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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宝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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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3/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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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梯田

故乡的梯田名声在外,故乡的梯田令人心碎。故乡啊!你这个让千万游子魂牵梦绕的地方,你这个让无数文人骚客热情赞美的地方,你这个让母亲一辈子腰酸背痛的地方,我真不知道该如何说你?你厚重如山,你又脆弱的似一张薄纸。轻轻一吹,你就没了;你缠绵似水,你又单纯的一塌糊涂,三言两语,你就信了。

那时候,我还小,母亲还很年轻,父亲长年在外打工,家里修梯田的任务就落在你一个人的头上,每到冬闲时节,队长大人就开始在村里的高音喇叭上分配修梯田的任务:“进旺、四口人,修八分地,根梁、六口人,修一亩二分地,进财、五口人,修一亩地……”你总是放下刚担回来的一担水,放下扁担,站在院子里认认真真的听,当你听到喊我们的名字时,你紧张的手都发抖了,当你听到修一亩地时,你才好像揣在心里的一颗石头落了地,把刚从井里担回来的两桶水倒进水缸,然后解下包在头上的头巾,开始张落着做饭。

那是一个周末的早晨,我和弟弟还钻在被窝里没有出来,你早已经担回来了两担水,你早已经饮了驴、喂了猪,你早已经把摊在场里的驴粪搅了又搅,你早已经用背斗背回来了一堆树叶,家里的一群鸡围着你呱呱直叫,你抓起一把谷子撒在院子里,一群鸡争先恐后地抢食谷子,确没有一只鸡向你摇摇尾巴表示感谢,这群畜生!我真为你而感到不平,你每天都重复着一样的生活,从不抱怨,还乐在其中,你伺候完这些有尾巴的畜生之后,还要伺候我和弟弟这两个没有尾巴的“畜生”。

太阳都已经越过方桌,照到面柜了,是该起来了,我和弟弟每逢周末,总要在炕上赖到快十点才起床,就连你都说平常上学起的太早,星期日就多睡一会儿,这多睡一会儿到底是多长时间呢?没有规定。所以每个周末我们都睡到自然醒,都睡到太阳从刚照进窗户,慢慢的移到炕头,慢慢的移到方桌,然后移到面柜,这个时候该起床了,如果还不起床,太阳就要从屋子里移出去了,就快到中午了。说是多睡一会儿,实际我们并没有睡着,只是躺在炕上,钻在热烘烘的被窝里,看着太阳在屋子里移动而已,因为外面实在太冷了,我们不想起床。而你,从来都不骂我们。

邻居家的黑女子和她哥哥可能早就起来干活去了,我依然躺在炕上。我从小出生在农村,长大后我才发现,我什么农活都不会干,拿铁锨拾粪会铲到自己的脚,拿镰刀割草会割破自己的手,拿镢头挖洋芋,会把所有的大洋芋都挖成两半,至于套犁耕地、绑驮搭驮、割麦杀苜蓿这些技术活,我更是一窍不通,感觉自己真的好笨,弟弟经常说我手笨的和脚一样……

实际上,我哪里是笨啊?是懒!三十多年后,我不得不承认,我其实并不笨,而是懒的不想做,我可以在指头蛋大的石头上刻字,我可以用铁丝做成手枪,扣动扳机,还能发出爆炸声,我可以拿着自己做的弓箭满山遍野追着兔子跑,一个笨手笨脚的孩子做不了这些!我做的这些只是好玩,与实际的生活没有丝毫的意义,可惜我明白这个道理时,已经四十多岁,我的孩子都已经过了满山遍野追着兔子疯跑的年龄,母亲也已经满头华发,掉光了牙齿,走起路来战战兢兢了。

三十多年前,母亲站在院子里听完队长大人在高音喇叭中下达的做地任务后,急急忙忙钻到厨房,叮叮光光地做饭,我和弟弟慢修修地开始穿衣服起床,当我们收拾整齐爬下炕头时,母亲已经做好了饭,端了进来。

