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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远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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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4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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坛子饭

渐渐地,不敢随便撒尿了。

渐渐地,不敢和女孩子摔跤了。

渐渐地,和本家的女孩子讲话也会有一种莫名的羞涩了。

渐渐地,赶牛去一个异姓山寨对面的山坡去放不用约定地点了。

渐渐地,渐渐地,听惯了牛郎织女的放牛娃们,看惯了边边场那些情景的放牛娃们,“懂事”了!他们不再唱儿歌,而唱“你在那边山,我在这边岭,看得见你影子,来不到你跟前”了!

最初的行动,是每当放映队来放电影,不再早早霸占最佳位置坐在前面,而是和大哥哥们躲到最后面,看围在放映机后面站的是哪寨哪姓的姑娘,若不是本家姑娘,也跟着捡起小石子,对她们丢,或者你推我、我推你,佯装一不小心撞上她们。散场的时候,虽然不敢跑去送她们回去,却也跟出了村口,站在弯口看大哥哥们和她们有说有笑走出很远,直到一点火把的光芒也没有……

然后是,每逢星期天必去赶场,不离不弃地看大哥哥们跟在表姐妹们后面讨糖讨果。该是嫌弃他们小,抑或是表姐妹们喜欢他们这些小表弟,大哥哥们会意一下,神秘一笑,留一人停下脚步等他们上来,好言好语劝他们回家去,美其名曰“你们还小,要读书”。

然后然后,然后就是春节。乳毛未干的“大娃娃”们徘徊在公路上,一趟上游一趟下游,用稚嫩的歌喉和走外婆的表姐妹们讨糍粑,因为“师傅”不在,原本比男孩懂事早的表姐妹们根本不把他们放在眼里,老猴一般把他们作“嫩黄瓜”来对,他们有点害羞,壮起胆唱自己是“朝天椒”。

确实,他们已经长成“朝天椒”了!

一、三哥的“学前班”

最初的约会,从做客开始,从赶场相送开始,从看一场电影开始——那是整个吕洞山地区很多少男少女的“学前班”。

瑞柳寨是乡政府所在地,村小是乡小,操场比其它寨的都大,每次放电影,附近村寨的哥兄老弟、表哥表妹来,不用爬树,不用爬坎,站在操场就行,矮了,就搬个岩头,或借来块木头垫高。这些哥兄老弟、表哥表妹,就是在瑞柳寨有熟人或亲戚,也不会借凳子到中间去坐,而是以村寨为单位站在后面,而且,都是女的站在前面,男的站在她们后面。他(她)们或搭肩,或相抱,眼有所看而心有所想,特别是有对象的,看着看着,就开小差了,直到电影散场,还不知道演的什么。

几天前因为做客而结识的小表哥、小表妹,今晚在露天影场碰见,亲热了起来,在篮球架下追来躲去,和赶鼓一样闹热。这些情景,像阳雀子叫醒黑夜,像酒曲发酵包谷烧,把刚刚长成“朝天椒”的三哥的荷尔蒙诱发出来,羡慕地、一动不动地看着,想伙伴们喊他一声,给他一个加入进去的台阶,不意,这几个兄弟只顾自己开心,全然顾及不到他的存在,硬是把他凉在一边。三哥进几步又退回来,进几步又退回来,像一只想吃汤的猫,爪子试着试着又收回,试着试着又收回,不敢探到锅里去。

如此几次,三哥冲其中一个弟兄喊道:“果三,你没带得电筒?”

“电筒?电筒呢?”果三的电筒明明插在屁股后面,却什么都忘了,摸一摸胸前的口袋。

“哦,在你后面!”还没等他往后摸,三哥赶紧走过去帮他取出。

“这是你们寨的啊?”一个表妹问道。

“是,刚从县城毕业!”果三答道。

“县城?他从民中毕业的?认识我们寨文平没?”

三哥赶紧答道:“认识!我们一个年级,他三班我四班。”

就这样,三哥和表妹们认识了,和她们在篮球架下像巴代(即苗族道师、法师)一样穿来串去走场子。电影散场,表妹们特意邀三哥一起去送她们。三哥遮住脸,羞羞答答地走在枞树火把与电筒组成的光影里,第一次以这样的姿态走出自己的村子,走向亲戚寨茶花坪。

秋后的游方坡深夜微凉,一轮月亮,一个巨大的石牛,一堆篝火,两拨人羞羞答答地隔火观望,争着往自己的姐妹和兄弟身后躲,嘴里不停地念果傩句拼才,什么“一来欠才二来欠口,生来欠才欠口码”,什么“投师投到蠢包子,就像田螺旱田走”,有时还半苗半汉,把对方比成“有情有义小罗成”,这些没读过书的,竟然引用到《说唐》去了……

这情景,三哥小时候听讲过,但没亲身经历,今晚身临其境,竟然忘记了要矜持,也想念几句爱情诗,又怕弟兄们和表妹们一起笑他是《刘三姐》里的酸秀才,拿他开刷,只好作罢。

三哥看着,听着,想着:从小就听一字不识的老人把中国名著如《说唐》、《三国演义》、《水浒》、《说岳全传》等唱进苗歌,知道苗家谈情说爱是一种文化,再穷的男人,只要歌唱得好,就能找到好堂客!这太文化了!太开眼界了!

三哥插不上话,心里有点失落,就顺手掐来几根芭茅草和野棉花,扎个草结一甩一甩。一个表妹见了,打趣地问道:“三老表风流刀快呢,一把砍断那么多草!”

三哥一怔,忙问道:“风流刀是什么?”

这时刻,各自忙着耍才博取表妹欢心的兄弟们,都停止卖才,和表妹们一起笑了。

连自己的兄弟都笑自己了,三哥越发尴尬,透过烟子看见表妹们笑得那么酣畅,有的甚至眼泪都要笑出来,一时尴尬,不知所措。

“手指甲!”一个兄弟见三哥不知所措,眯着嘴,笑着给三哥解围。

感觉是受到了嘲讽,也像是情急之下的状态,三哥忽然将草结丢向那个表妹,说道:“小鸡戴纸帽,小狗扎围裙,你是打柴还是挑葱?你是挑葱我和你!”

这一下,整个游方坡炸锅了,男哥女妹们有的捂着肚子笑,有的捂着嘴巴笑,而给三哥解围的兄弟,化手脚为大锣小钵,手舞足蹈表演狮子钵,嘴里念道:“老三插草标咯!老三插草标咯!当当当噗敞噗敞,当当当噗敞噗敞,敞噗敞——”

“哪个插草标了嘛!哪个插草标了嘛!人家表哥是没请假怕着娃儿娘骂才紧张讲错的!快回去,快回去!”那个表妹害了羞,透过烟子看三哥,慌乱地嚷到。

三哥更加尴尬、紧张,仓促回敬她道:“哪个有老婆啦?哪个有老婆啦?我才毕业……”

另一个兄弟看三哥应接不下这话题,接过他的话题,是解围,也是调侃道:“我们老三想等下回去跟在你后面,找你回去当他娃儿娘!”

