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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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盒葡萄摔碎了，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很脆响，卫贝星惊讶的心骤然缩紧。他跳下叉车，发现外包装玻璃盒破裂粉碎，真空密封袋虽然鼓鼓的，但很有弹性。
“你知道为什么是玻璃盒包装吗？”冷库主管走过来，冲卫贝星喊道。
“容易被摔碎吧。”他回答。
主管怒视着他，“这葡萄的种子是从太空培育的，然后栽植在海拔4000米的青藏高原大棚里，每天有超长时间的强烈日光照射。来到我们冷库，就让你弄成这样子？”
“既然这么贵重，怎么就不好好摆放？你也看见了，我这刚刚挑起托盘，上面的这盒子就掉下来了。”
“开叉车运输货物前，你必须要先检查货物的码垛情况。”主管的语气非常坚定。
卫贝星不很服气，但也觉得有些道理，没有再解释什么。不过，他还是嘟噜一句“倒霉！”
旁边检验员拎起那个密封袋，朝主管眨巴一下眼睛，问：“打开？尝尝？”
主管挺神气的把嘴一撇，“早就烂了，喝水吧。”
卫贝星把当日的货物运到冷库，收拾叉车要充电的时候，主管走过来，“老卫，给你配个人，年龄比你大点，干起活来好说说话，明天到。”
“主管，我快五十的人了，在这冷库里实在呆不住，膝盖老是疼。”
“再坚持一下。我这不是已经照顾你了嘛，一三五进冷库，二四六库外卸车装车，你干活实在，换了别人，我才不管。”
“唉，好吧。”这时，卫贝星忽然想起明天还有一批水果没有准备，就说了句“乐天的货还没分拣。”
主管听见了，立即喊住他，“明天起，一律停止给乐天超市送货。他不是想搞萨德吗？就让他跟萨德玩去吧。”
卫贝星精神一振，脱口而出一句“好样的！”
忽遇一个人的演唱
乍起的音乐，好像点响的爆竹
他实在孤独，没有围观者
他实在尽情豪放，无视眼前空荡
谁的呼吸粉碎了目光
和路过的风
卫贝星坐在送水果的货车驾驶室里，驶过西藏南路那个大世界的时候，他发现一个老外在商场外的绿化带旁边大声地弹唱。听不出人家唱了什么，但很欢快的节奏又有周围这个城市深厚风情的渲染，此景极其富有诗意。
七月，从他身上散发出
两个故乡的空气
任凭歌喉缠绕着世间节拍
景致可以自豪
也容易陷入忧虑
正如这异国的他在大城市的街上
卫贝星的构思中闪现出这些诗句，使他急忙记录在手机备忘簿里。他不承认自己是个诗人，但会经常写诗，这成为他生活中的爱好，喜欢从各种经历中发现诗的存在。可是他写的诗大都成为自生自灭的野果。
当他随车回到冷库，已经快中午了。去更衣室换衣服，有人拍他的肩膀，“老卫。”他回转身，看到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大点的男人，嗤嗤发笑。
“老卫，你不认得我啦？我是老柳。以前在这冷库干过活，我认识你呢。”
卫贝星想不起来，但对方非常热情，自己只好认可，“哦哦，你好长时间不来了。”
老柳更加高兴，“我回老家了，好远啊，在四川，路也不好走，在那呆了快半年。还是大城市好，有地方赚钱，薪水高。我赶紧回来，前天才到家。我家离这不远，骑电动车来回20分钟。”
老柳个头不高，背有点弓，头顶的前半部秃了，后脑勺的头发浓黑疏密，圆脸且长得一副女相，笑起来的时候那凹陷的嘴唇像极了很大岁数的老太太。
“我下午上班。”说着，卫贝星就要走开。
“那我也下午上班，我跟着你呢，我来是给你当副手的，主管答应的。”
噢，原来是这个人，卫贝星心想着，不禁笑了笑。他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大橙子，递给老柳。
“谢谢老卫。这么大个橙子，哪个国家进口的？”老柳连续地笑出声。
卫贝星没有回答，感觉老柳的笑完全是应付，这个老家伙，在这大型物流冷库里干过，什么水果没见过，什么水果不懂。
回到宿舍，卫贝星削了一根山药两个苹果，切成片，又切了二两猪肉，就开始打火支锅熬油，先炒肉后放入山药，快熟的时候把苹果加进去。
这是卫贝星第一次炒这种掺了苹果的菜，不错，至少很吃得下去，特别的味道带来特别的心情，他非常满足，也非常得意。
下午一上班，卫贝星就发现在冷库里晃来晃去的老柳，没有招呼他。检查完叉车，他听见老柳在背后叫他，“来了，老卫。”
“走，我们整理3号库。”
“没问题，老卫，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听你的。”老柳跟在卫贝星开的叉车后面，笑呵呵地搭讪。
“别，我上面还有班长，班长上面还有主管，主管上面还有经理呢，我们都要听他们的。”
“哈哈，知道，这个我明白。班长下面是你，你下面是我呀。”
卫贝星就乐了，心想这老头儿也不简单，说的是个理，因为主管跟他交代过，老柳是冷库招聘的临时工，有什么活儿尽管让他去干。
“老卫，我有组织性，也有纪律性，别看我是个临时工，我知道下级绝对服从上级，不像那些真把自己当成临时工干一天说一天的人。”
卫贝星回头看老柳，这才发现他低着头走路，口里滔滔不绝。
打开3号库门，连老柳都皱起眉，里面太乱了。
“你没有棉大衣吗？”卫贝星问老柳。
“我里面穿着小棉袄呢，比你们的棉大衣还暖和。”说着，他解开外衣纽扣，让卫贝星看。
是的，黑色的小棉袄，很贴身。
“好吧，整理这乱七八糟的库存，需要时间长，要是冷的受不了，我们就出去。”
“没事儿，老卫。我敢说，你身体不如我好。就这冷库，你什么时候说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我绝对不会首先要求。”
卫贝星冷笑一下，心想，先干起来再说，半小时以后出去喝水。
水果自然散发出淡淡的馨香，弥漫在这封闭的冷气里。卫贝星开着叉车，把水果托盘搬来搬去，搬上搬下。老柳就得下力气搬这搬那，把相同的水果堆放一起。随着时间的流逝，卫贝星的身上越来越寒冷，老柳却浑身热乎。
一下子干了1个多小时，卫贝星招呼老柳出去休息。老柳赶忙去开库门，出来了，俩人都松了口气。
“你是又累又冷，我是有点累。”老柳把衣服扣子解开了。
“走，喝水。过会儿，该吃晚饭了。” 卫贝星右脚一使劲 ，把叉车开走了。
从食堂吃饭，是卫贝星比较释放精力的时候，他不再去想冷库的工作，即使刚刚在冷库发生的事情，需要下一步的解决办法，因为到点吃饭，他就绝不考虑了。掏出手机看新闻，是每次吃饭时间必须的状态。
民众抵制乐天在华企业运营的行动进一步升级。然而韩国军方安装萨德系统的行为也在进行，根本没有因为中俄及其国内高尔夫场地周边百姓的反对而停止。一正一反的情景同时都非常活跃，好像一场拔河互相较劲。
结果最终会怎么样，卫贝星试探性的往深处想了想，乐天在华利益受损肯定跑不了的，但是能否阻止萨德安装和使用，目前还是迷雾重重。之所以猜测不透，卫贝星感到自身的处境与真相简直隔了十万八千里，他不禁心里发笑。
身旁的同事，有的在谈论水果的市场需求，议论价格走势，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有的迷恋打游戏，喜形于色，不停地大呼小叫。
卫贝星既不关心什么市场，更是对玩游戏深恶痛绝。他走出食堂，来到充满黄昏色彩的院子里，享受一下惬意的风吹和一丝诗意的心情。
明天，是休班的日子。卫贝星打开手机里的城市艺术地图，找到一处展览馆及其正在进行活动的信息，其中的简介吸引了他。
他想起在一个读诗会上认识的西苳，都过去一个多月的事了。西苳好像很喜欢卫贝星，曾邀请去他开的酒店。
花园港路周围基本上还是很开阔的，一些建筑非常精巧别致。走进当代艺术馆，一辆真实的火车头陈列在大厅入口对面，犹如一只被制成标本的庞大野兽。
卫贝星一步一步地走，小心翼翼的不出一点声音，如同这个寂静的环境，所有人都屛住了呼吸。这里面既飘浮着一种自觉的修养，又充满着来者对艺术的尊敬。这气氛相当浓厚，让人虽然远离了外界的喧哗，但在这里却陷入灵魂与精神绝对统治生命的氛围。
越往里走，卫贝星越感到内心泛起诗意的孤独。然而，这种孤独并不郁闷，也不枯燥。相反，却是这所属世界的人离开一切物欲追求的脱身自由所带来的无限追梦。
直到午后闭馆的广播响起，卫贝星才从那种孤独的境界中醒来。无限的感觉荡然消逝，有限的空间逐渐融化，无可奈何地流向艺术之外的世界。
卫贝星回到下午的大街上，在一个与树为伍的站牌下，他等候去往永康路的公交车。
从微信上搜索时事新闻，是坐公交车打发时光的最好方式，也是提高阅读能力的最好时间。相当揪心的消息又是美国军舰擅自闯入南海，然后中国人民海军进行识别和驱逐。总是这样，人家来了就赶，赶了人家还来，还来还是还赶。接着还有一个新闻，台风登陆。
卫贝星忽然想起前一天写的那首诗，想起那个老外在商场外弹唱的场面。他从手机里找出未写完的诗歌，读着又写出最后四行。
