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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远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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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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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娃寨

2011年秋后。阳光明媚,蜜蜂和不知名的昆虫飞来飞去。

漫山遍野都是柚子树,一眼望去,一个柚子都不见,一个人影也没有,明眼人从略显凌乱的树形一眼就能看出,这是一个丰收年。

老娃寨里,自来水管沿着青石板路通向各家各户,每个险要位置都建有一个精心设计的池子,写到:防火池。整个村寨院落整洁、天锅林立,谷斗、犁耙、梿盖及篱笆桩子等有序摆放,个别牛圈的一旁停放着微耕机。

村前,几座仿古砖房整齐有序排列,分别挂着:中共思州县龙江镇老娃寨支部委员会/贵州省思州县龙江镇老娃寨村民委员会、思州县龙江镇老娃寨思州柚合作社、思州县龙江镇老娃寨思州柚合作社包装公司。水泥公路两边摆满金灿灿的思州柚。

村口,一块精心设计、富有民族文化内涵的寨门高高耸立,刻写到:思州县思州柚基地欢迎您!

乡亲们簇拥着几对大龄新人,站在寨门前对着进村公路观望,不久,几辆婚车从转弯处驶来,几个小孩拿着猪尿泡跑去:“来了!来了!”一个村妇大声喊道:“李玲玉来了!快,你们快!”一时间,扽锣声、鞭炮声、嬉笑声一起响了起来。

婚车缓缓驶来,小孩在后面追,大声喊道:“文绉绉接嘎娘子啰!”婚车停下,吴启文和李书记、杨副县长一行分别从各自小车钻出来。吴启文将杨筱敏从车里抱出,掌声、欢呼声响切云霄。

老书记看着新人们,看着柚子树,看着水泥路,看着木房上的天锅,热泪盈眶……

时光倒流。弯弯的龙江河,小船顺水荡来荡去。山寨里,木房破旧,晒席挡风,零星积雪,偶然听见几声鸡鸣与狗叫。

一个小女孩手拿糍粑,从倒弄门沿着石板路跑出来,喊道:“爸爸——粑粑——”一路下来,正要转弯,摔了一跤,糍粑滚落到农户家后坎,哭着:“爸爸——粑粑落了——”

村口,吴启文等人渐行渐远。

吴启文停下脚步,双手合掌跟老书记说:“老书记,您们别送了,太冷了,逢年过节的别感冒了!”

老书记依依不舍:“哎,出门在外凡事三思而后行……穷时莫丢书,富时莫丢猪,好好干,到外面上门去吧!”

一个爷爷哽咽了:“都走吧,都走吧!该走,谁叫你生在老娃寨啊!”咳嗽、捶胸后又道:“老崽崽死了自己挖坑自己埋!”

一个大婶抱着小女孩追赶而来,打工的人已经消失在转弯处。小女孩举着湿润的糍粑,大声哭叫:“爸爸——粑粑——”

县车站售票窗口前,外出务工的人排着长队买票,吴启文边吃油炸粑边环视四周。杨筱敏站在梯子上钉横幅:想致富,多栽树。吴启文看着,眼睛一亮。

杨筱敏回头,跟同事说道:“递根钉子来。”看到一个男的盯着自己,不高兴地道:“看什么看!”突然表情凝住,想起了什么。

吴启文:“谁看你啦?我看字!”

杨筱敏微微一笑:“我想起了,‘我的家乡是老娃寨,为什么叫老娃寨呢?我们寨穷,坡多田少,祖祖辈辈单身汉多,所以人称老娃寨’……”

吴启文甩掉红薯,飞身而出,杨筱敏大叫:“干嘛?是你的获奖作文!我,啊——”

梯子踏板断掉,杨筱敏摔了下来,吴启文和那个同事一把将她接住,吴启文的嘴唇碰到了杨筱敏的嘴唇,两人害羞,不知如何是好。

待杨筱敏站定,吴启文不好意思问道:“你怎么知道我的作文?”

杨筱敏:“那次我们一起获奖……”

吴启文眼睛一亮:“你?我也想起了,你是杨筱敏,小我一届!”

杨筱敏极力修复窘态,她明白,这时刻越尴尬就越难堪:“是啦是啦,真巧!你去打工?不养牛蛙啦?”

吴启文:“嗯,都被洪水冲走了,血本无归,只好出去打工。带点草烟给老乡,都压烂了。”

杨筱敏若有所思:“烟?哦,你们龙江镇烟草多,土厚烟好,土厚好栽果树啊!”

吴启文露出一丝欣喜:“我刚才也闪了一下,想致富,多栽树,还没想下去,就看到梯子踏板快断了。”接着又问:“你参加工作了?”

杨筱敏:“是啊,我在农业局上班!哎,你那么好的文才打工可惜了,图书馆在招工,你去试试?”

吴启文灵光一闪,急忙问道:“图书馆?”

杨筱敏:“对啊,图书馆!图书馆书多,你考起的话,正好给你看,给你写你的文章。”

这时,从前面传来吴启文的弟兄的声音:“启文,快到我们了!”

吴启文回过神来:“好,就来!”

吴启文朝前走去,回头冲杨筱敏莫名一笑,杨筱敏也莫名一笑。

老娃寨的坡上,乡亲们在运肥,老书记放下担子,坐在一块石头上抽烟。

村口,花格路转弯处,一个人影在林中、烟草地忽隐忽现,老书记抬头看见,定了定神,认真地看着,看清了,急忙叩掉烟头,跑下山去。

吴启文看见老书记下山,喊道:“老书记,您慢点!”

运肥的乡亲纷纷放下担子,站住,看着,不知谁惊喜地喊道:“是启文!是启文!怎么回来了?!”

满子也看见了,大声喊道:“伙计——”随即放下担子,也跑下山来。

吴启文怕老书记摔倒,喊道:“老书记,您在那里等,我跑来,您在那里等!”

满子跑来接过吴启文的背包,然后一起朝老书记跑去,老书记气喘吁吁下到花格路,三人汇合在一起。

老书记不解地问:“你,你咋个回来啦?”

吴启文没有回答,掏出几本打印的书,笑着递给老书记。

老书记双手捧书,伸直看着,不解地、一字一字念道:“《思州柚种植技术》?”

吴启文:“对,《思州柚种植技术》!把我们村的山坡都挖了,栽思州柚,人家龙鳌镇都先下手了!我查过县志,历史上,思州柚卖到常德、武汉,一船一船的拉啊,好卖得很……”

老书记打断吴启文的话,纳闷地问:“你想栽柚子?不是,你哪来的钱?”

吴启文:“您知道这几天我在县城忙些什么吗?我在同学的帮助下,争取到县农业局5000柚苗,争取到县扶贫办1万资金……”

老书记:“1万?打汤啊?”

吴启文:“老书记您忘了,我们村是什么村?”

老书记:“害羞!火烧巴茅,遍地光棍,光棍村!”

吴启文:“还有呢?大学生村呢!我们先示范示范,然后争取他们想办法出份子,哥哥支持弟弟,弟弟支持哥哥,成功了什么都好说!时间紧,老书记您觉得可以的话,您们村支两委就开会写申请,然后发动群众!”

老书记边想边说:“想想也是!思州柚,厚土,出份子,各家支持各家,好,好,你小子点子多、点子好!这样,方正柚苗不多,我们先发动一部分人栽,这部分人成功了,其他人眼红就会跟来。打铁趁着热,犁田赶季节,好,我就去通知两委今晚开会!”

满子在后面追来,大声喊道:“我第一个报名!”

坡上,一些地方还有积雪,树蔸上放着本用小石块压着的、打开的书,乡亲们在挖坑。

吴启文边挖边讲:“正三角形栽植法有几个好处,充分利用空间,阳光照射匀均,达到更好的景观效果和生态效益……”

满子:“伙计,哥可是第一个报名,哥能不能娶上媳妇就看你了!”

一个乡亲调侃道:“找不到就和你堂哥共用啊!”

另一个乡亲跟着道:“那娃娃叫哪个做爹啊?”

满子抓起一把泥土往他们脸上抹去……

这天,老书记阴沉着脸由杨爷爷家烟草地朝吴启文走来,吴启文从余光看见,忙打招呼道:“老书记——”

老书记走到吴启文跟前,生气地道:“老杨横竖不肯让人挑粪从他家烟草地走过,说把土踩硬了牛犁不动,还骂从他家烟草地挑过去的肥,栽的苗栽一棵死一棵!”

在自家地挖坑的满子听见,咒骂道:“这么不割人(即与人不和),就该他杨家几百年来还是一户人。牛犁不动,牛犁不动,老吴家1300多人给他挖!”

老书记看满子一眼,没做声。

吴启文:“老书记不要多想,满子哥就是那样子,有口无心。走,我们一起去劝杨爷爷。爸爸,妈,我去一下。”

杨爷爷家烟草地,杨爷爷正指着地上的牛粪和二翠婶娘吵架:“下次再掉到我家土里,我要你吃了它!”

二翠婶娘气得:“你,你,怕你一个老崽崽不成!”

杨爷爷:“我就怕了?!他们吴家我都不怕,我怕你……”看见老书记和一伙人走来,赶忙抓起扁担:“你们试试!姓张的,书记,你是党员呢,你喊人帮忙,老子姓杨的怕了不成!”

吴启文示意众人停下,自己一人走上前。

吴启文:“舅舅,当年我们三家一起来这里开山建寨,我们的祖太婆就是你们杨家的,几百年来我们一直都叫您杨家为舅舅……”

杨爷爷:“不要和我扯这些,一码归一码!我们杨家祖祖辈辈靠种烟和卖烟杆娶上媳妇,现在你要我改栽柚子,我咋个向列祖列宗交代!不行!不行!就不行!”

杨爷爷疯一般舞着扁担,踉踉跄跄差点摔倒。

吴启文退后几步,伸出双手劝道:“扁担放下,舅舅,我们好好说话。”

满子冲上来,杨爷爷赶紧后退,喊道:“吴家打人啦,吴家打人啦!政府管不管啊!放野鸡吃我家的谷子,牛在我家门前拉屎拉尿,欺负老子杨家人少啊,政府管不管啊——”

吴启文:“舅舅,您喊就喊,莫舞扁担,小心摔着了!”然后回头命令道:“满子退下!”

满子停住脚步,低声地、愤怒地道:“大老爷的,不就是掉粪在你土里嘛,好事还骂人,看我怎么整你!”

转眼间,赤日炎炎,乡亲们在田里给稻谷拔草,不知谁唱起薅草锣鼓歌来:“做活莫做蚂蟥腰,莫拿棒棒来撑腰,棒棒撑断不要紧,撑断腰杆咋开交,吼——”

满子鬼鬼祟祟在自家地后坎挖了个洞式粪坑,看着坎上杨爷爷家烟草地边上的柿子树,骂道:“舅舅,舅舅,我看是‘救救’!”

乡亲们看着满子:

“有好戏看了!”

嘘!莫做声!”

夜色笼罩下的老娃寨,安静,祥和,几个老人在几棵高大的楠木树下歇凉,用蒲扇拍打蚊子。几个孩子,有的戴红领巾,有的没戴,拎着水瓶走到楠木树下的水井,舀凉水回去喝。

吴启文坐在堂上,边扇风边看《思州柚种植技术》,老书记悄悄走进来,轻轻咳嗽。

吴启文将书放下,稀奇地看着老书记:“耶!老书记您还有宝呢!”

老书记:“宝?哦,你说这烟杆啊,老杨整的,还别说,这犟老头多才多艺,雕龙画凤,编织缝制,手艺精着呢!你看——”边数边夸道:“烟杆整得好,木工活儿细,还会做月饼,还会打石砚,多着呢!”