这围解的,三哥一时语塞,不知如何是好,想叉开话题又不知从何谈起。

幸好,那个表妹比三哥有经验,很快修正状态,看三哥尴尬,及时叉开了话题:“快没有柴了,哪个和我找柴去?”

她原是要她的姐妹和她去的,三哥的弟兄使劲推三哥站出去,三哥扭拧几下,想想这里人太多,火太亮,就跟她去了。

“你和我弟弟是同学,你叫我表姐。”

“你弟弟是谁?”

“文平啊。”

“哦!我是留级,我比你大!”

“你比我大?”

“我比你大,我读小学时和你们寨文林是同学,后来我不肯读了,放了一年牛又读,就和你弟弟成同学了。”

“是这样的啊,我以为你充大占我便宜,那你叫我名字,我叫你表哥。”

“你名字?”

“文清,嗲(即爹)说是青草的青,割牛草喂牛,也躲开字辈的清,弟读民中后,回来说用字辈的清……”

文清回头看了三哥一眼,显得有点害羞,没有把话说完。

“用字辈的清的意思呢?”三哥追问道。

文清没有及时回答,想了一会儿才解释道:“弟弟说清灵灵水灵灵的意思,反正我又不懂。”

三哥努力回味文清的模样,想一想,还真水灵灵的,尤其是那双眼睛,在篝火的照耀下,有一种异样的,迷人的形态和光彩。

对于走夜路,又是山路,三哥没有经验,一脚高一脚底地走着。文清右手叉开,斜斜地拿电筒,微微甩手,前照一后照七,照亮这条山脊小路。

两人见了柴禾也不去抱,只管往前走,渐走渐远,听不见兄弟姐妹们的声音,也看不见他们的身影,只看见夜空中有红红的光影。

“远了,他们等柴烧呢!”三哥有点害羞,想回去。

“嘻嘻……累了就坐下来休息,前面有域口(即位置、地方)坐。”文清镇定地道。

“刚认识不能走开的,怕人家讲你。”三哥执意要回转。

“听你的。嗯,我们抱些柴回去,嘻嘻!”她笑着道。

三哥不假思索,和她抱起柴禾就走。抱柴不同于扛柴,没走几步,三哥就累得气喘吁吁了。文清抱着满满一抱柴,不声不响地跟在后面,电筒晃动着,射向夜空。

“累死了!”走到一块平地,文清将柴禾一丢,招呼没打就坐在路边草地上休息。

三哥求之不得,也将柴禾丢在地上,站着大声大声地喘气,说:“谁叫你抱那么多?”

文清没做声,摸索着扯来一把青草,双手递送给三哥做坐垫。

三哥心绪有点慌乱,问道:“要唱歌没?我不大会。”

文清以调侃的眼神和语气说:“你唱我就听,反正我不回你的。”

三哥梳理一下慌乱的心绪,一边接过青草,一边慌乱地唱道:“哎嗨表妹哎,你给我一把是青草,给我一把是青叶,青草青叶铺在地,我坐着不忘你的情……”

文清微笑着,像看一个老熟人一样看着三哥,似乎要表达什么,却又没说出来。

三哥第一次在月光下看女孩,陡升一股莫名的冲动,怔怔地,嘴巴张开了,是要唱歌还是惊讶,自己却是不知道,只觉得文清好美好美,是见到过的最最漂亮的女孩!

见文清还在看自己,三哥尴尬地说道:“唱歌我不行,我念在县城听到的儿歌:又哭又笑,黄牯拉尿,拉到沙子坳,捡得个烂草帽……”

文清也兴起,抢着讲道:“你念汉语的,我念苗语的!”

没等三哥答口,文清像读书人读诗一样,对着满天星斗一晃一摇念道:“小星星,猫儿眼,跳,跳,跳到屋后马劲坳……”

这声音,像夜幕里的溪流一样,不咆不哮,涓涓润耳。

三哥不甘示弱,穷追不已:“排排坐,吃糖果,你一颗,我一颗,佬佬(即弟弟)睡了留一个。”

文清像虔诚的信徒一样,好像等待什么似的,见三哥嘴巴一动不动,安慰一般地道:“不急,慢慢念完。”

三哥耐心地解释道:“不长的,完了。”

文清纳闷地问道:“完啦?我赶马劲坳场,听他们汉人念好长的!嗯,我想想……排排坐,吃糖果,糖果香,吃辣姜,辣姜辣,吃枇杷,枇杷屙,吹牛角,牛角尖,吹上天,天又高,落把刀,刀又快,好切菜,菜又甜,好过年,年成好,接(即娶)大嫂,大嫂不坐家,送她吃个苦荞粑。”

三哥败下阵来,脸有点发烧,赶紧转移话题,出谜语给她猜:“两只白马跑下坡!”

文清立马答道:“你流鼻涕!”

三哥又道:“上面一道篱笆,下面一道篱笆,中间一个小娃娃!”

文清又立马答道:“眼睛!该我了:猜谜就猜谜,放火烧石石不红!”

三哥也立马答道,“石膏!”

文清再道:“一扭成一坨,打开四只角,是人都用它,皇帝老儿错(即被)他磨!”

三哥嘻嘻一笑:“洗脸帕!又该我了!”

其实,这些谜语小时候每晚都猜的,猜惯了,今晚猜却不一样:

绵山作陪,夜风吻面,山溪在山谷里欢唱,星星在天上眨眼,美人美语,山歌野韵,烂漫怡情,一切的一切太美好了!

坐了一会儿,三哥邀文清月下散步。三哥不时变换方位,一会儿倒着走在她前面,一会儿走在她左右,用欣赏艺术的眼光欣赏月色美女:

她是典型的苗式脸,纯朴中夹带羞涩,脸色和表情婉约轻柔,濡溶月色,内涵内敛,似有千言万语要述说而羞于启口。

三哥越看越想看,甚怕那只狐狸叼的叫醒黎明,惊落月亮,月亮落山了,就得回去了。

文清不时提醒三哥莫摔了,给三哥一种从没有过的关怀,月亮的关怀。

三哥想:

文清就是阿公阿婆故事里的织女下凡来给他欢乐,让他知道普天下之女的,除了自己的母亲,还有这么可敬可爱的,不过,天一亮就要分别,下一次见面不知道要到什么时候去了……

三哥觉得不行,会无知期很不好,盼也要有个盼头。

于是,三哥轻咳几声疏通一下嗓子,稳定心绪后,试探地问道:“我很高兴和你一起讲话!”