商场的电梯和琴声在转动
烧烤这样周末的下午
云层带来航母鹰叫
尼伯特也开始登陆石狮
取个名字吧，就叫《老外在大城市的商场门口弹唱》。
车到永康路站牌，卫贝星下来，很快就找到了西苳的酒店。
“嘿，你来得正好。我搞了一个小冷库，里面收藏的都是进口水果。”
西苳把卫贝星带到后院，在一间小屋前打开封闭严密的防盗门。一股冷气袭身，还挟带着水果馨香。
三层的的货架很精美，红漆锃亮，像极了富有文化底蕴的博古架。果然，琳琅满目的水果种类繁多，摆放整齐。
卫贝星不住地点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西苳的手指敲敲货架，“这可是红木做的。”
“厉害。小房间，大手笔。从这里面看不出商品经济的任何一点迹象。”卫贝星走到一个窗口，此时有外面的阳光渗进来。“就缺一件东西，让屋里雅趣盎然。”
“什么？”
“文房四宝。”
“好。就知道你能带来我最需要的。”
“你还当真了，这只不过是我的感觉。”
“正合我意，只是我想了许多天就是解不开，也觉得缺少什么，弄得我整天不安分。”
卫贝星呵呵一笑。
西苳三十来岁，个头矮，身材瘦小，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岁。大学毕业那年忽然迷恋上了酒，喜欢闻一闻酒香，尝一尝酒味，却不爱饮酒。如果遇到非喝不可的场面，每次都不会超过二两，否则头晕呕吐，会搞得他天翻地覆。
永康路的两边有一些外国人的住宅，所以这条路上经常看到外国人来来往往的身影。在这条路上开酒店，自然是冲着这些外国人的餐饮需求。这不，此时西苳的酒店已经有一些外国人进来了。
吧台里的女孩，是西苳的女朋友，能说一口流利的欧洲各国的语言，不管来酒店的是哪个国家的人，她都能热情招呼，笑容可掬的令客人们满意点赞。
西苳把卫贝星安排到一个角落的小餐桌，并亲自端上酒菜。“你知道我不能喝酒。我很喜欢你的诗歌，取自现实生活中的意境以及弹性的空间，随情感的流动而充满生命的气色。”
“四川，被称为‘诗国’。你作为四川人，诗写得好，诗评也相当有水平，真实的还原与再现作者的思想境界，不过度不虚夸甚至不歪曲，少言而精准，是很值得称赞的。”
“唉，我也是有感而发，不值一提。”
“上午，去了当代艺术馆，里面所陈列的主题及其内容的表现，几乎让我重新更换了血液似的。”
“窒息了吧。”
“没有。而且，还沉湎其中。”
“我去过了。像我这样的年轻人特多，你这么大岁数的没几个。想不到你还有兴趣。”
“第一次嘛，猎奇。”
“那里面都是充满个人主义的纯粹精神的东西，与世隔绝的生命不是在我们身边，更像是在外星球上，或者某个单纯灵魂的住处。”
“对，是这样。”
“就说眼前所发生的，萨德事件与我们的乐天生活，美舰时常闯入南海滋事等等，都可以特有的艺术形式来展现。”
“要避开政治。”
“可以的。反正是真实的事件，可以天真一点的描绘，也是有趣的。”西苳笑笑。
卫贝星点点头，“台风快来了。”
“尼伯特。那是自然界的事。”
酒店里开始酝酿出音乐的气氛，又进来一些国外的男女青年，他们谈笑风生，声音低调。西苳的女友招呼着，不停地打开各种酒瓶。
西苳去忙活了，卫贝星独自一人喝酒，差不多饱了，还是不见西苳。窗外，已经出现晚霞与黄昏的天色。
上午10点多，卫贝星才睡醒。他起来把两个橙子、两根香蕉的皮剥掉，放进一个锅里的笼屉蒸。熟了之后，打成汁再掺进牛奶。
卫贝星边喝着这样的饮料，边望着远处一列高铁疾驶而过。
下午上班，一眼就发现老柳在叉车旁边转悠，卫贝星见此情景，深深吸了口气。
“老卫，你昨天没来，害得我好想你。”
卫贝星“哦”一声，心想，这老柳，至于跟我套近乎吗？
老柳也不管卫贝星没有搭理他的表情，只顾自己“嘿嘿”地说道，“你来了就好，我们有好多话聊聊，又不耽误干活。”
卫贝星没有把叉车油门踩到底，老柳紧跟着他，就在叉车旁边，卫贝星稍稍把叉车开快一点，老柳便小跑起来。
今天需要把次日凌晨送往超市的水果，从冷库准备出来。老柳走在叉车前面，按照卫贝星的吩咐把各种各样的水果成箱的搬到叉车托盘上。
“老卫，我有的是劲儿，什么活儿，都不在话下。”
老柳这样说，卫贝星倒不忍心了，需要搬箱子多的时候，他就从叉车上下来，和老柳一起干。
“老卫，你这人太好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很正直，很看得起我啊。”
这冷库里的风机噪音很大，老柳总是不住地说话，说的时候就喊。
“小心！那是玻璃盒。”卫贝星赶紧跑到老柳跟前。不料，老柳很镇定，一点也不吃惊地抱起那玻璃盒，稳妥地放到托盘上。
“你放心，这库里的东西，我都知道要小心。别说这玻璃盒，纸箱子我都很小心。你也看见了呀。”
卫贝星愣了愣，连忙说“是是。”
老柳“噗”一声，就乐了。“我年轻时候，当了一名铁道兵，就来到这大城市修建铁路。后来，我也当过保管。我会干，我知道怎么干好。老卫，我能给你干好。”
卫贝星喊道：“没问题。”
“我就是年纪大了，只能干点力气活儿。”
“你也算是大城市的人，有40多年了吧。”
“当然，我在这里有好几套房子哩。”
“那你还怎么来干这种活儿？”
“这你就不懂了，人总要运动，不能清闲，不能懒惰。人老了，更不能混日子。”
卫贝星听着，对老柳总算了解到一点情况，但他还是不太懂，像老柳这样的人生经历，过去一定是国家正式职工，或者是干部，退休了，待遇应该不菲，何况有好几套房子。说心里话，就冲这好几套房子，卫贝星真得很羡慕老柳。
晚餐时候到了，老柳跑到卫贝星跟前，说：“老卫，我回家吃饭，要喝点酒。可能要晚点过来，不会晚太久。麻烦你先干着活儿，谢谢你。”
“没事，晚点来可以。但是不能喝太多酒，不能因为酒误事。还有，不能来得太晚，我这里没事，万一让领导发现了……”
“明白明白，老卫，你太好了。我快去快来。”
关于台风的消息，新闻里每天每时都在报告，“尼伯特”马上就要登陆了。从它北上的路线看，这大城市，竟然是必经之地。
在食堂吃着饭，卫贝星听见旁边业务部的几个人谈论乐天在华倒闭的情景，已是更加严重了。从他们的语气里，卫贝星感到这几个人关心的是个人的营销状况。他们并不为乐天因为萨德导致的惨状而兴高采烈，也不关心萨德给自己国家将造成的威胁而愤激。
晚餐时间一个小时，老柳没有迟到，还提前了5分钟。卫贝星遇见他，很吃惊。老柳的两颊红扑扑的，微笑中略喘着粗气，“老卫，我就知道你那奇怪的样子。我是老实人，不能犯错误，也不能让你犯错误。我说要来晚几分钟，那是开玩笑。上班有纪律，我们都要遵守。走，去干活儿。”
老柳明显的话多，让卫贝星有一点儿担心。往冷库走去，老柳步子迈得快，卫贝星干脆把叉车开得慢下来，跟在老柳身后。
到货比较多，卫贝星要及时入库。叉车的速度很快，但是不间断的干完所有货量，足有两个钟头。有一些托盘上的货物不多的，卫贝星让老柳用手动叉车搬运。就这样来来回回的通道上，老柳遇到卫贝星一次，就跟他打一次招呼，在这两个钟头里，也不知道他打了几次招呼，没有数。为什么数？有用吗？卫贝星心里发笑，他最关心的不是老柳打多少次招呼，而是老柳没有醉意。
休息的时候，老柳问卫贝星，“我还行吧？这点活儿没有问题，我就喜欢这样，来了就要干活儿，不能偷懒，我可是老实人。”
卫贝星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他看见老柳头上冒汗了。
“老卫，你要不要喝酒？我的酒好哩，自己泡的药酒，20多种药材，喝了身上有劲儿。你看你，脸色发黄，这样可不行。明天吧，我请你喝酒，哈哈。”
“你歇会儿吧。我去卸车，没你什么事了。”
“那怎么行？我不能偷懒，我是老实人，老实人就要办老实事。你去吧，我去整理冷库，顺便打扫卫生。”
卫贝星没有劝他，他都这样表白自己了，劝也没用。
凌晨12点下班。卫贝星去找老柳，告诉他该走了。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冷库里整理货物。
老柳发现站在自己跟前的卫贝星，“嘿嘿”笑着，“谢谢你，我要到3点下班，还有3个钟头，跟主管说了，他同意的。谢谢你来叫我，你走吧。记得明天，我请你喝酒。呵呵。”
亮着路灯的街道上，卫贝星在一家还营业的水果店买了一个菠萝。宿舍里还有他白天在冷库买的百香果和香瓜，他要把这三样水果做成果酱。很简单，他先削去皮，然后切成小块，放到锅里蒸。此时，洗个澡，出来换好衣服，他就把火灭了。上床睡觉前，他照样打开手机，查阅新闻和感兴趣的微信公众号。
第二天上午起床，锅里蒸熟的水果已经凉透。卫贝星把它们倒入搅拌器里，又加进蜂蜜。不到两分钟，果酱做成了，味道不错，涂抹在馒头上，就是卫贝星的早餐了。
这时，手机响了。卫贝星一看，是西苳打来的。他要新西兰的猕猴桃，金果、绿果都要，还有青岛的蓝莓。卫贝星说马上跟业务部联系，让他们专人派车送去。西苳一听，“OK”了一句，就把手机挂了。
卫贝星一怔，还没说价钱和付款的事，这个西苳，一定是酒店生意火了。