吴启文:“他做月饼我晓得,也吃过,雕的都是莲花,他打的石砚我倒没见过……”像是想起了什么:“石砚?周总理都知道我们思州石砚呢!嗯,这样,老书记,我们动员他参加‘多彩贵州工艺大赛’!”

老书记摆摆手说道:“不行不行!这老崽崽不割人啊!大老爷的,吵吵、打打、闹闹,一哭二闹三上吊,无名无堂,怪得很!全寨没有哪个和他处得来,不割人!太不割人!”

吴启文:“也是,当年满子哥和他家三妹那么好,他硬是拆散他们,吃药威胁,我就不懂了,这样很累的!”

老书记:“是啊,我都见他和人吵架后哭过几回了,哭归哭,他就是要和人吵!你说这人,全寨人都怕他三分,哪个敢惹他?”用衣服扇风:“越来越热了,怕要下雨了!”

这晚,电闪雷鸣,挡风的晒席扑打梁柱,小孩吓得直哭。

满子卷缩在房间,对着窗外念道:“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舅舅,救救!”

雨越下越大,电光火花中,杨爷爷烟草地边上的柿子树倒了下去,压坏了满子家的柚苗。

第二天,吴启文戴着斗篷上山查看柚苗。一路上,雨水冲刷,路毁坎跨,当看到满子挖的洞垮了,杨爷爷家的柿子树也倒了,心里一紧,赶紧跑回去,来到老书记家。

老书记戴着老花镜正在学习文件,几个老人和他讨论着。

一个老人问道:“听哪个讲哪个省取消农业税了?”

老书记:“有这事,那叫试点,在安徽试点。将来实行了,就取消缴了2600多年的皇粮国税。国家政策越来越好,我们老百姓的日子会一天一天好起来啊!”

另一个老人:“对对!我也听讲过,对!安微小钢炮村,当年最先搞包干,按血手印,都惊动了邓小平邓大人呢!”

那个老人又问:“取消农业税了,那干部们吃什么呢?”

另一个老人得意地说道:“我到县城走姑娘在电视看到,他们沿海到处都是工厂,全世界都给我国缴税,还怕养不起干部们?”

老书记:“沿海?老哥哥哎,现在是遍地开花了,哪里都一样!”

老人们纳闷地看着老书记。

老书记:“也就是我们贵州穷点……”看见吴启文急匆匆走来,疑惑地喊道:“启文?”

吴启文进来,附身和老书记耳语几句,老书记吓了一跳:“这两个老冤家搞到一起就不好办了!”

吴启文:“从道理上讲,是满子不对”。

老书记:“小伙子,农村的问题,不是对不对的问题,是你怎么处理的问题。这样,你想方设法支开满子,见不到满子老杨的气会慢慢消掉,冷处理,急不得,这人急不得!”

吴启文:“也只有这样了,县里不是搞电焊培训吗?包吃包住,还有工资,就叫他去!”

杨爷爷家孤零零建在村外,杨爷爷孤零零坐在倒弄门制作烟杆。

杨友林:“牙牙,我去看水,中午您煮饭,不用等我。”

杨爷爷头也不抬:“嗯。那个,你顺便去烟草地看看。”见老书记和吴启文进来,硬邦邦地道:“又来了!”

杨友林:“牙牙——”

杨爷爷:“没你的事,搬凳子去!”

杨友林搬来凳子给二人坐下。

吴启文:“都说舅舅石砚打得好,我还没见过呢!”

老书记:“人家老杨那是,样样会……”

杨爷爷:“你们两个一起来不是来拍我马屁的吧?我会哪门子哦,有事就讲!”

老书记:“哈哈,都说老杨能掐会算,真让你说对了。怎么说呢,我怕你堂屋里放地铳,跳起来顶烂瓦!”

杨爷爷:“这话从你书记嘴里出来就不是话了,我顶烂你家瓦过?讲!”

吴启文:“我舅舅我了解,我讲吧。舅舅,是这样,满子哥在他家菜园后坎挖粪池,昨晚下雨,您家的柿子树倒了……”

杨爷爷果然跳起来:“怪不得老子心子紧!”抓紧柴刀:“老子姓杨的不顶瓦,老子砍人!”

老书记和吴启文拦住杨爷爷。

吴启文:“舅舅,舅舅,您先听我讲完,满子哥害怕,躲去了。”

老书记:“就是,就是。别看这娃娃平日横的,他可怕你老杨了!”

杨爷爷:“他怕我,他怕我,他……你们放手,放手!”

杨友林一跺脚:“牙牙——,是您对不起满子先!”

杨爷爷更加恼怒:“你闭嘴,谁当你是哑巴啦?翻了天了你!”

杨爷爷骂着,闹着,吴启文和老书记死死拦着。

骂了一阵,闹了一阵,杨爷爷的声音越来越小,劲越来越弱,然后看着外面,又看看三姑娘杨友贞出嫁前做的袜垫、手笼子,感觉做错什么似的,不再闹,冲儿子道:“搬凳子就是啦?”

杨友林见状,忙去倒水,端来给二人。

杨爷爷:“你们先坐坐,我去买包烟。”

吴启文:“舅舅!”

杨爷爷:“不会啦,买烟招待你们。”然后交代杨友林:“一哈你去把树撩了!”又轻描淡写地交代:“要小心,不要弄坏小树苗!”

杨友林一听,知道爹气消了,还特意交代不要弄坏满子家柚苗,高兴地答道:“哎,我马上去!”

杨爷爷:“赶去投胎啊!你陪陪客等我回来!”说罢走了出来去。

吴启文看着老书记,二人会意:杨友林的话击中要害了。

杨爷爷当年对不起满子在先,满子和杨友贞感情那么好,他硬是给拆散,满子为此吃过药。姑娘每次拜年,他都有愧对感,总是给她夹菜。今天他既然讲把树裁了,还交代不要弄坏满子家柚苗,就是消气了。

事情得以圆满解决,吴启文、老书记和杨公公抽一会儿烟后,走了出来。

吴启文:“舅舅还是有良知的。”

老书记:“他是对不起满子啊!”

吴启文:“幸好友林老表看得开,家族观念不那么强,关键时刻不含糊,不然不知道会怎样!”

老书记:“是啊,友林那么一讲,倒把老杨气打消了,哈哈哈……”

几个做针线活的大嫂大婶见状,你一句我一句道:

“他叔,害人累啊,杨老崽崽那人,该!”

“就是!都说肥水不流外人田,他倒好,强迫三个女儿往外嫁,是该!”

一个大嫂冲吴启文道:“刚刚学剃头,遇上连边胡了吧?还动员那老崽崽栽柚子没?”

吴启文:“大嫂小嫂,大婶小婶,你们都为柴米油盐酱醋茶犯愁过,你们说说,是大家一起富了好,还是一家富好?”

大嫂大婶们:

“当然是大家一起富好,谁愿意穷啊!”

“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

“小叔还真是做大事的人,可惜我家妹妹都嫁人了,不然给你讲一个!”

一个周末,一个顽童在田埂俯首走着,看见泡沫就蹲下,伸手抠着,一会儿牵出一条黄鳝,站起来,冲在另外几丘田抠黄鳝的伙伴得意洋洋炫耀着。

吴启文走来:“看你们一个个一身泥巴,洗澡去洗澡去,一会儿就发书了!”

那个顽童:“启文哥,黄鳝太多了!”

吴启文:“改天改天,今天领书先。都上来都上来,哪个不听话,下次讲故事罚他堵耳朵!”

顽童们依依不舍,拎着黄鳝往小河跑去。

一会儿大太阳,一会儿云遮阳,顽童们光着身子卷缩在岸上,对着天空呼喊:“太阳出来,乌云散去——,太阳出来,乌云散去——”

岸边,几串黄鳝在水里蠕动。

村小前,杨筱敏和同事们推着摩托车,驮着一摞一摞的书从稻田小道走来。老书记、吴启文、众乡亲迎上去,将书扛到村小操场。操场里摆着黄糕粑和水果、茶水。吴启文将一个黄糕粑剥开,递给杨筱敏。

杨筱敏:“真佩服你!”

吴启文不好意思地道:“有愧于你的好意了!”

杨筱敏:“你说呢?”

吴启文尴尬地道:“是我不对!”

杨筱敏:“没事啊,不去也好,当村官也可以考公务员啊。嗯,你不是我同年级同学,我怎么叫你好呢,叫名字?”

张二翠:“当然是叫名字,难不成叫亲爱的?”

吴启文:“大嫂,我们是同学!”

杨筱敏:“我们不是,我们是同学,不是不是,我们不是同学……”

张二翠:“我就说嘛,哈哈……”

袁家胜:“你笑什么!她爸爸是县长,真是!”

满子:“你们这个年纪叫爸爸好别扭,叫牙牙才顺口!”

袁家胜:“文盲!”

众乡亲看着袁家胜,不做声。

杨爷爷的大孙女娅娅冲袁家胜道:“我爸爸叫爷爷做牙牙,我姑姑叫我表哥爷爷做爸爸,叔叔,您叫您爸爸做什么呀?”

袁家胜:“我叫我爸爸做爸爸,这样才对!”

开始发书。孩子们围在一起比谁的漫画好看:“我是奥特曼!”“我是叮当猫!”“我是喜羊羊!”孩子们聚首在一起,羡慕地叫道:“哇,喜羊羊!”

一个老爷爷凑过来:“我这本和你们的不一样,是钉的,又没有颜色,是哪样?”

孩子们一字一字念道:“《思州柚种植技术》。”

老爷爷:“种柚子的啊,这个,我咋个看得懂?”

孩子:“你家有文在龙江中学读书,他星期六回来教您啊!”

老爷爷一喜:“是哦,嘿嘿,我家还有个有文,是有文呢,我咋个想不到!”

杨筱敏从自己的包里掏出两本书来,看袁家胜一眼,然后走到吴启文身边:“嗨,启文同志,你爱写作,给,席慕容和余光中的诗!”

袁家胜猛将一摞书摔在地上。几个大婶大嫂看着杨筱敏,窃窃私语。

杨筱敏看看自己的打扮,不解地问道:“你们看哪样?”

一个大嫂:“没哪样,没哪样。”

另一个:“我们说你像李玲玉呢,人漂亮,嗓子也很甜。”

杨筱敏:“我?我像李玲玉?”

那个大嫂:“不是,不,我们是说你的嗓子甜甜的像她。在我们乡下,那些年只要有录音机就有她的磁带,她唱那个‘嗨’字,好迷人!”

杨筱敏:“这样啊,谢谢,谢谢您们!”

吴家宗祠。古老的房子,巨大的悬柱,气势与民居截然不同。门两边有两个大大的圆圈,分别用红底白字从左到右写着:“国光”。门上下的中间横涂一条五六寸宽的红漆,左右两边的柱子和墙壁也涂着红漆。屋前摆放着谷斗、风车、木梨、撮箕……

杨筱敏一行兴奋地拍照,不停地按下快门。

吴启文走到一根悬柱前,抚摸柱子上的刀痕,讲解道:“这是我们吴家的祖屋,后来改成祠堂。杨、张、吴,三姓人开山建寨之处,四处都是森林,野兽比人还多,一天,一只大虫进来叼我们吴家的猪,先祖听到猪叫都赶回来,拿起刀子堵住它。大虫东跑西跑跑不掉,我的先祖跳过去,一刀砍向它,它一闪,刀子砍在柱子看,看,刀痕还在!”

大家对准刀痕拍照,吴启文赶紧闪开。

杨筱敏:“不要跑嘛!”

袁家胜:“那大虫呢?”

吴启文:“大虫从这里跑上去,我们吴家的舅舅,就是杨家老祖从那边拦住,一把抓住脖子毛,一脚踢它肚子,大家挥刀就砍,把大虫砍死!”