三哥的话的意思是,和文清要个日子再会。

三哥这人,在一些事情上比较谨慎,从来不直接表达心意,说话都是模棱两可,这里的“高兴”,本意是“喜欢”,是一个暗示,如果人家拒绝了,可以理解成一个意思,如果答应,又可以理解成另外一个意思。

眼前这个可人不愧为“七仙女”,善解人意,也有点害羞地问三哥:“你是要木船还是竹船?”

三哥有点嘲笑,答道:“我在民中三年,学校就在大河边上,船有木船铁船,哪有竹船的?!”

文清不理,兀自一笑,再次追问道:“说嘛,你是要木船还是竹船?!”

三哥看她满脸的实诚,一时愣住:什么意思呢?!

文清没再说话,站起来,抱着柴禾走去。

三哥是个要面子的人,但也是个为人着想的人,理解不到文清的意思固然很尴尬,考虑到初相识不能离开公堂(即众人一起约会、唱歌的场所)太久,就抱着柴,灰溜溜跟在文清,话也不敢说。

抱柴回来,文清猛地将柴禾往火上扔,火苗、火星“呼”地冲向夜空,男哥女妹们纷纷后退,转身或半转身,不让别人看到自己的脸。

三哥将柴禾放在一边,走到兄弟后面坐下,听着,想着,看篝火,看山头,最想看文清,又不敢。

文清则如若无事,和姐妹们一起唱唱说说,享受这夜的热情和温馨。

没人说三哥和文清什么,都不把当他们出去有点久当回事,还是像刚才那样,隔着篝火拚才拚艺,有表妹瞌睡来了提出回家的时候,一个兄弟站到前面来,取笑道:“回家不要那么忙,不要忙回那个家,有老公的人莫怕,解放没人偷老公!”

那个表妹是见过事的,不慌不忙答道:“叫声表哥莫取笑,不要取笑表妹我,我看你才是家有老婆在,我看你老是转身看山头!看看看,你们寨的山头在那里,怕老婆骂就快回去,快回去!”

男哥女妹都笑了……

巨大的石牛,冲天的火光,初开的柴扉,高深的话语,美丽的夜晚……

夜渐深,星星如同玩倦了的萤火虫,躺在树叶上睡了。

此时,三哥中了文清的蛊,兴趣正浓,心事翻腾,想文清的话的意思,想文清有没有相好,一门心思都在文清身上。他什么都忘了,看山时,拿不定自己家乡的山头,不知道自己是从哪里来,要回到哪里去。他甚至忘记自己是第一次在山上过夜,草壳里的毒蛇会出来咬人,还有野猪,还有防不胜防的、积蓄了很久时间毒的毒蚂蚁会从枯柴堆里爬来……他只知道,这里太好玩了,表妹们的脸透着月光,身子散发清香,一切的一切都太美好了!这是他初中毕业回到家乡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直到夜幕中出现一丝泛白,月亮也已悄悄遁去,离火远一点的,皮肤澎满了鸡皮疙瘩,表妹们才嚷着要回去:“天快亮了,要回家了!”

三哥着急了:不知道弟兄们悄悄约得日子了没有,如果约得了,会不会叫上自己?

回去的路上,表姐表妹们站在坡头,冲站在水碾旁的表哥表弟唱道:“哎嗨老表哎,看你真是狠心肠,一眼都不回头看,我怕你,是家里有个好婆娘,怕你怕她罚你跪屋堂。”

哥兄老弟回道:“哎嗨老表哎,我有心留妹妹不留,恨妹把火灭了走,我看你,是你家里有个好老公,端盆端水来侍候!”

那深情的歌声,那依恋的情景,三哥把它作梦录进脑海里,作篝火揣在心怀里,去哪里都带着,一辈子都萦响,一辈子都温暖!

而文清,经不住大大(即姑妈)和爹娘的催促,个把月后嫁到大大家去了,带话给三哥说,“木船开在水里,竹船在陆上滑行。个个喊你老三、三哥,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三哥依然不懂木船竹船是什么意思……

二、老猴子与嫩黄瓜

茶苞挂在树上,黄瓜挂在树上,老猴站在树下。

“黄瓜”不是黄瓜,他叫四华,18岁,和舅舅去泸溪读书,快高中毕业了。

“老猴”不是老猴,她叫帕二,22岁,文盲,失恋几次后,像山上的老猴子一样有经验,“猎人”再厉害都捕不到它,故称“老猴”。

四华倒挂金钩摘下茶苞,起身,背着帕二而坐,两把大“风流刀”对磨,嘴里念咒语,再轻轻地掐茶苞一下,悄声说道:“看你不和我!”然后转身丢给帕二。

帕二接过茶苞,对着茶苞画符,一本正经地说道:“破了你的蛊,不知道我是老猴啊,嫩黄瓜!”说罢张口吃掉。

四华和帕二算是青梅竹马:

73年青黄不接之际,帕二到四华他们寨讨饭,四华娘看她是家族里的侄女,就留她在家吃几天,四华总是赶饭给她,她给四华讲吕洞山的传说,彼此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四华一放假,放下书包就跑去外婆家,每次去都要到帕二家耍耍,看她纺线、绣花,帮她用魔芋浆鞋垫,直到外婆发现苗头不对,告诉了女儿,爹娘不准四华走外婆,花了很大力气制止了他们的交往。

后来,四华读高中了,一次拾稻穗遇见了帕二,悄悄和她在树下站了一会儿,消息传到在泸溪工作的舅舅、舅妈耳里,舅舅和舅妈商量,这样下去不行,如此这般,必须要将他们分开……

舅妈请假回来,和四华爹娘商量后,找到四华,做四华的思想工作,动员他去泸溪读书,县城的教学质量始终比农村的好,毕业了还可以在城里找工作。四华想了想,觉得也是,就从乡里转学,去泸溪去了。

四华去泸溪读书,给帕二写了很多信,第一封她收到了,白纸黑字地看了半天,看不懂,拿颠倒了都不知道,央求大嫂给读:

“表姐您好:

我到泸溪读书了,学校在河边,舅舅家没有刨火炭,冬天会很冷,您给我缝鞋垫,还要手笼子(即手套),不要舅舅他们带,要从邮电局寄到我们学校……”

后来的信,帕二一封也没收到,据说是四华的舅舅打电话叫公社邮电局的熟人给卡了。

帕二收到四华的信后,每天偷偷找山货卖,凑够钱后,托人去古丈默绒场和吉首买回来机子布和机子线,晚上躲在吊脚楼绣着,绣好后,又悄悄到信用社卖掉了阿婆去世前给的银饰,央求大嫂将钱和鞋垫、手套寄给四华。

情到深处,没读过书的帕二用汉语口述的那封信,让四华感动不已:

“表弟您好:

您要听党的话,一直一直跟党走,才是党的好儿子!