如果不是下午有个会，卫贝星会坐送水果的车子去西苳的酒店看看。主管召开班长及重点岗位员工会议，重申配货准确的规定，出错率要降为零，给公司带来损失不仅要补偿还要罚款。还有任何人员进出冷库必须关闭库门，不能有谁把库门打开不管，造成冷气外流，从而耗费风机运转的用电量。最后，主管强调，今后不管业务部的任何人配货说是给乐天的，一律不准，乐天在中国的业务正在消失，我们必须积极抵制乐天在华经营的活动，赚我们的钱，危害我们的安全，可恶。
从会议室出来，卫贝星就碰见了老柳。他扛着一把扫帚，脸上一副得意的样子。
“我把酒带来了，时间一到，我们就去。出大门左拐50米，‘川味食府’那个小店，菜都定好了。去了就吃，吃完了上班，不误点。”
这出乎卫贝星的意料，饭局定得很完美，无法推辞，似乎连客套话都让人说不出来。可是，老柳为什么要请自己？卫贝星心里纳闷，他应该请主管和班长才是。
就他们两个人，却搞了一桌子菜。老柳的眼睛放光，脸上仍有一丝不自然的神态，隐藏在他似乎憨憨的笑容里。
“菜，太多了。”
老柳从怀里掏出一只矿泉水瓶，里面的液体呈现着橘红色。他拧开盖子，给卫贝星和自己各倒一杯。“本来是我们四个人，主管和班长有事不来。我理解，他们不好意思。”
“我也不好意思。”
“你不是领导，不能不好意思。今天如果你再不来，我这怎么办？老卫，你今天帮了我大忙啦。喝一口。”
“味道不错，很柔和，中药浓郁，但不呛口。”
“老卫，这酒是我老家的人自酿的粮食酒，再加上20多种中药，就这味道，对身体是大补。可惜，他们俩没口福。”
半个小时之后，两杯酒喝下去了。卫贝星有点上瘾，想再来点还没表达意思，老柳抢先说道，“这酒，一个人最多喝两杯，不能再多一点，多了，身体会出毛病。”
卫贝星只好转变态度，“多了，已经喝多了，我还要开叉车呢。”
老柳脸颊微红，“老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儿子下个月结婚。”
卫贝星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家伙告诉自己这个干嘛？
“我干到这个月底，就得请假回四川，在老家置办酒席，要杀猪宰羊，场面很大的。”
“你儿子什么工作？”
“哪里有工作。好像在这大城市一条街上开了一家酒店，那地方外国人非常多，赚他们的钱，都是大把大把的，很容易。”
卫贝星一怔，“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柳西苳。这小子，一年也跟我见不上几回面。还好，三十多岁了，终于找上女人了。”
“他知道你在这里干活儿？”
“他哪里知道，他才不问我干啥活儿呢。”
卫贝星心想，难道那个“西苳”是老柳的儿子？自己跟西苳也不是太熟悉，甚至都不知道他姓什么。
过了一个星期。主管在冷库找到卫贝星，问他，老柳是不是晚饭后喝酒上班？卫贝星说是，但不多，就一杯，不耽误工作，没事。
“他给你当助手，你就袒护他。喝酒上岗，万一出事咋办？告诉他，明天开始，不准他晚饭喝酒，真要是喝了酒，就不要上班了。”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登陆后的“尼伯特”已经沿着海岸北上。
卫贝星装完最后一辆货车，就快下班了。老柳打扫周边的卫生，许多杂物被大风吹跑。因为黑夜，照明灯照射的范围有限，即使老柳四处追赶，也无济于事。
“算了吧，老柳。明天，让上白班的人打扫吧。”卫贝星喊道。
老柳气喘吁吁，“唉！你终于发话了，你不说停，我怎么能不干呢，我得听你命令。”
“下雨啦。”有人大声囔着。
果然，雨点就下来了，噼里啪啦的。
外面的人都跑起来，老柳跑得慢，进到冷库里，卫贝星发现他稀疏的头发上，已经被打湿了，雨水流下额头。
“带雨披了吗？你要下班了。”老柳问道。
“没有。不过，我搭车走。”卫贝星望着他，“老柳，还加班？”
“当然啦，我还要干到3点，我有雨披，天天带着。”
“你这把年纪了，来这大城市40多年，房子好几套，儿子也不错，何苦呢？就算是你不愿闲待着，出来找个活儿，一天8小时也就行了。再加班到3点，就是一天12小时，何况干到下半夜。”卫贝星说得很认真。
老柳边听边笑，“我跟主管要求的，一天12个小时，工资高呀。我身体棒，吃得消。”
“长期下去，是不行的。毕竟60多岁的年龄了。”
“就干到这个月底，儿子结婚了，我就能轻松了。”
“行。还有个事，主管让我告诉你，晚饭不能喝酒，一杯都不行，他怕你出事。”
“这……这怎么行？我就喝一杯，没事的，你知道。”老柳脸色大变，很诧异，很着急，很惊慌的样子。
此时，卫贝星觉得老柳有点可怜，但酒后不能上岗，是任何一家公司铁打的规定，无论谁，都得服从。何况老柳不过就是一个临时工。
“就一杯酒，不喝也没得什么。”卫贝星嘱咐他，“这几天先别喝了，以后再说。”
老柳一直愣在那里，似乎深度的思考着。
卫贝星搭车回去的路上，才想起明天休班。去哪里？他思忖着。台风已近，雨也越下越大。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儿子下个月要结婚了。”老柳的话忽然响在卫贝星的耳边，“他今年三十岁，终于找到女人了。”
第二天，台风和雨愈加紧密。起床后，卫贝星熬了一小锅玉米粥，边喝着，又啃起一个苹果。出门，风雨猛烈地扑过来，他撑起的伞立刻被折弯了。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冲了出去。
走到公交站，卫贝星的裤子和鞋已经湿透。而这站台上，只有一面广告墙，无法遮风挡雨，站在那里，任凭风雨无情地抽打着他的身体。
公交车终于来了。虽然这样的天气，车上的乘客并不少，卫贝星发现唯有自己很狼狈。又转乘了3个车次的公交，他才在永康路公交站下车。
来到西苳的酒店，已经是午后1点多钟。一首《卡萨布兰卡》的歌曲弥漫在烛光般的明灯下，仍有十几位外国青年男女边低声谈笑，边举杯畅饮。卫贝星把雨伞放在门边塑料筐里，不动声色地走到上次吃饭的角落餐桌，坐下，望着吧台里的那个女该。同时，他还感受着从裤腿流淌下雨水的节奏。
“还没吃饭吧？”女孩走过来，“他不在，去杭州找货源了。”
说着，她把端来的酒杯放在卫贝星面前，给他倒上酒，“有急事吗？干嘛不打电话？”
卫贝星抹了一把头发，“没事，路过这里。”他想笑一下，却觉得脸色很僵硬。
女孩长得很文静，说话沉稳，好像有过一段人生磨炼的经历。
卫贝星真想问她一句，“下个月结婚吗？”但嘴巴犹如打着寒战，难以启齿。他随即拿起酒杯，喝下一口。
“别急，我去拿些菜来。”女孩转身离去。
这个下午，卫贝星喝酒抒情。在一首首外国歌曲的陪伴下，他把自己的灵魂游荡开来，借着酒劲儿，开始设想漫游世界的计划。
快要黄昏的时候，卫贝星才感到要回去了。他跟女孩挥挥手，拿起伞，就出门了。
台风和雨，依然猛烈着。
“怎么回事？你昨天没来，老柳像丢了魂儿似的，无精打采，活儿都不会干了。”上班后，主管叫住卫贝星，“你今天好好说他一通。”
“行，可能少了一个伴儿，寂寞啦。”卫贝星开动叉车，忽然发现老柳从冷库的另一头远远地往这边瞅。
“你来了。”老柳朝着卫贝星迎上去。
卫贝星吃了一惊，听见老柳说的话，果然有一点儿无力。
“怎么了，老柳，是不是累了？这么多天里，你还没休息过呢。”
“我干嘛休息，我身体好得很。”老柳有些着急的样子，“没事呀，我年轻时候干铁道兵，天天工作，全是体力活儿，哪有休息？”
老柳一笑，脸上掠过一丝天真的表情。“现在这活儿，轻松多了。我是老实人，老实人干实事。嘿嘿，老卫，你明白吧？”
卫贝星笑着点点头。
“你笑，你笑什么，我说的是实话，都是真的。”老柳着急了，“你不要笑话我。”
卫贝星没想到老柳认真了，急忙绷住脸，连声说“是是。”
老柳倒笑起来，脸上像开了一朵花。“老卫，你也是实在人，实在人都会说实话，跟你在一起，我最感到快活了。”
他们进了冷库，寒气扑面而来。老柳刚才的话，卫贝星没有放在心上，他让老柳往叉车托盘上搬水果箱子。然后，他把水果运出去，到备货区装车。返回冷库的时候，他没有看到老柳，只好自己下车打开库门，进去后，他再下车把库门关上。从三层货架上叉下两盘货，卫贝星感到身边有什么，扭头发现是老柳，他着实吓了一跳。
“你在里面？”
“我等你呢，我不能离岗啊。你说是吧，我是个老实人。”老柳挺严肃的脸色。“我看见你叉上面的货，就没有说话，怕分散你精力。”
“没安排你干活儿，你就出去等我，在这里面多冷。”
“老卫，你也是好人，谢谢你关心我。”
奇怪，老柳没有了以前的微笑，甚至那快活的神情也荡然无存。由于货物的出库量很大，老柳那呆板的表情在卫贝星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他顾不上多想，生怕出现工作上的失误。
该吃晚饭了。老柳来到更衣室，凑在卫贝星身边，“老卫，你这人太好了，我忘不了你啊。”
这话说得让卫贝星心里很不自在，“有事？”
