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局长爬上二道原,车头一拐,上了一条土路。他悠悠哉荡荡乎地跃上坐骑,叫蚂蚱自行车便“吱儿喽”地把欢快的乐曲撒向路面。
这是东西十号县路,堪称田局长的得意佳作。不知为什么,每当他想起那些年,工作得心应手、一呼百应、热火朝天的景况时,心总痒痒的,觉得痛快,来劲!想想看,全县东西十二条、南北二十一条县路,以及那不知其数的社路、队路、生产路就像小学生练大楷划网格一样,只两个多月就全都修成了。声势之大,速度之快,质量之优,历史上绝无仅有。报社电台又发专稿又发评论,一时间田局长的大名不翼而走,成为全省有名的“农业专家”……嗨,那才叫革命,真革命,不要娘老子不要家和我的革命!可,谁知,却和“四人帮”尿到一个尿壶里去了。正因此,他闲居多年,不曾下乡,更不晓十号路是否老矣,可能饭否?
说真的,当初要不是地区农办主任伯乐识骏马,深知田某能吃爱跑没瞌睡,是一块搞农业的好料,执意起用,否则怕现如今还是八贤王的角色——闲着呢!自从重新供职之后,农村完全翻了个过,地分了,牛分了,库平了,渠毁了,变压器也被掏空五脏六腑,几十年创下的集体家业彻底完了。相反,那些日鬼捣棒槌的却大发其财,什么万元户、个体户,一个个肥得流油,票子大把大把往腰里装,小楼一座比一座风光。田局长目睹这一切,心像被刀子捅了一般疼痛难忍。他先是双目痴愣地乱瞪,之后就和一些同僚私下聚会,指指戳戳大发牢骚,再后就到处游说骂娘。不说不骂中央能晓得民心民情吗?能有今日之两个整顿新政策吗?整顿整顿,一整就顿然改观,还我旧貌,复我故辙。何为环境秩序?自然,城市有城市的章法,农村有农村的清规。在我,首先就得把那些被弄得乱七八糟的渠、路、树、电重新整治好。
提起路,他不由想起昨日收到的一封群众来信,那几句顺口溜他早已背得滚瓜烂熟:“十号路,九十九,从来没人走,荒草埋了狗。请问当家人,是作路,是还土,现在是时候,快快理清楚……”后边署名什么王八老羔。家伙!没人走,正路不走必走邪路,这还了得!不整顿能行吗?嘘,真是的,什么王八,不就是鳖吗?鳖嘴里能吐出人话?真有趣!
十号路由于地形原因,沿途不得不打十几个弯,一个弯儿一把交椅,此刻他正在第七把交椅上。天气晴和,秋空高远,风像一位乐队指挥,把那秋蝉、蛐蛐、蚂蚱、青蛙全都调动起来,连打破碗碗花也昂起小喇叭,吹吹打打,揶揶唱唱,演奏着只有杨尚昆主席在接见外宾时才唱的那种迎宾曲调。
田局长全然陶醉在这种艺术的氛围和自己的佳作里了。去球!什么狗屁不通的文学家艺术家,全靠胡吹冒编混稿费。要说艺术,他这才是真正的艺术,是用镢头铣写在地球上的诗,画在地球上的画。这一切,一百年一千年,谁能拭得了抹得掉?……他越想越动情,激动得脸红彤彤的,肥胖的身体左右摇摆,不时地放开蚧都娃嗓子,丢起了桄桄乱弹:“有为王打坐在长安地面,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
他一边学刘毓中的唱腔,一边“格噔格哩格噔”的用肉胡胡伴奏。刚到好处,突听“叭哧”一声,叫蚂蚱跌倒了,他被甩出一丈多远。大约过了两三分钟,他才爬起来,脑细胞过敏和肉感迟钝,使他忘了疼痛却研究起跌跤的现场。他瞧着一座坍塌了的田鼠建造的宫殿连连摇头:“好好的路,怎么会……”忽儿,他觉得不对头,有些不妙。是呀,县路,多长多宽的县路啊,鼠洞怎么会跑到路中央呢?再一细察,不由心头火起。路两边已开成地,地上种着芝麻、红苕、绿豆,长得好茂,枝枝蔓蔓,几乎占去路面五分之四。乱弹琴!路上怎么好种田禾?他一气之下,便一把一把地拔那豆蔓。绿豆荚特别长,圆鼓鼓的,两指一捏,黑荚裂开,亮出珍珠般的豆子,滚落到他胖乎乎的手心,好似一只只幽幽的小眼珠子,在瞧着他笑。它笑,他也笑,同时心里暗想:“路边种绿豆,还真是一大发明……”于是他直起腰,从衣兜摸出一个小本本和一支缠满胶布的圆珠笔,写写画画,还用步子丈量了长宽尺寸,刹间绿豆的产量就估算出来了:“好经验,值得推!”……”