您要的鞋垫和手笼子我给您寄来了,都是我自己做的。

我还给您寄了点钱,我们家穷,但山不穷的,只要去找,很多卖的。

您不要有想法,放心的用!您爱吃灯盏窝(即油炸粑),就买灯盏窝,不要不好意思用啦,因为子(即因为)我是您表姐,要关心您,在您家的时候,您也关心我,倒饭给我吃,又烧油莎豆给我,是我第一次吃油莎豆,有油,太好吃了……”

每次放假回来,爹娘都不准四华个人去看外婆,来回都有人押送,万无一疏。直到77年春,四华临时有事请假,直接从学校回来,瞒过了舅舅、舅妈,所以,舅舅没能打电话叫人通知家里,这才获得自由,跑去找帕二去了。

丢久不见起相思,两年多没见的四华和帕二终于得见一面,四华高兴得像小猴子一样,爬上茶树摘茶苞给帕二吃,帕二一副情窦初开的样子,不再是老猴,洋溢着少女、幸福的神采。

四华下树来,要挨帕二坐,帕二躲开,小声说道:“别人看见不好!”

四华嬉皮笑脸追过去,大声说道:“怕什么,我都不怕你怕!”

帕二一把将茶苞捏烂,伤了自尊地道:“你什么意思!”

四华看帕二生气,赶忙解释道:“我是说,光明正大的事情没有什么怕的,人家城里人不是女朋友也搭肩的。”

帕二双眼死死盯住四华:“你去城里了,你有点油了!”

四华哼哼一笑:“说我油也好,骂我水(即流氓习性)也好,反正刚才都跟你说了,我要和你!你那封信讲的:因为子我是您表姐,要关心您……”

帕二嘻嘻一笑,站起来,跑进树林。四华追去,两人在树林里你抓我痒,我抓你痒,然后面对面坐下。

“算不算丝碧?”四华狡黠地问道。

“丝碧”是吕洞山苗族的恋爱习俗,是谈情说爱的第三步。

第一步是认识,第二步是“坐公堂”。所谓“坐公堂”,是青年男女不论人数多少一起约会,在游方坡上拚口才、对山歌展显才艺,一定时间后,慕才生情私下约会,进入第三步,也就是“丝碧”。第四步是“吃坛子饭”,是有情有义的阿哥阿妹经过“坐公堂”和“丝碧”这段时间的了解、考验,彼此都很敬重、尊重,就确定关系,可以谈情说爱了,发展下去就是第五步:请媒提亲。

四华这么一问,又惹帕二生气:“你真是太油了,谁和你丝碧了?月亮晒你几回啦?!闹寨就闹寨,丝碧!”

见帕二生气却没站起来走开,四华也就不担心什么,想挨帕二坐,抠字眼道:“这不是闹寨哦,我们是在山上呢,这是丝碧的地方哦,我的表姐同志!”

帕二终于站了起来:“我,我走了我!”

四华大急,喊道:“帕二!”

帕二停了下来,慢慢转身,冲四华道:“坐吧,莫多事我就陪你坐,我要求你不要影响学习,做得到没?”

四华满口答应:“做得到,做得到!不过,我要你鼓励我!”

帕二略略害羞,想了想,一字一字地念道:“张打铁,李打铁,打把剪刀送表姐,表姐留你歇,你莫歇,表姐要你去打铁。打铁难扯炉,要你学杀猪,扯刀难杀猪,要你去读书。读书安心读,莫惹表姐哭……”

四华怔怔地看着帕二,不解地问道:“这是汉人的果傩句,你怎么会的?!”

帕二显得有点痛苦、纠结,半天才问道:“要说吗?”

四华越发奇怪,斩钉截铁地说道:“要说!”

帕二一阵沉默,然后娓娓说道:“你家不准你走尕婆(即外婆)的第二年,铁路来我们大队给我们演戏,一个大我6岁的山东人和我借凳子坐,我们就认识了。他是个司机,叫张家祥,铁路给我们寨修电厂时,他经常拉水泥来,他一来就到我家讨水、讨黄瓜。后来我们就坐他的车赶场,他买梳子和镜子给我,还有胶圈,我不要,他就送到家里来,放在我绣花的篮子里。赶秋那天,他开车来拉我们,我们就去了。看闹热的人很多很多,堂子(即表演武艺的场子)越挤越小,舞狮子、打拳、破槽(即用棍子打开场子)都没用。这时,姑爷(即四华爹)喊你们寨的人巴二到前面来,对他叽咕叽咕说些什么,巴二就拿把钢叉,把刚叉甩倒半空去,人们吓得纷纷跑开,巴二又跑过去接住,堂子就打开了。你们寨的人打拳厉害,舞狮子也厉害,爬了40张八仙桌,最高的那把桌子,巴二硬是从那么高的天空翻筋斗背下来,很多姑娘、嫂嫂、婆婆,看都不敢看,太厉害了!张家祥很喜欢苗拳,就跑过来问我他学的话,会不会教给他,我就说我也会点……”

四华惊奇地问道:“你也会?”

帕二头一昂,得意地答道:“就你会?我嗲也是教把(即拳师)!”

四华追问道:“哦哦!那你教他了没?”

帕二得意地道:“教了啊,猫儿洗脸、阴出阳回、顺手牵羊、蛤蟆晒肚,哈哈哈,蛤蟆晒肚就够他用了!”

帕二逐渐恢复神态,又活跃了起来。四华的表情却有点凝重,想着什么。

“那后来呢?这和你会汉人的果傩句没丝毫关系啊!”四华心里有点酸,问道。

“没有后来!”帕二斩钉截铁地答道。

“可能没嘛!以前铜不粘铁苗不粘客,苗人汉人老死不来往,解放后实行民族政策,苗族汉族平等,是兄弟民族,已经有人和汉人结婚了,你教了武艺,肯定有后来嘛!”四华故作镇定道。

帕二看看四华,见四华的脸色有点古怪,就用夹带忧伤的语气,轻声细语问道:“一定要说吗?”没等四华回答,接着又说:“早晚你会知道的,我就讲吧!后来,张家祥买糖请人到我家保媒,我嗲一听山东太远,坚决不答应,硬是将人家媒人推出门去。晚上,我割猪草回家,嗲见我走进院子,冲我吼道,你要学你大姐,你学你就滚!我大姐是自由恋爱,后来跟人家跑了,至今不得回家。后来,张家祥怕违反民族政策,就要求调走了,听说去了贵州。从这以后,我主动和汉人谈恋爱,和县城的一个老师谈了一阵子,他嫌我没文化,就分手了,汉人的果傩句就是和他学的。这下你满意了没?!”

