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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胜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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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评论
20250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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仰天视日并辔驰 ——韩石山长篇历史小说《边将》读记

文/孟胜昔


英国小说家、剧作家毛姆在《作家笔记》中写道:“我也不认为我在七十或更大的年纪能写出更有价值的东西。动力不足了,精力不够了,创造力也不行了。”虽然年龄可能会影响作家的创作热情和创作能力,但优秀的作家完全可以克服年龄带来的障碍,继续创作出优秀的作品。2018年12月,年逾古稀的韩石山先生创作出版长篇历史小说《边将》,随即上了“文学好书榜”,并入围“2018中国好书”。这部近50万字的鸿篇巨制,具有“厚重”的品相与质地,是韩石山先生潜心多年打磨的精心之作,是他晚年最下力气的一部作品,他说“此生有此作,足矣。”

韩石山先生强盛的“文气”、强烈的激情贯穿《边将》始终,全书十五章气势雄浑,气韵饱满;他以激越而沉静的文字让那些沉淀着历史烟云、凝结着生命智慧的人物活起来,故事精彩纷呈、动人心魄,人物形象魅力十足、光彩照人,让读者真切感受到这部作品所追求的新的境界和新的可能性。

《边将》以明嘉靖、隆庆、万历朝为历史背景,以明代北疆某军事重镇为人物活动舞台,从右卫保卫战、墙子岭大战、隆庆和议等历史事件切入,生动塑造了以杜如桢为代表的戍边将领的鲜活形象,抒写了他们忠诚与担当的家国情怀,展示了他们纯粹和深挚的感情世界。这部作品看似是纯战争题材的历史小说,实则是纯虚构的爱情小说,战争只是推动故事发生和生长的“叙事装置”,而着力描写的却是男主人公杜如桢与女主人公王慕青的隐秘恋情。这部作品运用复线型结构,设置两条线索,主、副线相互交织,一般读者可能会将边关战事与政事视为主线,将男、女主人公的爱情视为副线;而作者将杜如桢与寡嫂王慕青的爱情发展当作主线,笔力主要集中在这两位主人公身上,舒缓而有节制,精粹而又紧密,有细微的关联、有纤细文思的衔接,有暗道、有映带,有机锋在焉,如“不经意”的一个伏笔、一个照应,描摹了一幅感人至深的爱情画卷,奏响了一曲丰盈饱满的人性赞歌。由此也可看出,韩石山先生构思精妙、叙事独特,可谓匠心独运。这样,《边将》就不流泛于征讨杀伐的战争纪事,而写出人性的丰富、复杂与深刻,写出所谓“时代精神”。

《边将》一书,从十三岁的杜如桢陪同年方十七岁、刚过门的二嫂王慕青回娘家拜寿写起,一直写到七十七岁的王慕青病逝、七十九岁的杜如桢终老于故乡,相互牵念、彼此守望的男、女主人公囿于道德观念、伦理禁忌,一生未得爱情圆满;最终,“在右卫西二道街当间,侧面正对着杜府的大门立起了一座镌有‘忠节永康’四个大字的忠节牌坊”,成为朝廷对屡建奇勋的杜如桢、坚守贞节的王慕青的旌表。社会生活中的道德行为与现象很容易被写入文学作品中,文学创作实践也证明,人类道德史是在文学进程中充分揭示出来的,但很多作家写历史小说,都会展现他自身所处年代的道德准则。韩石山先生的历史小说写作就没有这个弊病,他的《边将》是建立在扎实的学问基础上的,因而是合乎逻辑的,是可靠的有力量的。作者描写了少年的懵懂、成长的磨难、精神的困境、生活的痛感,具有历史的维度、生命的厚度和思想的深度,他们的美好情愫和磊落襟怀,让整部作品闪现着人性的道德的光芒——文学使现实进入历史,让历史映照现实。

“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风流”。年轻将领杜如桢秉承祖辈的意志和精神,在主事大人单凭主观臆想就仓促组织的一场军事演练中,慧眼识透主帅所列“单厢战车”阵法的短板与破绽,率领本队骑兵“不晓事”地冲杀过去,踏破主事大人观念的虚妄,其孟浪之举非但没受到申斥、排遣,反而因此崭露头角,得到上峰赏识。他在大大小小的战役中身先士卒,精勇猛进,战绩卓著;不是什么不次升迁,而是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从守备到参将、再到主帅,建功立业,光耀门庭,应验了王慕青的看好与高看。杜如桢对部属的体恤,对战机的把握,对谋略的运筹,还有他的沉稳与勇毅、隐忍与宽宏,都在精密的文本中清晰地呈现出来。

