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的第一缕风闯进沂蒙山坳,最先传出冰层破裂的声响,那些宽窄不一长短各异的小河,那些九曲十八弯围绕着村庄沉睡的小河。冰层晶莹纯白,封存流水一整个冬天,在春分这天纷纷碎裂,定格多日的溪水再次流淌,欢快着向南奔去,破碎的冰块随波而下,送出一封寄往南方的书信。
沂蒙山下有无数条河,每条河都哺育过一个村庄,她们没有名字,或从一个泉眼出发,或在看不见的地方终止,像世上许多无名的人,匆匆走过。每个人的生命里都应该有这样一条小河,她不争不抢,不急不慢。柳树在岸边垂下纤细柔弱的发丝,春风起时,轻轻撩拨水里的枯草,那些涟漪一层一层荡开,像人类行走过的年轮。
残荷在水中浸泡了整个冬季,开春时等来了苏醒的鱼虾,却没等到洗衣服的妇女,那些光滑平整的石块,女人们曾经在上面揉搓了一件又一件衣裳,有十年了吧,自从人们习惯洗衣机,就将这些石块,连带着小河与水里的沉沙,渐渐遗忘。
春天抵达山谷时,石缝间挤满旧历的训诫,蒲公英举起去年的伞,等候一阵足够锋利的风,那风从遥远的山巅走来,从杨树的枝丫穿过。于是候鸟北上,天空留下它们的歌声,与孩童放飞的风筝交织成曲谱,几声鸣叫过后,草籽发芽破开泥土,抖落大地上最后几块冻疮。
将人类从冬休中唤醒的必然是植物,是河岸的野草,是田垄上的荠菜、灰灰菜、猪毛菜、茵陈、苦菜、蒲公英、泥胡菜……大地褪去褐色的棉裤,换上一身翠绿春装,一眼望去,满坡满谷的野菜在起舞。节气的呼唤,有独属于农民的频率,旁人听不懂,孩子是最欢喜的,她们收起风筝,相约结伴,挎着竹篮再次朝旷野奔去。
吃了几个月的萝卜白菜,终于可以换换口味。在寿光的蔬菜大棚形成规模以前,北方农村的冬天很少有新鲜蔬菜,秋季里囤积的萝卜和大白菜是漫长冬季里餐桌上的主角,人们把萝卜白菜腌制成各种口味的咸菜,加上夏秋晒起来的一些干菜,却并不足以改变冬天蔬菜的单一和匮乏。
赶年集的时候是冬天难得吃上新鲜蔬菜的机会,为了迎接新年,村民们终于舍得花费一些积蓄采购少量新鲜的芹菜、莲藕、青椒、西红柿,而热闹的新年过后,夏季到来之前,餐桌上依旧有一段漫长的蔬菜空窗期,这时候人们自然就把目光转向复苏大地上涌现出的各种野菜。
吃野菜从什么时候时髦起来的?具体不详,电视剧《家有儿女》里“姥姥”为了给孩子们吃上“野菜”打车去郊区挖了两根回来,在此之前,许多人对吃野菜的书面印象还停留在红军长征吃草根以及困难时期山区人民的野菜糊糊跟野菜窝头。
荠菜是野菜中的王者,融雪还在撬冻土的关节时,荠菜已先于雷声抵达人间。气候湿暖的年份,春节之前就有荠菜从乡野的泥土里发芽开花,探一探世界的虚实,气温稍稍升起,荠菜大军迅速占领郊野田地,尤其积雪刚刚化尽的农田里、果树下,荠菜都是成片成片出现,从不单打独斗。
吃荠菜的人蜂拥而至,野地里的荠菜便无法满足需求,于是有了人工种植的荠菜以及其他各种野菜,野菜不野,亦是今天一大特色。沂蒙山的乡野,荠菜生长的时节,许多野草野菜同时焕发生机,在荠菜的身边,灰灰菜和猪毛菜扎堆生长,焦不离孟似的。
倒春寒的日子里,没有什么比一碗热气腾腾的荠菜馄饨下肚更能让人感到酣畅淋漓了,我们的先民很早就发现了各种野菜的食用和药用价值,中医典籍记载荠菜有和脾、利水、止血、明目的功效,诗经里荠菜是不畏严寒隐忍低调的象征:行道迟迟,中心有违。不远伊迩,薄送我畿。谁谓荼苦,其甘如荠。
灰灰菜是苋科藜属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嫩叶的背面有一层“灰”,灰灰菜因此而得名,这些“灰”是它对抗盐碱干旱的武器,一种白色“泡状毛”。诗经里写“南山有台,北山有莱。乐只君子,邦家之基。乐只君子,万寿无期”。莱就是藜,也就是灰灰菜,以其生长旺盛、方便易得,在疾苦年代作充饥之食,“藜藿之羹”,说的就是穷苦人家粗茶淡饭、生活清贫。在今天,蔬菜粥里出现灰灰菜,则是人们对健康的追求了。
与灰灰菜毗邻而居的猪毛菜也是藜科的一员,生长在村边、路旁、荒地戈壁滩和含盐碱的沙质土壤上,成长起来的猪毛菜体型庞大蓬松,可以用来捆绑成扫帚,嫩芽时期的猪毛菜像一把绿色的头发,却是可以食用的,开水焯过之后或炒或拌,最妙的是混合豆面炒成渣豆腐(菜豆腐)。
