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门宴

虽然端午节未到，但处于初夏季节的北方小镇宽展的柏油路两侧已是树木苍翠，花草繁盛。嘉悦心情愉悦地欣赏着街边的风景，悠闲地走在前往宴会厅的路上，去参加一个远房小姨给表妹操办的回门宴。

还未走到近前，嘉悦就望见大厅门口聚集着一些人，其中穿洁白婚纱的俏新娘和穿灰色西装的帅新郎格外耀眼。嘉悦欣喜地笑笑，将视线移向旁边红裙装扮、身材发福的中年妇女，这个妇女自然是小姨了。她紧走几步，在围住小姨的几个人谈笑的声音越来越响亮时，过去和小姨打了个招呼：“小姨，忙着照应客人呢？”

“嗯。嘉悦来了，快进去吧！”小姨拉住她的手，向厅里指了指。嘉悦答应一声，打量几眼精心打扮的小姨，心疼地说：“看你这几天忙的，眼皮都肿了，事宴办完好好歇一歇！”小姨尽量把浓妆都没遮住的厚眼皮往上睁了睁，冲她微笑着点点头。嘉悦离开小姨，又过去和表妹灵灵道喜，灵灵高兴地和她抱抱，脸上散发出幸福的气息。

小姨夫跟过来问候几句，然后领着她走进大厅，安排她和灵灵的亲舅舅——她的远房舅舅一家坐在一起。

“妗妗，多时不见是不是胖了？”嘉悦先朝舅舅笑笑，然后向妗妗问好，以一种更随意舒心的方式。

“你瘦了。”妗妗没答，反说她道。

她俩这有趣的对话一起头大家都笑了。几句寒暄后，不常见的亲人们热络起来，很快便打成一片。

聊了一会儿，嘉悦看到小姨夫又领着客人走进来，就随口问起灵灵的婚事，坐在右手边的大嫂爽直健谈，见她问便先挑起头：“你进来时也看到了，灵灵找的这个对象长得挺帅气的，个头也高。可你不知道，他家穷得叮当响，父母从农村搬进城里，连个房子也买不起。昨儿强强哥去送亲，看到婚房就安在他父母租得那套平房里，恼得连个笑表情都没装出来。房没房，车没车，他还没个正经工作，找他干嘛？就为他长了个好模样？唉！嘉悦，你说，谁选丈夫会把长相放在第一位呀！”

看着大嫂既愤慨又惋惜的神情，嘉悦惊诧了。

姐姐没忍住，也插进话来：“家里人得知她找了这么一家人家后全都不同意。你小姨夫、小姨当即下了死命令，要求灵灵结束关系，灵灵不管不顾，死活要和这小伙子在一起。你小姨夫气坏了，就痛斥了她几句，她不但不退缩，反而怒目相视。这下你小姨夫受不了了，浑身颤抖着要扑过去打她，你小姨一看情势不对，急得哭叫一声上前拦住，眼疾手快的强强哥跟着拉扯，家里才避免了一场灾祸。最后剑拔弩张的父女俩，一个摔门进了南卧擦眼抹泪，一个摔门进了北卧呜咽低泣。这时你愣神儿的小姨才缓过劲儿来，气得出口大骂，骂着骂着也抽噎起来，敲打着腿抱怨自己，说生下这么个仇人，是要气死她来报前辈子的仇的，说完涕泪齐流。强强哥看着他妈眼泪鼻涕一把一把地抹，急得隔门斥责灵灵没脑子。但灵灵一概不理会，只是一个劲儿地哭，哭得全家人一点办法都没有。等躲在厨房的强强嫂做熟饭摆出来，家里人一个都叫不上桌，不是满腹委屈就是满腹抱怨的他们哪能咽得下饭？”

