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大概是自幼喝惯了渭河水,听惯了渭河涛声,看惯了渭河水涨水落,太熟悉了,反而产生一种陌生感,如同自已的父母兄妹一样,虽然情同手足、相濡以沫,但要真正认识并深刻描述,却绝非是一件容易的事。多少年来,我一直读她但一直未能读通读懂。直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受相关部门之请,撰写一部渭河电视片的解释词,才接触到有关她的大量材料,并有幸自下而上追踪她的脚迹,觅寻她的历史,窥视她的隐秘,捕捉她的形象,记录她的每一个坎坷、曲折、浪波、漩涡、痛苦和欢乐。
站在她面前,我完全成了一位乳臭未干的稚童。
我无知,她却像一位“熟读五车书”的老夫子,摇头晃脑,满口“之乎也者”地向我讲述着一个个历史典故和故事传说。
我浅薄,她却笃实富殷得像一位赶圩的山里汉子,如数家珍地把“陇东三宝”、“关中八怪”等土特产和文物古玩摆了一地,不住地可着嗓门向顾客吆喝兜售。
我吝啬,她却慷慨得使人难以承受,一碗马奶子,一杯稠醪糟,一瓶西凤酒,掺合着黄土高原浓得化不开的乡土人情,像西北风一样把满腔热忱赤裸裸地抛向远归的游子。
我就是这样认读渭河,如同认读我的父母,我的兄妹。
二
渭河,是一部古装书筒么?
读她,就是读史,读中国,读我们这个历史悠久而又多灾多难的民族。
这座挺立于陇中高原的山叫乌鼠山。
这个洞叫乌鼠洞。
很久很久以前,相传这个洞里住着一只乌雉,雉生灰鼠,母子相依为命。其时陇中大旱,民不聊生,雉母决心为百姓翦除旱荒。一日,母子相约,分头为百姓找水。雉母不辞辛劳,西飞至青海各姿各雅的卡日曲,再向北,折而向东,再折而南下,“收尽天下之水”,这便是黄河。
鼠儿子年幼气盛,径直抄近道东去,这便是渭河。
渭河,这位北方其貌不扬的汉子,以其黄土高原的雄沉勇劲,走出大西北风沙弥漫的氛围,在历史长河不断书写属于自己的一页,把生命的开拓和历史的延伸一直推向大海的无垠。瞧那造就她独特性格的地貌特征,瞧那沿途流失的水土,瞧那浑浊的浪波、稠凝的泥沙,多像“收尽天下之水”的黄河,无怪人们称她为“小黄河”,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子啊!
渭河发源于甘肃省渭源县乌鼠山,自西向东,经陇东高原入陕西八百里秦川,至秦、晋、豫三省交界的潼关注入黄河,全长818公里,流域面积13.6万平方公里,是黄河的最大支流。
渭河流域曾是中华民族的发祥地。这里是兰田猿人的故乡,也是半坡文化和马家窑文化的摇篮,更是炎黄部落生息繁衍的发祥之地,相继有周、秦、汉、唐等十三个朝代在此建都。
这位挺立于天水伏羲庙内,手托八卦、赤臂跣足、目光炯异、审度寰宇的长者,便是观天地之象、创造历法八卦和文字、教人知礼及从事渔猎农牧生产的伏羲。古时伏羲神农部落聚集天水一带,后逐渐东移至宝鸡。相传炎帝生于蒙峪,即今宝鸡清姜河畔,产后其母姜氏抱至九龙泉沐浴。据文献记载,炎帝与黄帝的祖先生活陕甘交界的渭河流域,后沿河东迁。黄帝部落顺北洛河南下,到大荔、朝邑一带,又东渡黄河向东北扩展。炎帝部落则沿渭河东行,走出潼关,至黄河,两个部落发生一场激战,继而化干戈为玉帛,合为一支,继续向东拓进,开创了中华民族的漫长历史和灿烂文化。
三
渭河,是一把铮铮耀日的青铜宝剑么?
抚摸她,就好似抚摸一个民族的魂魄和先民捐躯的凝血。
这就是渭河,一条北方极普通而又异常伟大的河流。
但不要以为把什么都已读通读懂,也不要把问题弄得玄而又玄。只要有一片爱心,有一片真情,总能领略她古雅柔媚的姿容和雄沉勇悍的风采!
在天水,我伫立于汉代名将李广墓前,一遍遍吟咏王昌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的诗句;在大散关,我拜谒吴氏祠堂,追忆吴蚧、吴璘两兄弟聚兵守关,大败金兀术的战斗场面;在斜峪口,我侧耳聆听诸葛亮六出祁山伐魏时“木牛流马”的轰鸣声;在古都咸阳,我漫步阿房遗址思索着刘项争霸的得失荣辱;在潼关禁沟,我留连于十二连城,叩问李自成南原大战惨败的教训和老营撤退的秘密;在骊山,我攀援蒋介石藏匿的石洞,感受“西安事变”的风风雨雨;在渭南,我造访参加过渭华暴动的老梢公;在山城宝鸡,我执着地觅寻西府战役时“攻坚战”的鹿岩和堑壕……
啊!渭河没有死。她是黄土高原腹部一脉稠浓滚烫的经血,是一把历尽沧桑、身经百战的青铜宝剑。
历史的磨刀石,把她磨砺得更加锋利,虽然已是锈迹斑斑,但不残不钝,始终闪耀着民族不屈之光和子民忠诚之炬。
四
渭河,是一串闪灼着珠光宝气的项链么?