帕二这么一问,四华吓了一跳,他知道,她把帕二伤得很深,很深,赶紧道歉道:“帕二,表姐,是我不对,我感觉到你和别人谈恋爱,我吃醋了。你原谅我的鲁莽,好不好?好不好!我,我翻筋斗给你看!”

说罢,四华站起来,拉帕二走出树林,来到一块长满芭茅草的平地,接连翻了几个筋斗,忽然,“嘭咚”一声摔倒在地。

帕二赶紧跑去扶他起来,看他手掌出血了,心痛地问道:“都出血了,痛不痛?”

四华紧紧地盯着帕二的脸,问:“不生我气?”

帕二幽幽地道:“我还能生气吗?学生仔!”

四华鼻子一歪,眼睛一瞪,说:“我马上毕业了,还学生仔!哼!哼!”

树林外面,谁和谁在唱歌:“哎嗨表妹哎,嗲娘嫁你你莫去,媒人来了你就跑,妹哎,嫁人你就嫁给我,你纺线来我穿梭……”

四华和帕二吓得跑回树林,肩并肩坐在一起。

帕二乖顺得不说话,静静地听四华作指示:“舅妈和舅舅不想我回来,我毕业后可能在泸溪找工作。找工作要点时间,我很快回来看你。以后见面,你不要喊我,我不要喊你,抓脑壳痒表示今天晚上在黑谷长峡见面,抓身上痒表示今天白天在老地方见面……”

指示下了,帕二也不反对,就安安心心地等四华从泸溪回来找她约会。

几个月过去了,四华一直没有回来,帕二想:

莫是两人约会的事又被别人知道了?四华被舅舅、舅妈看管了?是谁那么多嘴的?是那天唱歌的两个吗?不大可能,我都调查清楚是谁了,是自己的好姐妹翠莲,同命相怜,她已经叫她那个不要多嘴。真百思不得其解。

身在泸溪的四华也没想到,舅舅、舅妈的警惕性特别高,一毕业就把他留在家里,要他先辅导表弟表妹做作业,等开春去浦市磷肥厂上班。四华待在泸溪,白天辅导表弟表妹做作业,晚上看电影,一直挨到春节前夕,舅舅才放他回家过年。四华不回家,悄悄去了外婆他们寨,央求帕二的大嫂收留,白天在一间旧房睡觉,晚上上山和帕二约会,幸福得忘记了爹娘,要不是帕二以绝交威胁驱赶,怕留在这里过年、事情暴露了。

正月初四,四华执意要个人去走外婆,爹娘知道他是想去见帕二,坚决不答应,四华佯装生气,拔腿要跑到邻村同学家去,扬言去那里当上门女婿去。爹娘拗不过,只好答应,但他们心会神领,四华一走就托人带信给外婆,要外公外婆和大舅、大舅妈他们时刻盯住四华。凑巧的是,外婆家寨子有人结婚,晚上大家悄悄去唱歌、听歌,公社书记得到了消息,带人赶来抓现行,唱歌听歌的人悄然地、迅速地收拾干净,跑回各家去,帕二和四华却失踪了。

春节的夜晚,积雪还未化尽,百虫还没醒来,出奇的寂静。寒气中,一堆篝火照亮幽谷。帕二和四华面对面坐着。

帕二催四华道:“从去年到今年,你每晚都说有话要讲有话要讲,讲嘛,明天你要回去了。”

四华油滑的脸难掩那丝羞涩,故作镇静地道:“去年?哦哦,是去年了,我想想再说。”

一会儿,帕二又催道:“想想再说,想想再说,你想多久了?!晚晚都是这样!”

火渐烧渐弱,帕二和四华都不主动提出去抱柴,神神秘秘地看着对方。

“看什么看,冷死人了!”帕二埋怨道。

“主要是我有话要说。”四华又略带羞涩地道。

“讲吧讲吧,讲了去抱柴来!”帕二佯装不高兴。

“你冷?嗯,嗯,我想那个你……”四华扭拧地道。

“油莎豆不油了,嘻嘻!”帕二笑道。

“嘿嘿……”四华害羞地笑几声,然后收拾笑容,傻傻地看火。

帕二也没再搭腔,也傻傻地看着渐烧渐弱的柴火。

四华忽然讲起汉语来,很干脆地道:“我有办法不抱柴烧让你不冷!”

帕二一怔,问:“我是苗族你也是苗族,讲什么汉语!”

四华继续用汉话讲道:“我真有办法让你不烤火也不冷!”

帕二不相信,睁大眼睛道:“怕你是吕洞山的弟弟吕洞宾哦!”

四华指着月亮道:“月亮又叫月,月亮冷,太阳又叫日,太阳热,我想太阳你,太阳你你就不冷了!”

帕二不懂:“太阳我?什么意思嘛,你不晓得我没读过书啊!”

四华呼吸开始急促,盯着帕二着急地道:“急死我了,急死我了!”

说罢扑向帕二,将她压倒在地,帕二几次抗争后,渐渐不动,咬住四华的肩。

火渐熄,夜更静。

帕二和四华依偎在一起,好一阵不说话,后来,四华打破这别样的沉寂,问:“成不成?”

女孩一旦走了那步,立马换一个模样,不害羞,可可依人,答道:“成是成,只是太直了。”

四华尴尬地说道:“我都说太阳你了,你硬是要我说直的!”

帕二轻轻扭一下身子,害羞地说道:“我又不怪你!唉……有点痛。”

四华一愣,立马反应过来,将帕二搂得紧紧,深情地说道:“我好爱你!”

二人沉浸在幸福之中,仿佛这个世界只有他俩。

忽然,从哪里发出“嘎吱”一声,帕二警觉地站了起来,低声喊道:“有人!”

四华一把拉她坐下:“野兽啦。”

帕二挣扎着站起来:“是谁踩到柴禾了,你闻,还有枞膏油(即松树油)的味道,躲起来!”

四华道:“躲什么躲,要躲也是我躲!”

说话间,帕二大嫂手拿灭了火的松树火把,突然出现在帕二和四华的前面坎脚,站起来冲帕二小声地道:“是四华大舅妈和你娘来找你们!”