完全出乎意料的一大堆信息涌入脑中，嘉悦的脸不由地现出僵硬状态。她呆呆地看着大嫂和姐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嘉悦，给，吃块儿西瓜！”妗妗见三人停下来，就把果盘推向她们这边。她们各自拿起盘中的水果，边吃边消化刚才的内容。吃完擦净手，嘉悦回过神儿来，接着问：“那……后来怎样了？”

“能怎样？老的能拗过小的吗？他们老两口做得绝，气得不和闺女说话，闺女更绝，一天不出屋拿绝食对抗。后来闹得都累了，也就都没脾气了。”大嫂又接上话茬儿。

“干嘛要用这种极端的手段阻止呢？小姨夫和小姨就不能好言好语相劝？”

“劝了，能不劝吗？”妗妗慢吞吞地说，“等乌烟瘴气吵过后，一家人生了两天气，第三天冷静下来，你小姨夫和小姨发现这么做根本解决不了问题，就改变了规劝方式，坐下来给她分析利弊关系……”

嘉悦认真听完妗妗转述的小姨夫、小姨劝解灵灵的话，然后在头脑中又整理了一遍。

当时小姨夫说：“虽然咱们也是农民出身，可村子离城近，近些年纳入城乡建设体系后，咱和其他村民一样住上安置楼，四处打工也慢慢变成了城里人。咱们好不容易逃脱了穷窝，本应往更好的方向奔才对呀，可你为啥偏偏要返回去，和这个穷小子结婚？”

“他家原来并不穷，是因为他父亲太勤劳了，受苦受下了病，不能再做重活，所以家里才变成现在这个样子。”灵灵眼噙泪水辩解。

“那就更不能嫁进他家了，结了婚连个依靠都没有。”小姨夫态度越发坚决了。灵灵一看懵了，哭喊着说：“我们俩上的都是专科学校，又在一处打工，虽然收入不高，但月月都有进项，生活不受影响，老人能不能帮得上忙我不在乎！”

小姨夫气得跺起脚，但他还是强压住火气说：“傻丫头，有个强健老人帮扶着，你们可以少受罪呀！”

“你们常说凡事靠自己，我们年轻，有的是奋斗的精力和干劲！”

“那就受你的罪去！”小姨夫终于回归愤怒的状态，瞪了她一眼甩臂离去。

小姨不死心，又接续进去劝：“灵灵，不是爸妈狠心阻止你结婚，只是你太年轻不懂事！你这样做是在给自己往下种一辈子的穷根哪！”灵灵不屑地瞥她一眼，背过身去。小姨急得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思考再三还是决定以亲身经历来教导女儿：“妈二十一二岁时看中了你爸，你姥爷嫌你爷爷家穷，百般规劝，可我就是不听，结果跟着你爸遭了很多罪。现在光景好了，不想你又要嫁进一个一穷二白的家庭，我的心里怎么能好受？你咋就不能体谅体谅爸妈的心？”

灵灵猛地把身子转过来，绷紧脸争辩道：“你当年还不听姥爷的话，现在让我听你的话？再说了，咱家现在的光景不是挺好的嘛，穷哪有根？”

被女儿一顿抢白，小姨的脸一阵红一阵白，气得嘴唇直哆嗦：“我受了多少年罪，吃了多少年苦才熬出来。你为啥要重走我的老路呢？”说到这儿她想起曾过的苦兮兮的日子不禁泪目，瞅瞅眼神纯澈的女儿，声音哽咽地说：“你就不能找一家好人家多享享福？”

看着妈可怜巴巴的脸，听着妈低沉的乞讨声，灵灵的泪一下掉下来，“妈，你不是说找对象不要看重附加条件，要睁大眼好好看清人吗？怎么现在你们都不问我找了个什么样的人，这个人对我怎么样，而是一味地强调家庭？”

