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5岁那年天还没亮,母亲就在外屋隔着窗户叫我起床,让我穿好衣服和鞋子,早点与她一起去深山老林红石林挖宝藏。我半睡半醒的穿好衣服和鞋子,洗漱好后,软绵绵的坐在高脚凳子上,有气无力的靠着桌子,用头枕着左手臂,右手扶着母亲一大早为我准备的热气腾腾的面条,半眯着眼睛呆呆的看着碗。忽觉脚上有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压了压自己的脚背,低头一瞥,原来是我家的小狗黑嘴巴正冲我摇尾巴。我蹲下身子,抱起黑嘴巴,摸了摸它的额头,又坐在了凳子上,转过头正瞧见母亲在收拾洗沙子的物品。
母亲将打满补丁的布袋、两份铝盒装好的米饭、大矿灯、生锈的铁铲和铁锹、泛黄的小斗船、比我头还大的网筛、黄棕色的竹筐篓分别一一装好(这些竹编制品及其耐用、轻便和精巧,几乎成为我们村庄家家户户洗沙的“标配”)。母亲瞧我碗里的面条没怎么动,温柔的对我说道:“妹几(女儿的意思),快点恰(吃的意思)噢,等下我们去迟了,就没有宝藏挖了。”
“母亲,红石林真的有宝藏?我怎么从没听说过呀,你可不要骗我哦。”我半信半疑的目光看向母亲,用眨巴眨巴的眼睛调皮的问道。
“我们的村庄位于罗霄山脉脚下,这里不仅钨矿资源丰富,而且是您老爷爷当年红军打游击战的好地方。你不信,到了那里我们再仔细探探看呗!”母亲一双亮晶晶的眼眸如星星一般,满满的自信和自豪,似乎很有把握地对我说道。
正说着,可能是母亲收拾东西反复弯腰用力,突然疼了起来,母亲顺势坐了下来,用右手轻轻锤了锤她的腰。我知道,自从母亲剖腹产生下我后,腰就落下了病根,所以每次一弯腰用力就会疼痛难忍。我狼吞虎咽的将一碗面条咕噜咕噜下了肚,趁着母亲坐着休息片刻,赶紧把水壶装满开水,用背包把两份盒饭和水壶装好。
村庄的红石林并不远,仅有15分钟左右的步行路程就到了。天空突然下起了毛绒绒的淫雨,就像是绒毛玩具身上掉下的绒毛,十分的黏衣服和黏皮肤。母亲准备了蓑衣和笠帽,笠帽是在上次赶集买的,蓑衣是母亲用家里化肥蛇皮袋的塑料薄膜内胆剪下来做成的,就这样“黑嘴巴”在前面带路,我和母亲背着东西,朝着红石林出发了。
天越发阴沉了下来,乌云密布,这是大雨常见的那种天气。我们一刻也没敢耽误,朝向深山的洞口走去。矿洞旁,丹霞翠壁如屏,飞瀑流泉纷呈,秀峰奇洞迭见,秀幽奇险之美,尽在其中。矿山的洞口在老远就能看见,清晨的山间小路,只听见我和母亲淅淅索索急促的脚步声。一丝微雨踏着轻轻的脚步紧跟着我们来到洞口,我听见了它的轻轻鼻息。洞口两边是高耸的山,山上是茂密的林,沿路有一条弯弯的小溪,粼粼水面波光,却红的发亮,如血水一般。
母亲的老表李叔和小学同学张叔正站在洞门口等我们娘俩,他俩穿着工人装,嘴里正叼着香烟,用力的在吸着,俩人穿的红色和蓝色的雨靴格外打眼,他们旁边摆放着两个铁桶、几把铁锹和铁柄等用具,在雨水和红溪水的冲刷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刺耳的很。
“现在已经有5个人先进去探路了,你们来的比较早。”李叔看见我们娘俩来了,赶紧的说到。
“让您们久等了。”母亲微笑着回答着,并赶紧让我礼貌性喊人,毕竟进矿洞是不让带小孩的。通过昨天母亲积极主动的表态和我刚刚叫了两声甜甜的叔叔后,我们顺利的跟随着大队伍(因为跟着采矿大队伍才能保证安全,就算出事了也有个人照应)来到了矿山中央。当我看见深不见底的矿洞,不禁喜上眉梢,激动不已。进洞后云遮雾掩,一片漆黑,到处是石头,好奇的我用矿灯凝视着山洞每一个起伏,每一个转折,每一个翻腾,其形、其声、其韵,深深地迷住了我的眼、旷了我的心,怡了我的神,久久不愿离开。矿洞很大,有着诸多溶洞,山涧中瀑布在响,白雾在洞中游弋,温柔地将整座青色的山峦揽在她洁白的臂弯,牵出一片片清爽的芳香,让我有一种访古探幽的感觉,犹如一个个瑰丽奇特的地下艺术宫殿。等母亲大声叫我名字后,我才意识到大队伍已经离我很远了,我慢慢缓过神来,为了重新跟上大队伍的步伐,我跑了起来,自己身上铁器和铝制品碰撞的声音响彻山谷。
