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木门吱呀响了又响,顶动了悬在头上的铜铃,叮铃叮铃的金属音在昏暗的房间里久久回荡,复古的留声机里播着带噪点的乐曲,造出一个梦的乌托邦。“再来一杯吗?”李树问我。我枕着臂弯,手不自觉地握紧了已经见底的玻璃杯,指节沿着凸起的纹路上下摩挲,思索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算了。李树没再问下去,转身走向后吧。我放开杯子,抬手看了眼腕表——不早了。今天的谈话要结束了。“走了。”我起身,背对着朝李树摆了摆手。窸窸窣窣的轻响顿了一下,我知他是听见了我的话,便直接推了门离开。
细瘦的街道上,空无一人,我蹲坐在路灯下的花池边,紧紧抱着自己,和影子叙旧。早春的夜还是太冷了。真的太冷了。风轻轻吹着,便把寒冷送进骨肉,未眠的人在不知不觉间被冻透。我侧脸望着,见春天——刚刚那家开在角落里的清吧——的灯还在亮着,今夜又会有数不清的人笑着进去、哭着进去,醒着进去、醉着出来。算下来,和它的老板李树相识,已十多年了,这竟是我第一次一个人来这里。从前我都是和朋友郁煜一起的,那时的春天远没有这么冷。
下午,我去了招聘会,想找一份新的工作。前几天主管找我谈话,一脸严肃地同我讲,近几年经济不景气,公司效益不好,马上要优化一部分员工,我不幸地成为了其中一员。说不上来自己的心情,除了将要失业的恐惧,更多的是一种对未来的迷茫。我许久没有体验过脚踩不真实的虚空感了。大学毕业之后,我就在这里工作了,没离开过,也没想过离开。我以为自己会像父母那样,一直在同一家单位干到退休,按部就班地走完人生每一步。招聘会上,我抱着一沓打印好的简历,找到符合要求的岗位,逐个面试。越面试,越失望,每一次的拒绝都像一把混着碎石的粗盐,狠狠地吻上我湿哒哒的伤口。天也扫兴,暗了下去,笼上一层戳不破的灰黑,浇灭了树上烧得正艳的红梅。
终于挨到结束,我像是被抽去了脊梁骨,整个人软塌塌的,立不起来。我一手攥着剩下的简历,藏进外套里,另一手在头上胡乱抓了几下,试图把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混进垃圾桶旁围着的人群里。垃圾桶早已消化不良,不断涌吐出被整齐订好的崭新纸页,却还在被时不时地扔进新的简历。他们同我一样,翻找着自己刚被扔进去的简历,不过他们看上去比我从容许多,想来是已经习惯了。麻木真是可怕的事情。好在这个垃圾桶挑食,只吃了简历,我幸运地捡出几份没怎么折损的,也一起夹进衣服里,便低着头快步离开了。
我快步走出了几个路口,就要飞起,确认自己已经逃离招聘现场,才找了个角落里的台阶坐下,吭叽吭哧喘着气。不等我回味刚刚被轮番打击的痛,一阵刺耳的尖叫便把我拽回现实。电话铃响了。是家里打来的。我揉了揉眉心,想等到它叫不动了,便装作无事发生。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对方不死心,一遍遍打着。我长舒了一口气,把话筒拿远了些,才按下接听键。为什么是你!是不是你不够努力!预料之中的咆哮从喇叭里冲出来,震得我头疼,好像一场暴雨从头淋下,打得我睁不开眼睛,什么都看不清。又是一场不欢而散的沟通,被冠以关心的美名。他们只愿理解自己认定的事实,从来不需要我的解释。