女儿可怜巴巴的脸、低沉的辨析声同样刺激了做母亲的心。娘俩眼泪汪汪地对视着，一时不知谁该劝谁好。

“唉，要是人好家庭条件也好我和你爸就放心了！”小姨长舒一口气，避开女儿的眼睛，走过窗前朝外瞭望。她根本就不想让女儿结这门亲，哪有心思打听这小伙子的情况。

“妈，他家穷是因为他爸的病拖得时间太长了，这还是有国家的医保政策支撑着，要不早就负债累累了。现在病好了，生活稳定了，他家的光景很快会变好的，你就别计较了，成全我们吧？妈……妈……”

“别叫了，你咋就听不进去话呢？”小姨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被女儿的乞求声融化了，赶紧丢下一句走出房门。

嘉悦回溯完这段内容，心里五味杂陈。这时的她也不知该站在谁的角度说话，只是目光茫然地看向大嫂。大嫂知她想了解下情，便毫不掩饰，亦不保留地接上话去。

“劝说无果后你小姨夫丧气地喝了几天酒，醉得糊里糊涂；你小姨怕闺女婚后受苦，心疼得直哭。可闺女似乎铁了心一般，即使他们用尽手段都无法让她动摇。你小姨夫、小姨没办法，最终还是屈服了，张罗着给灵灵筹备婚礼。”

“屈服？”听到这儿，不知身在云里还是雾里的嘉悦还是被这一词语逗乐了。

大嫂看她笑了，便停住嘴，也同她一道笑起来：“你别笑，真的是屈服。”

“啥屈服？亲情难割舍哪！再怎么着最后还不是自己的骨肉？”一直没说话的舅舅用低哑的声音补上一句。然后铺陈开继续说：“他们女婿家是很穷，可这孩子看着还不错。记得有一天你小姨夫在我那儿喝多了，我打电话喊你小姨来接，恰好被送灵灵回家的女婿听到，这孩子二话没说，硬随你小姨赶过来，愣是在众人帮助下把你小姨夫从四楼背下去，放进你小姨车里。等你小姨夫被安置好，他累得才蹲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粗气。”

“细节见人品！这样看这孩子还行！也许小姨夫和小姨对女婿的了解还不全面？”嘉悦由此推断说。

“穷字可怕呀！一听说穷，你小姨夫、小姨根本不想再见这孩子，还提什么了解。不过那件事后，你小姨夫、小姨对这孩子的看法还是发生了一些转变，最起码小伙子来了，愿意让他在家里呆上一会儿。后来又在一起喝酒时，我听你小姨夫说，这孩子又有眼色手又勤，家里有个营生一下就看见了，倒是给他省下了不少活！”

“人勤快就行，灵灵说得对，穷哪有根？”嘉悦这样圆说。

“说是这么个说法，可什么时候才能富起来？现在他们穷家薄业的，谁愿意嫁女儿过去？”大嫂站回小姨夫、小姨的角度分析。一桌人听了都表示理解地点起头，但他们心里对这个小伙子的加分并未因此削减。

“那倒是。不过人家孩子愿意呀，所以闹腾归闹腾，婚礼该办还得办。你看灵灵，因为力争结婚瘦了好几斤。”姐姐向厅外指指，众人望去，果然灵灵的身材纤细了很多。但嘉悦分明看到年轻貌美的新娘子泛着红晕的面颊如朝霞般鲜妍明媚，闪着光亮的眼眸倾泻着满心幸福。她心情复杂地抿抿嘴，回头又对大嫂强调：“小伙子这么勤快，也许未来的日子会越过越好？”

大嫂听了，把身子靠向椅背，不以为然地说：“再怎么机灵勤快，这么薄的家底想翻身也难！”

嘉悦笑笑，虽然不是完全反对大嫂的看法，但心里的天平已开始向小伙子倾斜。

大嫂并没在意嘉悦的反应，继续说道：“总之这样的婚礼你小姨夫和小姨心里不怎么畅快。就在前天，也就是结婚的前一天，你小姨还和前去帮忙的亲友们痛痛地哭了一场，舍不得女儿跟上这个穷小子受苦受累。可哭完了，她又想起准备陪嫁的两套床品，擦了把泪把东西拿出来给大家展示，问颜色挑得正不正，质地好不好，能不能拿得出手。看着她泪痕未干的脸在那一刻洋溢出的欢欣笑容，人们心里不知是酸还是甜？”