漫长的寒假,总是从母亲做地回来两手冻的通红眉毛头发梢上结一层白霜中开始,又从母亲的两手冻的裂开了口子穿着臃肿的棉袄战战兢兢的从队长手中接过一张盖了大队红章的做地任务完成单中结束,接下来就要准备过年了,于是赶集买鞭炮,跑到村子里看别人家杀过年猪,跑到村学院子里看别人装扮社火,一直到大年三十的鞭炮响起,家家户户焚纸烧香,开始过年,我像个野孩子一样,玩的忘乎所以,跑的疯疯张张,都不知道这一天一天的日子是咋过的,只是母亲,忙进忙出,缝缝补补、拆拆洗洗,从没有闲过一刻,也从没有看过一次社火放过一根鞭炮,一直到正月初三或初四,母亲娘家的亲戚来了一屋子,母亲脸上挂着羞怯的笑容,一头扎在厨房里,忙着给二十几个人做饭,而我和弟弟,总是躲的远远的,有时候斜依着门框看着他们,有时候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屋子里,是父亲在招呼着亲戚抽烟喝茶说话吃母亲做的饭,临走,总会有一地的烟头和瓜子皮,又是母亲拿起扫帚一下一下的扫干净倒进炕眼门。母亲娘家的亲戚来了,母亲都没有顾得上说一句两句话,母亲只是忙!当我有一天终于明白了,母亲的娘家就是母亲小时候的家,母亲娘家的亲戚就是母亲的亲人时,我已经二十多岁了,我已经远离了家,而母亲也已经老了,母亲娘家的亲人也渐渐地不来了。

一切都变了模样,我二十多岁的时候,村子里不再做地了,所有的山坡都已经在母亲们的手中变成了平整的梯田。洋芋开着白的粉的花,玉米秆翠绿翠绿,麦子已经抽穗,山野间飞舞着花的蝴蝶,苜蓿地里一片紫色,蜜蜂在地里嗡嗡嗡飞个不停,散发出一股香甜的蜜味,依旧是母亲抡起镰刀杀苜蓿,依旧是母亲跪在地里给洋芋壅土,依旧是母亲弯下腰去给玉米锄草,母亲操劳的身影永远刻在我的心头。那些年里,父亲长年累月在外打工,家里全凭母亲操持,春种秋收夏忙,屋里屋外,全是母亲的身影。如果只是种地倒也罢了,因为我们都要吃从土里长出来的粮食,这个道理谁都懂,所以我和弟弟也在周末在暑假帮母亲干点活;我们最不能接受最不愿意干的活就是大冬天的做地,做地文雅一点叫修梯田。三十多年后,我带着母亲和孩子去看位于县城的“梯田博物馆”,母亲盯着墙上的照片,给我的孩子说:这是架子车、这是铁锨、这是镢头,这是……,那时候,队长让我们做地,拿镢头铁锨把一人多高的地埂子挖下来,用架子车推,用扁担担,一点一点把整座山坡才推成现在这样的一块一块、一绺一绺的平地,才种粮食,可惜现在的人都不种地了……。母亲说着说着就陷入了沉思,母亲看的热泪汪汪,我明白,那是母亲的青春时代,那是母亲年轻时干过的活。我的孩子并不明白,孩子只是为了完成假期作业——参观一个博物馆或纪念馆。孩子从走进博物馆到走出来,一直在寻找好玩的东西,一直和他的哥哥在不停地搜寻搞笑的东西,当他们看到一个破破烂烂的筐子时,他们俩发出了惊呼:“这都是文物!爷爷家也有!”孩子说的爷爷家确实有这样的好几个烂筐子,那是当年母亲肩头经常担的几个筐子,有时候担两筐子粪从家里一直担到地里,有时候担两筐洋芋,从地里一直担到家里,做地的时候,母亲经常担着两个筐子装土,把土从地埂子的这头担到那头,母亲一天不知道要担着这几个筐子在地里走多少个来回。我小的时候,觉得这就是母亲该干的活,每家的母亲都是这个样子,包一个红的或绿的头巾,担两个筐子,装满了土,从地的这头跑到地的那头,没有什么区别,看的多了,也就习以为常了。直到三十多年后,在县城的博物馆里,我再一次看到这样的两个烂筐子,用竹篾编的烂筐子,粘着泥土丑陋不堪的样子,只是它的手把被人磨的明晃晃的,泛着暗红的光,看上去好像也是用榆树枝条做的,和我家的一模一样,母亲看着筐子泪眼汪汪,我看着筐子陷入沉思,孩子看见筐子发出笑声,孩子的笑声惊醒了我,在安静的博物馆里,孩子的笑声很大、很刺耳……