杜如桢长期远离故土家园,他是一员边将,然他是一个正常的人,他有武士的血气和风骨,也有普通人渴灼的欲望和需求,这主要表现为战事结束后的自我放纵与放浪——在滥性中寻找战场苟活的存在感,并显示胜利者的荣耀。但杜如桢对婉娩、绾妤的王慕青,感情始终纯洁单一——“当年那样白皙的纤细的小手,如今瘦骨棱棱,黄亮黄亮的,能瞅见蓝蓝的血管,奇怪的是,抚弄着,仍有当年的感觉,细腻、柔润,还有点凉凉的意思。”记得一位哲学家说,真爱能在一个人身上发生,至少要具备四条:一是玄心,指的是人不可有太多的得失;二是洞见,指的是在爱情中不需要那些特别明晰的逻辑推理,爱需要一种直觉和睿智;三是妙赏,指的是爱情那种绝妙之处不可言说,所谓妙不可言;四是深情,深情最难得,古人说情深不寿。杜如桢与王慕青同时具备这四种品质,他俩有足够的情感能量去爱,也配享有真爱。

在第十、十二章中,作者着意叙写了孙胡子经意安排的杜如桢两次“通通血脉”:一次是到多福巷窑子寻快活,一次是到广宁王府密会王妃娘娘。这两次“寻欢”都写得自然而然,度把握得好,文字活泛而不低俗,给人沦肌浃髓的感受,有较强的人文主义色彩。特别是杜如桢夜会王妃娘娘(前半夜出场的是王慕青),就像演出一幕戏剧,想象大胆,曲径通幽,这让我想起王尔德的《莎乐美》和莫罗画中的莎乐美,王慕青就像那个“七层面䔋”的美艳绝仑的莎乐美,朦胧曼妙,诗情画意,但她是善、爱和美的化身。两次寻欢的情节结构十分精巧,情节的衔接度极高且极自然,让读者不会感到有疑惑的地方,这与其说是书中人物孙胡子的良苦用心、巧妙设局,不如说是韩石山先生的捷才、捷智使然。其中有一个细节,述写了杜如桢的履急剑及:“脱裤子时,可不是站定了一条腿提出来,再提另一条腿,而是疾行间,这条腿后蹬时裤子就褪下一截,身子往前一倾,另一条腿朝后蹬去,这条腿前落时,便从裤腿里抽了出来。到得床前,已是半根布条也不挂的一条壮汉。”——笔调幽默风趣,饶有戏剧感,令人忍俊不禁。另一个细节是“耳郭里的肉坠”,令人印象深刻:杜如桢“不住地捻着娘娘的耳垂儿。娘娘咯咯地笑了。见捻耳垂儿娘娘喜欢,就顺着耳郭捻了上去,先是沿儿,后是凹里,捻着捻着,手指触着两个小小的肉坠儿。惊异间,手上不觉就重了些......”这让他瞬间想到多福巷里晾脚的那个风尘女子,还有他在善化寺禅房檐下看见的那位贵妇人,她们右耳郭里皆有“一大一小两个肉嘟嘟的小肉坠儿”——这三个女人竟然是同一个人,显现出一个小说家的虚构力、想象力和创造力。正如卡尔维诺所言“让写作属于应该写出的东西,让叙述成为无人叙述的行为”。

