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7年春分这天,林小野在数学模拟卷背面画下了第18朵蒲公英。粉笔灰从讲台飘过来,落在画中绒毛状的种子上,像给它们披了层雪。
“又在开小差!”李老师突然抽走他的试卷,指甲在蒲公英图案上刮出裂痕。教室里响起压抑的笑声,前排陈浩回头冲他挤眼睛,嘴角还沾着早餐的油条渣。
班主任用教尺敲打卷面,“42分,连蒙带猜都考得比你强。”林小野盯着窗外操场,一团团蒲公英正在围栏边摇晃。他想起昨天在图书馆借的《飞鸟集》,泰戈尔说“根是地下的枝,枝是天上的根”。
放学时父亲等在铁门边,深蓝工装沾着水泥灰。“你们老师打电话了……”他掐灭烟头,鞋底碾碎一朵刚开的蒲公英。路过菜市场,卖鱼摊的腥气混着三轮车的柴油味涌来,林小野把书包抱得更紧些。
1999年早春,医院走廊的日光灯管嗡嗡作响。林小野数着缴费单上的零,母亲在长椅上缩成小小一团。手术室的红灯映在玻璃上,像朵畸形的花。他摸到兜里被体温焐软的纸条,那是省作文大赛的决赛通知。
“你爸腰伤不能上工了。”母亲突然开口,指甲抠着塑料椅的裂缝,“你表叔说能介绍你去汽修厂当学徒。”消毒水的气味变得尖锐,林小野把纸条揉成团。窗外春雨淅沥,他看见水泥缝里钻出株蒲公英,细弱的茎在风里折成九十度。
2001年高考前夜,林小野蹲在顶楼天台抽烟。对面补习班的灯还亮着,像排列整齐的蜂巢。他翻开藏在床垫下的《百年孤独》,书页间夹着干枯的蒲公英。那年作文大赛他写了篇《会飞的种子》,评委批注“想象力过剩,缺乏现实意义”。
“又看闲书!”父亲举着皮带出现在门口,书脊撞上墙角的瞬间,蒲公英碎成粉末。深夜他摸着淤青的胳膊,听见父母在隔壁争吵。“供他念到高中够仁义了……隔壁老王家儿子在深圳……”
2008年平安夜,林小野在超市仓库清点食用油。促销海报上的圣诞老人对他微笑,叉车碾过散落的传单,留下道黑色油印。手机在裤兜震动,是出版社退稿短信。他想起大学退学那天,把《里尔克诗选》埋在了操场东边的梧桐树下。
2015年清明,林小野跪在墓园擦石碑。雨丝渗进西装领口,儿子忽然扯他衣角:“爸爸,这是什么花?”他转头看见石阶缝隙里钻出朵蒲公英,绒毛被雨水打得东倒西歪。“这是……这是……”他张了张嘴,远处传来妻子的喊声:“快带小宝过来磕头!”
2023年霜降,老林在快递站分拣包裹。扫码枪的红光扫过某个包裹的条形码时,他手指突然颤抖。客户信息栏写着“陈浩教授收”,寄件地址是某知名文学杂志社。库房铁门被风吹开,几片蒲公英绒毛飘进来,落在林小野的眼镜上。
“老林!三车货等着卸呢!”主管的吼声惊散了绒毛。他抹了把脸,把包裹放在长长的履带上。扫码枪继续发出冰冷的嘀嗒声,像在计算某个永远写不完的方程式。
暮色爬上货架时,他摸出降压药。铝箔板上的水银膜映出张陌生面孔,眼角的皱纹和父亲临终前惊人相似。远处传来广场舞的伴奏,某个沙哑的女声在唱:“时间都去哪儿了……”
夜班结束前,老林在报废单背面画了朵蒲公英。这次他画得很慢,绒毛根根分明。当第一缕晨光穿透塑料门帘时,他忽然想起十五岁那年的数学试卷。画到第七十三笔时,扫码枪的警报响了——有快递面单贴反了。
他站起身,膝盖发出生锈弹簧般的声响。晨风掀起门帘的瞬间,那个画着蒲公英的纸片被卷出窗外,混在早高峰的车流尾气里,朝着当年操场的方向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