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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卡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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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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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河坝

马卡丹

 

汀江南流,出龙门,过水口,下回龙,在闽西长汀、上杭、永定几个县境内闯过“三百滩头”。于路回环曲折,进入广东地界的时候,水势骤然变缓,江面宽阔多了。越近三河坝,水声越静,仿佛跑过终点的运动员骤然放松,带一身疲乏凭着惯性漫步,渐行渐缓。只有江边水中的竹子、苇丛在轻轻抖动,宣示着水下其实暗流涌动,并不像表面的平静。想想也是,进入三河坝,汀江就要结束它不驯南流的历史,就要结束它作为一条江的历史,它将与梅江、梅潭河汇合,共同分娩一条新的江流——韩江,从此东流入海。在即将面临新的归宿之际,纵然汀江有超凡脱俗的豁达,纵然它的表面一派历尽沧桑的从容,但内心深处其实也如芸芸众水,难免暗潮汹涌,那是面对未知命运的惶恐?那是迎接明日朝阳的期盼?那是走向新生的激动与欢欣?

站在三河坝的跨河大桥上,回望与我结伴而来的汀江,江水静得似乎停止了流动,斜阳映照,水面波光粼粼。在距离大桥不过百余米的江面上,发源于大浦的梅潭河从斜刺里穿出,二水交汇处波光更加耀眼。几只小船就在左近或停泊或游弋,一只船上撒出一张鱼网,仿佛想要网住一江的波光。二水合流后水面更宽了,水流徐徐从桥底穿过,缓缓行出三几百米,便与梅州方向流来的梅江照面。梅江跋涉粤东诸县,广纳众水,至此已是一派雍容,看去竟与汀江、梅潭河二水合流后的水面不相上下。这一番交汇的结果,汀江消失了,梅江消失了,梅潭河也消失了,在三江消失之处韩江脱颖而出,带着粼粼波光开始东征沧海。见证这自然界生死交替场面的,是四围环抱的苍翠群山,是山坡上矗立的南昌起义部队“三河坝战役纪念碑”,是韩江起点古意盎然的镇河塔,是三江聚合处背儿携女的客家母亲雕像,还有倚着大桥栏杆庄严凝视的我。一辆载重卡车从我的身后驰过,震得整座大桥都在颤动,一如此刻我颤动的心,砰砰,砰砰。大桥跨河已有多年,三江合流的场景想来早已司空见惯,难道还像初来乍到的我,为着这从生到死向死而生的壮观而激情喷涌,热血沸腾?

其实,激情从来是难以持久的,壮观终究要淡作寻常。当眼球渐渐习惯了周边的一切,一切也就回归了本来的平静。默默流淌的江水是平静的,微微拂过的江风是平静的,悠悠斜照的夕阳是平静的,就连江堤上徐徐走过的农人与老牛,江面上缓缓游弋的小船与渔夫,都显得那样地平静。这一幅平静悠然的画面洞穿了多少岁月呢?在这幅画面的深层,有着怎样厚重的记忆遗存呢?

一切都是有记忆的:天、地、人……所有生灵与非生灵,都会以自己的方式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能否邂逅就看你是否有缘了。就像江面上撒网的渔夫,尽管一网又一网不懈出击,网住的却往往总是草屑、枯叶和沮丧,而此刻一网收起,银鳞跃动,久违的欣喜从船舱漾出,在江上,也在我的心头,荡起一波又一波涟漪。哦,多么希望我也有一张网,一张打捞岁月的大网,就在这三江聚首处撒下,网住三江流淌着的千年岁月,网住千年岁月中无尽的惆怅与欢欣……