“老卫，我知道你对我太好了，谢谢你啊。”
“唉，你就说有什么事吧。”
“那我说了，就是问问你，下午一上班，主管说我什么？”
卫贝星真没料到老柳问这事，而且就肯定主管在说他，简直神奇，这让卫贝星思考该不该说实话的机会都没有，此时，老柳直直地瞪眼望着他。
“主管说你累了，他看你干活儿没有以前有劲儿，让我帮帮你。”卫贝星没有犹豫，及时把该说的话，讲述出来。
老柳一直盯着他。卫贝星说完了瞧着他，他才慢慢地点点头。“谢谢你。主管是个好人，我会好好干的。”
“快去吃饭吧。记着别喝酒。”
“哦。”老柳刹那间一愣，一丝忧伤涌上脸庞，又瞬间改变了，“那是那是，这是纪律，是规定，我会遵守的，我是个老实人。”
外面的风雨仍然持续着，只是忽然大些，忽然小些。
卫贝星边吃着饭，便思忖着以后，如果不在这冷库工作，该去哪里。独自一人在这大城市打工，夫妻两地分居，也不是个办法。这时，他的两腿又隐隐作疼。
不知哪位同事打开手机里的歌曲，一首《下雨的时候》弥漫在食堂的氛围里，又顺着许多人的目光，飘出窗外。
风，还是未来的样子
也是古代的你
跑起来的欢快是温柔
也是暴力
你从遥远的时光一路含情
把雨水怀抱于一身
你曾经轻轻的
你后来沉重
那个无影无踪的天空
被乌云遮掩
一道电闪的爱
一声雷鸣的恨
瞬间流下
数不清的江河
卫贝星走出食堂，风雨的浇灌，让他创作出这首诗。
老柳按时回来了，不知道什么事，让他非常的高兴。“老卫，我没喝酒。我是听命令的老实人。年轻时候，我可是铁道兵哩。”
卫贝星瞧他一眼，还真不敢相信老柳真得没喝酒。管他呢，就是真喝了也没事，一杯酒在他身上不起作用。不过，凭他刚才唠叨的话，倒像喝醉了。
老柳走起路来，摇晃着身子，似乎比起以前厉害了一些。这个发现，使卫贝星格外警觉起来。
“没事吧，老柳？”
老柳把耷拉着的头抬起来，冲卫贝星笑，“再干一个礼拜，我就要回家了，下个月我儿子结婚，我还有老妈要过寿。我很忙啊。”
“你妈妈？哦，90多岁了吧？”
“92岁，身子很棒。她也喝点酒，就是我们一起喝的那酒。20多种中药泡的，珍贵的呢。我老家还有十几坛子，都埋在院子里，嘿嘿。”
“老柳，你去收货区把托盘和废纸箱子都整理一下，腾出空间来，越大越好。今晚有大量的水果到货。”卫贝星故意让老柳去常温区干活，让他去冷库，总觉得不太放心。
老柳不知道卫贝星的用意，拉起一辆手动叉车就去了。卫贝星大声喊他，“老柳，渴了就多喝些水。”
老柳站住了，转回身，望着卫贝星，没有了笑容的表情，“谢谢你，老卫。”
卫贝星感觉老柳增添了许些心事，特别是不让他喝酒以来，他确实变得不那么活泼起来。他开着叉车进了冷库，要整理库存，腾出更多的空闲货架。
这晚上快10点钟的时候，主管给卫贝星打来电话，让他跟随去市区送水果的车，到达目的地之后，开当地的叉车搬运水果。完了，再跟车回来。
“24点下班，我可是回不来。”卫贝星说。
“肯定回不来。”主管打了个哈欠，“给你算加班的。不过要小心，注意安全。”
“行，放心。”
卫贝星去收货区找老柳，没有看见他，心想算了，反正还回来，凌晨3点钟之前应该能回来，那时再跟他说说话。
台风和雨，明显弱了一点。路上的车辆仍然忙碌。大城市之夜的明灯很耀眼，天空很亮丽。
冷库里，老柳抱着一杯热水，在卫贝星开的叉车旁站了一会儿，就被别人叫去干活儿了。老柳掏出手机，时间已过了24点。他皱了一下眉头。
来上夜班的人接过班来。这时，老柳要听他们安排工作。首先就是要把即将装车的货物打包缠膜，这个工作量很大，又是在装货区，半个多小时下来，老柳的额头冒出汗了。
又过去1个钟头，老柳快做完了这项工作。夜班开叉车的人过来叫老柳，让他去2号冷库帮忙。原来开叉车的人要出库两箱苹果，都在3层货架上，他让老柳站在前叉托盘上，然后提升，到达3层货架的位置。
老柳在这个高度上，双手抱起一个苹果箱放在脚下，起来准备抱第二个苹果箱的时候，他的身子忽然晃动，一头栽了下来。
卫贝星到达市区那个水果市场后，发现需要搬运的货箱上，印着一串葡萄的彩色图案，还有一行字：来自太空的种子。他忽然明白主管让他来加班搬运这批水果的意思，需要小心再小心，毕竟，他已经有过此类经验了。
不到1个小时就结束了，卫贝星再随车回来。这时，他接了西苳打来的手机电话。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了。你那里有没有一种很珍贵的葡萄？是从太空培育出的种子栽植的。”
“有啊。是啊。你那里应该有这种水果。”
“好，我要50斤，明天送过来吧。”
卫贝星答应着，还想跟他说几句话，西苳却关了手机。
回到冷库，卫贝星直奔更衣室。他发觉装货区那里很安静，似乎有些异常，但没有在意。他换好衣服出门的时候，就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而近地驶来，猛地停在他的面前。
他这才明白冷库里出事了，赶紧转身去了装货区，只见值班办公室门口的椅子上，老柳瘫坐着，头耷拉下来，双眼紧闭，嘴唇之间还有缝隙，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卫贝星惊呆了，头皮发麻，他突然发现老柳的耳朵里已经流出了血。
医生和护士们把老柳抬走了。
上夜班的同事拍了拍卫贝星的肩头，“快下班吧。”
他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电动车，不顾此时的风雨交加，一加速，就冲出去了。忽然，他耳边响起老柳的声音，“老卫，我不小心掉下来了。”
第二天，上班后的卫贝星默默地开动叉车。主管叫住他，递给他一张纸，“从老柳口袋里掏出来的。你给我说实话，昨天老柳喝没喝酒？”
“绝对没有，他是个老实人，他年轻时候当过铁道兵。不过——”
“不过什么？”主管追问道。
“自从不让他喝酒，他跟掉了个魂儿似的，很有情绪，很不高兴的样子。”
主管满脸疑云，转身走开了。
卫贝星打开那张纸，上面写着：
老卫，我一直不好当面说，请你再休班的时候，到永康路“西苳酒店”，找到我儿子，他就叫西苳。告诉他，先给他奶奶过寿，然后，再办他们的婚礼。拜托了，谢谢！
他重新把这张纸叠好，放进自己口袋里。他把叉车开进2号冷库，望了望那个3层货架，又看了看地面，有一小片湿湿的圆形，想必是流淌下的血，已经被人擦拭过了。风机“嗡嗡”巨响，猛然停下，库里面十分寂静。
卫贝星一时难以接受老柳离世的事实，神情有点恍惚。他还有许多话要跟老柳聊聊，其实老柳也有许多自己的故事没有说出来。自从认识相处就略显匆忙，这突然的绝尘而去造成的永诀更显得匆匆忙忙。一切都没有准备，没有预感，没有意料。
休班那天，卫贝星再次去了现代艺术馆。走进“大同大张”的展厅，足足呆了半天的时间。他仔细阅读关于大张的文字描述，领略他怪癖的灵魂空间，以及与现实世界的行为碰撞。孤独的思想探索，完全属于大自然原始风流的状态，导致他距离这个社会发展的方向越来越远，最终只能选择提前离开这个供养生命的场所，让他的思想与灵魂飞向那深邃的宇宙深处。
卫贝星在这种艺术圈里的意识活动，使他暂时忘却与老柳的情感纠结。但是在深度的认识大同大张的最后，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窒息。
出了展厅，他走向这层楼的尽头。窗外，是那条承载了数不尽运输船队的江河，缓缓的水流沉重而欢快。它是历史的生命，是自然的脉搏，是人类的路程，是每一个时代风云的见证。
这时，卫贝星感觉自己的眼睛亮了，心情也变得轻松了许多。他想起了西苳，该去他那里了。
公交车上，卫贝星没有翻看手机，他望着一路的风景，逐渐消退的台风和雨继续刷新着这个城市，也似乎使这个世界更加透亮。
“西苳酒店”门厅的两侧挂起两只红灯笼。卫贝星看到后，心情非常复杂，但也猜测到了其中必然的景象。他推开门，西苳一扭头，赶紧朝他招手，“快来。”
西苳把卫贝星领进后院那个小冷库，进去后，指着红木货架，“裂了，都张开了裂缝。”卫贝星这才注意到眼前货架的红木大都出现裂纹，很细，但很深。
“你的脚怎么了？刚才走路一瘸一拐的。”
“这不也是前天，”西苳指了指一把站立的不锈钢梯子，“我上三层货架上拿水果，不小心摔下来了，还好不是很高，就把脚崴了。”
卫贝星打了个冷战，“货架还能用，补一补看不出来。就是三层不要用了，太高不安全。”
西苳点点头。“我又建了一道走廊，从这冷库直通前厅。客人喝完酒，还可以来冷库选择上等水果，然后在走廊里小憩，喝饮料吃水果聊天。怎么样？”
“这设计不错，很有创新，还创收。”
“已经这么做了，客人很满意。”
“艺术特色浓厚，没有客人不喜欢，何况都是些老外。”
西苳剥开一个山竹，递给卫贝星，“我下个礼拜结婚，就在这酒店里。请你来捧个场吧。”
卫贝星的手抖动了一下，雪白的几瓣山竹掉在地上。
西苳笑笑，“本来是要回老家四川的，昨天我老妈打来电话，说我爸去韩国打工了。这老头子，自从60岁退了休，4、5年了总是神经兮兮的。老是要找地方打工，下苦力。其实他身体很弱，就泡了许多药酒，每天一杯，高兴的时候两杯。不然，8小时的工作时间会撑不下来。家里人谁都管不了他，也就不管他了。”