局长这才觉得身板有些生痛,揉揉腰,活动活动手脚,便走近坐骑,扶起车子。他推了几下,沉沉的,不动。又推几下,只能退,不能进。一检查,啊,娃腿歪了。再去撑车,撑上的弹簧早飞得无影无踪。他无可奈何地长嘘一声,只好等着搭乘便车了。
田局长像一只亟待下蛋却又找不到窝的母鸡,从路南跑到路北,又从路北跑到跑南,这边瞧瞧,那边看看。北边不远是高干渠,渠岸又宽又平,车来人往,络绎不绝。南边,毕原公路距这也只二里,车辆如梭,人流如潮。两厢比较,十号路就显得萧条冷落多了,他等呀等呀,一个多钟头过去了,依然不见成效。几次,眼看几辆拖拉机就要到路口,却突然调了头,不是上了高干渠岸,就是去了毕原路。
他懊悔极了,不禁忆起当年的出五关斩六将。对了,就这地方,前边那村子叫王儿庄,净出乌龟王八壳。记得修这路要通过村子,链轨拖拉机一进村,有个叫王八的球咬腿队长,竟卧轨挡驾,躺在拖拉机下耍死狗。当时他赶到现场,纵身跃上拖拉机,像太阳神的儿子法同厄站在太阳车上一样威风八面,天上地下胡谝了两个多小时:“社员们,大家都是老庄户头啦,祖祖辈辈以地为本,以农为业,谁不晓得田土的章法。秦氏皇帝搞井田,就是图个路直田方。田字怎么写来着?不就方口里一个十?要是把十改成X,把口改成圆,不就成鳖了吗?所以,不能鼠目寸光,见木不见林,见家不见国,见村不见路。好,我不讲咧,先开批判会,大批判是个原子弹,地球不转也得转……”
还真灵,批判会一开,那十二户房掀掉了,墙推倒了,拖拉机开过去了。可到吃午饭时,却没人给田乡长管饭。他独自躺在机舱里,饿了两个钟头,多亏那个王八队长把他叫到家,吃了顿涎水面。那面薄、细、筋、葱花菜叶油辣子,筷子头一挑,涮涮,辣油全团上了,使劲一吸,受用极了。哈,王八,好滑头!还想与我辩理,没门。四六二十四碗,光端碗就够他跑的。吃完,屁股一扭,就走,和你老伴论理去吧!哈哈,想那老家伙,脾气可恶,但心却热乎乎的……
眼看日到正午,仍等不见顺路的车,田局长一狠心,只好让车子骑人。他解下鞋带,把撑子系在车架上,便排顺四肢,立起马步,闭闭气,嘿的一声,叫蚂蚱上了肩。他一步一颠、几步一歇地向前走。走不多远,却被一条水渠挡住去路。左腿跨了过去,右腿却挪不动,直直卡在渠上,像电影定格一样动弹不得。自行车娃腿抵得腰眼好痛,稍一动作,脚下滑溜,那只没了鞋带的解放鞋掉了,跌在渠里,被水冲走。
正在他哭笑不得、进退两难之际,突然身后伸过两只手,轻轻一举,把自行车接过了渠。他顾不得向来人道谢,径直去追那只鞋,蒺藜狗刺得他呲牙咧嘴,只好跷着一只脚像母兔发情似的一蹦一蹦。追了二三百米,总算捞住了,穿在脚上,这才长长嘘了口气,眼睛向上下游望去,又不由申斥起来:“穷倒腾!渠路结合好好的,那个哈怂又开了这条渠?”
那位狭路相助的人整治着“娃腿”,随声回道:“还能有谁,农业专家呀!”
“哪个农业专家?”
“县里的田局长呀!”
“你,你咋能这么说?”
那人连头也没抬,草帽下山羊胡子一抖一抖。
“全县就只他一个会务庄稼!拔红苕、铲瓜蔓、划网格,三大发明。谷颗豆类被枪崩,光在高梁上耍花枪,产量上去咧,尻子也上去咧。咋了?高梁吃得屙不下,只好蹶起尻子用棍棍掏。你瞧瞧,修路没人走,修渠水不通,修库白费工。实在没办法,只好渠道另改线,库里修梯田,路边种庄稼。真是的,瞎指挥,害黎民。指挥瞎,整王八……”
老人说着修好了车子,撑起,直腰,抄起一根苏武牧羊式的长鞭,向他走来。“告你同志,就说这十号路……”老汉欲言又止,两眼直盯着面前这个人,突然惊叫:“啊嗬,这不就是田乡长吗?咳,老汉我有眼不识金镶玉,请你海涵,海涵。”
田局长疑惑不解地:“你,你是?”