众人津津有味地听着,乐此不疲地拍照。

吴启文:“后来,为了纪念这件事,纪念大家团结,三姓人商量在后面那里修了一堵墙,墙上画着大家齐心协力打死大虫的情景,一直保护到今天。在那里,我带你们去。”

这堵彩绘墙有两米多高,宽两三丈,墙上绘着十九个男女手拿钢刀围攻一只老虎,有大人,有儿童,其中一个妇女还背着娃娃。第一幅画老虎叼猪,被围住。第二幅画老虎叼着猪向围攻的人跃来。第三幅画老虎被打死,猪跑开。

吴启文指着背娃娃的妇女:“那是我祖太,他们杨家的姑娘。”

众人抢着“咔嚓”、“咔嚓”拍照。

袁家胜:“启文,你会写,你把它整理出来啊,让更多的人知道你们寨!”

吴启文:“我也想过,但时机不成熟,等将来柚子成规模了,富裕了,我请我同学拍成动画片宣传,策划乡村游、生态游。你们看,我们寨多原始、多古朴!苍天古树,明清建筑风格,傩技傩戏、扽锣舞龙、彩龙船蚌壳灯、婚庆夜筵,原生态民族文化多,是心灵之旅呢!”

六月六这天,草蔫叶垂,知了躲在树上不停鸣叫,像是渴极了似的,吮吸不到树干分泌的汁液。

杨爷爷站在梨子树下抽烟。旁边的秧田,山溪经过竹槽流进田里。看着细小的溪水,杨爷爷想起了什么,猛叩掉烟头,走回屋,拿起柴刀往山上走去,砍来一截竹子,打通,然后沿着竹槽走到满子引水的小水塘,蹲下,用柴刀挖开一个小口子,将竹子掩埋,撒点枯叶将新土掩盖,然后从另一条路回家。

龙江镇街上,各家各户拿出冬衣晾晒。

一个孩子问道:“爷爷,咋个他们家家都一起洗衣服?”

爷爷:“六月六晒龙袍啊,家家户户都要晒冬天的衣服、棉被。”

孙子:“咋个要在六月六晒呢?不是赶娃娃场吗?”

爷爷:“六月六的太阳最大,晒的话,冬天就暖和啊,没有虼蚤啊!”

孙子:“那咋个我家没晒?”

爷爷:“晒,我带你赶场,你奶奶在家晒呢!”

场上摆满儿童食品和玩具、衣服,爷爷奶奶们带着孙儿孙女挑选着,讨价还价。

乡场一头,一些人围在一起,乐呵呵看几个大一点的孩子表演七姑娘:“七姑娘,七姑娘,你在天门哪一方?你在天门哪里住?我唱山歌接七娘。七娘七娘你快来,莫在阴山背后岩,阴山背后雪雨大,打湿七娘绣花鞋……”

吴启文边走边看,看到喜羊羊,停了下来。

行人:“耶,启文也赶娃娃场啊!”

吴启文:“来找一找童年的记忆。”

摊主:“听说你们栽思州柚,好不好卖啊?”

吴启文:“好酒还怕没人喝?好吃就好卖!你也想栽不是?”

摊主:“嘿嘿,还是等你们挂果了再说……”

一个人急匆匆跑来,老远冲吴启文喊道:“伙计,不好了,不知道谁搞名堂断了满子家水源,满子一家一家去查,怕要出事!”

吴启文放下玩具,撒腿就跑。

老娃寨里,不断有人往杨爷爷家跑去:

“走,看热闹去!”

“打了没有?”

“老崽崽真是!”

杨爷爷家屋前,杨友爱、杨友爱老公和满子剑拔弩张:“有种你上来!”满子吼道:“你们下来!”

一大群人围观:

“满子咋个晓得是杨老崽崽整的?”

“满子你还不了解,有仇必报,粗中有细,查到杨老崽崽家砍过竹子,然后一家一家问,硬是给他问到了。”

“不吵不吵,快打起来了!”

杨友爱站在院子,一手拿菜刀,一手拿杀猪刀:“国民党时候你们讲不赢我爷爷就偷打我爷爷,共产党时候你们试试!”

满子:“哪个叫他好强!该!”

杨友爱:“你……一定是你家爷爷,老子,老子……”

杨友爱跳下来,挥刀砍向满子。满子后退,绊到,顺势一滚,将杨友爱踢翻,杀猪刀甩在一边。

杨友爱老公急忙跳下来,手拿砍刀指着满子:“你姓吴,我姓吴,大姓对大姓,今天看谁倒下!”说罢挥刀就砍,满子就地一滚,顺势捡起杀猪刀,站起来,舔刀,举起。

看热闹的人急得大叫:

“满子莫搞!”

“都姓吴,莫打了莫打了!,刀子都放下!”

杨友爱老公:“我放下刀?我放下刀?我250还是你们250?”

吴家几个青壮年互相使了个眼神,背后拿着家伙,悄悄靠近杨友爱老公。

杨友贞一摔一爬从田埂跑来,哭喊道:“满子——”

吴启文也赶到,跳上来指着满子大声吼道:“刀放下!”又指向家族几个青壮年:“退后,都退后!”

满子向来听吴启文的话,指着放在一边的、满是污泥的竹子恼怒地、委屈地道:“你们看看!你们看看!嗯——”说罢,满眼泪水往田边看杨友贞一眼,猛将杀猪刀扔到一边的荒坡,甩手而去。

杨爷爷从门内慢慢探出个头来,诚惶诚恐地看着满子,看着杨友贞跪在田埂哭泣……

这天,白云如山,巍然不动。修建中的河滨大道几乎不见人影,唯见挖机旋转、动臂伸缩,巨大的石砚、傩面具塑像高高耸立,像玉带一样的㵲阳河缓缓向湖南流去。

县城规划图前面有一堆土堆、几棵大树,居民在土堆周围平土种菜,插满引蔓的支架,豇豆和丝瓜等爬上支架,将土堆遮掩住。吴启文和杨筱敏在土堆上盘膝而坐,看得见来人,来人看不见他们,他们有说有笑聊着,谈文学,谈人生,谈了一个上午。

吴启文:“人类有时挺奇怪的,比如与猴子相处那么久,竟然没有想到两者存在什么关系……”

“我想起个事情!”杨筱敏边听边看㵲阳河上翻飞的白鹭,随着白鹭往岸边的一棵树栖落,看到了吴启文的摩托车,突然改变话题说道。

“什么事情?”吴启文见杨筱敏盯着自己的摩托车,问道。

杨筱敏神秘一笑,答道:“没什么啊!”

吴启文更加不解:“神神秘秘的,咋个回事哦?”

杨筱敏见吴启文脸上充满疑惑,就说道:“你的车牌号码和那天在车站的日期一模一样!”

吴启文也神秘地说道:“我的车牌是有秘密的!”

杨筱敏急切地问道:“什么秘密?”

吴启文有点害羞,笑一笑道:“我也神秘一下。”

杨筱敏左手抓起几个小石子,右手选取一个大一点的,做出丢向吴启文的样子:“说不说,不说我拿石头拽(即甩、打)你!”

吴启文双手护身,佯装害怕的样子:“我的车牌是我的生日!”

杨筱敏当即道:“这么巧!”随即不说话,神秘地笑着。这时,手机响起,显示屏显示号码没有名字。

杨筱敏不接电话:“烦死了!”

吴启文:“陌生电话见多不怪啊!”

杨筱敏不高兴地道:“不是啦,不说这些,都不说了,吃饭去!”说罢站起来,径直从支架中间小路走去,回头见吴启文还没走,喊道:“我一个女孩子请客,你都不给面子?!”

吴启文边站起来边说:“我都想好了请客的……”

袁家胜躲在巷口,看着吴启文和杨筱敏离开,掏出电话就打。

秋后,农田里,孩子们忙着抠黄鳝,鸭子忙着戏水,水牛静静卧田,乡亲们则在坡上开荒、挖坑。

稻草垛边,吴启文和满子边开荒边聊。

满子:“不是寡妇不寡妇,我是还记着三妹,不见她的时候我也想找其他的,一见到她就不想了。”

吴启文:“看不出哦,哥还是个情种,专一的情种!问题是,人家好好的,会离吗?记得我两个高中同学,毕业前海誓山盟,发誓今生在一起,后来双方家长反对,强迫他们跟自己不喜欢的人结婚,婚后他们都幸福,感情是靠培养的。忘了三姐吧,听书记的,和二翠。”

满子不做声。

吴启文:“不是因为她没有生育能力吧?不一定是她吧?”

满子:“也不是有没有生育能力的问题,我真忘不了三妹!”

吴启文:“我说你真是!满娘她熬得起吗?把你拉扯大容易吗?哥,满娘她身体差呢!就算表姐回来,舅舅会让她跟你?哥,我的哥,你让我咋个说你!”

满子:“咋个嘛,你也二十四五了,小啊?讲我,你结我也结!”

吴启文一愣:“……我,好好好,争取柚子丰收一起结!”

满子:“结!嗯?你决定和杨筱敏好啦?不怕配不上她了?”

吴启文:“她给我写了一封很长的信,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我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我爸爸读书偶然读得功名,但一直没有忘本,他尊重我的选择,我选择我的内心……’,我看了好感动,下决心了,边谈边看……”

满子一拍大腿,猛然站起来:“结!”

田里的鸭子受惊,“嘎嘎”飞跑。

冬,寒风凛冽。从老书记家冒出烟子,传出老书记的声音:“组织部袁部长?哦,好,好!马上,马上……”

老书记话还没说完,对方挂断电话。

老书记放下手机,沉思一下,拨打吴启文电话。

县政府门口,红旗飘扬,双狮雄立,红豆杉一棵更比一棵高。

杨筱敏和吴启文拾阶而上,走上楼梯,到了组织部,袁副部长热情地接待吴启文,给吴启文和杨筱敏沏茶。

杨筱敏:“袁叔叔有什么事?”

袁副部长:“没事没事,启文是个优秀青年,今天认识认识!”说罢坐下,看着吴启文:“果然一表人才!不错不错!”

吴启文:“袁部长请指示!”

袁副部长:“哎,不要拘束嘛。我先收拾一下,然后出去吃饭。”

吴启文:“我请!”

袁副部长:“没事啦,我请!筱敏是我侄女,你呢,是我们县的旗帜,我请!”

雅间内,袁副部长点菜后,将菜单递给服务员,催道:“搞快点,我很忙的!”

杨筱敏玩手机。吴启文孤独地坐着,看墙壁上的傩面具。

袁副部长:“小吴啊,柚子明年挂果了吧?”

吴启文:“是的,袁部长,到时候请您来品尝、指导!”

袁副部长话中有话说道:“好!我们思州穷,你们成功了要全县推广呢,大家富才算富!小吴啊,好好干,好好地干,一心一意的干,别的什么也不要想,不要分心!”

吴启文没听懂,答道:“谢谢袁部长鼓励!”

收银台这边,龚姐和王妹嘀咕着:“酒宝子,又要尿裤子了!”“脑壳都跶破(即跌破)几次了还要喝!”

王妹想起了什么:“龚姐,都这么厚的单了,再签咋个搞?”

龚姐:“得罪得起吗?在我们小地方,像做餐饮的、住宿的,大多是为政府干部服务,怕要占一半以上,你得罪他们,得罪一个就是得罪一伙,就是得罪一个单位,他们不来了,你就没生意了。”

王妹:“确实!我来的个把月,一到中午和晚上,来吃饭的,绝大多是干部,有的是别人请客,有的是接待领导,有的是同事聚餐,聚餐都签单,我记得自来水厂一个男的,每次都是签单,喊开现金就生气,就讲不签单就不来了!”