回家的路上,我一边开车,一边给两个孩子讲他奶奶当年修梯田的事,母亲有一句没一句的附和着我说话,两个孩子在后座上低着头看手机,时不时的发出一两声笑,我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我在前面开车没法回头看,只听母亲慢惭的说道:“好好的地,现在没人种了,地里全长的是草,做地时差点把人挣死,地修平了,种了几年粮食,领导说花椒赚钱,好好的麦子铲了种花椒树苗,花椒树刚长大能结花椒了,又说苹果树赚钱,挖了花椒栽苹果,等苹果树长大能结果子了,又说让把树挖了种粮食。现在好好的地,没人种了,人都跑到外面打工去了,地里长的全是蒿草。”

快到家时,我指着车窗左侧一块地说:“这块地就是你奶奶当年修的梯田。”两个孩子头也不回异口同声地说:“就这!唉……”然后大笑着一个追赶一个的跑回了家,我站在地埂子上,看着满地的荒草,不知说什么好。

很长一段时间,我一直在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地修平了路修好了,为什么人们都离开家乡去了外地打工、安家、讨生活。父辈们抛洒过汗水的地里长满了荒草,考虑了很久,一直没找到答案。有一次在兰州和几位外地来的朋友吃饭,席间谈到庄浪,谈到庄浪的梯田,他们眉宇间流露出兴奋和向往,当中有一位以四处旅游拍照发短视频为生的博主,表现更为异常,一幅好似哥伦布发现新大陆的激情拉着我的手问长问短问东问西,恨不得现在立刻马上就放下酒杯和碗筷,开车去庄浪拍摄梯田的视频,我说现在是冬天,山上什么都没有,你等夏天过来我带你去,说完这话之后,我也就没太当回事。这几年,手机短视频的火爆,把世界的每个角落都炒成了旅游景点,所以,我很快就把这事给忘了,没想到前些日子,他给我微信上发来一个链接,并且配发了三个惊叹的表情,我点开一看,是故乡的雪景,梯田一层一层从沟坡一直缠绕到了山顶,一道道梯田里,有三三两两的房子点缀其中,在厚厚的白雪覆盖下,美的就如同童话世界。再看底下的评论,天南海北说什么的都有,基本上都是一片赞叹……。我在手机上反复播放观看了几遍,拿给孩子看,孩子问我这是哪里,我说这就是你奶奶修的梯田,他将信将疑的说:“播放了四万多次,你咋不拍?这一个视频就拍火了。”孩子还没等这个视频播完,就已经刷到下一条视频去了,哈尼梯田、黄山雾松、青海门源油菜花、敦煌沙漠驼队、九寨沟的水……,一分钟不到,他就刷了十几条视频,最后他惊讶的问我:“爸,你咋认识这个人的,这是个大风红啊!你看他的每一条视频播放量都是十几万次的,这是个人才啊!赶紧给我买照相机,我也要去奶奶家拍视频。”

我把手机拿过来关了屏幕,这都是哪跟哪嘛?我让你看你奶奶修的梯田,你跟我提买照相机的事,我说手机就可以照相,要照相机干什么,谁知他不屑地说:“手机上的相机那也叫相机?象素太低了,要拍这样专业的视频,三万元以下的照相机都不行,当然还需要一个无人机拍空中的镜头,还需要一台八核处理器的电脑才能编辑……。”他还在不停地给我讲一些我听不懂的词,我静静地坐在沙发上,望着窗外,树枝上有两只麻雀也在叽叽喳喳地说着我听不懂的话……

故乡沉寂了多年的梯田,养育了几代人的梯田,如今成了网红打卡地,成了视频博主流量的源泉,成了孩子口中只有专业设备才能拍摄的美景,我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只好用这样一些文字记录下来。

不知道再过一些时日,故乡的梯田里是否还会长出粮食来?会不会还有一些人认认真真的在梯田里营务庄稼,春种秋收夏忙;

不知道再过一些时日,故乡的梯田会变成什么样子?母亲们修梯田时流过的汗除了变成网红们的流量以外,还会变成什么?

不知道再过一些时日,孩子们还认不认得这就是故乡的梯田,是先辈们用手一铁锨一铁锨修出来的,是种粮食的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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