手机被我攥在手里,屏幕熄了又亮、亮了又熄,发出一条又一条无人回应的消息。不知是吵架到缺氧,还是冷风吹得太久,我的太阳穴突突突跳得胀疼。过了许久,我起身,双腿飘忽忽往前挪动着。走着,就到了河边。沿路,草节节向上窜着,柳枝的新芽也冒了不少,绿意再次懒懒地铺满这片土地,带来希望和生气;不远处,几树樱花正被风逗弄,咧开了口,像孩子们清纯无忧的笑脸。这场春天来得太假,一边是肆意生长,一边是萧条绝望。我从未觉得有一个春天如此漫长。
以前的春天,温暖,繁花盛开。还在学校里的那些年,我总以为未来可期,一切都像春天一样,拥有无限生机。身边所有人都在说,读书是我们普通人改变命运的机会,我也曾深信不疑。我听着父母的安排,努力学习,然后考高中、考大学,我的成绩一直不算拔尖,但也不算太差。上高中的时候,我认识了郁煜,第一次对自己的认知产生了动摇。郁煜是个极聪明的人,我常向她请教问题。我苦想一个晚自习都算不出来的题目,郁煜只要看上几眼就能得出思路,但她对学习并不上心,对她来说,考试和成绩都是无所谓的东西。确实如此。郁煜的父母做生意,收入可观,有人为她托底,她只需要快乐就好。起初我并不能理解郁煜,觉得她是在浪费自己的聪明头脑,我曾问过她,但她每次都只是笑着转移话题,没有给过我答案。
高考后,我去读了一所普通本科,郁煜不出意料地没有考上大学,便不再继续念书了,开始接手家里的生意。在十八岁的岔路口,我们各自走向了不同的人生。上了大学后,我忙于学分、绩点、实习和各种志愿活动,郁煜忙于生意场上的奔波,空闲的时间少了,我们便不常联系了。偶尔,我们会在一家清吧见面,小酌几杯,叙叙旧,和老板聊聊天。那家清吧的名叫见春天,藏在一条不算悠长的窄巷子里,与外面灯火霓虹的都市风格不同,是复古格调的装修。推开那扇不起眼的小木门,便闯入了一个闹市中的桃源,暖黄的灯光和音乐静静环在你身旁,仿佛能逃避现实中所有烦忧。第一次去的时候,我问过李树,为什么起名叫见春天,李树笑着摇了摇头,说,你以后会懂的。以后我真的懂了。
读完本科,我继续按着父母的要求,考了研。毕业后,不巧地赶上了“史上最难就业季”,巨大的就业压力如山海袭来,找工作一事折磨得人日渐消瘦。所幸,靠着大学期间的实习经历和微薄的学历优势,我终于找到了一份比较体面的工作。数十年寒窗苦读,换来一个没有高光的结局,我成了万千普通人中的一个,勤勤恳恳地干活,然后换取维持生计的工资。平淡,却也还算幸福。那时我第一次以为自己懂得了见春天——看到春天,看到希望。日子在一天天变好,过得有盼头,每一次的夕阳都把天色染得更红,成为展示在玻璃幕墙之外的绚丽风景。
意外总数突然,翻覆也许只在瞬息。前几年,一场疫情席卷而过,打乱了我努力维持的平静生活。郁煜家的生意也因此受到重创,欠了不少债,她的生活一落千丈。我和她通了几次电话,她的声音像是枯萎的秋天,失了从前那种蓬勃的生命力。终于熬到疫情结束,迎来的第一个春天,却成了我的梦魇。公司实在顶不住压力,开始裁员,我被迫离开原有的舒适圈,寻找新的生路。每一天都是在倒计时。
