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来,娘一直念叨要来贵州,因为是租房住,我一直不敢接她话题,直到年前买了房,有了固定居所,才下决心趁她身体还硬朗接她过来。
娘快八十岁了,嗲(方言,即爹)去世后一直和弟弟过。弟弟他们经常外出,娘就帮他们带孩子,从出生带到读初中,既当婆又当娘还当嗲。现在,随着孙儿长大,学飞了,娘没人陪了,孤单了,三百六十五天,三分之二以上时间是煮个人的饭、炒个人的菜。煮一个人的饭,饭不够粘锅,炒一盘好菜,要吃好几天,娘就这样一个人吃着,把所有的孤独和寂寞吃进肚里,积淀在心底。
孤寂的娘,白天盼有人进屋来,有人进屋就得人说话,说话了,就搅动口水了,口水动了,嘴巴就润了,不酸了。晚上盼儿孙们回来,和儿孙们围在一起看电视,听他们说外面的事,不言不语,不吵儿孙。儿孙叫她去睡,她不睡,静静地坐着,儿孙笑她也跟着笑,尽情享受只有爷爷奶奶才能享受的那种天伦之乐。
娘此生为儿女付出太多。
1980年,我小学毕业升初中。当时,我们公社的中学撤了,我们要到附近公社去读,要住校。后来,我又考起县民族中学,到城里读去了,费用更高了。那时,国穷家穷,家里常常筹不到钱给我,嗲和娘常常为此发愁。
嗲和娘没有读过书,只知道纸是白的,字是黑的,连撇、捺、点都不知道,更不用说由多笔画构成的、自己的名字了。但他们有想法,知道耕播劳作也要有文化知识,知道读书使人聪明,知道从书里可以学到很多很多有用的东西。他们绝不让儿女辍学、失学,没有钱就打山货卖,一时没钱就去借,想尽一切办法筹钱供儿女读书。有一次,一时没借到钱,娘忍痛割爱,将传承了几代的银饰翻出来,拿去信用社卖了,卖得六十几块钱,给我做学杂费。
苗族和银饰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不仅是情感纽带、文化载体,还有图腾寓意,而且,银饰传女不传男,更不能外卖。娘为了供我读书,为了不让我失学,硬是将那么一大包银饰卖了。我无法想象娘经过怎样一个思想斗争、斗争如何激烈、怎样抚摸祖先的余温、怎样向祖先请罪与许愿,我只知道,为了我,她豁出去了。
四子一女中,嗲和娘最喜欢我,原因较多,其中一点是,他们认为我比较懂事、比较顾全大局。
一次,嗲和娘为芝麻蒜皮的事吵了起来,吵得很凶,扬言要分家。嗲和娘虽然没文化,但很民主,不是说分家就分家,而是先逐个征求子女意见,问到我和谁住的时候,我搓搓手,半响才说:“都和!”嗲和娘见我犹豫的样子,很感动,不再提分家的事。
我也有不懂事的时候。那些年,家家户户的大米、苞谷都不够吃,都煮南瓜饭、豇豆饭、红薯饭,即使这样,还是不够吃,无论大人还是小孩,都填不饱肚子。早出晚归的娘,有时得和我们一起吃饭,有时不得,无论得还是不得,都会问我:“饱没饱?”我忍不住饿,底气不足回答道:“不饱也得饱!”娘从小就养成将饭碗放在桌上或灶边祭家先的习惯,家先吃后,就赶点给我,我饱了,她就“饱”了。
我非常喜欢吃小米饭和酸鱼,升初中住校后吃不到了,娘就常常煮点小米饭、炒点酸鱼包给我,再没有也要想办法弄点来。酸鱼装在瓶子里,或者包在塑料薄膜里,一打开,那炒熟的酸鱼味和辣椒味夹杂在一起,形成一股小小的气浪,将大自然的空气推开,鼻子只闻到它们的味道,浑身细胞亢奋,身心有种说不出的愉悦。
长大后,我的口味变了,不太吃小米饭,而酸鱼,依然是我的至爱,每次炒,不管多重的盐,不管夹起多大的块,哪怕有桐子那么大,也是嚼吞入肚。从小到大,家里就我吃酸鱼吃得凶,没人和我抢,我得意地炫耀:“我是我们家的大长官,酸鱼吃最多!”我家下面的阿公见了,给我取个外号:巴照。巴照译成汉语就是长官。这个外号,乡亲们叫到今天。我来贵州后,酸鱼是吃不到了,娘就给我留着,我一回湖南她就问我:“要带点酸鱼回去没?”每次都如此。