“表嫂您带的路?!”四华不解地道。

“是我带路!真是你勾引我家姑姑!两家都骂哪个勾引哪个,今晚约到一起就是要看哪个勾引哪个!你个四华,你个四华,你小,你真小,这个,那个,你是老辣椒!”帕二大嫂紧张地、语无伦次地道。

“是你家骚姑姑勾引我外甥,老猴,老猴,老猴!”四华舅妈赶上前来,接过帕二大嫂的话小声骂道。

“是你家骚牯子到城里读书学坏勾引我女儿!”帕二娘也赶到,骂道。

“你小声点,你小声点!你家骚货不要脸,我家儿要!”四华舅妈赶紧制止道。

两人抓到一起,电筒掉落,碰到开关亮了起来,射向帕二、四华。四华舅妈、帕二娘、帕二大嫂赶忙蒙住眼睛,转过身,害羞地跺脚。

四华这才发现,自己的裤子还没捆上,一动就松掉,被抓了个现行。

帕二赶紧去捡电筒,关了,递给四华舅妈,四华舅妈一把将电筒击落,羞得话都不敢讲,脚一阵乱踢。

双方再也没有歇斯底里地叫骂,而是不约而同各自领着孩子摸黑回家。

事后,双方母亲不约而同吃药威胁,生生要将帕二与四华拆散。

帕二家将帕二捆起来,关在家里,帕二为婚前行为而害羞,拒绝进食,几天后,家里传出:好容易过年有肉吃,帕二吃肉卡喉走了!

四华家将四华的衣裤都藏起来,让他出不了门。四华得知帕二绝食而亡,找来纸笔写下遗书,交待是自己主动的,然后撞柱殉情!

后来,四华的生产队长父亲忧心忡忡地说:“怎么搞的,我们家四华出去给生产队买油莎豆种子,至今还没回来!”

34年后,笔者乘回吕洞山采风之际,电话采访了双方的哥嫂,他们最初还信词旦旦地说:“吃肉卡喉死的!”“去买中央领导也喜欢吃的油莎豆没回,失踪了!”直到笔者发表同情的、激进的言论,他们才讲出真相,帕二大嫂边哭诉边自责:“都怪我!好人是我,坏人也是我……”

三、清晖的坛子饭

阳雀子的叫声百听不厌,苗家人的情歌百听不厌,在苍穹底下、大山深处回响……

无数条蜿蜒而上、蜿蜒而下的山路,时而隐藏在林丛,时而暴露在露天,时而盘旋在山间,时而逶迤在小河,像婴儿伸出小手抚摸母亲——吕洞山。

“耶!这里也看得到吕洞山!从哪里都看得到啊!”清晖和几个兄弟从溪谷爬上山脊,看见吕洞山和苍穹连为一体,兴奋地道。

“别看了!别看了!还远得很,还没得一半!”弟兄们没有停留,马不停蹄快步朝山下走去。

清晖稍一迟疑,随即追赶下去,过跳岩,跨水沟,蹑手蹑脚走过独木桥,爬上山腰,迎面而上遇到一个老太婆和几个大嫂背柴回家,便停下来,将身子靠在后坎让路。

“老人家,不知道怎么称呼您。我们有事帮不到您,您走慢点儿!”清晖冲走在前面的老太婆喊道。

“你是哪里的哦,这么好的小伙子,老太婆没有孙女了,有就送你一个!”老人艰难地抬头,看着清晖。

“人家要您的,人家今晚吃坛子饭去了!”后面一个大嫂微微一笑,接过话题说到。

清晖将视线转移过去,看看那个大嫂,见她三十几岁四十岁,就调侃道:“也不知道怎么称呼您,不管了!坐一坐啰,和你们学一哈哈(即一会儿)经验,和你们这些老姜学才得经验啦!”

大嫂背着沉沉的柴禾急着回家,头也不抬地道:“也想和你们坐坐,传染传染你们的年轻,都这个年纪了,要争分夺秒呢,就是,怕耽搁你们时间啊!”

清晖继续调侃道:“耶!人老人有情,南瓜老有粉,坐哈啰!”

走在前面的老太婆艰难地抬头,但不是看后面的清晖,而是看天色,看天色渐晚,关心地道:“好小伙子,看样子你们是去别寨,走得了,天色晚了,快去快去!”

确实,天色已晚,再不走就迟到了。

清晖拔腿追赶走在前面的弟兄而去,听到后面传来一个有点耳熟的声音:“是木林寨施清晖,做人还可以,你喜欢他他不喜欢你的话,也不会伤你的心,照样和你说、和你笑、送你安全回家……”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整个吕洞山,同辈女孩知道清晖者甚众,倒不是他歌唱得好,而是他白话(即逗笑的话)讲得还可以,又懂得尊重人,只要他在,表妹们都只想坐“公堂”,不愿离开,聚在一起听他讲笑。

清晖几个赶到吕洞山山脚的一个亲戚山寨,为了进寨不给狗吠,捡来一小块平整的石头,面对吕洞山念念有词地画符镇狗,然后面朝下放在后坎的斜崖缝里,放心地进寨去。

这是第几次来?清晖记不清了,只记起今晚原是个人来坐“丝碧”的,事有凑巧,弟兄们赶场也约得日子,兄弟几个就凑在一起了。

清晖熟悉路径,叫兄弟们在坡上等,自己几下就来到明翠家吊脚楼下,听到有好几个表妹讲话,就双手合掌,嘴对着吹,扮飞狐“呼呼”鸣叫,然后走到虎口门前,靠在路边后坎躲起来,忐忐忑忑,等着明翠出来。一会儿,门“嘎吱”开启,清晖兴奋地抬头,“啪——”,明翠爹出来倒洗脚水,将他淋个落水狗。清晖头一缩,拼命地用手抹脸,不让洗脚水流到嘴巴,可再怎么快,洗脚水还是流到嘴里了,那味道,想说也说不出来!

明翠妹似乎有感应,忙从窗户探出个头来,像和姐姐说话,又像自言自语:“这么晚了,不知道个个都吃饭了没有。”

明翠爹披着件衣服,戴着个军帽,摸索着找来几块枞树油,夹在腋窝里,出去玩去了。

“你们也是,有事早暗示我!提篮里还有几个鸡蛋!我睡去了,莫忘了关门!”明翠娘骂道,然后睡去。

“门要关好,莫让人进了!”明翠娘像是想起了什么,又探出头来一语双关地骂道。

明翠和其中一个姐妹对视一笑,小声说道,“讲你!”“讲你!”然后,七八个姐妹一起走出来,捂着嘴巴看清晖笑话,叫清晖先到坡上等,她们煮好饭就来。清晖不肯,就这么像老鹰等小鸡一样苦苦等着,既要防备有人走来,又要辨听明翠两姐妹讲些什么,后来觉得无聊,才上山去。

夜色渐浓,柴油机响,山寨的灯亮了,忽暗忽明。明翠和姐妹几个整好饭,像做贼一样猫着腰躲开灯光来到山上,将饭放在一块石头上,然后围在一起看清晖湿漉漉的头发弯腰大笑。清晖的几个弟兄赶紧将饭篓拿到一边,围着饭篓,拿起筷子画圆弧,念念有词,然后将筷子插在中间,将她们的蛊破了,开始吃饭。待表妹们明白过来,饿狼一样的表哥们叉开脚横在中间,大口大口地吃给她们看。