龚姐忙着算账:“见怪不怪了……”

雅间内,吴启文给袁副部长和杨筱敏加茶水。服务员端菜进来,给客人盛饭。

袁副部长拿起筷子,夹菜给杨筱敏,端起酒杯和吴启文碰杯:“小吴啊,辛苦了!”

吴启文咪了一口,将酒杯放下,夹菜给袁副部长:“袁部长,我来的时候听我们村张书记说柚苗还没来,您知道是什么原因吗?”

袁副部长:“误不了你的。吃饭喝酒不谈公事!喝!”

杨筱敏:“连我,连我爸爸都不知道,袁叔叔……忘了,你是管干部的。”

袁副部长:“你爸爸分管文教卫,咋个知道?我管干部干部告诉我啊。放心啦,误不了事,思州柚已经定为我们县的阳光产业了,谁敢耽误?小吴你放心,我们喝酒!”

老书记站在村口抽烟,表情凝重看着山路。

挑肥的乡亲:“老书记,启文是去要柚苗吧?”

老书记吐烟:“是的。”

乡亲:“马上过年了,把苗栽上去好好过年!”

老书记:“是的。”

乡亲:“是的是的,您咋个啦?”

老书记回过神来:“没没,没事,挑你的肥。”

雅间内,袁副部长看杨筱敏边吃饭边玩手机,摸摸口袋:“我的手机呢?哦,忘在办公室了。”掏出钥匙递给杨筱敏:“敏敏,你去帮我取来,万一领导找我找不到。”

杨筱敏接过钥匙,走去。

袁副部长站起来看杨筱敏走到外面,坐下,盯着吴启文。

吴启文急忙给袁副部长夹菜,袁副部长:“我自己来!”

气氛有点紧张。

袁副部长突然问道:“你知道我是谁?”

吴启文不解地道:“组织部袁……”

袁副部长:“还有呢?”

吴启文:“……”

袁副部长:“你知道我是谁的爸爸!告诉你,离敏敏远一点!你配不配?如果你一意孤行,我让你进不了考场!你想和敏敏结婚,结婚?生小孩的话,我让你连自家的亲生娃娃都看不到!你确定人杨县长会把女儿嫁给你?!想得美!”指着墙上狰狞的傩面具:“你看看这面墙!”

门外,李书记和秘书不声不响下楼去,下了楼梯,李书记对秘书耳语几句,秘书点头。

吴启文迈着沉重脚步,一步一步走进车站,后面传来叫声:“小吴,吴启文!”吴启文回头,看见坐在小车里的陌生人招呼自己过去。

李书记:“你是吴启文!我知道你,你是我们县的大名人呢!”

吴启文羞涩一笑:“害羞了!我什么也没做出来!”

李书记:“哎,你做得很好!正巧我们去你们镇,来,上车!”

吴启文一愣,旁边的人:“这是县委李书记。”

小车在蜿蜒的公路上奔跑,上坡,下坡,进寨,出寨。透过玻璃看见吴启文边比划边给李书记讲着,李书记认真地听着。

晚上,老娃寨的夜空传来老书记的声音:“老娃寨全村村民听好了,老娃寨全村村民听好了!大家都听好了,县委李书记来我们老娃寨看我们来了!县委李书记来我们老娃寨看我们来了!”

乡亲们都停了下来,几个人你一句我一句讨论着:

“县委书记来老娃寨?这可是我们老娃寨建寨以来最大的官了!”

“是真是假哦?步行?”

“步行又咋个?总共才7里多路!”

“是不是要给我们修路了?”

“今天启文去县里要柚苗,怕是要发柚苗了哦!”

“咋个会?县委书记亲自来发柚苗?!”

一会儿,广播里传来李书记的声音:“老娃寨的父老乡亲们,你们好!我是中共思州县委员会李天碧,在这里给你们拜早年了!祝你们家家栽柚子发财、户户幸福安康!今天我来老娃寨有重要事情宣布,鉴于老娃寨的村主任常年在外打工,多次要辞去村主任一职,经乡党委政府研究决定,特任命吴启文同志为老娃寨村村民委员会主任!我相信,在你们的老书记和吴主任的带领下,在你们的辛勤劳动下,你们很快就富起来!”

乡亲们:

“这声音,是大官的声音!”

“这下好了,启文当主任了!”

“县委李书记给我们拜年了,也有我,嘻嘻!”

杨爷爷家堂上,吴启文和杨爷爷、杨友林围坐在一起。杨爷爷抱着三岁的丽丽,丽丽摸着爷爷的额头。

杨爷爷:“道理你讲这么多了,也累了。友林,倒水!”

吴启文:“舅舅……”

杨爷爷:“喝水了再说!”

吴启文接过杨友林递来的水,喝了:“谢谢!舅舅真是爱好,好,水喝了……”

杨爷爷:“喝水了我答复你,不栽!我知道你新官上任三把火,按理说我当舅舅的该带头,问题是,你看,神龛上都常年供着烟呢!”

杨友林:“牙牙,县委李书记都来我们村了,还是栽吧!”

杨爷爷:“什么时候轮到你讲话啦?啊?我还在,鸡脑壳鸭脑壳还轮不到你吃!栽栽栽,栽你个头!你,你气死我了,滚出去!”

杨友林忽地站起来,被吴启文拉开。

杨爷爷抱丽丽站在一边,抓起板凳:“反了!”

吴启文一手推开杨友林,一手拦住杨爷爷:“舅舅!”

丽丽吓得哇哇地哭。

杨友林气鼓鼓地看着父亲,想起爱人外出务工临行前的交代:“千忍万忍,忍了还要忍,牙牙也苦,千万不要和他吵嘴,听到没有!”便拍了拍吴启文,从一边往屋后走去。

杨爷爷哄孙女:“乖孙不怕,爷爷是闹着玩的——”

吴启文看着杨友林:“舅舅,我去看看。”

吴启文追上杨友林,两人站定,看着河对面的柚子树。

吴启文:“老表,舅舅性子急,你消消气!”

杨友林:“这个家啊,真对不起你!”

吴启文:“老表见外,我读书时舅舅和你都救济过我呢!”

杨友林:“唉,难得啊,你这个好表弟!我这个家,我就不是男人!”

吴启文:“谁说的?和老子干的就是男人?我其实挺佩服你的,顾自己的家,又顾表嫂他们家,做得很好。”

杨友林:“看你讲的,全村人都讲我没出息!”

吴启文:“好狗不咬鸡,好夫不打妻,好儿子不跟老子干,你真不错的!”然后若有所思地继续说道:“委曲求全是为了大局!”

两人都凝注,看着河对面的柚子树。

杨友林:“这样吧,我和你表嫂商量过,实在不行,你表嫂寄钱回来悄悄租地请人栽,我们不想做牛郎织女!”

寒风中,吴启文和杨友林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一丘又一丘稻谷渐黄,一坡又一坡柚子青青。吴启文和满子在满子家菜地查看思州柚挂果情况。

满子:“伙计,怕吃得了吧?”

吴启文:“切!看你猴急的,怪不得当年三姐就那么嫁人!”

满子:“我,我是尊重她!”

吴启文:“耶耶耶,还懂得怜香惜玉呢!”

满子:“怜香惜玉?”

吴启文一愣,随即指着柚子:“柚子还不熟不摘来吃,就是怜香惜玉,哈哈……”

满子:“不是不是!我,唉!”

杨友贞急匆匆赶来,进门,看见父亲:“牙牙您,您不好好的嘛,啷个(即那么)急喊我来?”

杨爷爷:“不是,我是要带几个孙崽进城一趟,看看新县城,你哥去他们外婆家帮忙去了,要有好几天,才叫你来看家。”

杨友贞:“您说清楚嘛,害我担心。好久回?”

杨爷爷:“歇一天吧,后天回。家里交给你了,晚上关紧门。”

杨友贞:“去吧去吧,好大个事。”

山上,吴启文还在和满子聊着。

满子:“我说伙计,你净拿我开刷!”

吴启文:“我说哥哥耶,都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这里没有妹妹,我们说点笑就不累啊!”

满子:“去去去去去!我们干活吗?”

两人大笑。

满子无意中看见杨爷爷带着孙子出去,杨友贞抱着一堆衣服进里屋,就一声不响下山去。

吴启文:“喂,你去哪地?”

满子神神秘秘地:“吃柚子去。”

吴启文一愣:“吃柚子?”

堂屋里摆着一个大木盆,盆里堆满衣服。

杨友贞提着一桶水从后门进来,见满子悄然无息进来,吓了一跳:“你!”

满子:“我!”

杨友贞边走边问:“你来干什么?”

满子:“我来走亲戚啊,我们是亲戚啊!”

杨友贞:“我不要你走,快出去!”

满子嬉皮笑脸地:“哪有你这样的,赶亲戚走!嫌我没买东西?”

杨友贞:“你快走,人家会看见!”

满子:“舅舅去哪里了?”

杨友贞往盆里倒水:“进城。”

满子一喜,搬来凳子,坐下。

杨友贞一惊,赶忙去关门:“你怎么能这样!”

满子:“我咋个啦?你说我咋个啦?”

杨友贞:“你小声点!”

满子盯着杨友贞:“我小声点!”然后抓起衣服就搓:“你看,你不欢迎我,我帮你洗衣服!”

杨友贞:“谁要你洗!你,你找一个得了……”

满子:“我说过,我等你!”

杨友贞哽咽:“满子……他对我好好的……”

满子:“……”

杨友贞:“听启文的话,和二翠吧!”

满子一把抓住杨友贞的手:“我只要你!”

两人扯拉,杨友贞用力甩脱,踉跄几步,靠在壁上,满子过来压在她身上。

两人不动,相对无语。满子将手伸到杨友贞腰部,杨友贞惊恐地道:“不要!”

满子不做声,继续,四只手抓在一起。挣扎中,满子顺势用嘴堵住友贞的嘴,嘟哝道:“莫做声,怕人听到!”

杨友贞想起一个妯娌的话:“男人啊,给他一次,他就忘了你!”于是央求道:“不要在家里。”

满子:“出去让人看啊!”

杨友贞:“神龛,神龛!”

满子:“我饿,我饿!”

吴启文蹲在坎头拔草,猛然发现杨爷爷拿着木棍猫手猫脚慢慢走进倒弄门,撒腿就往山下跑。

杨友贞依偎在满子怀里:“忘了我吧,和二翠……”

满子:“我会负责任的!”

杨友贞:“谁要你负责……”

杨爷爷猛推开门,杨友贞站起来:“牙牙?”

杨爷爷低声骂道:“背时的!”举起棍子打满子。

满子:“我跑!”

杨爷爷:“你小声点!”

满子一喜:“哦?嘿嘿,舅舅,我悄悄走,我走了。”躲开杨爷爷,往外走去。

杨爷爷气急败坏,小声地:“从后面走,从后面走!天灭你们吴家!”浑身打抖看着神龛:“唉!都造的什么孽!”

吴启文看见满子上山来:“快快!舅舅家有强盗!”

满子:“强盗上山了!”

吴启文:“你?”看满子衣冠不整,明白了,埋怨道:“你,你净给我添乱!我的工作本来就不好做!你,你气死我了!打到哪里了?”

满子:“打我?哈哈哈,他怕出声呢,他比我还怕,叫我小声点,叫我从后门走……”

吴启文指着满子:“你,你还笑!上去上去,我给你上上课!”

满子:“上什么课哦,我都30几了!”

吴启文:“哥,我现在是村主任!”

满子做了个怪脸:“领导,以后听你话就是!”

