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风从睫毛的缝隙钻进来时,我忽然想起某本泛黄的童话书里,总说每个星系都有倒影。此刻指缝里漏下的阳光大约是亿万光年外的回响,带着咸涩的温度渗进掌纹。眼皮被晒得近乎透明,视网膜上浮动着游动的光斑,像一群永远游不出琥珀的银鱼。
潮声漫过耳际,我索性将手掌覆在沙滩上。沙粒在温热与沁凉的交界处微微震颤,仿佛底下埋着正在苏醒的古老心跳。当浪花第五次舔舐手腕时,我终于看清这片海域的轮廓——天穹低垂如未合拢的蚌壳,云絮是散落的珍珠母贝,而整片沙滩正缓慢地呼吸,将我的轮廓一寸寸拓进永恒的地层。
不远处,褪色的浮木上栖着三枚贝壳,排列成等待填补的星座。这是她五岁那年拾到的第一串项链,是十二岁用海玻璃磨成的指环,是十七岁潮汐带走的漂流瓶。我蹲下身,指尖刚触到贝壳边缘的锯齿,它们突然化作细沙从指间流逝。原来记忆的重量不过是一捧会漏失的月光。
咸湿的风送来渔船的汽笛,桅杆刺破海平面时,我听见孩童的笑声碎在浪尖。两个赤脚奔跑的小身影正追逐退潮,他们的脚印在湿润的沙滩上烙成转瞬即逝的化石。更远处,礁石群卧成搁浅的巨鲸,背脊上开满牡蛎花。那些灰白色的凸起多像童年课桌上未擦净的粉笔痕,被岁月冲刷得圆钝温润。
暮色降临时,沙滩开始发光。无数夜光藻在浅滩苏醒,每一步都踏碎星河。潮水送来半截玻璃瓶,里面蜷缩着褪色的许愿笺。我对着月光展开脆薄的纸页,发现所有字迹都化作磷粉,正随着海风簌簌飘散。原来执念经不起浪涛千万次的诵读,最终连标点都会羽化成透明的蜉蝣。
黎明的第一缕光切开海天之际,我忽然看清沙滩的全貌——那些蜿蜒的潮痕恰似年轮,每道波纹里都睡着不同季节的贝壳。有只沙蟹正将昨日的洞穴填平,它搬运沙粒的模样多像传说中衔石填海的精卫。而当我转身时,身后脚印早已被潮汐收回,仿佛这片海温柔地抹去了所有来访的证明。
晨雾漫上来时,我数到第七次涨潮。浪尖推来半块残破的陶片,釉色像是被揉碎的晚霞。这或许是某艘沉船的遗物,又或是某个海边少女打碎的药罐。咸涩的水珠顺着陶片裂纹滚落,在沙地上洇出深色的岛屿。
雾中忽然传来空灵的叮咚声。循着声响走去,发现礁石凹处蓄着面天然镜池。池底沉着七枚鹅卵石,排列成北斗形状。当我试图拾起天枢位的石子,水面突然漾开细密涟漪,那些星辰便化作游鱼四散。原来有些图案只适合悬浮在虚实之间,像永远够不到的月亮倒影。
海平线开始颤动,成群的银鱼跃出水面,鳞片将晨光折射成跳跃的钻石雨。它们在空中划出的弧线让我想起毕业典礼没来得及抛向天空的学士帽,想起某个夏日她扬手撒向海风的彩色纸屑。此刻这些闪烁的生物正进行着盛大的洄游,而我终于看懂,所有抛物线终将落回孕育它们的母体。
咸风突然转向,挟来远处渔港的钟声。雾霭深处浮现出灯塔的剪影,旋转的光柱像支银笔在书写天书。有老者提着煤油灯沿海岸线徐行,灯罩上的铜锈绿得令人心颤。当他经过时,我看见灯影里漂浮着无数透明的海月水母,每只伞盖上都映着不同年份的星空。
"它们靠吞食星光活着。"老人掀开灯罩,放出两三点流萤似的微光,"但消化不了的,就变成眼泪还给大海。"他的皱纹里嵌着盐晶,说话时喉结滚动如礁石间的鹅卵石碰撞。我想问他是否见过一个收集贝壳的女孩,开口却变成:"灯塔的光能照进平行宇宙吗?"
老人用长满藤壶的手杖指向正在褪色的朝霞:"你看那些云,每朵都是未抵达的梦。"他突然咳嗽起来,震落肩头积攒半世纪的月光,"年轻人,该涨潮了。"这句话消散在风中时,他的脚印已变成一串迅速风化的珊瑚。
仿佛响应某种召唤,海浪突然变得急切。我退回干燥的沙地,看潮水吞噬方才驻足的痕迹。有只搁浅的水母正在透明化,它的触须逐渐融进沙粒,变成一片湿润的星空图。或许所有短暂停留都是某种形式的搁浅,而大海永远宽容地等待着回收它的造物。
当太阳完全跃出海面时,沙滩开始蒸腾雾气。那些萦绕整夜的记忆像露水般上升,在光线中分解成七彩的虹晕。我摘下眼镜擦拭,再戴上时,远处多了群拾贝的孩子。他们塑料桶碰撞的声响清脆如风铃,有个穿红裙的小女孩突然朝我的方向挥手,她的发梢跃动着珊瑚色的光。
心脏突然漏跳半拍。但下一秒,孩子们的笑闹已随海风飘远,如同退潮时撤回深海的浪花。我蹲下身,在尚存余温的沙地上写下一行字,又赶在潮水涌来前抹平。咸涩的风灌进衬衫领口,带来远处海藻森林的私语:所有刻进沙地的誓言,最终都会成为大海的韵脚。
正午的阳光将沙滩焙成金箔时,我找到了最完美的告別姿势——面朝大海盘腿而坐,掌心里托着被潮水磨去棱角的玻璃碎片。它曾经是汽水瓶、是舷窗、是某人的眼泪,此刻却只是块澄澈的棱镜,将阳光析解成七种不同温度的蓝。
当云影第七次掠过睫毛,我终于听见沙滩的心跳与自己的脉搏共振。那些曾经蚕食夜晚的潮声,此刻正将胸腔里板结的珊瑚礁层层剥落。有只沙蟹误把我的影子当作洞穴,举着螯足小心试探。我轻轻呼气,看它惊慌地横着逃开,在沙地上犁出细小的银河。
黄昏降临得比想象中温柔。夕阳将海水染成葡萄酒色时,我走向浪花与沙滩亲吻的边界。裤脚被浸湿的凉意令人清醒,就像那年毕业典礼她转身时扬起的发梢扫过手背。深呼吸,咸涩的空气涨满肺叶,再缓缓呼出所有积攒的季风。
第一颗星亮起来时,我开始后退。潮线追着我的脚印上涨,像封正在被海浪拆阅的信。那些关于贝壳与雾霭的记忆正在淡去,但沙滩会记得有个陌生人曾在此处,将年轮般层叠的潮声织成茧,又在某个黎明前破茧成振翅的蜉蝣。
当月光再次铺满海面,我发现自己站在现实与梦境的交界。手机里的轻音乐早已停歇,枕边却多了一粒沙,在黑暗里微微发着磷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