渣豆腐最早是用磨豆浆剩下的豆渣混合萝卜缨、白菜帮或者各类野菜炒制而成,这种沂蒙山区的特色食物备受老年人喜爱,刚出锅的渣豆腐松散宣腾,冒着香味和热气,拿张高粱煎饼卷上一大卷送进嘴里,绝佳的美味,满满的幸福感,这世界无论如何变化,口腹之欲总归是最容易让人产生满足感的一件事。
适合炒渣豆腐的野菜还有一味马齿苋,这是花生地里最常见的一种杂草,锄草时候最烦它,即便齐根斩断丢在一旁暴晒几天,眼见着蔫巴干瘪死透了,只要一点点雨水洒下,当即就能原地复活,生命力强得可怕又可恨。
沂蒙山的春天美味而绚丽,低头挖菜,抬头看花,春天的任意一个角落都让人着迷。老人们常说“桃花开杏花败”,杏花是春信的使者,除却一些极度耐寒的野花野草与春雷争先,杏花算是最早觉醒的一批植物了,粉白色小花一串一串将杏树武装起来,悄悄打扮了整片山林,野果树并无归属,年复一年在山坡上生长,山杏花开的时候,有人喜欢折上几枝回家插瓶,屋子里就会氤氲着淡淡的杏花香。
桃花紧随杏花之后,但桃花盛放的时候,乡野间已经不缺花红柳绿的春色,唯有成片的桃林形成规模,千树万树一股脑地绽放开,整座山头羞涩起来,整片山谷红润起来,漫山遍野的桃花吸引着无数的蜂蝶,也引来人们的注目与观赏。
杏花的白是白中透红,古诗有写“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桃花则是红里带粉,所以古人形容美人除了“梨花带雨”,还有一个词叫“杏脸桃腮”,可以想见是何等的人间绝色。至于带雨的梨花,或许还在等待去年树下驻足的姑娘吧。
老人也会在树下仰望,但他们凝望的是香椿,这种春鲜界毁誉参半的植物有独特的魅力。春天降临后,香椿在最高枝头收敛紫红,老人直起腰仰望时,云朵羞涩着躲开,被折断的嫩芽渗出透明的汁液,随着月光从指缝落下,贫瘠与繁华在齿尖和解。
香椿很耐旱,可以扎根在沂蒙山的任何角落,只需薄薄的土壤,哪怕山石的缝隙里也能生长,香椿树会蔓延出发达的根系,再从根系上生发出新的枝条,每一条都会独立生长成新的植株,山丘上的香椿树在没有人为干扰的情况下,往往都是一簇簇一丛丛地扎堆生长,挤挤挨挨,充斥着蓬勃的生命力。
香椿芽的味道有些特殊,喜爱的人会嗜之成心头好,不喜的人则弃之如筚履。新鲜采摘的香椿芽切碎了炒鸡蛋,或者拌个豆腐,都是春天里难得的鲜味,或者将整根的椿芽洗净了撒上少许盐,裹了面糊丢进热油锅,炸成金黄酥香的椿芽鱼,整个春天都变得美味起来。再有多余的香椿,这可以拿盐仔细腌制成咸菜,在余后漫长的日子里时时品尝这道春天的气息。
既有香椿,自然也有臭椿,二者像是一对双胞胎,除了气味上一香一臭,从外观长相上很难区分,臭椿并不只是臭味难闻,它其实是不能食用的,或也因此渐渐被抛弃,今天回到村里已经很难见到臭椿树。《逍遥游》中“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这是长寿的象征,却不知说的是香椿还是臭椿。
春鲜野菜是独属于中国人的浪漫,一串榆钱,不止好看,而且好吃,吃就吃了吧,还能讲出“余钱”这样的好意头。
凡说春季野菜提到榆钱,必然有人夸赞榆钱窝头的美味,我没吃过榆钱,今天能看见的榆树很少了,大约也是榆树生长迅速,木质并不算优秀,没有太多经济价值,小时候村里倒是有不少榆树,尤其邻家大门前那个十字路口,一棵颇有年岁的老榆树顶冠庭庭遮天蔽日,榆钱吃不上,倒是每每夏季,千百只毛毛虫吐丝倒吊在树下荡秋千,经过的人都要绕路走,以至于我后来一见榆树身上就有点痒痒刺挠。
榆钱确然是一种美丽的植物,小时候甚至分不清是叶还是花,这些薄如蝉翼的翡翠铃铛嬉闹着春光,是村庄内外无数风景中特立独行的存在。这般的不同寻常,还有山上的猫眼草,它们在山巅沐浴阳光,拥抱春风,拥抱春雨,一串一串小铃铛从石缝里挂出来,动物跟植物的意象交叠时,会产生一种梦幻美,仿佛这些都是不属于人间的精灵。
一方水土孕养一方生灵,沂蒙山的肋骨间还生长着无穷尽的药草,柴胡、防风、连翘、半夏、苍术、黄芩、丹参,传承千年的采药人延续古方,古老的石碾转动间,星辰坠落,文明交替。
采药人拿一把药锄在山间行走,他是孤独的,也是满足的,一个人有了喜欢做的事,总会欣喜,他从贫瘠的山坡上挖出一根根远志,顺便把月光拾进竹篓。远志的根须细长而脆弱,要将中间的木制根芯完整抽出,需要持久的耐心,或许还需要一点仪式感,因为这些药草和野菜一样,都是沂蒙大地给人们的馈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