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 读 四 堡
马卡丹
又一次踏在故乡的土地上。
该有半个世纪了吧?攀上每日一班的过路客车,正式启动逃离故乡程序的时候,记忆中是上个世纪60年代末,那个秋叶飞舞的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透过车窗,打在正当“八九点钟”的年轻躯体上,我的心中五味杂陈。此前有过一次又一次的离开,以读书的名义,时间或长或短,空间或远或近,去去来来,心中都不曾如此涟漪荡漾。这一回是要长住他乡,在另一片广阔天地插队落户,做一名“毛主席派来的知识青年”了,生活总在别处,他乡的天空在呼唤羽毛刚刚丰满的鸟儿,天高任鸟飞,正是舒展羽翼的大好时节。可为什么,逃离故乡的欣喜只有两分,倒有三分不安,四分犹疑,还有一分无以名状?
车过驴子岭,客车开始缓缓攀爬,鼻息粗重,像是一头老牛,肩了过于沉重的犁轭,步步艰辛。周边鼾声一片,多数旅客与客车配合默契,都用鼻息为客车加油。抛下刚满15岁的我,在一车鼾声间无措、焦躁。无数次设想过逃离贫瘠而局促的故乡,没有想到逃离来得也是如此局促;无数次设想过决绝得义无反顾的逃离,没有想到逃离竟是如此七上八下,五心无主。故乡,迈出这一步我已再不能回头,可为什么,心中一个那么强烈的声音,一声声,一声声,非要我转过身来,完成那一个铭心刻骨的仪式:告别,也是回望!
终于,客车拱上了道路最高的那个垭口,猛然一顿,喘息立止,身下开始轻松,故乡就要远去。我终于转过身,抬起头,向着渐行渐远的故乡,投去告别之际的最后一瞥。
这一瞥如此仓促,又是如此恒久,故乡的山水、田园、村落,在这一瞥中定格,定格在大脑沟回间再不褪色。这以后有过多少次短暂的还乡?有过多少个一瞥一瞥再一瞥?故乡的底片始终是当初仓促的一瞥,尽管半个世纪之间,山水已变,田园已变,村落已变,曾经的一切似乎都将变得了无残迹。
但大的格局是变不了的。退休后的一天鬼使神差,打开谷歌高清地图,故乡的山水在一片空蒙间向我贴近。先是一派云烟,东西两列高山最先刺破云烟进入眼帘,然后是两山夹峙间的一块略窄而修长的盆地,像是一枚不规则的长条形叶片,贯穿南北的大道便是叶脉,数十个村落沿着叶脉自南而北:黄坑、社下前、枧头、上保、洋背、双泉、雾阁、严屋、马屋、赤土岗、留坑、茜坑、江坊、下谢、长校、沙坪、河排、大连坑、深渡…… 叶脉的边缘同样有数十个村落:马罗、义家、腊坑、珊坑、南柴、彭坊、王枧坑、荷坑、富尾、黄石坑、张坑……这样的格局多像当初那一瞥的印象,却远比那一瞥辽远而宽广。谷歌是具有着全景视角的,它的卫星高悬在数百公里的高空,它以空间换取时间,不仅展示了半个世纪前我的一瞥,甚至向我展示了三百年前、五百年前、八百年前故乡的格局。眼前那一枚长条形叶片,那整片仿佛正在抖动的叶片,不正是八百年前南宋王朝的长汀县四堡里,那被整个盆地所有村落民众认同的四堡地域?!对于这个盆地而言,南宋是一卷开辟鸿蒙的史诗:盆地的绝大部分村落是在南宋开基的,80%以上的开基祖是与南宋结缘的,是战乱让颠沛流离的先人们,从北、从西,也有少量从东、从南,汇聚到这个盆地,数百年相聚相融,形成绝不同于盆地之外村落的独特方音、习俗。尽管此后屡经变迁,原属长汀的整个四堡地域分属长汀、连城、宁化、清流四县管辖,盆地的居民们依然恪守对四堡的认同:大四堡,那是一块广达5百多平方公里,涵盖四县之交6个乡镇70多个村落的地域,而随着行政管辖区域的细分,保留四堡称谓的,只剩下1951年划归连城管辖的连城县四堡镇,踞于盆地之南,下辖9个行政村,面积不到60平方公里,只相当于整个大四堡地域的十分之一。