风吹落叶,摘了果的柚子树在风中摇摆。

广播里传来吴启文的声音:“乡亲们注意了,乡亲们注意了,我们的柚子获奖了,我们的柚子获奖了!荣获2007年中国国际林业产业博览会金奖!是我们贵州唯一一个金奖!还被评为2008年奥运会推荐产品!我非常高兴地告诉大家,这次博览会是我国历史上规模最大、档次最高、涉及面最广、科技含量的林业盛会……”

广播里传来手机的响声。

吴启文:“喂,敏敏……”

老书记:“关话筒,关话筒!”

村里村外笑声一片。

老书记家院坝摆着几张圆桌,桌上摆满各种菜肴,老书记像背书似的,给客人们介绍道:

“这是‘土司渣豆腐’,这是‘思州三宝’,那是‘思州江边鱼’……”

介绍完,众人疯一样喝酒、夹菜、划拳……

老书记给吴启文夹菜:“柚子获奖了,慰劳慰劳你,你喜欢吃吵灰碱粑,特意为你炒的,来!”

吴启文有点醉:“我自己来,自己来——”灰碱粑掉落在桌子上,夹起来:“柚子获奖了,我更担心了!”

老书记:“……”

吴启文:“老书记……”

老书记:“在家里叫表叔。”

吴启文:“老,表叔您想想,我们通往外面的是什么路?”

老书记放下筷子:“是,是,这也是我的一块心病,我快70了,我,唉,都说为官一任造福一方,我啊,连路都没修通,我好意思啊我!”端起酒碗,一饮而尽。

吴启文看着老书记,想开口又停住,夹大闸蟹给老书记:“吃菜,别干喝。这也不能怪您,您为我们老娃寨那是操碎了心,大家都看到的!”

老书记:“娃娃们出去打工,有些老崽崽出去赶场,卖东西买东西来来回回都自己背,唉!累啊!苦啊!”

吴启文筷子在空中一动一动:“路,迟早会修的,我听筱敏说,政府制定了村村通工程计划,迟早会到我们这里的。”

老书记似乎想到了什么:“杨筱敏!这个妹崽不错,嗓子像李玲玉,又不嫌贫爱富,又拿得主意,你可不要错过啊!”给吴启文夹菜:“我,我们农村人喜欢李玲玉!”

吴启文:“我说过的,要乡亲们都脱贫,要光棍们都,都有钱娶媳妇……”

老书记:“没有人会计较你,不会的!你比我清楚,在整个贵州,整个大西南,整个中国农村,很多姑娘外嫁,嫁到城市,嫁到沿海富裕地区,光棍到处都是,这是社会问题!我可告,告诉你,人家杨筱敏是不愁嫁的,人家没嫌弃你,该你感,感动!”见吴启文要开口,又抢先道:“你听我讲,女娃娃不同男娃娃,女娃娃年龄一,一到,感情服从年龄,不喜欢也要嫁!这么好的姑娘,不要错,错失了!”

吴启文:“光棍问题,现象,我研究过,我们村不同,我们村的也太多了,30多个!差不多都是因为穷,没钱下聘,如果他们娶不上,他们娶不上,您说,您说!每天见到他们我咋个想?老书记,不,表叔,不管姓吴姓张……”

老书记爱人过来抢过吴启文酒碗:“他不能喝了!”

老书记:“他不能喝我喝,喝——”

2008年1月中旬,厚厚的积雪,厚厚的冰,根部绑了稻草绳的柚子树压弯了腰。乡亲们在院坝、村道除冰,孩子们用结冰的树枝玩打仗。吴启文和满子有说有笑,张二翠不时往他们这边看来。

满子:“嗯?谁看我啊?”

吴启文:“谁看你?”看到二翠:“哈哈哈,你们心有灵犀啊!”

满子:“是她,是她!她害羞了,嘿嘿!”

孩子跑来,拿着冰枪对准吴启文和满子扫射:“哒哒哒……”

吴启文和满子倒地:“啊——我死了!”

至2月,冰雪越积越厚,全县处处断电,蜡烛供不应求,每到夜晚,城市昏暗,家人卷在被窝取暖,在农村,一些村民点燃枞树火把照明,人们热切盼望雪化冰融,来电来水。

这天,老娃寨的喇叭突然响了,从广播里传来老书记爱人的欢呼声:“来电了,来电了!乡亲们,来电了,来电了!”

孩子们欢呼:“可以看电视啰!”

在山上巡查的吴启文掏出手机,跌跌撞撞跑回家充电,开机,手机显示杨筱敏打过几次电话,赶紧回过去:“喂,筱敏,通电了!”

杨筱敏:“是!湖南送来的。你好吗?喂,喂,话还没得说信号又断了!”

2008年2月6日,除夕,从启文家传出孩子们的欢笑声,孩子们围着新买的彩电看春晚。

看着,吴启文走到外面抱柴,无意中看见杨友林抱着杨爷爷,赶紧跑去。

杨爷爷靠着墙,捂着胀鼓鼓的肚子,急促地呼吸:“死啰,这下死啰!唤孩子们回来……”

杨友林在给他按摩:“逢年过节讲什么呢,一会儿就好!”

吴启文走进门来:“舅舅,咋个啦?”

杨爷爷:“哎哟,你来干什么嘛!丢丑哦!”

杨友林笑道:“吃宵夜吃撑了!你送的海鲜他猛吃,吃撑了,解不开裤腰带了,哈哈……”

杨爷爷:“你还笑,你还笑!哎哟,丢丑哦!”

吴启文:“这样啊!那不行呢!”说罢蹲下,和杨友林一起给他按摩。

杨爷爷:“死了哦,死了哦,唤孩子们回来给我看看……”

吴启文:“乱讲!奥运会马上就要开幕了,我们全村先讲好了的,开幕时一起去学校观看呢!”

杨爷爷:“看不到啰,死了哦,友林,快唤孩子们回来给我看看……”

吴启文尝试给杨爷爷解开:“没事的舅舅,您还要给我砍牛头呢!”

杨爷爷痛苦地笑着:“呵呵呵,不砍了,不砍了,死了哦……”

吴启文看着杨爷爷的裤腰带,冲杨友林:“老表,找剪刀来!”

杨友林仿然大悟:“看我急的!”

吴启文:“舅舅坚持一下,我给你摆个故事。从前,有家人的牛伸头进坛子吃黄豆,拔不出来了,大家急得团团转,这时,主人想起孩子的舅舅办法多,就请舅舅来,舅舅来了,围着牛看了半天,叫人将牛杀了,再将牛头砍下来,牛头砍下来了,大家很高兴,觉得舅舅好有办法。这时,这家的娃娃喊道,牛头还在里面啊!大家一听,傻了,围着牛头不知如何是好,舅舅说,你们傻啊,把坛子砸了不就得了?大家听了觉得很对,就把坛子砸了,牛头出来了。大家夸舅舅聪明,舅舅却伤心地哭了,大家问他咋个要哭,他说,啷个简单的办法你们都想不到,我死了你们咋个搞啊!”

杨爷爷:“呵呵呵……”

杨友林找来剪刀,递给吴启文,吴启文将裤腰带剪断,“咚”地一声,杨爷爷喊道:“活命!”

杨爷爷指示杨友林给吴启文找凳子,三人围着火坑烤火。

杨爷爷:“外甥啊,整个老娃寨我只服你一人,唉!”

吴启文:“舅舅服我哪样?”

杨爷爷不做声,沉思着。

启文家,大人小孩正哈哈大笑看黄宏、巩汉林、董卿、林永健演的小品《开锁》:

“这是我吧?”

“是的。”

“这是我老婆吧?”

“不一定!”

“不是我老婆我能这么照相吗?我俩能这么亲密吗?”

“哎呀大哥,这说明不了什么,现如今科技日益崛起,在网上,你的脑袋拼凑给我,我的屁股拼凑给你,比尔盖茨都和杨贵妃接吻,秦始皇愣是和布兰妮小甜甜搂在一起啊。”

吴启文走回家,快走到二翠家时,忽然站住,见二翠家门口有两个影子。

满子:“没事的,去嘛,小品很好看,黄宏搂着董卿,彩色的!”

二翠:“还是不去为好,去的话,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不好意思!”

吴启文悄悄后退,绕道而去。

二翠:“那你去啊,等会儿完了。”

满子:“嘿嘿,我专门来叫你,去不去嘛……”

二翠一笑:“不和你去!”

初二,杨友林在打扫院子,杨爷爷带着丽丽在捡地上未燃的爆竹:“这里有一个,这里还有一个……”

堂上,军军在看墙壁上的合家欢,和“好儿童”、“三好学生”奖状,娅娅在画画。

娅娅:“哥哥,太阳涂什么颜色啊?”

军军:“太阳?太阳是红色的啊,啊不,金黄色金黄色!”

娅娅:“一会儿红色,一会儿黄色,咋个涂嘛!”这时,从外面传来吴启文的声音:“看季节啊,春夏秋冬颜色不一样啊!”

娅娅:“文绉绉表叔——”

杨爷爷:“不礼貌!是表叔!”

娅娅:“爸爸叫他‘文绉绉的’,不是文绉绉表叔是哪样嘛!”

大人们都笑了。

吴启文和杨友林进屋,杨友林倒茶。

吴启文:“那你说太阳是什么颜色?咦?娅娅,你这是画哪样?”

娅娅:“文绉绉表叔不识字!”然后指着图画说:“2008,北京奥运会,这是北京,这是长城,这是五环旗、红旗,还有小草、小鸟,这是我们寨,这是柚子,这是外国人吃柚子,都画好了,不知道这个太阳涂什么颜色!”

吴启文感到震撼,心想:“我太粗心了!”接着问道:“那你想太阳是什么颜色呢?”

军军:“还用想吗?太阳就是金黄色,妹妹真傻!”

娅娅:“我不要哥哥,我不要哥哥!”

吴启文:“好了,好了,哥哥做作业去。你怎么想到画外国人吃我们的柚子?”

娅娅:“你不是说我们的柚子开奥运会吃吗?外国人都来的啊!”

门外,杨爷爷一震,手持扫把,停下来听着。

吴启文想了一下:“你觉得是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

娅娅:“我不知道,我问您嘛,你是大学生啊!”

哥哥:“红太阳,就涂红色!”

娅娅:“不要涂红色!太阳的颜色和我们的颜色一样,和柚子的颜色一样,都是黄色,我涂黄色!”

吴启文感动:“对!娅娅真聪明!黄色是我们中国人皮肤的颜色。”想了想,继续说:“还有,全国有很多小朋友不得到北京看奥运会,你涂黄色就表示太阳代表他们看奥运会!”

娅娅表扬道:“文绉绉表叔也聪明!”

满子家里,房门虚掩,灯光射出,照在油茶树和茶萢上。从房内传来“how do you do”、“how are you”、“hello”、“hi”的朗诵声,慢慢地,书本一样的东西掉落,然后掉下什么硬物,朗诵声变成呼噜声。门内凌乱的衣服、鞋子、袜子,满子睡着了,影子映照在墙上。墙上贴着一幅画,两个婴儿趴着,睁大眼睛稀奇地看着什么。

吴启文轻手轻脚走进房内,看见满子伏案而睡,书和复读机都掉在地上,捡起,想叫醒满子又停住。

从外面传来满子妈的声音:“是启文吗?那只黯头鸭啊,莫害人!”

吴启文走出:“满娘,满子哥不错了,能写条子了!”

满子妈:“还不是靠你!”

从房间传来满子的声音:“中共中央一号文件,哦,不是,how are you!”

满子妈:“你看看,你看看,莫害人!”

吴启文返身进房:“吵醒你啦!”

满子:“害羞!”

满子妈:“你知道害羞啊?你脸皮厚呢!”

满子:“怪不得胡子长不出来!”