游览她,就好似游览历史博物馆和万国博览会。
不必说大地湾遗址及渭河源头毗邻洮河西岸马家窑文化的发掘,不必说兰田猿人和半坡人所用的陶皿、石器、骨针、尖嘴瓶、龟纹盆,不必说丝绸之路的骆驼队和秦始皇兵马俑的列兵战阵,也不必说关中星罗棋布的汉冢唐陵和法门寺名刹国宝,单只消一睹天水石林、麦积山石窟、太白天池、汤浴温泉、磻溪钓台、“天下第一福地”的楼观台、雁塔钟晓、八水绕长安、霸柳风雪、骊山榴火、华山仙掌等自然风光和人文景观,就会使人丧魂落魄似的永远走不出历史和现实的界限。一座山就是一座圣殿,一汪湖泊就是一座迷宫,一条溪流就是一部史诗,一块石头就是一方墓碑,一丘青冢就是一个王朝,连漫不经心随手即拾的一枚石子、一块瓦铄、一团土疙垃,弄不好兴许就是一件价值连城的稀世珍宝呢!
记得小时老人常讲的一则笑话,说是过去有个叫花子,肚子饿得咕咕叫,就以屙止饿。屙毕擦屁股,拣起一物,一看,是块瓦当,置之不用。再拣,又是块子母砖,又置之不用。仍拣,又是块陶器残片,仍置之不用。如此三番五次,气得他直骂娘:“这鬼地方,古董玩器多得挤窝窝,连个擦屁股的土疙垃都没有!”骂毕顺手拣来一物,擦之,果然光滑细腻,擦后一觑,原是一块小石。不过,这石倒也精灵,光光亮亮,遂带回欲作烟袋嘴儿把玩。不料遇一识货者,认出皇后玉玺,惊骇不已,愿以高价收买。叫化子得金百两,置地买房,这才丢掉了打狗棍。
这故事的确可笑,可笑得连人们的笑声也充溢着出土文物的璀灿和青铜器叮当的清脆。
五
渭河,是一幅妙趣横生的风俗画么?
观赏她,就好似逛庙会,生净丑旦武,吃喝拉撒睡,样样俱全。
刚刚品过了陇东党参酒、炸蚕豆、羊肉串,又饱尝了岐山哨子面、风翔西凤酒、乾州锅盔、咸阳片片面、三原蓼花糖、大荔西瓜、渭南洛花生、临潼石榴和柿饼……当我们过了这些“口福”,骑着关中驴、秦川牛,三三两两,首尾相联,放缰漫游于这生长着小麦、玉米、棉花、油菜、苜蓿、大豆的渭河平原时,话题自然就离不开“关中八大怪”、“西府四绝”等掌故和“金周至,银户县”、“三原桥、泾阳塔,赛不过咸阳冢疙瘩”等古训,字里行间,总免不了夹杂少许关中人的骄傲与幽默。偶尔,从大渠岸上,玉米林间,苇子壕里,猛不丁丢出几句秦腔、弦板和关中道情的桄桄乱弹,有板有眼,高昂激扬,如泣如诉,听着听着,竟使人柔肠百转,连脚趾头几乎都要被融化了似的。到了晚上,皓月当空,灯火如潮,要是有幸一睹西安锣鼓、关中社火、咸阳皮影、韩城焰火,华县老腔,将更为高原雄风和渭河风韵慨之叹之如痴如醉幸幸然不亦乐乎。
陇东汉子手中的揽羊铲不是卓别林滑稽的拐杖。
秦川女子手中的锈花针也不是魔术女郎点石成金的魔棒。
拐杖和魔棒只能导演小品,不能构成意蕴深邃、令人忍俊不禁的风俗画。
渭河却以她独特的气质和才华创作出别具一格的作品。
六
这条传说由鼠儿子引来的渭河,一路滚滚滔滔,扬扬沸沸,破浪冲关,直扑母亲黄河的怀抱。黄河并没有嫌弃她的浅薄和无知,携带着众多儿女,汇成洪流,横亘中原,直奔东海。
渭河,创造了中华民族的悠久历史。
渭河,孕育了中华民族的灿烂文化。
渭河,滋润了秦陇高原丰厚的土地。
如今,她再也不为这些桂冠和赞美诗而满足,她也在反思,寻找自身的差距和劣性。改革开放的大潮,使她变得鼓躁不安起来。它开始运用新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力图有一个新的构思,新的突破,重新塑造自己,塑造黄土高原,塑造炎黄子孙的新一代,疾书属于自己崭新的一页历史。
啊!渭河,渭河!
北方其貌不扬的汉子,
黄土高原不羁的骄子。
走出来走出来走出来,
走出青铜器和编钟的世纪,
走出马家窑文化和半坡人的历史。
几多朝代盛啊,几多帝王居?
几多山河美啊,几多胜迹出?
看麦积山景美,皇陵耸天立;
听秦俑兵马壮,法门佛语祈……
啊!渭河,渭河,
不再固守,不再沉迷,
滚滚滔滔东流去,
背负新的崛起,新的崛起。
啊!渭河,渭河!
北方其貌不扬的汉子,
黄土高原不羁的骄子。
走出来走出来走出来,
走出兰田猿和半坡文化的历史,
走出丝绸之路的艰难崎曲。
几多功名就呵,几多风流聚?
几多电站灿呵,几多银龙驱?
看八水饶长安,泾洛渭水碧;
尝临潼石榴甜,彬州果香溢……
啊!渭河,渭河,
不再傍徨,不再犹豫,
滚滚滔滔东流去,
背负新的崛起,新的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