走廊小餐桌上有一瓶葡萄酒，卫贝星边听西苳说着，便打开了木塞，倒出一杯，使劲儿喝了一大口。
“我今天又去现代艺术馆了，泡了半天，与世隔绝了一般。”
“哈哈，那里是天真的纯粹艺术人才的空间，仿佛距离宇宙最近了。”
“唯一的好处，能够清洗一下脑海。”
“哎呦，今晚有场读书会，是关于托翁的著作以及思想轨迹的。”
“哪里？”
“就是我们初次相识的那个文化馆。”
“那就走吧。”
“等等，来，吃点饭。”
西苳有一辆“尼桑”。开车走之前，他按了一下门厅两侧的电灯开关，明亮的红灯笼在此时灰暗的天色里，传递着通往遥远的信息。
上车前，卫贝星把那张主管给他的老柳的纸条扔掉了。
“Hello”过来一对青年老外朝西苳打招呼。
西苳也挥挥手，“Good evening”
卫贝星落下车窗，路上的风，很湿润，很凉爽。一盒葡萄摔碎了，砸在地面上的声音很脆响，卫贝星惊讶的心骤然缩紧。他跳下叉车，发现外包装玻璃盒破裂粉碎，真空密封袋虽然鼓鼓的，但很有弹性。
“你知道为什么是玻璃盒包装吗？”冷库主管走过来，冲卫贝星喊道。
“容易被摔碎吧。”他回答。
主管怒视着他，“这葡萄的种子是从太空培育的，然后栽植在海拔4000米的青藏高原大棚里，每天有超长时间的强烈日光照射。来到我们冷库，就让你弄成这样子？”
“既然这么贵重，怎么就不好好摆放？你也看见了，我这刚刚挑起托盘，上面的这盒子就掉下来了。”
“开叉车运输货物前，你必须要先检查货物的码垛情况。”主管的语气非常坚定。
卫贝星不很服气，但也觉得有些道理，没有再解释什么。不过，他还是嘟噜一句“倒霉！”
旁边检验员拎起那个密封袋，朝主管眨巴一下眼睛，问：“打开？尝尝？”
主管挺神气的把嘴一撇，“早就烂了，喝水吧。”
卫贝星把当日的货物运到冷库，收拾叉车要充电的时候，主管走过来，“老卫，给你配个人，年龄比你大点，干起活来好说说话，明天到。”
“主管，我快五十的人了，在这冷库里实在呆不住，膝盖老是疼。”
“再坚持一下。我这不是已经照顾你了嘛，一三五进冷库，二四六库外卸车装车，你干活实在，换了别人，我才不管。”
“唉，好吧。”这时，卫贝星忽然想起明天还有一批水果没有准备，就说了句“乐天的货还没分拣。”
主管听见了，立即喊住他，“明天起，一律停止给乐天超市送货。他不是想搞萨德吗？就让他跟萨德玩去吧。”
卫贝星精神一振，脱口而出一句“好样的！”
忽遇一个人的演唱
乍起的音乐，好像点响的爆竹
他实在孤独，没有围观者
他实在尽情豪放，无视眼前空荡
谁的呼吸粉碎了目光
和路过的风
卫贝星坐在送水果的货车驾驶室里，驶过西藏南路那个大世界的时候，他发现一个老外在商场外的绿化带旁边大声地弹唱。听不出人家唱了什么，但很欢快的节奏又有周围这个城市深厚风情的渲染，此景极其富有诗意。
七月，从他身上散发出
两个故乡的空气
任凭歌喉缠绕着世间节拍
景致可以自豪
也容易陷入忧虑
正如这异国的他在大城市的街上
卫贝星的构思中闪现出这些诗句，使他急忙记录在手机备忘簿里。他不承认自己是个诗人，但会经常写诗，这成为他生活中的爱好，喜欢从各种经历中发现诗的存在。可是他写的诗大都成为自生自灭的野果。
当他随车回到冷库，已经快中午了。去更衣室换衣服，有人拍他的肩膀，“老卫。”他回转身，看到一个比自己年龄还大点的男人，嗤嗤发笑。
“老卫，你不认得我啦？我是老柳。以前在这冷库干过活，我认识你呢。”
卫贝星想不起来，但对方非常热情，自己只好认可，“哦哦，你好长时间不来了。”
老柳更加高兴，“我回老家了，好远啊，在四川，路也不好走，在那呆了快半年。还是大城市好，有地方赚钱，薪水高。我赶紧回来，前天才到家。我家离这不远，骑电动车来回20分钟。”
老柳个头不高，背有点弓，头顶的前半部秃了，后脑勺的头发浓黑疏密，圆脸且长得一副女相，笑起来的时候那凹陷的嘴唇像极了很大岁数的老太太。
“我下午上班。”说着，卫贝星就要走开。
“那我也下午上班，我跟着你呢，我来是给你当副手的，主管答应的。”
噢，原来是这个人，卫贝星心想着，不禁笑了笑。他从手提袋里掏出一个大橙子，递给老柳。
“谢谢老卫。这么大个橙子，哪个国家进口的？”老柳连续地笑出声。
卫贝星没有回答，感觉老柳的笑完全是应付，这个老家伙，在这大型物流冷库里干过，什么水果没见过，什么水果不懂。
回到宿舍，卫贝星削了一根山药两个苹果，切成片，又切了二两猪肉，就开始打火支锅熬油，先炒肉后放入山药，快熟的时候把苹果加进去。
这是卫贝星第一次炒这种掺了苹果的菜，不错，至少很吃得下去，特别的味道带来特别的心情，他非常满足，也非常得意。
下午一上班，卫贝星就发现在冷库里晃来晃去的老柳，没有招呼他。检查完叉车，他听见老柳在背后叫他，“来了，老卫。”
“走，我们整理3号库。”
“没问题，老卫，你让我干什么就干什么，我听你的。”老柳跟在卫贝星开的叉车后面，笑呵呵地搭讪。
“别，我上面还有班长，班长上面还有主管，主管上面还有经理呢，我们都要听他们的。”
“哈哈，知道，这个我明白。班长下面是你，你下面是我呀。”
卫贝星就乐了，心想这老头儿也不简单，说的是个理，因为主管跟他交代过，老柳是冷库招聘的临时工，有什么活儿尽管让他去干。
“老卫，我有组织性，也有纪律性，别看我是个临时工，我知道下级绝对服从上级，不像那些真把自己当成临时工干一天说一天的人。”
卫贝星回头看老柳，这才发现他低着头走路，口里滔滔不绝。
打开3号库门，连老柳都皱起眉，里面太乱了。
“你没有棉大衣吗？”卫贝星问老柳。
“我里面穿着小棉袄呢，比你们的棉大衣还暖和。”说着，他解开外衣纽扣，让卫贝星看。
是的，黑色的小棉袄，很贴身。
“好吧，整理这乱七八糟的库存，需要时间长，要是冷的受不了，我们就出去。”
“没事儿，老卫。我敢说，你身体不如我好。就这冷库，你什么时候说出去，就什么时候出去，我绝对不会首先要求。”
卫贝星冷笑一下，心想，先干起来再说，半小时以后出去喝水。
水果自然散发出淡淡的馨香，弥漫在这封闭的冷气里。卫贝星开着叉车，把水果托盘搬来搬去，搬上搬下。老柳就得下力气搬这搬那，把相同的水果堆放一起。随着时间的流逝，卫贝星的身上越来越寒冷，老柳却浑身热乎。
一下子干了1个多小时，卫贝星招呼老柳出去休息。老柳赶忙去开库门，出来了，俩人都松了口气。
“你是又累又冷，我是有点累。”老柳把衣服扣子解开了。
“走，喝水。过会儿，该吃晚饭了。” 卫贝星右脚一使劲 ，把叉车开走了。
从食堂吃饭，是卫贝星比较释放精力的时候，他不再去想冷库的工作，即使刚刚在冷库发生的事情，需要下一步的解决办法，因为到点吃饭，他就绝不考虑了。掏出手机看新闻，是每次吃饭时间必须的状态。
民众抵制乐天在华企业运营的行动进一步升级。然而韩国军方安装萨德系统的行为也在进行，根本没有因为中俄及其国内高尔夫场地周边百姓的反对而停止。一正一反的情景同时都非常活跃，好像一场拔河互相较劲。
结果最终会怎么样，卫贝星试探性的往深处想了想，乐天在华利益受损肯定跑不了的，但是能否阻止萨德安装和使用，目前还是迷雾重重。之所以猜测不透，卫贝星感到自身的处境与真相简直隔了十万八千里，他不禁心里发笑。
身旁的同事，有的在谈论水果的市场需求，议论价格走势，都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有的迷恋打游戏，喜形于色，不停地大呼小叫。
卫贝星既不关心什么市场，更是对玩游戏深恶痛绝。他走出食堂，来到充满黄昏色彩的院子里，享受一下惬意的风吹和一丝诗意的心情。
明天，是休班的日子。卫贝星打开手机里的城市艺术地图，找到一处展览馆及其正在进行活动的信息，其中的简介吸引了他。
他想起在一个读诗会上认识的西苳，都过去一个多月的事了。西苳好像很喜欢卫贝星，曾邀请去他开的酒店。
花园港路周围基本上还是很开阔的，一些建筑非常精巧别致。走进当代艺术馆，一辆真实的火车头陈列在大厅入口对面，犹如一只被制成标本的庞大野兽。
卫贝星一步一步地走，小心翼翼的不出一点声音，如同这个寂静的环境，所有人都屛住了呼吸。这里面既飘浮着一种自觉的修养，又充满着来者对艺术的尊敬。这气氛相当浓厚，让人虽然远离了外界的喧哗，但在这里却陷入灵魂与精神绝对统治生命的氛围。
越往里走，卫贝星越感到内心泛起诗意的孤独。然而，这种孤独并不郁闷，也不枯燥。相反，却是这所属世界的人离开一切物欲追求的脱身自由所带来的无限追梦。
直到午后闭馆的广播响起，卫贝星才从那种孤独的境界中醒来。无限的感觉荡然消逝，有限的空间逐渐融化，无可奈何地流向艺术之外的世界。
卫贝星回到下午的大街上，在一个与树为伍的站牌下，他等候去往永康路的公交车。
从微信上搜索时事新闻，是坐公交车打发时光的最好方式，也是提高阅读能力的最好时间。相当揪心的消息又是美国军舰擅自闯入南海，然后中国人民海军进行识别和驱逐。总是这样，人家来了就赶，赶了人家还来，还来还是还赶。接着还有一个新闻，台风登陆。