满子妈双手沾满粉面,拿着洗衣板冲进来:“打死你个鬼儿子!”

满子躲在吴启文背后:“打不到,打不到。”

“哐当”一声,床下的木板垮了,一个纸盒掉下来,几张照片和梳子撒落地上。

满子妈捡起,哭道:“你个不孝子,还想友贞,我,我是寡婆子,我不活了!”

哭着跑出门去。

满子追出来,拦住,跪下:“妈,我听话就是,我明天就请人去二翠家。”

满子妈:“这次真的?哪次是真?!”

满子跪爬到父亲遗像前发誓:“爸,明天我去!”

吴启文扶起满子:“满娘,洗衣板放下,满子哥动真的了!”

满子妈边擦泪边笑:“我,我整灰碱粑去。”

吴启文和满子回房间去。满子妈佯装去厨房,待两人进房,返身到房外听着。

满子:“伙计,我是什么料你知道的,整人搞破坏我行,读外国字,我,我连中国的字都读不好,人家读‘哪里’,我读‘拉里’。”

吴启文:“人要读书,要有文化,有文化知识了,哪怕回到乡下种地也不一样,因为精神头不一样了。就栽柚子来说,以后规模越栽越大,免不了和外国人打交道,我拿在国外办画展做比喻,你画李白、杜甫,人家不知道李白、杜甫,看不懂,你要画他们看懂的东西,或者用他们的语言做介绍。我压你学外语是有原因的,告诉你吧,我和老书记商量了,准备到贵阳开店,到时候送你去锻炼……”

满子:“贵阳?吓死我!”

吴启文:“吓死了好,老娃寨少一个光棍!文化可以改变人,跟我读:Welcome,欢迎光临!”

满子:“Welcome,欢迎光临!”

吴启文:“Welcome to Guiyang,贵阳欢迎您!”

满子:“Welcome to Guiyang,贵阳欢迎您!”

吴启文:“Please taste our Sizhou pomelo!请您品尝我们的思州柚!”

满子:“Please taste our Sizhou pomelo!请您品尝我们的思州柚!”

满子妈幸福地笑了。

第二天,老书记、吴启文朝二翠家走来。

二翠正在掏粪,看见老书记和吴启文进来,忙过来招呼,冲大哥喊道:“哥,三叔和启文来了。”然后冲二人道:“我去洗洗手。”

二翠哥搬来凳子,三人在堂上坐下。二翠过来倒茶,老书记和吴启文看着二翠,二翠莫名其妙,走去厨房。

吴启文:“老表,是这样,这个,还是你三叔说吧。”

老书记:“侄啊,二翠悄悄和满子好,你知道吧?”

二翠哥:“知道,咋啦?”

老书记:“你爹娘走得早,你又当哥又当爹娘,我就跟你说了,我们来给满子提亲,你看他们有没有缘分?”

二翠哥沉思道:“二翠的情况你们是晓得的,只要满子他不嫌弃,我就同意,如果他始乱终弃,我绝不让我妹受委屈!”

二翠:“哥,你同意什么啊?你们讲什么啊?”

三人相视而笑。

二翠正在清洗茶萢,将皮剥去。

吴启文进来,小声地:“满子请我们来提亲,你哥同意了!”

二翠害羞地说道:“谁要他同意啦?我,我挑粪去,茶萢给你!”

吴启文回到堂上:“老表,满子说柚子大丰收就办酒,你看?”

二翠哥:“没问题!到时候要麻烦三叔您了。”

老书记:“哈哈哈,没忘记三叔,好,我打发一坡柚子!”

杨爷爷从自己的烟草地一步一回头走下山来,看着湿润的烟草地,露出灿烂的笑容。下到村口,想了一下,往村外走去,来到祖坟前,抽着烟,想着。

六七个外地人满头大汗走过来,看到杨爷爷,其中一个人递烟问道:“老先生,请问这里是老娃寨吗?”

杨爷爷边接烟边答道:“是。”

另一个人问:“老人家是吴启文哪位?”

杨爷爷:“他舅舅。”

这个人友好地问道:“舅舅?你姓张?”

杨爷爷手中的烟抖落,歇斯底里地道:“谁姓张啦?哪个告诉你我姓张的?!哪个?!”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

那其中一个人鞠躬致歉道:“老人家,对不起了!我们在镇政府看种植统计只有吴张二姓,我们以为……”

杨爷爷:“老子姓杨,开山建寨的刘!”

吴启文气喘吁吁跑来:“对不起,对不起,我刚才在地窖没信号……”

众人如同翻身解放,一下子由黑夜走到光明迎来救星,纷纷上前迎接吴启文,与他握手、问好:

“你就是吴启文?好年轻好年轻!”

“吴主任,我是和你通过电话的欧阳泉,记得吧?”

“我是你同学介绍来的,我叫王明柳。”……

面对众人慌乱的、异口同声的问候与介绍,吴启文无法一一应答,伸出手热情地与客人握手、问候:

“您好您好!欢迎实地考察!之前是县乡统筹销售分给指标,您们是第一批到访客人……”看到一旁的杨爷爷,似乎明白了什么,招呼大家往一边走:“各位老总一路走来累了,走,先去吃点东西,然后再上山参观。”

欧阳泉回头看了杨爷爷一眼,再看看满坡的柚子树和山路,指着村口的道路问:“吴主任,您这怎么接待?怎么运出去?”

吴启文:“实话说吧,我们这里偏僻点,县里暂时没规划,不过您放心,我们给您们背到公路上去!”

王明柳吓了一跳似的:“背?”

杨爷爷:“背!老娃寨全寨出动给您背!”

众人看着杨爷爷,不做声。

吴启文:“走,先去喝口茶、吃点东西!”

欧阳泉:“茶就不喝了。既然来了,还是看看你们的柚子。”

一行人走在山上,看着漫山遍野的柚子树,流露出惊喜的神色。

吴启文边走边介绍:

“思州柚果皮淡黄色,果肉肥厚呈米黄色,脆嫩多汁,清甜中带微酸,香味浓郁……

“很多时候,人们喜欢的不是产品本身,而是产品所处的场景,以及场景中自己浸润的情绪。”

王明柳指着杨爷爷家的烟草地:“那里是?还有那里!”

吴启文没想到这一出,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哦,那是……”

老书记和满子正好赶来:“走走走,去我家,我家还留有几个柚子!”“我家也有,去我家!”

在劳动的乡亲也纷纷道:“我家也有,去我家!去我家!”

王明柳双手抱拳:“谢谢了,谢谢了!你们的柚子我们都吃过,确实好吃!”

满子:“那就签合同下单子!”

欧阳泉:“我们不要乡干部带路是有意思的。”

满子:“什么意思?”

王明柳:“兄弟,做生意,方方面面都要考察,你看,路不通啊!”

一些来宾准备回去。

满子大急:“不怕的,柚子我们给您们背出去,没有几里的!”

王明柳看着满子:“兄弟,商场上的事,怕要对不起了!”

欧阳泉带头,众人开始下山。

满子哭道:“真不怕的,我们真给您们背出去,以前都是背的,从没耽误……”

王明柳忽然返身,掏出名片给满子,给吴启文。

欧阳泉和其他三个人也返身,掏出名片给满子和吴启文……

目送客人走远,吴启文一人走到一块巨石上,坐下,不停地掐着狗尾巴草,然后跳下来,捡起一个石子,返身回到巨石上,画公路、桥梁、汽车。看了看,又画河流、船只,然后站起来,顺着山头看去,想起祖先贩卖特产的情景:

先人们背着桐油、思州柚走出大山,来到龙江河,载满土特产的船只驶向远方。一首童谣响起:“扯口白,扯口白,扯口白都了不得,今天船家走洪江,后天船家到常德。车子常德街上过,看见豆腐杀出血,客在常德店子歇,虼蚤多得了不得,虼蚤捉得三斤半,臭虫杀得三斤血……”

吴启文:“三斤血!”然后掏出手机,拨号:“李书记您好,我是吴启文……”

新修的村部,刘乡长、老书记、吴启文在台上坐着。会议室墙上贴着几张思州柚获奖的照片,和计划生育标语:横下一条心,扎断两根筋,完不成任务,绝不收兵!

村民叽喳叽喳讨论着:

“是计划生育会呢,还是修路动员会啊?”

“你那两根筋都扎断了,还怕啊?”

村民们都笑了。

吴启文:“现在的计划生育工作好做了,今天我们做的这个工作难做呢。吵几年没钱没钱,现在政府出钱了,有人说‘看你怎么从我家地里过’,硬得很呢,有谁不怕的?请不怕的把手放下!”全场的目光被吸引过来,小声笑。“好啊,都放下了,开会!请刘乡长讲话,欢迎!”

刘乡长喝了一口茶:“我不啰嗦。都知道百里路程十里半吧?栽下满坡柚子,获奖了,怎么卖出去?背?商场如战场,谁快谁赢……”

场上,有人窃窃私语,有人佯装睡觉。满子扯来一根头发,悄悄插进佯装睡觉的人的耳朵里,示意他们听领导讲话。老书记和吴启文看满子一眼,然后故意把目光偏到一边去。吴启文看到窗外还有人,暗示满子将他喊进来。

刘乡长:“修路困难重重,怎么办?打退堂鼓?还是帮扶着战胜困难?我们老娃寨啊,自古就团结,开山建寨时一起打死老虎,06年一起抬电杆,这次再团结一次,发扬打老虎、抬电杆的精神,你拉我带,哥做弟的工作,弟做哥的工作,把思想工作做通,把路开通!看得见的,你们寨种植面积最多、产量最高,脱贫就最快,老小伙很快娶上媳妇,老娃寨很快就是幸福寨……”

满子走到外面,看见一个老人正站在一个石头上踮着脚从窗户往里面看,上去叫他:“哪个?进来啊!”

杨爷爷一惊,摇摇晃晃,满子跑去扶住,一看是他,手一松,杨爷爷一个踉跄,差点倒下去。

满子:“进,进去坐!”

杨爷爷闷口不语,往外面走去。满子想喊,又没喊,看着杨爷爷站的石头,站上去,从窗户看着、听着。

刘乡长:“这个工作真不是哪个人的工作,大家发动,实在想不通的那个别,我和你们的书记主任去,大家有信心没?”

满子:“有!”

众人纷纷看着满子,满子一惊,“哎哟”一声倒了下去。

有人道:“满子去杨爷爷家!”

众人:“对对对,他去最合适!”

整个会场笑成一片。

杨友林和刘乡长、老书记、吴启文围坐在一起。

吴启文:“老表,全村就看你家了,你家,你也够难的,我们都理解!”

杨友林:“我老崽那根筋啊,计划生育那次你们看到了,喝甲胺磷!这次干脆跑了,谁也不知道在哪里,我真是抬不起头啊!”

刘乡长:“你真不知道?”

老书记:“友林诚实,真不知道的,我们下次再来吧!”

杨友林:“衣服和钱都不见了,怕一时不得回来了。”

刘乡长:“那就边修边看!工程必须完成,我和书记都给县委县政府立军令状了,8月8号奥运会开幕之前,打谷子之前修不通路我们下课!插秧之前开工,明天开工!这样,为了便于挖掘机挖掘和运送水泥,在村口开工,然后从村外公路修起,坟差不多都在村口这边,边修边做工作,车到山前必有路,水到门前慢开沟!”

山寨上空,宋祖英的《好日子》响起来了。

村口,满子点燃了爆竹,几个寨老手持燃烧的香枝,对着香案叩首。

刘乡长、老书记和吴启文靠边站,和手拿锄头、钢钎、撮箕的乡亲们一起看热闹。

那几个老人热泪盈眶:

“几百年了,祖宗啊,要通公路了!”

