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定

他看见她坐在院子里面，夕阳下她的影子被拉的长长的，好像时间的尾巴。这两个椅子是很久之前买的了，那时候他们还年轻，她说自己喜欢坐在院子里乘凉，他就买了这两把椅子作为一个特别的礼物送她，只可惜他们实在太忙了，直到了近几年她才时而有空坐在这里歇脚。

“棠，项目有进展了。实验体对新的药物产生了抗体 。”他看着夕阳下自己爱人的面孔，却觉得无比的遥远。她老了，那双曾经如同海水般清澈美丽的湛蓝双眸如今早已蒙上雾霭。高强度的工作让她在前几年，或者很久之前就有预兆的有了十分严重的高度近视。这几年她只能依靠定制的眼镜和药物勉强看得清东西。但如今这双眼睛还是如此的明亮，她注视着远方，阳光倒映在她的眼睛里，映射下的是一片她一直深爱的世界。“不。”她轻轻的念叨着，“我们不谈工作，今天。”最后两个字她迟疑了一会才说出来，似乎这个难得的假期让她十分的难以启齿一般。即便她努力掩饰了自己话语中的疲惫，他还是明白了，他们老了，或者说真正能活着的日子也没几天了，很可能哪一天还在实验室的时候就会离开，他完全可以理解，但还是有些震惊，这样的话这是他第一次自己爱人口中听到。

他记得自己第一次遇见秋前棠棠的时候是在大学，他记得很清楚，那是个很活跃的女孩子，似乎和所有人关系也很好，而她的聪慧也是她的魅力的很大来源之一。即便棠棠和每个人相处的都是如此的行云流水，但她能把朋友和自己的学业关系划分的无比清晰，这样的魄力也一直让他倾佩。他们一直在研究一个课题，后来过了很久他们在一起了，毕业后两人结婚了。他能感受到自己对棠棠热烈的爱，以及来自对方的那份，但他一直觉得他们彼此间似乎有一道隔阂，永远越不过的隔阂。起初他觉得可能只是自己还不够了解棠棠，但越到后来这种感觉越发的明显。但很快他找到的自我安慰是：棠棠对所有人都一样。他发现了即便这个女孩子和其他人相处的再怎么好，他们之间永远都有一道无法越过的鸿沟，这道鸿沟是棠棠刻意留出来的，正因如此，没有人真正的了解她，而她的心中的那片小小的天地也没有留给任何人。作为她的爱人这是件很可悲的事情，但他没有理由责怪她。很多年前他也因为这件事对棠棠发过火，不过后来他被对方的冷静击败了，他也在那一刻明白了，他们之间隔的不仅仅是湍急的河水，那是江，那是海，是银河，那是他无论如何都渡不过的狂风暴雨，这样的感觉将他淹没了。自此之后他再也没有奢求太多，只是享受生活中的美好和全身心的投入他们共同的事业中。只有这种方式他才能麻痹自己，让自己忘记自己的一切。

“你在发什么呆呢亲爱的，你不是喜欢发呆的人不是吗?”棠棠看着自己的爱人开玩笑似的说。“啊不，今天的晚霞很美，我想好久没看到这样的景色了哈哈哈……”他本来想说因为太忙了，但还是把这句话咽了下去。这样的解释很粗糙，他的确在发呆，自那天以来他已经很少想这件事情了，棠棠和小孩子似的笑了起来，她的确和孩子一样，即便外貌已经老去，她的心灵似乎是一片秘密的花坛，里面四季如春，花儿们开放着，永远不会凋谢一般。他僵硬的坐在了她旁边的椅子上，坐垫被阳光照的暖暖的不是很烫，这个时间能吹到凉风，风吹起来她的长发和衣摆，阳光落在她的头发上，好像点缀的珍珠。他们的关系有时不像是一对恋人，而是关系稍微好点的朋友，一起工作的同事一样 ，而他习惯了，这么多年，一直如此。

“亲爱的，你要听故事吗?”她看着一点点被地平线吞噬的落阳问。

“好啊，如果是你的讲的。我当然愿意听。”

“你应该知道我小时候是个自闭症儿童对吧。”她依然看着前方， 此时的太阳已经只剩下一个弧形的盖子，群鸟在那片金色中化作了几个黑点，渐渐消失。

“嗯，我知道。”他点了点头。“外面媒体总是拿这件事情来炒作你，这点我很不喜欢。不过你的确成为了很多自闭症儿童父母的希望，你可能没注意看，这几十年来自闭症儿童的弃养率越来越低了。”

“哦是吗。不过我能好起来的确是个奇迹。因为我遇见了她。”

“他?”