赵叔叔对我说道:“这座山峰方圆六十里,翻过这后两座山就是江西井冈山了,这里素有“亚云阳山”之称的美誉。只是近几年,随着人们对矿山的过度挖采,小溪水变成了红泥沙小河。”也许,这滚滚的沙河,是他们声嘶力竭的呐喊;暴雨的冲刷,是他们大声疾呼搬来的救兵;跳跃的沙石,是他们惊天的春雷;仿佛马上要撕开这时代的沉默,将血散漫破碎的天际,令人战栗。
我背着水壶和米饭,聚精会神地注视着母亲,母亲找了一块空地,一双手紧握着僵硬重重的铁铲子,一铲又一铲将峭壁上冲刷下来的沙子装进筐篓,然后再用小铁锹一铁锹一铁锹将砂石铲进网筛中,她消瘦的脸颊,顺着汗水和雨水被额头的皱纹挤成一隙一隙的,溪水里她的身体姿势越来越往下佝偻着,她没有停歇,再把网筛过滤的小矿沙石倒进小斗船,赶到流动的红沙水里一遍又一遍的淘洗沙子,她的目光一直盯着银色的矿石,慢慢的用手铺开,小心翼翼的摆弄着小斗船里的小沙石,左一下,右一下,再用浑身力气抖了抖小斗船,对着矿光挑拣出较大的银白色钨砂,再招呼我赶紧打开满是补丁的布袋子,将钨砂装好。每隔一段时间,母亲都会诚惶诚恐的看一看大部队前行的身影,并带着我紧紧跟随着。
突然一声“嘭”的巨响,惊吓的母亲跳到岸上把我搂进了她的怀里,黑嘴巴连忙的后退了几步,并朝着矿底大声的吠了几声。
“有人被活埋了,快救人呀!”刹那间,我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随着当天暴雨的冲刷,再加上人工过度开采,所以导致了此次事故的发生。矿山洞里有人视而不见,有人暂避锋芒,有人逆流而上,顿时,洞内崩倒之声,狗吠声,呼呼风声,潇潇雨声,求救声,逃跑声,爆破声,抢夺声,无所不有。
母亲叮嘱我赶紧往洞口走,她自己却一刻也不敢耽误,四处找寻着铁锹带着黑嘴巴急忙往洞底里赶,我知道她是急赶着去救人。十几分钟过去了,正当我十分担忧着母亲和黑嘴巴还不出来的时候,母亲她带着黑嘴巴跟随着队伍出来了,只见四位壮汉用硬板门抬着一位40岁左右满脸是血的男人往外赶,当事人面色苍白,早已失去了知觉,左耳朵旁还在突突往外冒血,早已看不清脸庞。他身上满是红泥巴,身上还挂着长长的东西,不知道是刚刚撕扯破碎的衣裳还是他肚里的大肠,身上流的也不知道是血水,还是红泥水。洞口的每个人神态十分慌张和担忧,洞外的三轮车已经在外等候多时。随着三轮车离开,刚才混乱的场面才渐渐消散。
李叔一边吸着烟,一边嘴里不停的絮叨:“说了不要再往里挖,他却偏偏不听,显个吊样,出事了吧。”
“他也是没办法,她妻子得了重病,需要钱去治疗。”许姨皱着眉头回答着。
“再怎么样也不能把生命当儿戏呀。”李叔左手掐着香烟,倒插着腰,气急败坏的说道。刹那间,你一句我一句,仿佛大家是在开批斗会一样,硬是要分个胜负出来,热闹不过。
“大家都散了吧,且都回吧。”一位德高望重的谭爷爷突然朝大家说道。不一会儿,大家才慢慢散去。
后来得知,这个出意外事故的男人上腹部内脏被两块大石头挤压砸破了,颅骨、锁骨和肋骨都被砸断了,当天送到卫生院,因卫生院条件有限,被救护车直接转送到市人民医院救治,医生帮其开了颅,输了血,切除17公分的肠子,才从鬼门关捡回了一条命。
村庄的历史,好比是山间的水,往往源头是被遗忘或者忽略的。那年村庄矿山出事越来越多,矿产资源越来越少,进矿山人员管理越来越严格,所以这个山洞直接给封了,很多像我母亲的年轻人不得不另谋出路,或外乡打工,或下海经商,从此再也没人进过这座矿山挖过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