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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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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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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

 

直子在半夜忽然醒来。

她躺在床上睁开眼睛,窗外的树枝影影绰绰,就是在这个时候她听见了一阵声音,咚咚咚,缓慢而且沉滞。直子从床上坐起来,努力的想要辨别出这阵响声来自哪里。

窗外有风刮过树叶发出轻微的声响,仔细听还能听见空气流动的声音。可是这些声音都不是直子刚醒来时听到的那阵声音,她记得她在哪里听过这样的响声,但具体是在什么时候,她却想不起来了。直子起身,打开纱窗,有风透进来,还有桂花香。直子想起家里的院子里也种有桂花树,每年秋季,空气里尽是桂花香。

再过十天就是九月了,该回去一趟。

直子重新躺在床上,沉沉的睡过去。梦境里似乎又响起了那阵奇怪的声音,不过直子没有醒过来。

第二天一大早母亲就打来电话。

直子,后天你回来吗?母亲说。

恩,我会回去。直子还处于一种迷糊的状态,窗外已断断续续响起了各种嘈杂的声音。

今天家里有太阳,我就把你的被子拿出去晒,到时候你回来就可以直接睡了。

母亲那边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母亲应该是在煎鸡蛋。想到这里直子忽然就清醒过来了,似乎都能闻到鸡蛋香。

过了一会儿直子问,妈妈,家里的桂花树开花了吗?

你等下,我看看。说完直子听见了推门的声音,快了,往年的这个时候都已经开了,今年晚了些。母亲的声音低低的,像在刻意掩藏什么。

等我回去了应该就开花了吧。直子说。

恩。母亲在电话里应道。直子你再睡一会儿,然后记得起来吃饭哦。

直子点了点头。忽然想到母亲看不见自己点头,于是又应了句,好的,我知道了。

两天后直子回家的时候是中午。直子并没有确切的告诉母亲她到达的时间,所以到家的时候直子小心翼翼的开门,她想着母亲这时可能正在午睡。直子的房间里已经铺好床。直子躺在床上,闻到一股香味。忽然她想起来桂花,于是起身去了院子。

桂花树已经冒出了许多的花朵,一小簇一小簇的花丛幽幽的飘散出香味,香味不如往年的香,但显然已经盛开有好几天了。母亲真是大意,直子看着桂花笑着自语。

院子里的这棵桂花树已有多年,直子记得在她还小的时候这棵桂花树就已经在院子里了。每年这个时候父亲都会时不时的说一句,桂花树好香呀,直子闻到香味了吗?今年父亲都还没问她,她觉得心里有点空荡荡的,就像是有一个空洞。想到这的时候,直子靠近桂花树,双手抱住树干。树干的清香深深地浸入直子的身体,直子把自己的脸靠在树干上,每呼吸一口空气,心里就满一些。

直子回来啦。母亲的声音在背后响起来。

直子连忙松手,背对着母亲整理好自己的衣服。转过身的时候,母亲已经走到她的背后。母亲抬起头看着桂花树,桂花什么时候都开了?母亲疑惑的问。

桂花都已经开了好多天了吧。直子回答。

直子怎么知道桂花开了好多天了?母亲看着直子,伸手把直子额前的头发捋到耳朵后。

树下都已经掉了一些花瓣了。直子指了指地上。

母亲蹲下身子,捡起地上的桂花,凑近了看,真是的,桂花都已经掉了,我却以为它还没开。

妈妈大意了吧。直子笑着说。

是啊,妈妈老了啊。母亲站起身来,也跟着笑。

直子挽着母亲的胳膊进了屋子。已是秋天,有些风了。

一进屋直子就进卧室。母亲倒了两杯水。直子出来的时候,一只手背在后面。母亲将给直子倒的水递给直子,直子从背后拿出了一本书。诺,妈妈,这是我今年出的书。直子把书递给母亲。母亲将手中的水杯放在了桌子上,用像是失去了水分的干枯的双手抚摸着直子色彩艳丽的书的封面。