“嗯，一个可爱的女孩子。”

“嗯。”

棠棠长叹了口气，开始了自己的讲述，在这同时，也终于揭开了这么多年来他的疑惑。

“自闭症从很小的时候就伴随着我，但我的父母从来没有放弃过我，他们一点点教导我，但到我很大的时候我依然没法自己吃饭或者穿衣服。他们没有放弃，甚至不知采用的哪种渠道让我和正常的孩子一起上幼儿园。我明白他们的初衷是不想让我觉得自己和其他孩子不一样，但在正常的环境中其他孩子都和我不一样，我也比他们大很多。我不愿意和任何人交流，包括那些孩子们和老师。老师对我很负责，她喂我吃饭，帮我穿衣服，但每次这样都会引来其他孩子异样的目光，可是我毫不在意。我觉得那些人似乎和我不是同一种生物一般，我对他们没有任何感觉，包括他们欺负我，孤立我还是来找我说话也好，但是我还是很感谢我的老师，她一直在试着帮助我，即便没有任何成效。”

“上了一段时间后我几乎要被学校退学了。但我遇见了她。她是我在学校的一个角落看见的。刚开始我也没太在意，因为她在我的眼里和其他孩子没有两样，但是她主动过来和我说话，和我说了很多，我没有认真在听，她还是在说。她给我一些她收藏的小石头和树叶，还有各种奇怪的小玩意。她和我讲了各种稀奇古怪的故事，慢慢的我发现我能听下去了，并且沉浸在她的故事中，终于有一天，我的意识里面出现了一个词语，一个模糊的概念，也就是朋友的概念。”

“有一天她突然问我，'你叫什么名字呀?'这是她第一次问我问题，'秋前棠棠。'而这也是我第一次回答其他人的问题，我感觉这十分的奇妙，如果放在今天我一定会很惊讶我和其他人说话了。'我叫庭下月，现在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啦！'我依然记得她的名字，很好听也很可爱。可是我后来才知道，她的确和自己的名字一样，只是水中的月亮，只是黄粱一梦罢了。”

“什么意思?她搬走了吗?”他忍不住插了句话。

“不，没有。如果可以，我倒希望和你说的一样。”

“我的父母和老师不知什么时候发现了我总是跑到幼儿园的角落去，有一次我去找她的时候，她有些失落的和我说，'棠棠，我可能要走了。'

'为什么。'我有些奇怪。

'我也不知道。 '

'你要去哪里?'

'很远的地方……'

这一次我迟疑了很久没有说话。我们都沉默了。我不喜欢走这个字，小时候外婆来看我时呆上一整子也会走，不过过一段时间她又会带着和蔼的笑容回来，于是我问她， '我们还可以见面吗?'。我没有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这样的问题，而是问了这个。其实我想我那时候也应该有点猜到了。

'嗯，大概还会吧。'庭下月没有看我，拿着一个树枝在旁边的地上随便画着。”

“接下来，我说出了改变我一生的约定，你不要小看一个约定对孩子的力量。'我会去找你的。'我很坚定的告诉她。她看着我，我不知道她的眼神里面有什么，但那片一直平静如水的眼神中终于荡起了波澜。'好，我等你。'说完之后她就走了，的确走了，自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她，再也没有听到有人提到过庭下月这个名字。但是我记得，我不会忘记那个约定。没有多余的赘述，只是两个孩子的约定罢了。”