半个世纪之前,驴子岭上,我投向故乡的那一瞥,回望的正是这狭义的四堡,是这盆地之南有限的若干村落。驴子岭处于盆地的最南端,尽管很高,让我回望的目光如同谷歌,多少带了点俯视的视角。可那样的俯视又能看得了多远呢?不要说那个时候,就是此刻,当我经历半个世纪重新站在驴子岭上的此刻,我的目光依然短视,漫漫时空之中,我既无法透视盆地的全景,更无法洞穿岁月的幽深。我只能尽力自南向北,让目光尽可能超越眼前的几个村落;我只能尽力拂去岁月的云烟,在传说与故事的迷离间回望。年过花甲,如同千千万万的四堡游子,我迈开还乡的脚步,我在回溯,我也在寻觅,我在寻觅中阅读故乡,我在阅读中思考故乡。那么,且让我在驴子岭上,伫立,开启我重新阅读故乡的旅程。
这样一个狭长的盆地,四面环山,东端西端为东嶂西嶂,高峻陡峭;南端北端为驴子岭、竹篙岭,相对低矮。南端无豁,北端有缺,盆地中众水汇聚,从南到北,汇入清流的龙津河,再汇入沙溪,最后汇入闽江入海。在最南端的驴子岭上北望,视线被东西两端的高山阻隔,往东往西都只见山、见云、见蓝天,早晨东嶂一个太阳,傍晚西嶂一个太阳,正午则太阳当顶,辉耀南北,盆地的日子本该是这样封闭而自足。只是,盆地实在小了些,人口也实在密集了些,小固然有利于相互的认同,但田地的稀少资源的短缺无法满足四堡人基本的温饱,早在数百年前,外出便成了多数家庭的选择:大批量的或做手艺,或卖力气,或经商,微量的则有中举出贡做官。手艺卖力经商都各有多种行当,匠人有锡匠铁匠木匠篾匠,卖力有扛竹驮木挑担打柴,经商有书商纸商油商茶商,不一而足,行行出彩,足迹行遍江南,延伸江北,远至海外。所有的外出四堡人一律称之为“游”,游于湘赣游于江浙游于粤桂游于滇渝,这样的“游”造就了千千万万的游子,多数一年一度春辞家园冬归故里,也有的少壮出游年迈方得返乡,去时青丝满头归来须发成霜,如我。所有的游子最终都将迈开还乡的脚步,从逃离到回归,从躁动到安息;所有的游子都怀着一种绿叶对根的情意,回馈故乡,那是总在心头经久不息的驿动。驴子岭留下了一二十代先人层层叠叠的脚印,看不见,摸不着,却深深印在每一代游子心里,让你还乡的脚步,不能不倍加庄重。
我就这样庄重地伫立驴子岭上,向着故乡眺望,向着曾经逃离的方向眺望,像在我之前数百年间的一代代游子那样,像所有声名显赫或默默无名的一代代游子那样,伫立,眺望,近乡情怯,心涛翻滚的胸中,需要这样庄重的伫立与眺望,去与久违的故乡沟通,去把炽热的情感传递。
数百年的时光,一代代的脚印,叠压在驴子岭上,沉沉。我能感受到,却始终无法看清,留下这些脚印的先人的背影,时空之间,多么宏阔无涯的背影啊,如同无垠的草原上,千千万万匹骏马长风一般地驰骋,尘烟升腾,你至多能瞥见出类拔萃的寥寥几匹。但就是这样些微的形象,已足够让你对故里:心驰神荡。
在这些宏阔的背影间,开基祖们的背影无疑醒目而苍凉。狭义的四堡今天只有10余个姓氏,一个自然村几乎只容一个姓氏存在。而800年间,在此居留过的姓氏少说也曾近百,那么多的姓氏来了,又去了,他们开基,他们迁徙,他们回返,他们再次决绝远行,这些姓氏短则数年长则数十年乃至百余年的居留,留在盆地的记忆中的只有依稀的传说,或是一些残存的地名。盆地的水土最终只接纳了今天的十几个姓氏,让这10余个开基祖鲜活在祠堂的神龛上、族谱的传记中以及子子孙孙的唇齿间。雾阁、双泉、上堡邹氏的邹家山传说,马屋马氏的赖家圩传说,枧头吴氏的传说,洋背包氏的传说、严屋严氏的传说……当后代子孙津津乐道这些开基祖传说的时候,他们往往不会记起,与这些开基祖曾经并存的那些姓氏,记起这些姓氏之间或文或武或相对平和或剑拔弩张的纷争。获胜的姓氏才有资格留在这块盆地中,才有资格领受后人追本溯源的崇奉。当一代代游子伫立驴子岭上眺望的时候,他们眺望的不仅是故乡那一方热土,更是那一方热土上遥远的曾经鲜活的岁月,是那创造这些鲜活的遥远而亲近的代代祖先。
