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浪的西北,有一个叫磨石峡的地方。在磨石峡,新建了一座水泥厂,在水泥厂,新买了一台电视机,而且还是彩色的。于是,魏庄的婆娘女子、老少爷们,吃完饭后,不再靠在墙根说闲话,不再躺在被窝里数星星。而是跑到水泥厂去看电视,尤其是秋天的夜晚,月光如水,整个村庄安静地如同睡着的婴儿,只有在西头的水泥厂,挤满了前来看电视的人们,比过年都要热闹。
起初,爷爷不愿带我去,爷爷说电视里的人是假的,哪有过年时在社火场里唱戏的真人好看。我也就将信将疑地睡觉了,在睡梦中,我好像听到电视里的人走下来,就在屋顶的椽和檩上飞来飞去,我想抓却怎么也抓不住,急得我直哭。
后来,村里的孩子聚在一起,开始议论起电视了,这让我怎么受得了。因为我是娃娃头啊,我的地位早已经在过年唱社火时就奠定了。这下,因为水泥厂买了一台电视机发生了动摇,这可不行,这已经不是看不看电视的事了,而是我还能不能当好这个娃娃头的事了。于是,我在一个秋天的黄昏,吃完晚饭后郑重地向爷爷提出,我要去水泥厂看电视,而且今晚一定要去,必须立刻马上去。因为,我的耳边仿佛又听到了梦中那些在屋顶上飞来飞去的人声,我迫不及待,拽着爷爷就要出发,爷爷扭不过我,只好穿上他的羊皮袄,一只手拖着我,一只手拖着年幼的弟弟,我们出发了。
平常从家里到水泥厂的路并不远,赶着毛驴驮麦子,一天不知道要走几个来回。可是那天晚上,感觉好远好远,怎么走都走不到。深秋的夜晚,已经很凉,又没有月亮,黑咕隆咚啥也看不见,村庄里黑漆漆的,几乎没有一盏亮着的灯。我们走到烂地盘的时候,我紧紧地攥住了爷爷的手,因为传说烂地盘的那棵大柳树上吊死过人,更传说村里很多人,夜晚走路时看见吊死过的栓柱爹,大张着嘴,吊着舌头,眼泪汪汪地叫着栓柱。传说得有模有样,我没见过,没见过我也害怕,爷爷加快了脚步,我和弟弟也加快了脚步,一路小跑着,眼看就到大柳树底下了,我全身紧张起来。就在这时,弟弟不小心踩在一个石头上摔倒了,爷爷弯下腰去抱弟弟,突然一只猫从树上跳下来,“嗖”一下窜得没影了。我甚至都没看清楚“嗖”一下窜出去的到底是不是一只猫,只是凭直觉判断它就是一只猫,以此来镇定我紧张的心情。窜出去的猫显然也吓着了爷爷,他抱起弟弟后,站在大柳树下向猫跑过去的方向望了好久,我拉着他的衣襟说:“赶紧走!”爷爷这才一边回头一边向水泥厂走去。
来到水泥厂的大院子里,看电视的人挤满了整个院子。才发现电视比社火好看多了,来了这么多的人。我站在人群外面挤不进去,由于我个子还没长大,根本看不清电视机上演的是什么,只是听见声音。听见声音更加令我着急,一边在心里埋怨爷爷不早点来,一边寻求可以落脚的地方。我在人群中钻来钻去,始终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地方。
看电视和看社火完全不一样,看社火时大家说说笑笑,掐麦秆的掐麦秆,纳鞋底的纳鞋底,抽旱烟的抽旱烟,戏台上演着王侯将相,戏台下动不动还有打情骂俏。可是看电视的时候,人人好像被施了法术,伸长脖子,半张着嘴,大气不敢出一口,两眼发直,定定地盯着前面桌子上一个方匣子里飞动的小人,人们出奇地安静。我从大人们的脚下挤过去,他们好像没发现我这个大活人似的,只是条件反射似地挪挪脚抬抬腿,好让我这个讨厌的东西赶紧从他们面前消失。好不容易,我找到了院子角落里堆放的一堆石头,石头上已经站满了孩子,黑女子她哥哥也在。他看到我后给我挪了挪位置,好让我也能站到石头上看电视,我小心翼翼地站到石头上,屏住呼吸,生怕我大声呼吸吓跑了电视中的小人,我睁大眼睛,才看清楚电视上的人真的会飞,而且是从这个山头直接飞到那个山头。
那天晚上,我做的梦都是飞檐走壁的人,觉得自己也长了一对翅膀,在天上飞来飞去。我梦见爷爷牵着毛驴,毛驴脊背上驮着弟弟,我从空中望下去,毛驴只有蚂蚁那么大,毛驴身上的弟弟和人身上的虱一样大,好像我哈一口气,就能把他吹走。我从梦中笑着醒来,感到身下一股冰凉,我睡意朦胧地翻了个身,打算继续睡觉时,又摸到炕上湿湿的,然后就摸到了弟弟——他尿炕了,他居然又尿炕了,我一脚蹬醒了他。我的举动吵醒了爷爷,他点着灯盏,披上衣服,把稀里糊涂就被我踢醒的弟弟抱到旁边,爷爷从炕仡佬扯过一件烂衣服,随便擦了擦弟弟的尿,然后自己就睡在了尿湿的地方,把我挪到了他身后,吹灭了灯,拍着我的肩膀,哄我睡觉。可是我怎么也睡不着,我问爷爷:“电视好看吗?”
爷爷说:“那是电打的,人咋会飞?”
我说:“好看吗?我明天还要看。”
爷爷不说话,我知道他没睡着,我继续缠着问:“你就说好看不好看?”