卫贝星忽然想起前一天写的那首诗，想起那个老外在商场外弹唱的场面。他从手机里找出未写完的诗歌，读着又写出最后四行。
商场的电梯和琴声在转动
烧烤这样周末的下午
云层带来航母鹰叫
尼伯特也开始登陆石狮
取个名字吧，就叫《老外在大城市的商场门口弹唱》。
车到永康路站牌，卫贝星下来，很快就找到了西苳的酒店。
“嘿，你来得正好。我搞了一个小冷库，里面收藏的都是进口水果。”
西苳把卫贝星带到后院，在一间小屋前打开封闭严密的防盗门。一股冷气袭身，还挟带着水果馨香。
三层的的货架很精美，红漆锃亮，像极了富有文化底蕴的博古架。果然，琳琅满目的水果种类繁多，摆放整齐。
卫贝星不住地点头，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
西苳的手指敲敲货架，“这可是红木做的。”
“厉害。小房间，大手笔。从这里面看不出商品经济的任何一点迹象。”卫贝星走到一个窗口，此时有外面的阳光渗进来。“就缺一件东西，让屋里雅趣盎然。”
“什么？”
“文房四宝。”
“好。就知道你能带来我最需要的。”
“你还当真了，这只不过是我的感觉。”
“正合我意，只是我想了许多天就是解不开，也觉得缺少什么，弄得我整天不安分。”
卫贝星呵呵一笑。
西苳三十来岁，个头矮，身材瘦小，看起来只有二十五、六岁。大学毕业那年忽然迷恋上了酒，喜欢闻一闻酒香，尝一尝酒味，却不爱饮酒。如果遇到非喝不可的场面，每次都不会超过二两，否则头晕呕吐，会搞得他天翻地覆。
永康路的两边有一些外国人的住宅，所以这条路上经常看到外国人来来往往的身影。在这条路上开酒店，自然是冲着这些外国人的餐饮需求。这不，此时西苳的酒店已经有一些外国人进来了。
吧台里的女孩，是西苳的女朋友，能说一口流利的欧洲各国的语言，不管来酒店的是哪个国家的人，她都能热情招呼，笑容可掬的令客人们满意点赞。
西苳把卫贝星安排到一个角落的小餐桌，并亲自端上酒菜。“你知道我不能喝酒。我很喜欢你的诗歌，取自现实生活中的意境以及弹性的空间，随情感的流动而充满生命的气色。”
“四川，被称为‘诗国’。你作为四川人，诗写得好，诗评也相当有水平，真实的还原与再现作者的思想境界，不过度不虚夸甚至不歪曲，少言而精准，是很值得称赞的。”
“唉，我也是有感而发，不值一提。”
“上午，去了当代艺术馆，里面所陈列的主题及其内容的表现，几乎让我重新更换了血液似的。”
“窒息了吧。”
“没有。而且，还沉湎其中。”
“我去过了。像我这样的年轻人特多，你这么大岁数的没几个。想不到你还有兴趣。”
“第一次嘛，猎奇。”
“那里面都是充满个人主义的纯粹精神的东西，与世隔绝的生命不是在我们身边，更像是在外星球上，或者某个单纯灵魂的住处。”
“对，是这样。”
“就说眼前所发生的，萨德事件与我们的乐天生活，美舰时常闯入南海滋事等等，都可以特有的艺术形式来展现。”
“要避开政治。”
“可以的。反正是真实的事件，可以天真一点的描绘，也是有趣的。”西苳笑笑。
卫贝星点点头，“台风快来了。”
“尼伯特。那是自然界的事。”
酒店里开始酝酿出音乐的气氛，又进来一些国外的男女青年，他们谈笑风生，声音低调。西苳的女友招呼着，不停地打开各种酒瓶。
西苳去忙活了，卫贝星独自一人喝酒，差不多饱了，还是不见西苳。窗外，已经出现晚霞与黄昏的天色。
上午10点多，卫贝星才睡醒。他起来把两个橙子、两根香蕉的皮剥掉，放进一个锅里的笼屉蒸。熟了之后，打成汁再掺进牛奶。
卫贝星边喝着这样的饮料，边望着远处一列高铁疾驶而过。
下午上班，一眼就发现老柳在叉车旁边转悠，卫贝星见此情景，深深吸了口气。
“老卫，你昨天没来，害得我好想你。”
卫贝星“哦”一声，心想，这老柳，至于跟我套近乎吗？
老柳也不管卫贝星没有搭理他的表情，只顾自己“嘿嘿”地说道，“你来了就好，我们有好多话聊聊，又不耽误干活。”
卫贝星没有把叉车油门踩到底，老柳紧跟着他，就在叉车旁边，卫贝星稍稍把叉车开快一点，老柳便小跑起来。
今天需要把次日凌晨送往超市的水果，从冷库准备出来。老柳走在叉车前面，按照卫贝星的吩咐把各种各样的水果成箱的搬到叉车托盘上。
“老卫，我有的是劲儿，什么活儿，都不在话下。”
老柳这样说，卫贝星倒不忍心了，需要搬箱子多的时候，他就从叉车上下来，和老柳一起干。
“老卫，你这人太好了，我早就看出来了。你很正直，很看得起我啊。”
这冷库里的风机噪音很大，老柳总是不住地说话，说的时候就喊。
“小心！那是玻璃盒。”卫贝星赶紧跑到老柳跟前。不料，老柳很镇定，一点也不吃惊地抱起那玻璃盒，稳妥地放到托盘上。
“你放心，这库里的东西，我都知道要小心。别说这玻璃盒，纸箱子我都很小心。你也看见了呀。”
卫贝星愣了愣，连忙说“是是。”
老柳“噗”一声，就乐了。“我年轻时候，当了一名铁道兵，就来到这大城市修建铁路。后来，我也当过保管。我会干，我知道怎么干好。老卫，我能给你干好。”
卫贝星喊道：“没问题。”
“我就是年纪大了，只能干点力气活儿。”
“你也算是大城市的人，有40多年了吧。”
“当然，我在这里有好几套房子哩。”
“那你还怎么来干这种活儿？”
“这你就不懂了，人总要运动，不能清闲，不能懒惰。人老了，更不能混日子。”
卫贝星听着，对老柳总算了解到一点情况，但他还是不太懂，像老柳这样的人生经历，过去一定是国家正式职工，或者是干部，退休了，待遇应该不菲，何况有好几套房子。说心里话，就冲这好几套房子，卫贝星真得很羡慕老柳。
晚餐时候到了，老柳跑到卫贝星跟前，说：“老卫，我回家吃饭，要喝点酒。可能要晚点过来，不会晚太久。麻烦你先干着活儿，谢谢你。”
“没事，晚点来可以。但是不能喝太多酒，不能因为酒误事。还有，不能来得太晚，我这里没事，万一让领导发现了……”
“明白明白，老卫，你太好了。我快去快来。”
关于台风的消息，新闻里每天每时都在报告，“尼伯特”马上就要登陆了。从它北上的路线看，这大城市，竟然是必经之地。
在食堂吃着饭，卫贝星听见旁边业务部的几个人谈论乐天在华倒闭的情景，已是更加严重了。从他们的语气里，卫贝星感到这几个人关心的是个人的营销状况。他们并不为乐天因为萨德导致的惨状而兴高采烈，也不关心萨德给自己国家将造成的威胁而愤激。
晚餐时间一个小时，老柳没有迟到，还提前了5分钟。卫贝星遇见他，很吃惊。老柳的两颊红扑扑的，微笑中略喘着粗气，“老卫，我就知道你那奇怪的样子。我是老实人，不能犯错误，也不能让你犯错误。我说要来晚几分钟，那是开玩笑。上班有纪律，我们都要遵守。走，去干活儿。”
老柳明显的话多，让卫贝星有一点儿担心。往冷库走去，老柳步子迈得快，卫贝星干脆把叉车开得慢下来，跟在老柳身后。
到货比较多，卫贝星要及时入库。叉车的速度很快，但是不间断的干完所有货量，足有两个钟头。有一些托盘上的货物不多的，卫贝星让老柳用手动叉车搬运。就这样来来回回的通道上，老柳遇到卫贝星一次，就跟他打一次招呼，在这两个钟头里，也不知道他打了几次招呼，没有数。为什么数？有用吗？卫贝星心里发笑，他最关心的不是老柳打多少次招呼，而是老柳没有醉意。
休息的时候，老柳问卫贝星，“我还行吧？这点活儿没有问题，我就喜欢这样，来了就要干活儿，不能偷懒，我可是老实人。”
卫贝星一个劲儿地点头称是，他看见老柳头上冒汗了。
“老卫，你要不要喝酒？我的酒好哩，自己泡的药酒，20多种药材，喝了身上有劲儿。你看你，脸色发黄，这样可不行。明天吧，我请你喝酒，哈哈。”
“你歇会儿吧。我去卸车，没你什么事了。”
“那怎么行？我不能偷懒，我是老实人，老实人就要办老实事。你去吧，我去整理冷库，顺便打扫卫生。”
卫贝星没有劝他，他都这样表白自己了，劝也没用。
凌晨12点下班。卫贝星去找老柳，告诉他该走了。找到他的时候，他还在冷库里整理货物。
老柳发现站在自己跟前的卫贝星，“嘿嘿”笑着，“谢谢你，我要到3点下班，还有3个钟头，跟主管说了，他同意的。谢谢你来叫我，你走吧。记得明天，我请你喝酒。呵呵。”
亮着路灯的街道上，卫贝星在一家还营业的水果店买了一个菠萝。宿舍里还有他白天在冷库买的百香果和香瓜，他要把这三样水果做成果酱。很简单，他先削去皮，然后切成小块，放到锅里蒸。此时，洗个澡，出来换好衣服，他就把火灭了。上床睡觉前，他照样打开手机，查阅新闻和感兴趣的微信公众号。
第二天上午起床，锅里蒸熟的水果已经凉透。卫贝星把它们倒入搅拌器里，又加进蜂蜜。不到两分钟，果酱做成了，味道不错，涂抹在馒头上，就是卫贝星的早餐了。
这时，手机响了。卫贝星一看，是西苳打来的。他要新西兰的猕猴桃，金果、绿果都要，还有青岛的蓝莓。卫贝星说马上跟业务部联系，让他们专人派车送去。西苳一听，“OK”了一句，就把手机挂了。
卫贝星一怔，还没说价钱和付款的事，这个西苳，一定是酒店生意火了。
如果不是下午有个会，卫贝星会坐送水果的车子去西苳的酒店看看。主管召开班长及重点岗位员工会议，重申配货准确的规定，出错率要降为零，给公司带来损失不仅要补偿还要罚款。还有任何人员进出冷库必须关闭库门，不能有谁把库门打开不管，造成冷气外流，从而耗费风机运转的用电量。最后，主管强调，今后不管业务部的任何人配货说是给乐天的，一律不准，乐天在中国的业务正在消失，我们必须积极抵制乐天在华经营的活动，赚我们的钱，危害我们的安全，可恶。