上周末——我刚接到裁员通知的那天,郁煜约我见面,在见春天。挂断电话的时候,我隐隐觉得有事要发生。因为在办公室收拾东西耽误了时间,我到得有些晚,去的时候郁煜已经坐在角落里了,面前堆着几个空杯,排成一个星形。她的手指搭在其中一个杯子的边沿,随着音乐的节奏,轻轻敲动着。“今天想要点什么?”李树走过来问我。“跟她一样。”我说。我经常如此,没想好喝什么时,便决定参考郁煜的选择。这么多年,我好像一直都是追着她的脚步。李树说好,转身回了后吧,我拉开郁煜身边的椅子坐下,双手搭在台子上,把脸侧埋进臂弯里。空气凝滞在彼此间,只剩下灯光和音乐缓缓流动着。
许久,郁煜开了口:“咱们以后可能见不到了。”我没明白她的意思。她端起杯子,抿了一口,又接着说:“你知道我现在的情况……我……”郁煜没再继续说下去,我也没问。我下意识想安慰她,却不知如何开口了。两个坠入谷底的人,谁也帮不了谁,只能各凭本事向上爬。郁煜端起杯子,和我碰杯,接着咕咚咕咚一口气喝完。我端起自己的杯子,喝了一口,立刻皱了眉——这不是酒,是一杯没放糖的柠檬茶。酸混着苦涩在口腔中炸开,直往头上冲,却意外地把蒙在我眼前的那层迷雾吹散了些,能看清接下来要走的路。
离开前,李树喊住了我们,说:“下次见。”铜铃的余音在耳畔回绕,在月光注视下,我们晃悠悠走出了这条巷子,于岔路口分手,各自走向该走的路。那之后,我再没见过郁煜,给她发的消息也都无人应答。我孤身一人,便没再去过见春天了。直到今天,从招聘会上离开后,我才又一次踏入了这里。或许是想找一些过去的痕迹作安慰,哪怕身旁只是那张空着的椅子。
面试了半个月,被无数次拒绝后,我终于找到了一份临时的新工作。虽不如原来的,但也勉强够养活自己,可以当成现阶段过渡的跳板。办公室就在一楼,很低,窗户正对着路边的花坛,可以看到里面开得正盛的樱花,在流动的光里淌出一片粉色的海。望着窗外发呆时,我总想郁煜来。高中教室的窗户也正对着一棵樱花树,郁煜会趁着没人在意时把手偷偷伸出窗外折下一朵,我质疑她破坏花草,她却不以为意,理直气壮地说:“花开堪折直须折,有机会就要去抓住啊!”我说她答非所问,她用手弹了我的脑门,说我这是一根筋。上次不欢而散后,我和家里许久没再联系,他们不问,我也不说,彼此间的关系又回到了微妙的平衡点。生活在渐渐回归正轨,看来,这个春天的寒冷终于要散了。只是,我仍没联系上郁煜,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几年后,又一个春天。清风如约而至,吹开沿河的残冰,绿意开始在大地上漫步,叫醒沉睡多时的种子。夕阳斜斜地映在窗子上,把屋子染成淡黄。下班后,我从座位上起来,揉了揉肩,伸了个懒腰,扭头时瞥见,窗外,樱花树上冒出了新的花苞。于是临时决意去河边走走。我锁好门,提着包向外走去,在将要迈下最后一级台阶时停了步。是郁煜,站在门口的那棵树旁,正看向我。她笑着朝我挥手,说等我很久了。我们一起去了河边,吹风,看水,聊天。郁煜变了很多,她的眼中少了年少时的无忧无虑,多了坚韧,还有些让人看不透的深沉。打工、还债、创业……听她讲这些年的经历,我也仿佛跟着一起重走了那一段艰难的日子。
路过一处巷口时,郁煜忽然停下来,顺着她的目光,我看见了那个藏在角落里的小店。是见春天。门口挂着的灯牌闪着微弱的光,仿佛孩子轻柔的呼吸,与夜色完美交融在一起。“去坐坐吗?”我问她。“走吧,”她说,“也跟他告个别。”
