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沫若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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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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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边

老顾头坐在江边。石头是温的,太阳晒了一天。江水从他脚下流过去,浑黄,缓慢,不回头。像他看过的那些年月。

身后是废弃的厂房。红砖墙,风吹雨打,颜色旧了,上面有白色的水碱痕迹,像老人的泪痕。窗户玻璃大多碎了,黑洞洞的,望着天。厂区里长满了半人高的荒草,风一过,哗哗地响,像是有很多人在里面悄悄走动。

这里以前不是这样的。

老顾头记得。那时候,厂房是新的,红砖锃亮。烟囱高高竖着,吐着黑烟,像给天空写信。厂区里全是人,穿着蓝色工装,来来往往。机器响声震天,白天黑夜都不停。那时候他是厂里的门卫,穿着制服,站在大门口,看着人和车进进出出。每个人脸上都有股劲儿,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要去造一个新世界。

厂长姓王,是个大嗓门,走路带风。喜欢拍着桌子说话,说我们厂要当全国第一。后来呢?后来他调走了,听说升了官,再后来,又听说犯了事,进去了。像江里翻起来的一朵浪花,喧嚣了一下,不见了。

还有车间的李姐,手巧,能干。大家都说她会当上主任。她自己也盼着。男人跑了,她一个人拉扯两个孩子,就指望这点盼头。可后来厂子不行了,她下了岗,在街边摆摊卖袜子。有一年冬天,老顾头看见她,缩着脖子,手冻得通红。她看见老顾头,笑了笑,露出豁了的门牙。那笑容,比哭还难看。

小张呢?那个刚来的学徒,毛头小子,总爱跟在老师傅后面问东问西。他说要学一身好本事,将来当工程师。后来厂子没了,他去了南方,听说在工地上搬砖,再后来,就没消息了。也不知道还在不在搬砖。

人,就像江里的水草。一阵大水来了,就冲走了,不知漂到哪里去。

老顾头还在这里。厂子黄了,他退休了。没地方去,也习惯了这里。厂里看他可怜,又没家没口,让他继续住在原来的门房里,顺便看着点别丢东西。其实还有什么东西可丢呢?只剩下一堆生锈的铁疙瘩,还有这座空壳子。

他每天就在这厂区里转转,或者到江边坐坐。看看江水,看看对岸的青山。青山还在那里,几百年前就在,几百年后也还会在。山上的树绿了又黄,黄了又绿。太阳每天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把江水染成金色,然后是红色,最后变成一片灰暗。天天如此。

有时候,他会带一小瓶白酒。最便宜的那种,辣嗓子。坐在江边,看夕阳,自己喝两口。也不觉得孤单。好像那些认识的,不认识的,走了的,留下的,都在这江水里,在这夕阳里,陪着他。

今天没带酒。他就只是坐着。

有几个年轻人从江边的小路跑过,穿着鲜艳的运动服,戴着耳机,嘻嘻哈哈。他们看也没看老顾头一眼,也没看那废弃的厂房。他们有他们的世界,向前跑,不回头。

老顾头看着他们的背影,没觉得羡慕,也没觉得失落。就像看着江水流过。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他们的热闹,他们的烦恼,将来也会像这厂房一样,旧了,空了。是非成败,转头空。这话,年轻时不懂,老了,不用人教,自己就明白了。

江风吹过来,带着水汽,有点凉。老顾头紧了紧外套。那件外套也旧了,洗得发白。

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刚来这个厂当门卫的时候,也是个小伙子。那时候,他以为这厂会一直开下去,他会一直在这里守着大门,直到老得干不动。谁能想到后来呢?世上的事,谁又能想到头呢?

就像这滚滚东逝的江水,谁知道它最后流到哪里去?

太阳快落下去了。最后一抹红光照在江面上,像血。对岸的青山,轮廓变得模糊,像一幅水墨画。

老顾头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该回去了。门房里还有半碗昨天的剩饭,热热还能吃。

他慢慢往回走。脚步很慢,很稳。身后,江水依旧向东流去,无声无息。厂房在暮色里,像一头沉默的巨兽的骨架。

他的一生,好像也就是这江边坐着看风景的工夫。看久了,风景还是那个风景,看的人,已经老了。

不过,老了也好。很多事,看淡了。心里就安静了。像这秋天的江水,流得慢,不起波澜。

他推开门房吱呀作响的木门,走了进去。屋里很暗,他摸索着拉开了灯绳。一盏昏黄的灯泡亮起来,照亮了这小小的,简陋的屋子。

明天,太阳还会升起。江水,还会向东流。他还会来这江边坐着。

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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