从会议室出来，卫贝星就碰见了老柳。他扛着一把扫帚，脸上一副得意的样子。
“我把酒带来了，时间一到，我们就去。出大门左拐50米，‘川味食府’那个小店，菜都定好了。去了就吃，吃完了上班，不误点。”
这出乎卫贝星的意料，饭局定得很完美，无法推辞，似乎连客套话都让人说不出来。可是，老柳为什么要请自己？卫贝星心里纳闷，他应该请主管和班长才是。
就他们两个人，却搞了一桌子菜。老柳的眼睛放光，脸上仍有一丝不自然的神态，隐藏在他似乎憨憨的笑容里。
“菜，太多了。”
老柳从怀里掏出一只矿泉水瓶，里面的液体呈现着橘红色。他拧开盖子，给卫贝星和自己各倒一杯。“本来是我们四个人，主管和班长有事不来。我理解，他们不好意思。”
“我也不好意思。”
“你不是领导，不能不好意思。今天如果你再不来，我这怎么办？老卫，你今天帮了我大忙啦。喝一口。”
“味道不错，很柔和，中药浓郁，但不呛口。”
“老卫，这酒是我老家的人自酿的粮食酒，再加上20多种中药，就这味道，对身体是大补。可惜，他们俩没口福。”
半个小时之后，两杯酒喝下去了。卫贝星有点上瘾，想再来点还没表达意思，老柳抢先说道，“这酒，一个人最多喝两杯，不能再多一点，多了，身体会出毛病。”
卫贝星只好转变态度，“多了，已经喝多了，我还要开叉车呢。”
老柳脸颊微红，“老卫，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儿子下个月结婚。”
卫贝星心里“咯噔”一下，这老家伙告诉自己这个干嘛？
“我干到这个月底，就得请假回四川，在老家置办酒席，要杀猪宰羊，场面很大的。”
“你儿子什么工作？”
“哪里有工作。好像在这大城市一条街上开了一家酒店，那地方外国人非常多，赚他们的钱，都是大把大把的，很容易。”
卫贝星一怔，“你儿子叫什么名字？”
“柳西苳。这小子，一年也跟我见不上几回面。还好，三十多岁了，终于找上女人了。”
“他知道你在这里干活儿？”
“他哪里知道，他才不问我干啥活儿呢。”
卫贝星心想，难道那个“西苳”是老柳的儿子？自己跟西苳也不是太熟悉，甚至都不知道他姓什么。
过了一个星期。主管在冷库找到卫贝星，问他，老柳是不是晚饭后喝酒上班？卫贝星说是，但不多，就一杯，不耽误工作，没事。
“他给你当助手，你就袒护他。喝酒上岗，万一出事咋办？告诉他，明天开始，不准他晚饭喝酒，真要是喝了酒，就不要上班了。”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了。登陆后的“尼伯特”已经沿着海岸北上。
卫贝星装完最后一辆货车，就快下班了。老柳打扫周边的卫生，许多杂物被大风吹跑。因为黑夜，照明灯照射的范围有限，即使老柳四处追赶，也无济于事。
“算了吧，老柳。明天，让上白班的人打扫吧。”卫贝星喊道。
老柳气喘吁吁，“唉！你终于发话了，你不说停，我怎么能不干呢，我得听你命令。”
“下雨啦。”有人大声囔着。
果然，雨点就下来了，噼里啪啦的。
外面的人都跑起来，老柳跑得慢，进到冷库里，卫贝星发现他稀疏的头发上，已经被打湿了，雨水流下额头。
“带雨披了吗？你要下班了。”老柳问道。
“没有。不过，我搭车走。”卫贝星望着他，“老柳，还加班？”
“当然啦，我还要干到3点，我有雨披，天天带着。”
“你这把年纪了，来这大城市40多年，房子好几套，儿子也不错，何苦呢？就算是你不愿闲待着，出来找个活儿，一天8小时也就行了。再加班到3点，就是一天12小时，何况干到下半夜。”卫贝星说得很认真。
老柳边听边笑，“我跟主管要求的，一天12个小时，工资高呀。我身体棒，吃得消。”
“长期下去，是不行的。毕竟60多岁的年龄了。”
“就干到这个月底，儿子结婚了，我就能轻松了。”
“行。还有个事，主管让我告诉你，晚饭不能喝酒，一杯都不行，他怕你出事。”
“这……这怎么行？我就喝一杯，没事的，你知道。”老柳脸色大变，很诧异，很着急，很惊慌的样子。
此时，卫贝星觉得老柳有点可怜，但酒后不能上岗，是任何一家公司铁打的规定，无论谁，都得服从。何况老柳不过就是一个临时工。
“就一杯酒，不喝也没得什么。”卫贝星嘱咐他，“这几天先别喝了，以后再说。”
老柳一直愣在那里，似乎深度的思考着。
卫贝星搭车回去的路上，才想起明天休班。去哪里？他思忖着。台风已近，雨也越下越大。
“有个好消息告诉你，我儿子下个月要结婚了。”老柳的话忽然响在卫贝星的耳边，“他今年三十岁，终于找到女人了。”
第二天，台风和雨愈加紧密。起床后，卫贝星熬了一小锅玉米粥，边喝着，又啃起一个苹果。出门，风雨猛烈地扑过来，他撑起的伞立刻被折弯了。犹豫了片刻，他还是冲了出去。
走到公交站，卫贝星的裤子和鞋已经湿透。而这站台上，只有一面广告墙，无法遮风挡雨，站在那里，任凭风雨无情地抽打着他的身体。
公交车终于来了。虽然这样的天气，车上的乘客并不少，卫贝星发现唯有自己很狼狈。又转乘了3个车次的公交，他才在永康路公交站下车。
来到西苳的酒店，已经是午后1点多钟。一首《卡萨布兰卡》的歌曲弥漫在烛光般的明灯下，仍有十几位外国青年男女边低声谈笑，边举杯畅饮。卫贝星把雨伞放在门边塑料筐里，不动声色地走到上次吃饭的角落餐桌，坐下，望着吧台里的那个女该。同时，他还感受着从裤腿流淌下雨水的节奏。
“还没吃饭吧？”女孩走过来，“他不在，去杭州找货源了。”
说着，她把端来的酒杯放在卫贝星面前，给他倒上酒，“有急事吗？干嘛不打电话？”
卫贝星抹了一把头发，“没事，路过这里。”他想笑一下，却觉得脸色很僵硬。
女孩长得很文静，说话沉稳，好像有过一段人生磨炼的经历。
卫贝星真想问她一句，“下个月结婚吗？”但嘴巴犹如打着寒战，难以启齿。他随即拿起酒杯，喝下一口。
“别急，我去拿些菜来。”女孩转身离去。
这个下午，卫贝星喝酒抒情。在一首首外国歌曲的陪伴下，他把自己的灵魂游荡开来，借着酒劲儿，开始设想漫游世界的计划。
快要黄昏的时候，卫贝星才感到要回去了。他跟女孩挥挥手，拿起伞，就出门了。
台风和雨，依然猛烈着。
“怎么回事？你昨天没来，老柳像丢了魂儿似的，无精打采，活儿都不会干了。”上班后，主管叫住卫贝星，“你今天好好说他一通。”
“行，可能少了一个伴儿，寂寞啦。”卫贝星开动叉车，忽然发现老柳从冷库的另一头远远地往这边瞅。
“你来了。”老柳朝着卫贝星迎上去。
卫贝星吃了一惊，听见老柳说的话，果然有一点儿无力。
“怎么了，老柳，是不是累了？这么多天里，你还没休息过呢。”
“我干嘛休息，我身体好得很。”老柳有些着急的样子，“没事呀，我年轻时候干铁道兵，天天工作，全是体力活儿，哪有休息？”
老柳一笑，脸上掠过一丝天真的表情。“现在这活儿，轻松多了。我是老实人，老实人干实事。嘿嘿，老卫，你明白吧？”
卫贝星笑着点点头。
“你笑，你笑什么，我说的是实话，都是真的。”老柳着急了，“你不要笑话我。”
卫贝星没想到老柳认真了，急忙绷住脸，连声说“是是。”
老柳倒笑起来，脸上像开了一朵花。“老卫，你也是实在人，实在人都会说实话，跟你在一起，我最感到快活了。”
他们进了冷库，寒气扑面而来。老柳刚才的话，卫贝星没有放在心上，他让老柳往叉车托盘上搬水果箱子。然后，他把水果运出去，到备货区装车。返回冷库的时候，他没有看到老柳，只好自己下车打开库门，进去后，他再下车把库门关上。从三层货架上叉下两盘货，卫贝星感到身边有什么，扭头发现是老柳，他着实吓了一跳。
“你在里面？”
“我等你呢，我不能离岗啊。你说是吧，我是个老实人。”老柳挺严肃的脸色。“我看见你叉上面的货，就没有说话，怕分散你精力。”
“没安排你干活儿，你就出去等我，在这里面多冷。”
“老卫，你也是好人，谢谢你关心我。”
奇怪，老柳没有了以前的微笑，甚至那快活的神情也荡然无存。由于货物的出库量很大，老柳那呆板的表情在卫贝星脑海里只是一闪而过，他顾不上多想，生怕出现工作上的失误。
该吃晚饭了。老柳来到更衣室，凑在卫贝星身边，“老卫，你这人太好了，我忘不了你啊。”
这话说得让卫贝星心里很不自在，“有事？”
“老卫，我知道你对我太好了，谢谢你啊。”
“唉，你就说有什么事吧。”
“那我说了，就是问问你，下午一上班，主管说我什么？”
卫贝星真没料到老柳问这事，而且就肯定主管在说他，简直神奇，这让卫贝星思考该不该说实话的机会都没有，此时，老柳直直地瞪眼望着他。
“主管说你累了，他看你干活儿没有以前有劲儿，让我帮帮你。”卫贝星没有犹豫，及时把该说的话，讲述出来。
老柳一直盯着他。卫贝星说完了瞧着他，他才慢慢地点点头。“谢谢你。主管是个好人，我会好好干的。”
“快去吃饭吧。记着别喝酒。”
“哦。”老柳刹那间一愣，一丝忧伤涌上脸庞，又瞬间改变了，“那是那是，这是纪律，是规定，我会遵守的，我是个老实人。”
外面的风雨仍然持续着，只是忽然大些，忽然小些。