“花香才逗蝴蝶来,路通才好接媳妇,列祖列宗啊,您们要让让路了。”

祭祀完毕,老书记右手握拳一举:“开工!”

乡亲们顺着石灰线排开,开挖,然后往村外走去……

吴启文和满子抬石头砌坎,满子甩开大膀,拖得吴启文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二翠:“看你把你伙计累的!”

吴启文上气不接下气地:“没事没事!在学校我跑第一呢!”

满子:“没事不是?那加快,快,看我们跑第一!”

乡亲们看满子把吴启文整得丑态百出,笑弯了腰。

第二天,几个小孩围着挖掘机看热闹,满子赶也赶不走,只好放下八磅锤,专门负责安全。

不断有乡亲来修路:

“我来了哦!”

“我昨天是有点事!”

“我,嘿嘿,我是有礼拜年不为迟呢!”

吴启文:“欢迎欢迎,非常欢迎!毛主席都说爱国不分先后呢!人越来越多,看样子不用到8月,7月就能修通”!

满子:“来了就动手啊,快!快!”

一个乡亲:“我说满子,大家都不知道你和启文谁是主任了!”

满子有点生气,正欲还口,吴启文朝他跑来,大叫:“满子快跑!”

满子:“谁敢!”

吴启文拉住满子往一边闪,一块巨石从他们和挖掘机中间滚落下河!

所有的人都吓呆了,挖掘机师傅语无伦次:“阿弥陀佛,佛佛佛……”

吴启文:“大家都退到宽阔地去,看看有没有余石滚落!”

挖掘机师傅:“我下来了,你们帮我看有石头落没有!”

一个老人:“上面是吴启明家祖坟,吴启明外出没人烧纸,怕是……启文,你爬上去干什么?下来,危险!”

大家也叫喊着:“危险,下来!”

吴启文手持钢钎,从一侧爬上去,看着,然后用钢钎撬着,几个小石头滚下来:“好了,没事了!不过还是要注意安全,老书记您们干脆负责把风,注意娃娃,看有没有石头滚落,您看怎样?”

老书记:“行!我一把老骨头,挖,挖不赢你们,抬,抬不赢你们,我们几个老崽崽把风!”

大家又热火朝天干起来。

吴启文和满子在路边溪上码石头,手机响起。

吴启文掏出手机打开,看着,然后叫道:“大家听着,大家听着!14点28分4秒,就是刚才,四川汶川发生7.6级地震,全国大部分省市都有震感,台湾也有!”

乡亲们议论纷纷:

“怪不得掉石头,会不会再掉啊?”

“7.6级,和唐山地震哪个凶啊?”

吴启文:“两点二十八?学生们正准备上课哦!”

乡亲们:

“造孽哦!”

“唉,就是怕天灾人祸!”

吴启文:“刚才石头滚落下来,不知道是地震影响还是挖路挖松了,为了安全起见,我们先安排人排查,其他人先休息,好不好!”

乡亲:

“好!”

“我参加排查!”

“我也参加!”

初夏的穆昭寨,一些稻田插上了秧,一棵高大的银杏树耸立云霄。杨爷爷蹲在院子里看石板上神秘的图案,人称“故事花”,有鱼,有太阳,还有一些不明图案,唯独没有文字。

杨友爱从古老的寨门走来:“牙牙,又看故事花啊?”

杨爷爷:“你牙牙也就这点手艺,爱呢!”

杨友爱:“家里有事。”

杨爷爷头也不抬:“讲。”

杨友爱:“明天全村给四川捐款。”

杨爷爷站起来:“捐,捐!”

杨友爱:“伙计说钱和存折您都带来了。”

杨爷爷:“我给他留有啊!”

杨友爱:“学生读书呢?”

杨爷爷:“借啊!”

杨友爱:“怎么开口?都不好开这个口,咋个开这个口!”

杨爷爷想着,指着女儿:“你没说我在你这里吧?”

杨友爱:“我哪敢!”

杨爷爷:“嗯,嗯,这个事,这个事耽误不得!”随即掏出两百元:“你回去一趟。”随即又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还是我回去,我走了!”

杨友爱:“吃饭再走。”

杨爷爷:“不吃,收拾收拾就走了!”

老娃寨的早晨,炊烟绕林,白鹭矗立在高高的楠木树上,秧苗披着露珠。

村部前,开工时开挖的公路上摆着几张桌子,桌子上摆着扩音器和长虹电视纸箱,纸箱上贴着:爱心箱。全村人都来了,看着纸箱,看着老书记和吴启文。吴启文和老书记耳语几句,然后各自掏出几张百元钞,打开扩音器:“父老乡亲们,大家都忙,我们就不多说了,开始!”

吴启文和老书记将百元钞塞进纸箱,乡亲们排队捐款,10元,30元,100元……

彩彩抱着柚子跑来,同学笑道:“彩彩捐柚子!”

全场都看着抱着柚子的彩彩,有人笑着:

“哈哈哈,捐柚子!”

“捐柚子,好好笑!”

彩彩委屈地道:“爸爸妈妈还没寄钱回来……”

吴启文站起来,走到彩彩前,蹲下安慰道:“彩彩好样的!”随即站起来:“安静,安静!彩彩捐的不是柚子,捐的是一颗心,鼓掌!”全场鼓掌。

吴启文牵彩彩的手,来到前台:“乡亲们,我们来个现场拍卖,怎么样?”

一个乡亲问道:“什么是拍卖啊?”

吴启文一愣:“拍卖?拍卖就是抢买东西,谁开的钱高东西归谁!”

另一个乡亲:“好,拍卖!不许你和老书记掺和!”

吴启文:“当我们是坏人啊!”

这个乡亲:“方正就是不许!不许!”

老书记和吴启文耳语,然后,老书记说:“行,我们不掺和!我们监督!”

吴启文:“那开始,谁先来?”

甲:“我5元!”

不知谁吆喝:“我们的思州柚有那么便宜吗?”

乙:“我20!”

甲:“我30!”

丙:“我35!”

从坡上传来杨爷爷粗暴的声音:“我100!”全场一时愣住。

杨爷爷手拿几张百元钞,慢慢走下来,吴启文鼓掌,全场鼓掌。

乡亲们让出一条路,杨爷爷走到台前,将100元钱举起,塞进纸箱,接着又塞两百块,然后接过彩彩的柚子,离去,全场猛烈鼓掌。

满子:“这个老崽崽,太难了解了!”

吴启文:“我们永远也不可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除非我们穿他的鞋子走来走去。”

满子:“讲得好,好有文化。我就奇怪了,你和我时就尽讲脏话!”

吴启文低声道:“你天天和我讲脏话,我不讲脏话啊?!”

两人相视一笑。

捐款结束,吴启文在几个寨老的监督下,统计募捐款项,每一百划一笔,墙上画出几个“正”字。

吴启文舒舒身子,又划一笔,手机响起:“早!”

杨筱敏:“还早,我都到你们镇政府了,还不快来接我,背背篼哦!”

吴启文:“背背篼?又送书啊,要几个?”

杨筱敏:“送图书馆!送商品城!来两个!”

吴启文:“这怎么行?”

杨筱敏:“我给你啊?局里给老娃寨的,真是!”然后压低声音说:“我爸爸送你一台。”

吴启文大喜:“哦哦哦,懂了,我很快到!”

杨筱敏:“等等,装宽带的一起来了,你准备几个菜!”

吴启文数完最后一沓钱,在墙上写道:89,然后数“正”字,边写边念道:“2800+89=2889……”

吴启文转过身来:“好,统计出来了,全村共捐得人民币2889元!表叔,七伯,筱敏来给我们送电脑,我先去接她,劳烦您们在这里看着,等会儿筱敏来了,正好叫她代我们送去县红十字会!”

到了晚上,各家各户的灯光从窗户、大门及其它缝隙射出,几个影子朝启文家走去,从启文家传来哭声。

一个奶奶正在和孙女视频聊天,乡亲们围在一边看着。

孙女用普通话说道:“奶奶,柚子给我留着,我今年回来!”

奶奶哽咽地说:“留着,留着,给你们留着,奶奶在呢,没有谁敢吃你们的!”

一个爷爷:“活下来好啊,看到很多新鲜事!”

吴启文剥好柚子,分给众人。

娅娅牵着妹妹:“我们去洗手。”其他孩子:“我也去!”“我也去!”

杨爷爷堂屋里,灯光下,花眼猫一般的杨爷爷在打石砚,把在穆昭寨看到的故事花和千年银杏刻进石砚,龙凤在天上飞舞。

堂上,吴启文在看杨爷爷打石砚,娅娅和哥哥、妹妹在玩游戏。

娅娅:“烟子烟,烟哪边,黄罗伞,紫烟边。三个大姐叼花边,花边破,姥姥挑水桥上过。桥,桥,二龙桥,扑,扑,扭屁股。扑,扑,烟表叔,烟到表叔大声哭!”

吴启文:“咋个烟我啊?”

娅娅:“玩游戏啊,又没真烟您!”

吴启文刮她鼻子:“怪精灵的!那你猜猜,你爷爷在做什么啊?”

娅娅:“练习打砚台呗,爷爷蛮久蛮久没打砚台了呀!”

田里,谷子抽穗。乡亲们在修公路,一些老人在坟前烧纸。

启文爹:“牙牙,您都知道的,我们寨光棍多,为了让光棍们都娶上媳妇,您孙启文发动大家栽柚子,现在柚子多了,哦,卖不出去了,为什么啊?路不通!现在好了,政府出钱给我们修路,要从这里过,您换个地方住吧!”

满子妈:“他牙牙,这里要修公路,太吵了,给你换个安静地方。我告诉你,我们满子出息了,给你长脸了!”一手蒙嘴,哽咽说:“会说外国话了,是启文教的,启文准备送他去贵阳学习……”

一个爷爷:“太祖太婆啊,有句话您们没听过,要想富,修公路,什么是公路?告诉您们,是铁牛跑的路,铁牛不吃草,吃油,背起几千万斤东西,跑起来比牛快,那快!”

这时,从哪里传来争吵声:“你挖,你挖,你从我身上挖过去!”一伙人围在杨爷爷祖坟前,杨爷爷挺胸撞向满子:“你挖啊!”满子后退。

吴启文:“舅舅,我们是和您商量,亡人为大,祖宗为大,我们哪会强行挖?”

杨爷爷:“不会强行?那咋个都围在这里?我还不知道你们吴家那截烂肠子?!没有一个好的!”

满子:“我们吴家咋个啦?我们吴家咋个啦?喊你一声舅舅你大,你大得很!我——”满子挺胸欲撞杨爷爷,旁人急忙拉开。

吴启文:“俗话说除了青无好火,除了娘舅无好亲,舅舅是我们整个吴家的娘舅呢……”

满子气鼓鼓看着吴启文,指着杨爷爷大吼:“舅舅?舅舅不让外甥讨老婆!”

杨爷爷看满子一眼,不做声。

吴启文:“这样,满子哥,你个子大经不起饿,你先去回去吃中午饭吧。”

满子气鼓鼓,一动不动。

满子二叔:“满子你走不走?你给老子回去!”

一个老小伙子帮腔道:“表叔,您哪样意思?您是作为一个党员在做别人的思想工作呢,还是以长辈身份处理家族的事?啷个大声,他不是满子,是村民!”

满子:“就是嘛,我是村民。”

杨爷爷:“我不是村民了!我就是不同意,看他们吴家谁敢!”

满子:“我都说我是村民了,你还吴家吴家,你这个死老头!”

吴启文和满子二叔异口同声厉声呵斥道:“满子!”