长篇小说的重点是写人、表现人,主题应具有较广泛的人性,人物要具有鲜明的个性,人物的行为应该源于人物的性格,这样对读者才有感染力。在《边将》中,有一个重要人物不得不提——杜如桢的“义父”杨博,他是明朝历史上真实存在的人物,官至兵部尚书、宰相。韩石山先生以丰富的想象、大胆的创造及对人性的关注、认识,将杨博刻画得血肉丰满。杜如桢初次见到杨博,是在自家院子里。杨博一边踱步,一边谈讲。杜如桢与爷爷、爹爹、二哥等人正听得入神,西厢房传来他那不足半岁的孩子的“跟火烧连营拟的”哭声,弄得众人很尴尬。杨博说,把孩子抱出来会好些。媳妇将孩子抱出来后,仍是止不住地哭。杨博主动要求抱抱孩子——“杨大人还真会抱孩子,双手接住,双臂兜回护住,颠了一下,孩子的脑袋便枕在这边臂弯里,小腿儿搭在了那边臂肘上。两手张开,一只托住孩子的身子,一只轻轻地拍打。脚撇着,腿弓着,身子摆着,嘴里还喔喔地念叨着,像是赶着一辆木头轮子的大车,行走在疙里疙瘩的土路上。”他下面一招更绝,“拍孩子的手,往上探了探,能挨住孩子的头发了,轻轻地抚弄着,嘴唇瘪起,像个老太太似的嘟囔着,似乎在哼着个什么曲儿,又趁着曲儿,平地画圈儿似的晃悠着。”“孩子先还哭着,声儿一点都没有降下来的意思,过了一会儿,毫无征兆地,突然就降了下来,拉长了,变低了,以为还会哇地再高挑一声,静静的,再也没有了。”众人非常惊奇,而“杨大人几乎是得意地笑了。一面将孩子递给如桢,一面抚平衣袖,感慨地说:‘列位记住,一定要抱哭着的孩子......哭着的孩子,不会老哭着,总有停下来的时候,也许你刚抱上就停了,也许过一会儿就停了,而只要停了,就是你的功德。不哭的孩子,恰恰相反,不哭是人家原本就不哭,哭了呢,定然是你这个人太讨厌,惹孩子不高兴了才哭了,反正你是脱不了干系。’”——一个有气度、有学问,有温度、接地气的蔼然仁者跃然纸上。书中写道:“杨大人的学问,他(杜如桢)最初的领略,不是在筹边大计上,而是在哄孩子上。”自此以后,杜如桢逐步了解了杨博的人品、才干和胆识,惟抱葵藿倾阳之心。

如何讲述一个曲折的故事,同时又给人一种完整的印象,有效的方法就是借一个人物之口向另一个人物讲述一连串的事件;让人物在“我”面前讲述故事,使情节具有了可沟通性。《边将》中,借杜如桢的祖父杜俊德、父亲杜国梁之口讲述荣娘的故事,揭开了王慕青的身世之谜;借杨博之口讲述边务边策,捊清了繁复纠结的边防史实;借王世懋之口讲《三国志演义》《金瓶梅》话本,揭橥明朝时期的政治、文化生态和社会背景;借巴图鲁之口讲述“板指”,明晰了巴图鲁是王慕青那个流落番邦的亲哥哥王效青——暗中之明,明中之暗。这样,整部作品的意境和意味不但不会因隐秘而减弱,反而会增强。当然,这种缜密构思的写作,需要作家拥有广博的历史、文化、生活知识,丰厚的人生积累,他不仅要关注人与人之间的联系,也要注意观察人与社会之间的联系。韩石山先生以精准而细腻的观察力、非比寻常的创造力,将历史、现实与文化作为一种特殊的隐喻与指涉方式,轻盈地化入小说之中,既让故事讲得连贯、令人信服,又丰富了小说的意蕴。