哦,宏阔无涯的背影,总有那么一些被时光精心地裁剪、放大,植入后人的心中。他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乡贤。一代又一代的乡贤,引领这个盆地之南曾经的风气之先,一次次撬动而改写了这些村庄的历史。在后人的心目中,村庄的历史几乎就是代代乡贤汇集的历史。盆地的天空群星闪烁,而粘住后人目光的,只有寥寥数颗、数十颗最为璀璨、最为夺目的星光。
当我仰望,当我的目光与那些璀璨的星光对接,我的心不由得一阵阵战栗。多么令我惊讶而欣喜的发现:一代又一代的乡贤,多数、绝大多数,竟然像我一样,都有过决然逃离的当初,都有过毅然回归的此后。脚下的驴子岭、北边的竹篙岭、西边的牛路岭,都曾一次次震响过他们还乡的脚步。人啊,年轻的时候总认他乡是故乡,但向海阔天空鸢飞鱼跃,直到两鬓苍苍寻遍天涯海角,才知道最真最美的是回归。正是回归,圆满了一个又一个生命;正是回归,创造了一个个家族一个个村庄一度又一度的辉煌。这样的璀璨留在发黄的族谱上,留在后人的嘴角边,甚至化成了盆地独特的风俗,狂欢在年年岁岁的节庆之间——
马屋马氏:
马河图,明正统三年(1438)的贡生,河南磁州知州。
马驯,明正统十年(1445)进士,都察院右都御史,曾主政四川,巡抚湖广。
分属马屋上祠、下祠的两位佼佼者,回归之后倡建宗祠,首修族谱,引领了这个盆地第一波的乡村建构之潮。而马驯,更是踏遍马屋山水,在这个盆地第一次推出了乡村景致——扶风十景。他甚至引领了马氏祭拜地方神明“邹公”之风,因为传说他在四川任上,一次渡江遇险,是万里之外的“邹公”显灵,助其平安。马驯致仕之后,“游邹公”就不再仅限邹氏,而成了盆地之南众多姓氏共同的风俗。
雾阁邹氏:
邹学圣,明万历年间的浙江杭州仓大使,传说中雾阁雕版业的鼻祖。
邹经,清初台湾水师提督。
邹圣脉,清乾隆年间名满天下的布衣硕儒。
洋背包氏;
枧头吴氏;
严屋严氏;
社下前杨氏;
……
每一个姓氏都有过曾经璀璨的星辰,深深地嵌入盆地的记忆,这记忆以传说的形式口耳相接,代代流传。当我伫立驴子岭上,当我踏着这些先贤的足迹,向着故乡眺望。我知道我眺望的其实更是时光的纵深,它需要我用更为多重的视角,去问候故乡,阅读故乡,进入故乡。
前我10代的叔祖马襄,清乾隆年间名扬汀州的画家、“扬州八怪”之一黄慎的挚友,是我最为心仪、屡屡仰望的星辰。他是那么惜墨如金,以至于二百多年之后,留在家园的画作寥寥,只存“马公庙”数幅依稀壁画,以及《马氏族谱》雕印的《扶风十二景图》。尽管雕印的画作只见粗粗的线条,无法显现细部,我却惊喜竟然发现其画面的多重视角。宏观的视角是谷歌一样的视角,他的心魂高蹈在云天之上,俯视下界,一一铺排山水田园,悲悯而热烈。但他的视角又不仅仅是俯视的,他还有仰视,绵亘的后龙山因而有了壮观的高耸;他还有平视,村落的屋舍篱墙因而有了亲切的纤细;他甚至还有前视——那对往昔的回望,隐在古木清溪的风涛水声中。多么天才的多重视角啊!俯与仰,今与昔,我在云天,我也在地面,我在现在,我也在从前,就让我用叔祖马襄这样多重的视角来阅读故乡吧,也许,只有在这样多重视角的阅读中,故乡才会真正敞开她八百年的隐秘,带给我,带给你,带给他,一个全新的、全景的欣喜。
还乡的脚步,该启动了,在这多重视角的观照下,阅读四堡。这样的阅读没有尽头,永远没有,但却会有一次又一次绵延不绝的开篇。且让我的目光,我的脚步,为这一次全然个人的阅读,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