“好看。”爷爷说。
“那你明天还带我去?”我缠着爷爷继续说。
“去……”爷爷不耐烦地说着,快要睡着了。
“说话算话!”我高兴地说着。
“算!”爷爷模模糊糊地说着。
爷爷睡着了,我还没睡着。就听到弟弟又在说梦话了,咿咿呀呀,听不清说的什么,一会他笑了一下。屋子外面传来吱吱吱的叫声,可能是我家大花猫又在追老鼠吃了。
第二天,下了一场大雨,没看成电视。雨接连下了三四天,我天天盼着雨停,雨就是不停。更令人可气的是,早晨明明好好的天气,一吃过中午饭,就开始毛起细雨了,一到吃晚饭就变成了飘泼大雨,老天爷故意和我作对,我恨透了老天爷。到第二天吃完中午饭时,天空又阴沉沉的,浓云低垂,眼看又要下雨,我拉着弟弟,跪在地上,给老天爷磕头,祈求老天爷不要下雨。我们一连磕了好几个头,额头都碰疼了,爷爷从院子里进来,一脸惊奇地望着我们弟兄俩,望了一会,他抱起弟弟,拉起了我,拍打干净身上的土。笑着说:“我刚出去看了,今天晚上不下雨,晚上我带你们去看电视。”听到这句话,我顿时觉得爷爷是世上最好的人!我和弟弟赶紧又趴下来给爷爷磕头。
爷爷不认识字,那时候我也不认识字。围在水泥厂看电视的人基本上都不认识字,只有栓柱爹认识字。他告诉大家,演的电视叫《封神榜》,里边飞的那个人是哪吒。于是,在魏庄很快又出现了一种新的现象:白天,一堆闲人围在栓柱家场里,听栓柱爹讲电视。晚上看得稀里糊涂,只是看到人飞来飞去打打杀杀,但很多人和我一样,并不清楚他们为什么事而打,也不清楚他们怎么会飞?白天听了栓柱爹的讲解,顿时觉得电视更神奇了!电视上的人原来都是神,都是我们小时候听惯了的神。这世界上原来真的有神,有神就有鬼,我晚上出去更害怕了。后来才知道栓柱爹说他也是看书才知道的,有一天,他真的拿了一本没皮没毛的书,坐在场里读起来:二郎神君如何如何,姜子牙如何如何,托塔天王如何如何……,读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目瞪口呆,就连刚刚从学校放学归来的娃娃们,也不回家吃饭,而是围到栓柱家场里,听栓柱爹讲电视。
那一年冬天,没有人吆喝着收木柴、收钱准备社火;那一年过年,村子里没有了往日的锣鼓喧哗,没有了吼破嗓子的秦腔。那一年过年,栓柱爹坐在戏场院子里讲了四天四夜的电视。
过年没有唱戏,我觉得还是少了点什么,我跑到戏场里听栓柱爹讲电视,栓柱爹过来过去一直说:“二郎神君如何如何,姜子牙如何如何,托塔天王如何如何……”当有人问他如何时,他瞪了人家一眼,别人跟着瞪了那个人好几眼,不让那个人打断,让栓柱爹继续往下说。栓柱爹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回家了。看来他也不知道如何如何了,听的人不这么看,都把怨气撒到刚才问话的那个人身上:你能!你本事大!你咋不说?
“我看你就是个哈怂,放不出一个好屁!”
刚才打断栓柱爹讲电视的那个人叫梁子,三十多岁了,没老婆也没孩子,一个人打光棍,成天趿拉着一双烂鞋在村子里逛荡。饿了,走到谁家门口,谁家随便给一口吃的,他就坐在人家门槛上吃了,吃完就走。晚上,睡在他那个烂包的不成样子的家里。小时候,我们经常欺负他,爷爷看见了总会制止,有时候也会给他一些馍馍,让他拿回家去吃。
那个年,是我小时候过得最没意思的一个年。村子里没唱戏,水泥厂也放假了,电视机让李仁智搬到他住的房子里锁起来了。白天,村子里鸦雀无声,偶尔会有一两声狗叫,夜晚村子里会亮起星星点点的灯火,可是我不敢出去。后来,我跟着爷爷去隔壁的郭家村看过一两次社火,他们村的幕布是绿色的,他们的戏袍和我们的不一样,他们的秦香莲手里拖了两个和她一样高的孩子,韩琦在杀她们的时候,一个孩子还用手挡了一下,和我们魏庄年年唱的戏不一样。唱的不一样,我就觉得没意思,就和爷爷回来了。
听说水泥厂过了正月十五就上班,我在心里盘算着,还有十天、九天……等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我就又能跑到水泥厂看电视了。
谁知,过了正月十五元宵节,父亲非要把我送到郭家村的小学校去念书。我哭了半天,弟弟也帮着我哭了半天,都没有用。正月十六早上,母亲带着我,去了郭家村的小学校。
从此以后,我就变成了一个小学生,认识了字,也知道了电视。在我念到小学二年级的时候,村子里通了电,在我念到小学四年级的时候,父亲买回来了一台黑白电视机。从此,我就把电视上演的事讲给爷爷听,爷爷听完还是说:“那是电打的人,是骗人的,人怎么会飞?人怎么会打不死?”
后来,爷爷就死了;后来,我看了很多的电视,却不知道讲给谁听。
再后来,我就不看电视了,我把电视忘了。
只是小时候跑到水泥厂看电视的情形怎么也忘不了。忘不了,我就写下来了。写下来,我只是想讲给爷爷听,我只想说电视里的人不是电打的,是真实的人在表演,摄影师用摄影机拍下后放到电视上演的。也不知道远在天国的爷爷听完,还会说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