“王儿庄的,姓王,为八,受砸洋泡,人称王八老羔。怎么,您忘了,那年您不是在我家吃过饭,涎水面,我老伴的手艺不错吧?您吃了整整两打,吃毕抹着嘴还说以后保证再来,可十多年了,咋不见您个影影?”
田局长尴尬极了,像芝麻虫一样的嘴唇嗫嚅着:“是的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次还多亏你,不然真要饿坏了。”
王八老羔受宠若惊,讨起热乎:“田乡长,如今这十号路怕该有个定论了吧?”
“是呀,是得想些办法。”
“路不路、地不地、多难受!再说,南有毕原路,北有高干渠,相距只二三里,中间这十号路实在多余。”
“所以,我想,路边种绿豆,又是一大发明。全县近百条路,都这样,要增产多少粮食?”
王老八失望了,山羊胡须一撅:“我算了,十号路长九十七里,宽八米,折地五百多亩,一年可收四五十万斤粮食,两年三年呢,十年八年呢,你算过吗?我的大局长!”
“路边种绿豆,这不很好吗?旧的东西要善于改造,为我所用。颐和园,过去是西太后的花园,现还不是同样为人民服务?西安兴庆公园,你去过吗?当年为杨贵妃所修,现还不都是人民的乐园?又如我,过去有错,改了,不照旧当局长么?”
王八气乎乎地甩了个响鞭,吓得几只麻雀从谷子地里落荒而逃,有一只擦着局长耳朵飞过,险些把眼镜撞落在地。
田局长也生气了:“哎哎,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整顿整顿,一整就顿然生好。像这路,不整不顿能好吗?看来,你还对中央精神不懂!”
“好好,我不懂,所有农民都不懂,唯你农业专家熟懂到家!三大发明变成四大发现,全国首创,独家经营,实行三包,誉满全球!”
田局长气得脸变成了紫茄子:“我不和你争论,去找你们大队长,到时再上你家,吃你老伴的涎水面!”
“叭!——”又是一个响鞭,王老八向谷子地“唔——拾,唔——拾”吆喝两声,扭头气冲冲地走了。他一边走又一边回头向田局长喊:“还想吃涎水面?再像你这么闹腾,怕连恶水也没的喝了!”
田局长跳上自行车,望着他那倔乎乎的身影,摇摇头,突然哑然失笑:“老家伙!还那么倔?看来,整顿整顿,是得先把这些犟犟牛一个个治治好!”
叫蚂蚱又欢快地唱了起来,那销魂的乐声把田野里的鸟儿、虫儿和那正在啃草的牛儿羊儿全镇住了,都敛声屏气地洗耳恭听。田局长心情格外好,仿佛又回到那叱咤风云的年代,不由得两腿生风,车轮飞快。眼看就到王儿庄了,蓦地那鸟们虫们牛们羊们全唱了起来,使他大吃一惊。同时,他隐约发现前面有一条白带,端南正北,白天而来,明晃晃,亮光光,似云似雾,若有若无。他的神经顿时错乱,有如身临地球边缘、再走几步就会坠人万丈深渊之感。脚下的路,仿佛也在晃动、颤抖、扭曲,发生了裂变,突然消失了。他正怀疑是否地震,只听“嘎哧——叭!”两声巨响,他啊了一声,甩倒在地,车子已飞出了地球之外。
他昏倒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向下一望,却见国际机场新修的高速公路直从十号路上横穿而过。为了削减坡度,所以这儿已成了陡坡,七八丈深,刀切斧砍似的,十号路硬是打这儿被折断了!而那高速公路,足有二三十米宽,那柏油路面,那行驶线、那行道树、那花池、那栏杆、那十字路口的岗亭和指示灯……全都恶魔似的张着血口,像要吞噬他似的。他心里愤愤不平,狠狠咒骂着。
“妈的个球!什么国际机场,外国人比谁尿得高?路也值得如此铺排张扬?啊啊,十号路,宽宽长长的十号路,不就毁于这些恶魔之手吗?……”
他骂着骂着,脑门嗡的一声,又昏倒在一丛绿豆蔓上……
后来,据说田局长还是被王八老羔第一个发现的,但他没管,他回家告诉儿子,让儿子用四轮拖拉机把他送到了医院。从此,田局长就患上脑震荡和神经官能症,整天摇摇晃晃,絮絮叨叨,谁也弄不清他在对谁说话,谁也听不懂他说了些什么。跟随他三十多年换了两个公社三个局的坐骑——那辆除了铃不响而其他都响的叫蚂蚱自行车,当时从陡崖上摔下,被高速公路上的一辆国产二十吨“黄河”碾得粉身碎骨,现已彻底报废,躺在了废品收购站的仓库里——退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