管人事如何变迁,笙歌和曼舞一直伴随着我们这个民族,由苦难走向幸福,越来越好。
“为什么呢?因为人们一直在思考,思考过去,思考正在经历的事,思考未来,思考个人的价值与社会价值与民族价值的内在关系,思考民族的、个人的担当,思考拿什么来支撑精神、爆发力量,创造物质的、精神的财富……”鄂仁武深有感触,说道。
“姐,我耳朵也要聋了!”帕三也娇嗔地骂道。
“妹夫这话我爱听,我学鼓那会,是在家里偷偷学,学的人少,很少很少,个个忙得、饿得,哪有心情和精力学鼓?我们寨没有几个年轻人会,我甚至认为,很多寨子的人不会打鼓,哪晓得,穷了就想改变,一改革开放,最困难的成良大哥都存粮了,村村寨寨的人都会打鼓了!”阿雅高兴地道。
“一个人走得快,两个人才能走得远。现在,会打鼓的人不是孤军奋战,很多村寨成立苗鼓队,大家相互鼓励,相互学习,一起传承,苗鼓会传承下去的。”果纳总结般说道。
“表哥心情那么好,来一首?”帕三怂恿道。
“哪有那么多歌唱。”果纳边走边道。
“唱歌唱到头发白,剩的还比唱的多,你唱不唱?不唱和姐扔你下坎去!”帕三跑上前拦住果纳,说道。
“就是就是!”阿雅和鄂仁武附和道。
果纳见推不脱,便一把抱住鄂仁武,两人边走边唱道:
“哎嗨,角色哎——
你看树叶长在树枝上,
每片叶子都独立,
妹啊,我有心和你过一辈,
今生和你永相随……”
帕三哈哈大笑,冲阿雅说道:“姐,表哥表白给你,发誓一辈子跟你。”
阿雅问道:“那妹夫呢?哈哈哈……”
帕三和阿雅你跑我追,果纳和鄂仁武在后面跟随,穿过人群,穿过丛林,穿过垭口,下山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