“还有呢，”妗妗也跟着说：“看灵灵没几件首饰，前几天你小姨就悄悄和你小姨夫商量，想给灵灵买条项链，再加副耳环。你小姨夫先烦躁地走开了，后来经不住你小姨念叨，撑着个冷脸答应下来。嗨，老人的心终究还不是向着儿女的？心里再怎么伤感，也不希望女儿在大喜的日子有所缺憾。”大家听了又是一阵感慨。

这时，宴会上的亲朋越聚越多，四处都是你招我呼的谈笑声。一会儿音乐声起，乐队主持就位，小姨一家也站在了通往舞台的花环门下，看来结婚仪式马上开始。嘉悦、大嫂、姐姐先后将视线投向小姨，她的眼皮虽肿胀着，但笑嘻嘻的，悲伤并没有明显得显现在脸上。

把烟酒分发到各个餐桌的大哥忙完坐过来，和嘉悦说了几句家常话，便打开桌上的酒给在座的男士倒上，等待开席。此时主持人已邀请一对新人走上台，所有亲朋不约而同都朝台上望去。

“灵灵的女婿确实长得帅气！”嘉悦细瞅瞅不禁赞道。

“就这点赢人！”大嫂撇撇嘴。

“人家赢人的点多了，你别因为人家家贫就全盘否定！”大哥近期大概听惯了她这套偏激的说词，见她一张嘴便反感地驳道。

嘉悦颇感兴趣地看看大哥，希望他能提供一些不一样的“情报”。

大哥心领神会，喝了一口茶说：“客人刚拉溜开来的时候小两口迎客不忙，我就和灵灵女婿闲聊了几句，得知小伙子打工的同时还在加班加点准备自考本科的复习心受震荡。”说到这儿，他停顿一下又追加了些解释：“小伙子本来学得不错，但因他父亲得了重病，受影响只考了个专科。现在家里安然了，小伙子不甘心，又开始奋斗。”而后他沉思片刻，口气坚决地说：“我看好这个小伙子，肯为生活努力的人终究不会错！”

听大哥这么一说，除大嫂还有些迟疑外，桌上的其他人态度都发生了根本改变，觉得这个有思路肯付出的孩子一定有前途。

“嘘，安静！该女婿发言了，咱们听听女婿咋说。”舅舅及时阻止了孩子们的谈话，大家竖起耳朵一起认起真来。

“在这大喜的日子，感谢亲朋好友前来参加我们的婚礼……从今天开始我就要和我的妻子相伴走过一生，不管前路鲜花遍布，还是荆棘丛生，我都将以自己最大的努力给予她幸福，因为我不怕辛苦……”

“‘我不怕辛苦’，说得好！”嘉悦听到这儿，不由地拍起手来。大哥看看她，又看看台上的新郎，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舅舅似乎也从这话语中得到了印证，满意地点了下头。

“看，你小姨夫和小姨眼眶有些红，看来他们老两口的心也受到触动。”姐姐朝台上努努嘴，众人又朝台上望去。

“这小伙子还真不错！”并不看好这桩姻缘的大嫂把前前后后听到的话捋了捋，态度也发生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变。

等仪式结束饭菜端上来，刚才笼罩在桌子上空的阴霾已散去大半，一桌人的心情出现了极大改观。大家谦让着夹菜，欢笑着谈论，吃得非常开心。中间得空嘉悦又抬头去追寻小姨一家人的身影，默默祝福灵灵，祝福她和她的伴侣在艰辛的人生路上相助相惜，携手并进，共创幸福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