我是十三岁离家读书的,初中毕业后读不起高中回到乡下。
这时的我,进入人生中最自由散漫的阶段,常和村兄寨弟们出去闹寨、游方,烧篝火、对山歌、交朋友,走遍整个吕洞山,很少回家,就是回,那也是饭碗还没放稳,人已飞出屋外,根本没陪嗲娘坐过、聊过。
后来,政府聘请我到政府做事,更少回家。1994年,我决定从政府出来,到广东去打工。在东莞,我与妻子相识。1999年,香港回归祖国两周年纪念日,我们在贵州结婚。为了不让妻子与娘家人分离,为了把家里那点田土和原本不宽的房子让给兄弟,我决定住贵州。
我住贵州后,回家是回贵州,不是湖南了,嗲和娘连我面都见不到了,连我味都闻不到了。现如今嗲走了,侄子侄女们也都大了,出去读书去了,娘“单身”了,有时间了。
娘有时间了,我也买房子了,娘更想来贵州了。娘在贵州有亲戚,却互不认识,有“女儿”嫁在贵州,却不知道门的朝向,有孙子住在贵州,因为离得太远,不得和他玩“卜卜卜卜咀”,别说娘念叨,贵州这边的亲戚也不肯了。
我清楚地知道,娘念叨着要来贵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看我住的地方好不好、看我过得好不好,普天下的娘都如此。当我宣布接娘来的时候,娘非常高兴,逢谁告诉谁,像小孩一样说到:“老三要接我去贵州了!”
消息瞬间传开,全寨的人几乎都知道了,我的兄弟姐妹们为娘高兴,娘的几个老伙伴也为娘高兴,纷纷跑来祝贺。
接娘来贵州这件皆大欢喜的事,到后来发生了变化,差点没成。
我热爱文学,热爱民族文化,近几年在报上发表过几篇文章,我的一个近二十年没见过面的同学知道后,找到了我,邀请我回湘西去帮她打理文化研发公司,态度非常诚恳,我答应了。
为给我回湘西开展文化活动提升人气、广添人脉,我的一个良师益友叫我先回村里组织春节文化活动,他安排电视台记者和报社记者来采访报道,后来,新闻在州、省及央视报道。为策划这个活动,我一度打消当即接娘来贵州的念头,暑假再接,但仔细一想,这是一种承诺,是一种孝顺,是小草对春晖的回报,讲了就得实现,不能让娘白高兴。我在印刷厂打工,决定当即接娘来后,及时调整计划,和老板请两天假回湘西,一方面策划活动,给相关人员打气,一方面接娘过来,一举两得。
要回湖南接娘来贵州的时候,我一再追问家里兄弟,娘坐不坐得车,家里兄弟一再叫我放心,说娘身体好得很,还能打鼓。我将信将疑,因为娘一直服药,连下寨都不敢去,怕没力气回上寨来,这次是出远门,又是大冬天,又要转几趟车,一路颠簸,万一颠簸出病来,后果不敢去想。
我的担心多余了。说来也怪,自一直给娘采药配药的叔公去世后,娘的病竟一直没发作,腰直脸润,坐车不晕车,地冻不怕冷,有说有笑到达贵州岑巩。这大概是,娘有寄托,想见到和将见到儿媳、孙子,儿子、儿媳和孙子是药方,服了身体就好了。
娘从湖南一路颠簸来到贵州,贵州的亲戚们见娘快八十了仍挺直腰板走路,眼不瞎,耳不聋,精神抖擞,纷纷竖大拇指称赞。其实,娘还有更值得贵州亲戚称赞的事:
娘是接生员,虽然老了,但老当益壮,每每有产妇难产,叫娘来处理,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不管是热天还是冷天,只要叫,娘都二话不说及时赶去,冷静地、正确地、娴熟地处理问题,接生生命,而且都是个人去、个人回,从不要人家接送。
娘来贵州后,我们带她走亲访友,带她四处看看,语言不通,彼此把微笑当最美好语言表达。看着贵州的公路宽、平、密,看着贵州的房子新、高、亮,看着贵州的超市一家连着一家,商品多、品种全、花样新,看着贵州人热情、友善、互助,娘说:
“三,这回我放心了!”
这句话,我等了十年。
2010年3月9日于黔岑巩新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