“在路上都跟你们讲了,这几只是老猴是老猴,你们就是不听,怎么样?”明翠数落道。

“姐你也别说了,一来就瞪着对桐油籽紧鼓鼓地看清晖,谁知道你是不是着了他的蛊!”一个姐妹反数落道。

“我看也是,个个都炒青菜黄豆,你个人炒鸡蛋,看你真是着了人家的蛊!清晖你莫笑,是讲你,你笑,你是承认了才笑,拿糖来!”另一个姐妹接口道。

清晖兀自津津有味地吃着,不时张开嘴巴,刻意露出牙齿,用牙齿“哜哜”地嚼鸡蛋块,装着一副那里也不看、什么也没听到的样子。

“糖啊?又吃菜又吃糖味道杂了,拿来我放荷包里,等吃完饭再吃!”弟兄们乘机哄笑,喷出饭来。这些饿得想吃人的野狼,饿得顾不及形象,鸡蛋从嘴里喷出,还急忙俯身去捡起来,看一看,吹一吹,丢往嘴里,调皮地道:“这么补的东西丢了可惜,啊蒙(即吃)!”

众姐妹的眼球被吸引过去。

明翠退后几步,恼怒地瞪着清晖,清晖眼睛直直瞪住碗里,筷子不停搅动,气得她嘴巴蠕动,骂了几句什么,一屁股坐在石头上。

清晖吃着吃着,突然一停,头也不抬地转动眼珠,发现明翠独自一人坐在后面,一挺胸,端正姿态,有模有样地吃着。

“老表,莫是饭不好吃?”一个表妹问道。

“好吃好吃,我是……好吃的,我是害羞你们看我。”清晖嘻嘻哈哈地解释道。

“你都害羞?7寸的胡子都长不出来的人也会害羞?你都害羞了,怕吕洞山的水也倒流出来了!”明翠站起来,拿清晖开刷道。

“我才刮胡子的,我才刮胡子的!胡子都锥破三尺厚的脸皮了,不刮怕吓坏你们,乌漆嘛黑的难得请巴代!”清晖解嘲地道。

“哎哎哎,每次都是你们两个唱戏,八字不对啊?我掐掐……姐,你和他和的,怪了,你们方圆(即客气)点啰。”一个表妹出来打圆场道。

“我和他和,我和他和,我脸皮哪有那么厚!”明翠走上前来,指着清晖道。

“老表,什么脸厚脸薄,莫是你也想长胡子?好办,来,抽烟,抽烟就长胡子!”一个弟兄给清晖解围,追着明翠给烟,笑满山坡。

追赶中,那个弟兄忽然绊到什么摔了一跤,一干人围上去查看:

“不对了哦,是哪个约丝碧?乖乖交待,不然今晚坐公堂到天亮!”明翠盯着用两束牛筋草扎成的连头草结,环视众姐妹道。

“不是我!”“不是我!”“不是我!”众姐妹一致否认。

清晖刨开弟兄走到前面,一本正经地道:“是不是哦,小孩子放牛也会这样捆的。把饭吃饱了先。”

有人却是不肯,叫嚷着:“是哪个有相好了要说,光明正大的事,不是偷猪偷牛。单独坐,解放了不会给人捆去卖,说出来又怎么样?说不说?不说是吧,好,等会儿大家都去偷听!”

夜色越来越浓,渐渐只看见被晒干的、泛白的石头,有经验的男哥女妹踩着这些石头,往另一块山坡转移而去。

渐渐地,红中透黑的火光照射夜空,若细致辨听,还能听到燃烧声和打闹声。另一条路上,不知道谁打电筒,亮光从手指缝隙射到路上,能看见两个影子一前一后溯谷而上,然后手拉手爬上路上一块小平地,面对来路挨着坐下。

好美丽的夜晚!满山遍野都听见虫子此起彼伏的鸣叫。迟来的月亮正悄悄透过树梢偷窥山谷的静谧。山溪欢畅,把所有心事都吐露给了温柔的夜风。

从那块小平地传来饭香,若细致辨别,能闻出鸡蛋的味道。

“还在臭,下去洗洗吧。”

“洗什么,人一辈子哪个吃过洗脚水?岳父老子的更难吃到了!”

“谁是你岳父,刮鼻子!”

“快刮快刮,洗脚水都喝了不成岳父成什么?不成对不起我!”

“嘻嘻……”

排排坐的正是清晖和明翠。

此刻的明翠不是刚才的模样,显得很害羞,害羞中夹带温顺、警惕,看是排排坐,却和清晖保持一定距离,特别是上身,刻意偏向一边。

清晖自顾地呱啦呱啦讲话,得意地炫耀他们保密工作是如何如何做得好,这么久了还没有哪个知道他们“丝碧”了:“我们还要保密下去,哪天请媒去你家了,不给他们吃糖,给他们吃一惊,哦,今晚他们要知道了,哎嗨!”

明翠不言不语地坐着,几次想伸手捂嘴,又放下,转过来冲清晖说道:“你那个脑壳还是洗了吧,下去有一个潭潭,我在这里等你。”

清晖这才回过神来,用手搓搓头,闻一闻,看着明翠,不太情愿地站了起来,慢吞吞地双手抓住地上的杂草,双脚试着试着踩下坎去。

“莫动!”明翠身子一缩,低沉地喊道。

“什么嘛!”清晖显然不高兴,心里想:“才谈恋爱就这么凶,结婚了还得了!”

“不要动!”明翠不知从哪里找来根棍子,举起,对清晖一旁的坎头打去。

清晖眼睛一瞟,一惊,赶紧一动不动趴在地上……

等他抬起头来,明翠已经用棍子将蛇挑起,俯身捡起电筒,照着看。

清晖爬上来,感激地看着明翠,接过棍子:“穆桂英救了杨宗保!耶,你还动呢,不服气?不服气就打烂你脑壳!”

明翠在一旁笑看,月光与电筒光融合在一起,照在脸上,阴柔圆融,令人心动。

月亮越升越高,山谷越来越静谧,能听见呼吸声。

明翠趴在膝盖上睡去。清晖一会儿往后躺,一会儿坐起来,一会儿搓手,一会儿伸手越过明翠的肩背,再怎么就是没瞌睡,再怎么就是静不下来,仿若吃了什么药,得了多动症,或者无睡眠症。

那另一块山坡热闹正酣,谁也不问清晖和明翠怎么失踪了,一个劲地把肚子里听到的、编创的动听的话都讲出来,虽似山洪一般杂乱,却是精彩纷呈,令人陶醉。

清晖蠢蠢涌动一种发蒙很久的欲望,看《庐山恋》的时候就幻想哪天得拥抱自己心爱的那个人,现如今有心爱者了,快两年了,还保持着祖宗划定的距离,冤不冤?人家八十年代是新一代,郭凯敏都吻了张瑜,这个明翠就是不跟形势,别说亲她脸蛋,握握手都会生气。清晖甚至生气过,心里骂道:什么婆娘,握一下手都不行,不和你了!但是,就是狠不下心来,感觉是自己看电影学坏了,冷水泡茶慢慢浓,到家了由我甩摆!