“所以你，选择了最冷门的专业去研究幽灵……?那个看似不可能存在的东西?”他突然明白了，他的声音有些颤抖，其实这些东西已经不用发问，只是做最后的肯定罢了。

“对。的确如此。不过她不是凭空的，她一定是存在的。”棠棠看着完全消失的太阳，目光坚定。

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顿时被抽空了一般，他瘫坐在椅子上，解开了，所有的问题都被解开了。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去。困扰了他这么多年的，是一个幽灵女孩，一个不存在的女孩。他苦涩的笑了，心中曾涌动的万股波涛化作了祥和的汪洋，院子里的的草被风压弯了腰，好像孩子走过的脚步，是她吗?那个叫庭下月的孩子刚刚走过对吗?风还是和之前一样凉爽，裹挟着泥土的香味，可是一切都不一样了。

棠棠没有再说话了，这样的讲述似乎已经让她精疲力竭，她的确年纪已经太大了，本来就应该是个安然享乐的年龄，她却还在工作。

“棠，对不起……我真的一点都不了解你。”他喃喃着。

对方依然没有回应。

“棠……?”

“秋前小姐?”

默然。

是的。他努力在心中否定那个想法，身旁的人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安逸的微笑。

可当他轻轻摇了摇她时才能确定的是。她的确已经走了，就在刚才。

门廊前的风铃在轻轻摇曳着，铃铃的轻声细语，讲着那个被人遗忘的故事。

他握着她失去了温度的手，听着风铃和夏虫的鸣声。没有眼泪，没有言语。

她没有走，她一直都在，只是她真的去找了那个名叫庭下月的女孩。

他想象着，两个女孩在夏夜的月光下走着 ，畅谈着，晚风吹气了她们雪白的衣裳。其中一个女孩，是他曾经挚爱过的人。他似乎听见了她们的声音。

“庭下月……我终于找到你了……你知道吗我真的找了好久好久……呜呜……呜呜呜呜。”

“谢谢你啊棠棠，这次我们不会再分开了。”

“永远都不会！”

“嗯，永远。”

“贝特你知道吗 ，秋前小姐昨天去世了。”伊纳看着面前燃起的篝火说。“秋前?是那个著名的生物学家秋前棠棠吗?她啊，的确不容易的一个人，不过年纪也大了。”贝特没有在看前面的火焰，但还是被余光闪的有些晃眼。“说起来我总觉得我们与世隔绝了一样，好久都没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她长叹了一口气后躺在了身后的软垫上，伊纳仰头看着星空，轻声说：“的确。其实我觉得，我们现在做的事情同样在改变历史。”“哈，你是认真的吗。你说如果我们真的因为这件事牺牲了，真的还会有几个人记得我们?”贝特打趣的说着，一边翻了个身，“就和她一样。”伊纳没有回答，她知道贝特说的她是卡瑞尔。的确和贝特说的一样，没有人会知道她们的名字，即使有一天她们真的为了这件事献出了生命。“话说啊伊纳，秋前小姐知道自己的药救的人都是怎么看待她的吗。”贝特轻声嘀咕着，她们都明白的事实是秋前小姐的药物救了很多人，有的是世界性的影响力，可时间久了就有人觉得这是理所当然或是嫉妒她的才能，在背后诋毁她的人不计其数。但秋前夫妇从来没有关顾这些社会舆论，依然投身于实验工作中。“她肯定知道，只是没有理睬罢了。”“那她还救那些人，让那些人自生自灭去得了。”贝特不满的说。伊纳看着她，她金色的发梢在火光下好像燃着的火把，就和她们心中的热情一样。她理解贝特话中的意思，她们想要拯救的这个世界，的确没有那么美好，哪怕最后成功了 ，不仅仅无人知晓，还有可能被大量的谣言覆盖了功名。“世界的确没有那么完美，可我只是不希望看到前辈们不断付出，用青春和鲜血为我们带来的世界就这么毁灭了。”伊纳看着星空，遥遥无际。这次两人都沉默了，空气中只有火焰燃烧木枝时清脆的噼啪声。

没有人会记得她们。没有人会感谢她们。无论成功与否，但大部分时候，那些无名的英雄，才是改变历史走向的重要因素。

若朴 记 归集 他们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