杨爷爷伤心欲绝:“外甥咒舅舅死……我,我死!”说罢一头撞向祖坟,被乡亲拦住。

吴启文示意旁人将满子拉走,然后劝众人离开:“好了,好了,舅舅不同意先摆着,雄心的一半是耐心,我们等。大家散了,散了,舅舅,我扶您走。”

杨爷爷甩开吴启文的手:“摆多久都没用,我就不同意!我家祖祖辈辈没有光棍,都靠他保佑!”

乡亲们气鼓鼓地看着杨爷爷,一些人拿起羊角铲。

老书记:“老杨,话不能啷个讲……”

杨爷爷:“不啷个讲咋个讲?同村同寨,咋个我杨家祖祖辈辈没有光棍,你们光棍啷个多?”

乡亲们骂了起来:

“你这个人!”

“粪撮箕抬狗崽,真不识抬举!”

“好,以后你死了自家抬!”

吴启文耐心地道:“舅舅,吴家也好,张家也好,都很尊重你们,您放宽心……”

杨爷爷:“你尊重,你是村长就代表他们啦?刚才你都听见了,他们叫我死了自己埋!”

吴启文:“他们也是气话,几百年发展下来,大家都不分姓什么了,再说,我们老娃寨好久停棺过……”

正说着,传来满子的吼声:“让开——”

满子妈吓得叫起来:“满子——”

满子抱着点燃的炸药包冲了进来,放在杨家祖坟前,吴启文飞身上去,抱起炸药包往桥上跑,将炸药包一甩,跳下小河,炸药包在对面秧田爆炸。

杨爷爷傻了,满子傻了,满子妈傻了,全场都傻了!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广播里传来寻找杨爷爷的声音:“娅娅家爷爷,您在哪里?娅娅家爷爷,您在哪里?请您带您的孙孙们来村部接电话,请您带您的孙孙们来村部接电话。”

启文爹跑来:“谁炸我家秧啦?崽——”

杨爷爷见吴启文从河里爬上来,没受伤,才跌跌撞撞往村部跑去。

村部里,丽丽在和妈妈讲话:“妈妈,您在哪地(即哪里)?”

妈妈:“妈妈在东莞大岭山,离我们家蛮远蛮远!”

丽丽:“那我想看您咋办?你进电脑去啰,这地有电脑,可以看到蛮远蛮远的人。”

妈妈:“……”

丽丽:“妈妈,您咋个啦?您哭啦?是不是爷爷也不准您栽柚子啊,爷爷不准爸爸栽柚子,爸爸蛮生气!”

妈妈:“不是,妈妈是想你们了,跟爸爸说,不要和爷爷吵架!”

丽丽冲爷爷说:“爷爷,妈妈说爸爸不要和爷爷吵架。”说罢对着话筒自言自语般说道:“照片里的妈妈不说话,电话里的妈妈看不见!”

杨爷爷哭了,站起来走到扩音器前,打开,拿起话筒:“启文,启文,你听不听得见?我是舅舅,麻烦你把我家祖坟迁了,你听不听得见?启文——”

老娃寨村前,集体婚礼进行中。

老书记:“一场婚礼七个新娘,开天辟地考考新郎,蒙你眼睛找你新娘,找错新娘画你脸庞!预备——起!”

吴启文、满子等人蒙着眼睛从后台走出,台下呼声不断。

一个大嫂:“启文,李玲玉在左,左,左,就是那个!”

吴启文停住,伸出双手想抱住又放下,鼻子闻闻,走开。

满子走到一个新娘跟前,两耳辨听台下的声势,听到“哦——”的声音,走开,走到另一个跟前,闻闻,抓住对方的手,然后一把扯下盖头,将新娘抱了起来,台下鼓掌、欢笑。

吴启文在一个新娘跟前停住,鼻子动动,脸一喜,也一把扯下盖头,将新娘抱了起来。

老书记将吴启文和满子拉到前台,奇怪地问道:“我就奇了怪了,不准新娘动,不准暗示,你们怎么认出的?”

吴启文和满子笑了。

台下:“讲——”

吴启文:“我是闻出了香水,我们乡下人不用香水啊!”

满子挠头:“二翠,刚才只有二翠吃柚子,我闻到了。”

那几个认错新娘的,脸被涂抹得像花眼猫一样,煞是热闹。

新郎新娘就坐完毕,老书记站起来道:“天长地久,地久天长,鸳鸯一对,凤凰一双,一个活到嘴里牙齿缺,一个活到豆腐吃不得!开席啰,吃酒!”

一时间,大人小孩如同饿狼,端酒的端酒,夹菜的夹菜,干了起来。

这是一场多年未见的婚宴,更是一场几千年都不见过的幸福盛宴,红叶公(即媒人)邀约众人一起恭贺新郎新娘酒三盅,喝一盅唱一段吉语——

第一盅:“堂前有对好鸳鸯,一个凤来一个凰,凤都好比周公姒,凰都好比周文王,贺喜你二人姊妹天长地久,地久天长。”

第二盅:“一堂喜气闹沉沉,之子与妇一家人,千载良缘由凤缔,百年佳偶自天成,贺喜你二人姊妹鸳鸯并舞,鸾凤和鸣。”

第三盅:“龙凤花烛照堂前,枝儿顶上报三元,文定厥祥从此永,熊罴叶吉期来年,贺喜你二人姊妹举案齐眉,富贵双全。”

新郎新娘答谢礼毕,宾客劝菜劝酒,出酒令——

一盅令:“八人排列坐四方,八个盘子摆中央,一席共酌八盅酒,八人共庆永无疆。”

二盅令:“一张桌子四角轮,金杯玉盏摆几层,这桌筵席摆得好,摆的龙肝合凤心。”

三盅令:“一张桌子四四方,四根板凳像鸳鸯,玉石盘子当中搁,二位喜尊酒斟上。”

三盅过后,把壶先生站起来道:“后园喜雀叫喳喳,红鸾添喜到主家,众位六亲高台坐,象牙筷子‘膀’(菜名)开花。”

老书记代表主家答道:“膀上开花膀脚阴,花开园中自有因,厨官之人费了事,剪花之人费了心,象牙筷子挑开去,众位六亲一齐行。”接着又道:“青鱼背,鲤鱼鳞,鲤鱼鳞上花层层,象牙筷子挑开去,八硐神仙把菜行。”

喝至二晕时,男桌讲令、女桌行酒歌、测字,越来越热闹。

开令的第一个人是喜尊(即送亲客):“江边一支柳,留来满桌走,留柳不吃酒,吃酒不留柳。”随即找来一根香捧在手上,并解释道:“这杯酒代替江,这根香代替一支柳,这支柳顺右手轮流传送,柳到谁的手上,谁就留点柳,然后念一遍口令,念完传给下一个人,全部传完就把柳放在桌上。”

待传完,喜尊提请大家把手掌伸出,敞开亮牌,谁手上有柳就不罚酒,谁没有就罚一杯。席上聪明的人,念口令时悄悄折一小节香握在手心,香棒传给下一人,而个别粗心大意,或醉酒的人,手中无“柳”就被罚酒惹笑了。

紧接着,另一个人出绕口令道:“塘边一对燕,塘干燕也飞,团转团团转,依旧回塘边,齐桌不吃酒,进退酒三杯。”怕有人不懂,解释道:“这杯酒代替池塘,这双筷子代表一对燕,把酒吃完变成塘干,拿筷子去夹菜等于燕飞,大家吃了菜筷子放在桌上,好像燕回塘边了。大家听清了,不能念错,放筷子的时候,筷子头要与桌边刚刚齐,念错和不齐都要罚酒。”

念完口令,出令人检查每个人放在桌上筷子头是否与桌边同齐,发现有念错和没放齐的,众人一道罚他酒,醉态百出。

红叶公不甘落后,醉醺醺地站起来道:“你们玩传柳、飞燕,我测一个字,我没财礼,用话语来相贺。测一个‘夫’字,讲四句话,这个字要有三个字同头,三字同旁,意思相联,不能断字源。”解释完毕,摇晃着头念道:“三字同头大丈夫,三字同旁姊妹姑,有了大丈夫,配得姊妹姑。”

另一人接过念道:“三字同头天下丁,三字同旁淡酒清,有了淡酒清,待得天下丁。”

再一个人跟着道:“三字同头雷雨雪,三字同旁秋稻秸,有了雷雨雪,丰收秋稻秸。”

女客们也玩得兴起,边出贺喜令边喝酒:“竹叶尖尖,竹子绵绵,笋子得吃,竹子值钱,贺喜二人姊妹,富贵双全”。

另一人唱道:“麦叶尖尖,麦根绵绵,麦子得吃,麦面值钱,恭喜二人姊妹,双美团圆”。

一个大婶醉醺醺地接过酒令:“棉果尖尖,开花绵绵,棉花有用,织布值钱,喜庆二人姊妹,喜成良缘”。

随即,第四个人跟着道:“莲花尖尖,莲藕绵绵,莲花好看,莲藕值钱,贺喜二人姊妹,相爱无间。”

其中测字令的,谜底为“夫妻义重”的,让一班读过点书的老人称赞不已:“二人相见出兰天,一女耕种半边田,我王头上加两点,千里因缘一线牵。”

看着,想着,娅娅突然冲满子嚷道:“表叔,您咋个不念诗?”

满子尴尬地道:“我哪里会?”看旁人一眼又说:“我们年轻人都不会,罚酒净罚我们!罚酒也好,我在里面一滴酒都没得,喝!”

酒到半巡,李书记走到一边接电话。

老书记站起来:“乡亲们,乡亲们!有乡亲提出现在我们富裕起来了,要改村名,大家觉得怎么样?”

众人:“改——”

李书记略显醉意,强壮镇定走上台来,拿起话筒,打开扩音器:“乡亲们,我再宣布一件大喜事,我刚刚接到电话,我们寨杨爷爷打的思州石砚参加多彩贵州工艺大赛,获得特等奖了!”

台下鼓掌、欢呼、祝贺,杨爷爷热泪盈眶。

李书记示意大家安静:“另外啊,我和大家商量一件事情,村名我看就不用改了,就用老娃寨!老娃寨是一种精神,是整个思州县的榜样!你们艰苦创业的精神,是我们的财富!留它,记住我们的苦,珍惜我们的甜,好不好?”

众乡亲:

“好!我们成精神了!”

“开心哦!”

吴启文正要站起来,一个大嫂喊道:“这么好的日子,我们罚李玲玉唱歌好不好?”

一个大哥取笑道:“你害不害羞啊?罚唱歌,那叫请!”

大嫂尴尬了:“你有文化啦,你有文化啦!”冲杨筱敏:“那个,启文家的,我们请你唱歌!”

场上吆喝:“唱一首!唱一首!”

杨筱敏缓缓上台,接过李书记的话筒:“非常感谢父老乡亲、兄弟姐妹的厚爱,我不是李玲玉,我的嗓子没有她的好,我唱得不好,大家不要起哄!我唱一首启文写的《幸福方向》——

(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

富起来是亘古不变的期盼,

祖先泪水润湿的地方,

一棵青苗悄悄生长,

它长出我的梦幻,

还有你的理想,

啊,富起来,富起来,富起来,

那是幸福的方向,

告别往日忧伤。

(深情朗诵)

“看!荒山变了模样,

看!公路通到村庄,

看!老爷爷在吃海鲜,

看!小妹妹穿上花衣裳,

还有那,乐呵呵的喜羊羊,

(唱)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愿望,

富起来是亘古不变的期盼,

祖先泪水润湿的地方,

一棵青苗茁壮成长,

它长出我的梦幻,

还有你的理想,

啊!富起来,富起来,富起来,

那是幸福的方向,

告别往日忧伤……”

歌声萦响在山寨上空,在思州柚基地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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