明翠在睡梦中,几次慢慢倾斜靠往清晖这边,清晖稳住,想让她好好靠靠,眼看就要靠上了,又收身回去了,稳稳地趴着,睡着。

清晖终于来瞌睡了,但努力克制着不准睡,要保护明翠。几次揉眼和打脸后,还是睡去,身子往一边倒去,碰到了明翠,“你要是没?我死给看!”明翠被惊醒,站起来怒骂道。

清晖“咚”地倒在地上,惊醒,忙不择地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明翠打开电筒,灯光里,清晖惺忪的眼睛迷迷蒙蒙,口水从嘴角流溢,赶紧用衣袖擦拭。

“你也睡啦?嘿嘿,我是做梦了……”明翠尴尬地笑道。

一天一天,一月一月,日子在相思约会、约会相思中翻过去,清晖和明翠对兄弟姐妹公开关系也有1年多时间了,在这期间,没有哪个小伙子和明翠要过日子,清晖也没去和另外的女孩要日子,两人甚至不再去坐“公堂”,让好多兄弟姐妹羡慕,都夸他们彼此忠诚,很快点燃幸福的枞火把。

这天,明翠不远数十里来赶默绒场,教姐妹们用一个堂皇可喻的理由向父母请假:到默绒染布去。

走过清晖的寨子,清晖的弟兄看见,撒趟子(即撒腿跑)去给清晖报信。清晖不在家,扛耙耙田去了。弟兄追到半路追上,将情况告诉清晖,清晖一激动,猛将铁耙放下,因为兴奋,忘记用臀部将铁耙往外顶,耙钉钉在左脚背上,受伤了,父亲眼睛一瞪:“狗日的,滚回去滚回去,老子个人耙!”随即掏出几张5元票子递给报信的弟兄,缓缓地道:“叫安平老师留客。她们那边种阳春好像晚我们几天。”

这个弟兄大惑不解,纳闷地看着清晖爹,清晖爹解释道:“安平老师的姐姐嫁到她们寨,他们是亲戚。”

清晖和弟兄这才幡然大悟,感激地看着这个粗鲁的父亲,相扶走回家去。

明翠姐妹几个在清晖那些弟兄的“保护”下,在默绒场自由自在地“示威游行”,唧唧喳喳地选购梳子、松紧带、塑料拖鞋。

明翠却若有所失,想问清晖怎么没来,却羞于开口。中午,安平老师踩着单车赶来“买作业本”,见到明翠她们,惊喜地问“那么远都来赶场”,然后叫她们回去的时候到屋里去,有东西委托她们带。

到了晚上,清晖拄着棍子来老师家要红药水,明翠见到,脸一沉,差点哭出来。

古往今来,家里来女性年轻未婚亲戚,人们都会给寨子里的小伙子创造机会,安平老师也一样,去上晚自习时交待妻子,要批改的作业多,今晚留在学校。安平老师走后,他的爱人突然想起什么,抱起女儿,说声“她屋嗲今天踩单车出汗感冒了,喊买药不肯,我去学校看看,晚了就不回来了”,就甩下一屋人走了。

明翠的姐妹没有了拘束,不问清晖脚怎么了,唧唧喳喳找理由要走开,人在他乡实在不好意思走开,就走到右堂,用手塞住耳朵,挤眉弄眼地要明翠有话快讲。

明翠和清晖傻傻地坐在左堂,悄悄对视,谁都不敢讲话,眼光不时越过堂屋,看向右堂。

“不要害羞,你们讲你们的,我们听不到!”姐妹们压低声音,鼓励道。

明翠一笑,冲清晖小声道:“哪天你请爱香屋舅去我家。”

这声音确实很小,清晖却听得明明白白:“哪天你请爱香屋舅去我家!”

答应提亲了!答应提亲了!清晖难掩内心的激动,双手托着下巴,深情地看着明翠。

这是一个可以写进吕洞山苗族人民恋爱历史的夜晚!一对有情人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场所约会:

一张饭桌两个人,一盏油灯照空灵。其他姐妹哪里去了?都挤到楼上睡去了,独独丢下清晖和明翠。

清晖和明翠的眼睛今晚都有点小,沉醉在幸福之中,仿若已经结合在一起了,在剪烛对视,用细小慎微的声音和视觉交流情感,讲到害羞处不好用语言表达的,蘸水在饭桌上画,会意地一笑、一嗔。

“我想你了!”清晖在桌上画了一杆烟。

“痛不痛?”明翠画了一只脚一根铁钉。

“不痛,你来了就不痛!你是我的好药!”清晖幸福地道。

“晓得谁是你好药!”明翠娇嗔地看着清晖,脸红了起来。

清晖忽然想起了什么,站起来,找来纸笔,画着,明翠要看,不给看,待画好了才递到她跟前,原来,清晖画到:

河里,桃花虫和虾子在游,一个小伙子双手捕到了一只虾子……

明翠索要纸笔,一手遮住不让清晖看到,一手画着,不一会,一幅单色苗画出现在清晖眼前:

荷叶,鸳鸯,池塘,一只蜻蜓在点水……

突然间,从楼上掉落一根稻草,两人急忙坐直。

“姐,你好会画!”

“姐,明天回不回去!”

“姐,你们到人家屋里丝碧,嘻嘻嘻……”

吃了夜宵,清晖和明翠约了日子,回家去了。

明翠上楼和姐妹们好好睡一觉,第二天天没亮就由清晖的弟兄护送赶回家去。

转眼交秋。清晖想邀明翠她们过来赶秋,就不经约会直接来找明翠。清晖依旧不能公开约明翠出来,来到她家外面伺机喊她。明翠爹娘都不在家,清晖正好可以进去,走到门口却停住了,从里面传来明翠和她的姐妹们谈论的声音,明翠接过一个姐妹的话说:“清晖好是好,会尊重人,就是兄弟多了点……”

清晖退了出来,犹豫一下,在路边徘徊几次,转身回家,从此再也没去找明翠。

后来,清晖去广东打工,结识别省的女孩,几年后结婚,吃别省的“坛子饭”去了。而明翠也经人介绍嫁去宁乡,为一个她不喜欢的男人生儿生女、服侍父母,她至今还不知道当年是怎么分的手,据说,她常常当着不懂苗语的老公的面唱歌思念清晖,老公夸她唱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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