卫贝星边吃着饭，便思忖着以后，如果不在这冷库工作，该去哪里。独自一人在这大城市打工，夫妻两地分居，也不是个办法。这时，他的两腿又隐隐作疼。
不知哪位同事打开手机里的歌曲，一首《下雨的时候》弥漫在食堂的氛围里，又顺着许多人的目光，飘出窗外。
风，还是未来的样子
也是古代的你
跑起来的欢快是温柔
也是暴力
你从遥远的时光一路含情
把雨水怀抱于一身
你曾经轻轻的
你后来沉重
那个无影无踪的天空
被乌云遮掩
一道电闪的爱
一声雷鸣的恨
瞬间流下
数不清的江河
卫贝星走出食堂，风雨的浇灌，让他创作出这首诗。
老柳按时回来了，不知道什么事，让他非常的高兴。“老卫，我没喝酒。我是听命令的老实人。年轻时候，我可是铁道兵哩。”
卫贝星瞧他一眼，还真不敢相信老柳真得没喝酒。管他呢，就是真喝了也没事，一杯酒在他身上不起作用。不过，凭他刚才唠叨的话，倒像喝醉了。
老柳走起路来，摇晃着身子，似乎比起以前厉害了一些。这个发现，使卫贝星格外警觉起来。
“没事吧，老柳？”
老柳把耷拉着的头抬起来，冲卫贝星笑，“再干一个礼拜，我就要回家了，下个月我儿子结婚，我还有老妈要过寿。我很忙啊。”
“你妈妈？哦，90多岁了吧？”
“92岁，身子很棒。她也喝点酒，就是我们一起喝的那酒。20多种中药泡的，珍贵的呢。我老家还有十几坛子，都埋在院子里，嘿嘿。”
“老柳，你去收货区把托盘和废纸箱子都整理一下，腾出空间来，越大越好。今晚有大量的水果到货。”卫贝星故意让老柳去常温区干活，让他去冷库，总觉得不太放心。
老柳不知道卫贝星的用意，拉起一辆手动叉车就去了。卫贝星大声喊他，“老柳，渴了就多喝些水。”
老柳站住了，转回身，望着卫贝星，没有了笑容的表情，“谢谢你，老卫。”
卫贝星感觉老柳增添了许些心事，特别是不让他喝酒以来，他确实变得不那么活泼起来。他开着叉车进了冷库，要整理库存，腾出更多的空闲货架。
这晚上快10点钟的时候，主管给卫贝星打来电话，让他跟随去市区送水果的车，到达目的地之后，开当地的叉车搬运水果。完了，再跟车回来。
“24点下班，我可是回不来。”卫贝星说。
“肯定回不来。”主管打了个哈欠，“给你算加班的。不过要小心，注意安全。”
“行，放心。”
卫贝星去收货区找老柳，没有看见他，心想算了，反正还回来，凌晨3点钟之前应该能回来，那时再跟他说说话。
台风和雨，明显弱了一点。路上的车辆仍然忙碌。大城市之夜的明灯很耀眼，天空很亮丽。
冷库里，老柳抱着一杯热水，在卫贝星开的叉车旁站了一会儿，就被别人叫去干活儿了。老柳掏出手机，时间已过了24点。他皱了一下眉头。
来上夜班的人接过班来。这时，老柳要听他们安排工作。首先就是要把即将装车的货物打包缠膜，这个工作量很大，又是在装货区，半个多小时下来，老柳的额头冒出汗了。
又过去1个钟头，老柳快做完了这项工作。夜班开叉车的人过来叫老柳，让他去2号冷库帮忙。原来开叉车的人要出库两箱苹果，都在3层货架上，他让老柳站在前叉托盘上，然后提升，到达3层货架的位置。
老柳在这个高度上，双手抱起一个苹果箱放在脚下，起来准备抱第二个苹果箱的时候，他的身子忽然晃动，一头栽了下来。
卫贝星到达市区那个水果市场后，发现需要搬运的货箱上，印着一串葡萄的彩色图案，还有一行字：来自太空的种子。他忽然明白主管让他来加班搬运这批水果的意思，需要小心再小心，毕竟，他已经有过此类经验了。
不到1个小时就结束了，卫贝星再随车回来。这时，他接了西苳打来的手机电话。
“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了。你那里有没有一种很珍贵的葡萄？是从太空培育出的种子栽植的。”
“有啊。是啊。你那里应该有这种水果。”
“好，我要50斤，明天送过来吧。”
卫贝星答应着，还想跟他说几句话，西苳却关了手机。
回到冷库，卫贝星直奔更衣室。他发觉装货区那里很安静，似乎有些异常，但没有在意。他换好衣服出门的时候，就听见救护车的鸣笛声由远而近地驶来，猛地停在他的面前。
他这才明白冷库里出事了，赶紧转身去了装货区，只见值班办公室门口的椅子上，老柳瘫坐着，头耷拉下来，双眼紧闭，嘴唇之间还有缝隙，好像有什么话要说。
卫贝星惊呆了，头皮发麻，他突然发现老柳的耳朵里已经流出了血。
医生和护士们把老柳抬走了。
上夜班的同事拍了拍卫贝星的肩头，“快下班吧。”
他从车棚里推出自己的电动车，不顾此时的风雨交加，一加速，就冲出去了。忽然，他耳边响起老柳的声音，“老卫，我不小心掉下来了。”
第二天，上班后的卫贝星默默地开动叉车。主管叫住他，递给他一张纸，“从老柳口袋里掏出来的。你给我说实话，昨天老柳喝没喝酒？”
“绝对没有，他是个老实人，他年轻时候当过铁道兵。不过——”
“不过什么？”主管追问道。
“自从不让他喝酒，他跟掉了个魂儿似的，很有情绪，很不高兴的样子。”
主管满脸疑云，转身走开了。
卫贝星打开那张纸，上面写着：
老卫，我一直不好当面说，请你再休班的时候，到永康路“西苳酒店”，找到我儿子，他就叫西苳。告诉他，先给他奶奶过寿，然后，再办他们的婚礼。拜托了，谢谢！
他重新把这张纸叠好，放进自己口袋里。他把叉车开进2号冷库，望了望那个3层货架，又看了看地面，有一小片湿湿的圆形，想必是流淌下的血，已经被人擦拭过了。风机“嗡嗡”巨响，猛然停下，库里面十分寂静。
卫贝星一时难以接受老柳离世的事实，神情有点恍惚。他还有许多话要跟老柳聊聊，其实老柳也有许多自己的故事没有说出来。自从认识相处就略显匆忙，这突然的绝尘而去造成的永诀更显得匆匆忙忙。一切都没有准备，没有预感，没有意料。
休班那天，卫贝星再次去了现代艺术馆。走进“大同大张”的展厅，足足呆了半天的时间。他仔细阅读关于大张的文字描述，领略他怪癖的灵魂空间，以及与现实世界的行为碰撞。孤独的思想探索，完全属于大自然原始风流的状态，导致他距离这个社会发展的方向越来越远，最终只能选择提前离开这个供养生命的场所，让他的思想与灵魂飞向那深邃的宇宙深处。
卫贝星在这种艺术圈里的意识活动，使他暂时忘却与老柳的情感纠结。但是在深度的认识大同大张的最后，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窒息。
出了展厅，他走向这层楼的尽头。窗外，是那条承载了数不尽运输船队的江河，缓缓的水流沉重而欢快。它是历史的生命，是自然的脉搏，是人类的路程，是每一个时代风云的见证。
这时，卫贝星感觉自己的眼睛亮了，心情也变得轻松了许多。他想起了西苳，该去他那里了。
公交车上，卫贝星没有翻看手机，他望着一路的风景，逐渐消退的台风和雨继续刷新着这个城市，也似乎使这个世界更加透亮。
“西苳酒店”门厅的两侧挂起两只红灯笼。卫贝星看到后，心情非常复杂，但也猜测到了其中必然的景象。他推开门，西苳一扭头，赶紧朝他招手，“快来。”
西苳把卫贝星领进后院那个小冷库，进去后，指着红木货架，“裂了，都张开了裂缝。”卫贝星这才注意到眼前货架的红木大都出现裂纹，很细，但很深。
“你的脚怎么了？刚才走路一瘸一拐的。”
“这不也是前天，”西苳指了指一把站立的不锈钢梯子，“我上三层货架上拿水果，不小心摔下来了，还好不是很高，就把脚崴了。”
卫贝星打了个冷战，“货架还能用，补一补看不出来。就是三层不要用了，太高不安全。”
西苳点点头。“我又建了一道走廊，从这冷库直通前厅。客人喝完酒，还可以来冷库选择上等水果，然后在走廊里小憩，喝饮料吃水果聊天。怎么样？”
“这设计不错，很有创新，还创收。”
“已经这么做了，客人很满意。”
“艺术特色浓厚，没有客人不喜欢，何况都是些老外。”
西苳剥开一个山竹，递给卫贝星，“我下个礼拜结婚，就在这酒店里。请你来捧个场吧。”
卫贝星的手抖动了一下，雪白的几瓣山竹掉在地上。
西苳笑笑，“本来是要回老家四川的，昨天我老妈打来电话，说我爸去韩国打工了。这老头子，自从60岁退了休，4、5年了总是神经兮兮的。老是要找地方打工，下苦力。其实他身体很弱，就泡了许多药酒，每天一杯，高兴的时候两杯。不然，8小时的工作时间会撑不下来。家里人谁都管不了他，也就不管他了。”
走廊小餐桌上有一瓶葡萄酒，卫贝星边听西苳说着，便打开了木塞，倒出一杯，使劲儿喝了一大口。
“我今天又去现代艺术馆了，泡了半天，与世隔绝了一般。”
“哈哈，那里是天真的纯粹艺术人才的空间，仿佛距离宇宙最近了。”
“唯一的好处，能够清洗一下脑海。”
“哎呦，今晚有场读书会，是关于托翁的著作以及思想轨迹的。”
“哪里？”
“就是我们初次相识的那个文化馆。”
“那就走吧。”
“等等，来，吃点饭。”
西苳有一辆“尼桑”。开车走之前，他按了一下门厅两侧的电灯开关，明亮的红灯笼在此时灰暗的天色里，传递着通往遥远的信息。
上车前，卫贝星把那张主管给他的老柳的纸条扔掉了。
“Hello”过来一对青年老外朝西苳打招呼。
西苳也挥挥手，“Good evening”
卫贝星落下车窗，路上的风，很湿润，很凉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