铜铃响彻在不算宽敞的屋子里,打断了原有的宁静,一些客人抬头看向门口,很快又重新端起了杯子。天花板上,几盏吊灯眨巴着眼,打量着来客;角落里,留声机正努力扯着更加沙哑的喉,挤出一些古典的旋律。李树看到我们进来,并不惊讶,脸上依旧是那副标准化微笑。他引我们到座位上,郁煜和他相视一眼,好像彼此迅速交换了什么信息。不等我开口,李树便不留痕迹地转移了话题:“这次想要喝什么?”郁煜说:“柠檬茶。”我说,和她要一样的。
李树的动作很快,片刻后,两杯柠檬茶便被推到了我们面前。看到杯子里半透明的液体时,一股酸涩感猛地从齿龈间涌出。我端起杯子,皱着眉谨慎地抿了一小口。这次的柠檬茶,除了酸,又多了甜。很甜。我疑惑地看向郁煜,便见她也正看着我。“这一次,是多加糖的,”她晃着剩下的半杯液体,对上了我的杯,“祝我们苦尽甘来,未来可期!”我会意,抬手和她碰了杯。胸中一股暖流汩汩涌出,像是冲破最后一层薄冰的春水,涤净了这些年在泥淖中挣扎时染上的污浊。
和李树告别后,出了见春天,我送她到车站。边走边聊着。夜色浓得像我的心事,是化不开的愁,远空零零散散地缀着几颗星子,不太明亮,拼命挣扎着,不愿被黑暗吞噬。我抬头看向月亮,光依旧刺眼,让人无法忽略它的存在。郁煜说,她马上要走了,这次回来是为了和我们告个别。上个月,她开的小店倒闭了,准备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我问她要去哪,她说不知道,走出去看一看,也许还有新的机会。“下次见吧,”郁煜朝我挥了挥手,又朝着空荡荡的街道大喊,“我们都会越来越好的!”我觉得很傻,但还是跟着她一起喊了:“会好起来的!”我们又一次分手,沿着不同的路,走向各自的未来。
我留了郁煜的新号码,重新恢复了联系,之前那些无人回应的消息,已不重要了。我还在不断地面试,继续找新的工作,从垃圾桶里翻简历时,也变得更加从容了。又一次面试失败,我问郁煜,未来真的会好起来吗?郁煜总是跟我说,会的,一定会好起来的。如她所说的,我真的好起来了。不知道多少次的被拒绝后,我迎来了第一个录用。站在新的玻璃幕墙里,我拍了一张夕阳,发给了郁煜。郁煜拍了自己新开的小店,门口,花篮上插了卡片,写着开业大吉。春天的暖风来得有些迟,但好在还是吹到了我们身上。
到新公司后的第一个周末,我去了河边。河边的柳树还没发新芽,干巴巴的枝条在空中打架,一旁的樱花开得正艳,粉色的火焰点燃了春天。风过河水,沾染上寒气,吹得我双手冰凉,却也不觉得那么冷了。我和郁煜通了视频。这次没有酒,我们一起隔空碰了拳,就像当年在见春天里碰杯一样。未来是什么样子?或许不一定太好,但心向春天,往前走,总该是春暖花开,苦尽甘来。我想,这次我才是真的懂了何为见春天。
我朝着落日奔跑,试图把影子甩在后面。我一口气跑了好久,半蹲着喘息时,才发觉自己已被夜色笼罩。不远处,巷子里,见春天的灯牌隐隐闪着光。仿佛是过去的那些苦痛回头看了我一眼,在跟我告别。
坐在无人在意的角落,我点了杯柠檬茶,又要了一包糖。柠檬茶的酸涩和糖的甜味融在一起,分不清彼此。留声机里的杂音又大了一些,曲子已有些听不清了,我问李树怎么还不换掉,他笑着摆摆手,说不着急。房间里,晃动的杯子和液体把光扯得稀碎,打在桌面、地板和墙壁,铜铃声还在时不时地响起。今夜,又有数不清的哭和笑被吞没在春风里。
姓名:曹晗悦
联系地址:河南省洛阳市老城区春都路2号
学校:南阳理工学院
专业:中医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