江面上,一张叶片翻卷起,又迅疾沉入,那不是千年前的那一片叶子,不是!千年前的那一片叶子,那一片叶子般弯弯的小船,是怎样从汀江源头龙门,沿着涓涓细流出发,穿山,越谷,继而在渐行渐壮渐浩荡的水面上沉浮的呢?“盈盈江水向南留,铁铸艄公纸作舟;三百滩头风浪恶,鹧鸪声里到潮州”,唐风宋雨间,诗人吟唱声中,又有多少这样叶子一般的小船,停泊在三河坝日趋繁忙的码头呢?三河坝的繁华是离不开客家人的,从汀江顺流而下的客家先民,在三河坝雍容而舒缓的水波间休整,然后溯流而上,在梅江的上游,在梅潭河的上游,在粤东广袤的土地上拓开一派洪荒,打造出“客都”最初的辉煌。或者,再度顺流而下,在鹧鸪声中抵达潮州出海口,成为客家山地文化最早拥抱海洋文化的先驱。而那个以《洗冤集录》名扬史册的大宋提刑官宋慈,那个当年的长汀县令,正是他最早率汀州客家人疏浚汀江航道,让潮州出产的盐顺着韩江、汀江直抵汀州,三河坝,成了韩江、汀江潮盐交接的重要港口,这才肇始了“三河坝市,贸易者星布,为大埔县世镇(《清一统志》)”的繁华,这才开启了三河坝曾经绵延数百年千帆云集的壮观。凭着一部《大宋提刑官》,宋慈如今在诸多电视热门频道频频亮相,他还记得当年筚路蓝缕疏浚汀江的艰辛么?三河坝缓缓流淌的三江水,可还流淌着他曾经温热的呼吸?

三河坝的历史本质上是客家人的历史。告别洪荒之后的千年,穿梭于此的,是无数客家先贤与后裔,是无数客家名人与凡人。文天祥率领抗元义军在此扎寨,黄遵宪牵家带口避乱在此安居,孙中山顺着韩江北上在此动员北伐,朱德率“八一”起义军在此激战。状元顶、高寨、矮寨,中山公园、孙中山纪念堂,三河坝战役纪念碑、纪念亭,还有《乙丑十一月避乱大埔三河虚》律诗8首,立体的地貌与并非立体的诗篇,承载着客家名人沉重的三河记忆;而同样并非立体的客家山歌,那千年传承迄今仍回荡在三河群山间的客家山歌,承载着的则是数不清的客家凡人更为沉重的辛酸。三河坝是梅江、汀江、梅潭河三江客家人走向海洋的必经要冲,生计的逼迫,拓展的需求,数百年间有多少客家儿女在此上演过生离死别的活剧?过番,过番,从三河经韩江出海,去到南洋,去到心目中凶险莫测的“番邦”,阿哥在前边走着,三步一回头,阿妹在后边跟着,泪流满面,“妹送亲哥到三河,十分难舍我亲哥。若问妹子心头苦,泪花还比浪花多”,“阿哥走了妹寒酸,秤砣丢了剩秤杆;秤钩拿来挽内腹,郎就挂心妹挂肝”……在三河舒缓的水波间吟味这样的过番歌谣,谁的心头不是湿漉漉沉甸甸的酸楚?

当然,三河的记忆并非总是沉重与辛酸。回荡三河的,有伤别离的悲歌,也有衣锦还乡的欢唱。一拨拨的水客,顺着韩江水路捎回“过番客”血汗的积蓄;一拨拨的“火船”,载回成功者白花花的银两与喜滋滋的笑颜。于是,起屋、置田、兴学,汀江、梅江、梅潭河畔,侨乡的一个个村落日新月异;于是,侄依着伯,兄牵着弟,一批批新的“过番客”带着憧憬远征。“宁可出门挽竹筒,赛过在家捏泥卵”,客家人的天性就是向往着开拓与创造的呀!憧憬与梦想,悲伤与欢畅,数百年间,就这样在三河交织、回荡,那回音是如许的绵长。哦,汀江、梅江、梅潭河汇聚三河,催生了浩瀚的韩江东流入海;而三江畔的客家人汇聚三河,数百年间前赴后继锲而不舍的拓展,则催生了一个民系走向世界的辉煌。

三江汇合处,斜阳浸在韩江最初的水波间,微微耀眼的酡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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