卡尔维诺说,“一个作家能否维持自己的地位,一般来说取决于能否始终保持自己的独特性。”上个世纪八十年代,韩石山先生以小说成名,后来又写散文、文学评论、人物传记,各擅胜场;他在中、外文学语言的总体演进中追求自己的语言个性,用优美的文体表达任何想要表达的情绪状态,形成了非凡独特的“韩氏风格”,是当之无愧的文体家。现从《边将》中撷录几段最具他个人风格的文字,读者可窥斑见豹。写新媳妇王慕青:“似乎结了婚,脸皮也薄了,里面的血色,洇出来化为红晕,还带上了光彩。”写杜如桢的爷爷带着年少的父亲到了右卫城里的青楼:“再厚道的人,提起女人都会亢奋起来。儿子的话,像个灯镊子,在灯芯子上拨拉拨拉,火苗儿就旺了许多。”写悄悄地哭过的王慕青:“脸上是没有了泪痕,也没有悲伤,可眼珠子,亮亮的,像是从水里刚刚捞了出来。”写墙子岭:“对面山岭,也不能说多么高峻,一层一层,交错着,重叠着,似乎一位长者,迈着萧散的步子,向远处走去,一眨眼又倏地转过身来,向你迎面走来,那威严的气势,能逼得你由不得向后退去,不小心还要打个趔趄。”描写杨博:“这脸,不能说长,也不能说方,说圆吧颧骨撑得宽了些,说扁吧下颏又朝前翘了些。盯住哪儿细看,都有弹嫌的,整个儿看去,却是那样威武,还有几分张扬。最扎眼的,还要数眉毛,不是多么黑,也不是多么宽,是那个挺拔的劲儿,像是要从额角弹了出去。颏下的胡须有些乱,不像是刻意留下的,像是忙于军务,顾不得修剪才能挓挲成这个样子。真该剃去,白面无须,清俊爽利,足可称得上相貌堂堂。”......大多用短句,朴素简约、精练清爽,收放自如,耐人寻味;词语和语韵交织在一起,轻松而灵动,非凡而优雅。意大利浪漫主义诗人莱奥帕尔迪说过,“文笔敏捷和简练能得到读者喜欢,因为这种文笔能给人们的心灵提供许许多几乎同时一闪而过的思想,能使人们的心情在众多思想、形象与感觉之中沉浮,让你既不能全部抓住它们,也不能完全抓住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同时又让你不能漠然视之或毫无感受。”书中还有不少哲理警句,思维迅速敏捷,能激发你无限感慨。比如,“这世上两样东西最厉害,一个是理,一个是利。有理,能让七尺汉子红了脸;有利,胆小鬼都敢拼命。”再如,“孙先生说他遵奉的处世之道,是三心二意,与世俯仰。三心为感恩心,责任心,宽恕心,二意为见色动意,见财起意。这宽恕之心,不全是仁慈,也有轻蔑的意思,莫让凡人俗事,坏了自家的好心境。与世俯仰的意思,是进退自如,行藏在我,绝不违拗时势,肆意逞强。”“这三心二意,是连着的,感恩就要图报,图报就有了责任,要达成这责任,就得宽恕他人,无挂无碍。这二意,也是连着的,见色动意,是活泛血脉,见财起意是不失时机,有了好身手,才有好擒拿。因此上,这三心二意,实则一心一意——”又如,“这世上没有人会将就你,能将就你的,只有你自己,怎么能不善待?自己好了,才能报恩,才能尽责,自己不好,啥都扯淡。”......诗言隽旨,前於后喁。《边将》这种叙事语言是独一无二的,是韩石山先生所独有的。书中人物之间的对话,写得简明扼要,自然流畅,既贴近人物特征,又把情节推向新台阶,整部小说读起来意趣盎然,一点儿也不沉闷。《边将》内涵丰富,境界超拔,灵活通变,既可窥见韩石山先生的精研覃思,又能展示他的学识、经验和观念、思想。

其实,每个作家的作品里特别是重要的作品中,都有自己的影子,只不过有的作家将自己的影子进行了修饰和掩盖;小说家塑造的丰满的人物形象身上必然有他自己的影子,这是毋庸置疑的。《边将》中,一些鲜活饱满的人物形象都有韩石山先生的影子。在这里,就不必说主人公杜如桢了,单是杜俊德临字写诗,王世懋讲诗文、论书法,都有韩石山先生的影子在那儿立着——韩先生在诗词、书法等方面,都有不凡功底和相当造诣。特别是王世懋对杜如桢、王世青所说的那些学书法的话语,可以说就是韩石山先生的书法理论与实践——“学谁家的字,一定要连毛病一起学下,才是学到了家。”“出于二王,入于襄阳,不衫不履,自成法度......落笔重,收笔稳,中间迅疾带过......这叫裙裾飘逸,丝带紧系。就是朝外的笔画,如同裙裾,要尽可能地飘逸放荡。系裤子的丝带,指的是中宫,什么时候都要扎个牢靠。这样的字,才是良家女子,款步走来,环佩叮当。”“习字无他法,融会贯通,出以己意,乃不二之法门也”......笔墨挥洒韵味,捷才闪烁光泽。把优秀传统文化里的东西放进写作里,就会呈现一种独特的诗意、独特的意境。一个优秀的作家总能通过自己的作品,在问题意识、思想资源和审美趣味等方面确立自身的辨识度。

《边将》的结尾:尘埋“双璧”。男、女主人公这个结局虽然有着深刻的悲剧意味,但涵意也是深刻的:人生的结局不过如此;死亡不可避免,生命仍在继续。“旄头光芒兮戎马驰,海水沸荡兮鲸鲵飞”。掩卷闭目,我脑海里立时幻出披袍擐甲、跨上战马的杜如桢、王慕青的形象,他俩在丰美的草原上、在残阳的夕照中,并驾齐驱,纵情驰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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