直子真厉害,终于当作家了。母亲以为只要出书了就是作家了。

直子故作无所谓的说,这没有什么的,以后我会出更多的书。

母亲不说话了,只是低着头。直子知道母亲在想什么,她搂着母亲的肩膀说,我明天也给爸爸带一本过去。

母亲用力的点点头,你爸爸最想你当作家了。你当时第一次参加比赛的时候还是你爸爸带着你去的呢。

直子哑然。

在直子还在学习的时候,直子参加过一个文学比赛,原本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怎么知道入了围,得去另外一个地方参加复赛。直子回家询问父亲的意见。直子到现在还记得父亲的神态。当时正在吃饭,直子告诉了父亲这个消息,父亲惊讶的抬起头看着直子,说,为什么不去呢。父亲是笑着问直子的,那个语气也并不像是在询问。父亲说话高兴的筷子都掉在了桌子上,他笑嘻嘻的说,直子怎么不早说呢。

去那个地方进行比赛的时候已经将近年底。没有火车卧铺票,只有硬座。那是直子第一次和父亲出远门,也是直子第一次坐火车。行至半夜,直子困的不行,直打哈欠。父亲看着直子笑着说,直子困了?

直子点了点头。父亲朝窗户靠了靠,给直子腾出了一个空隙。诺,困了,可以靠在爸爸的肩膀上睡觉。父亲说完拿出一件衣服垫在自己的肩膀上。直子因为不好意思,也没有靠上去。当后来直子醒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靠在父亲的肩膀上。父亲把头歪向另一边。透过窗户上的玻璃,直子看见父亲也已经睡着,眯着眼睛。忽然父亲动了一下,直子也不知道为什么连忙将眼睛闭上,假装还在睡觉。父亲转过头看了一眼直子,将披在自己身上的外套轻轻地披在直子的身上,然后直子看见父亲的眼睛弯成了一条桥。

直子觉得自己的眼睛胀痛的厉害,好在这时父亲歪过头又闭上眼睛。窗外的景色昏暗一片,只有远处的山黛色的轮廓一座接着一座,火车声哐当哐当的响着。

到达那个城市的时候已经是凌晨。父亲提前预订好了酒店。那是直子长那么大住的最好的酒店。直子在路上问,为什么要住这么好的酒店。父亲说,哎,直子不用管这些,只要直子有一个好的精神状态去比赛就好了。

在那个城市的那几天,直子和父亲大抵逛了什么,直子现在也已经记不大清楚了。直子只记得父亲穿着一件红色的羽绒服。在风中,直子落在父亲的后面。直子拿着手机在拍周围的风景照片。忽然穿着红色羽绒服的父亲进入了手机内。父亲的背有些驼,红色的羽绒服紧紧地裹住父亲的身体,那是在火车上披在直子身上的衣服。父亲就在这时转过头来,直子迅速将手机移向别的地方,假装正在专心致志的拍风景。

直子要不要和爸爸一起合张影?父亲停住脚步。

我才不要呢,有什么好合的。直子装作一副毫不在乎的样子。

哦。父亲有点失落,转过身子的时候直子有看见父亲的头发都被风吹乱了。直子站在原地故意落在后面看着在风中前行的父亲。就是那件红色的羽绒服陪伴着直子走过了人生最重要的一步。颁奖的那天,直子并没有让父亲失望。当听到自己的名字时,直子静静的坐在座位上,倒是父亲站起身来看着直子激动地鼓掌。讲话声鼓掌声淹没了父亲的发出的动作。直子像是看着陌生人那样的看着父亲。父亲激动地给每个人报信,直到散会时,父亲仍在向人通知。言语神态里满是骄傲和自豪。

回去的时候只买到一张坐票和站票。父亲让直子坐着,自己站在直子的身边。回去的火车要行驶十几个小时。那段在火车上的十几个小时的旅途上,直子仰靠在椅背上睡着了。中途醒来的时候,父亲坐在地上,背靠着直子的座位睡着了。父亲双手抱身,把头埋进膝盖里,静静的蜷缩着。直子有点心酸,她从包里拿出一件外套想给父亲披上,父亲醒了。

直子醒了?父亲问。

直子点了点头。过了一会儿直子说,爸爸,要不你坐着睡一会儿,我坐的腰疼,起来站站。

直子想要起身,被父亲拉住了。坐在椅子上我睡不着。父亲说。

父亲在撒谎,明明来的时候父亲在椅子上睡着过。直子当然没有把这句话说出口,只是说,好。没过多久,父亲又睡着了。大概很累吧。父亲那卑微而又伟大的希冀大抵已经快把他的精力耗尽了。

直子,你还记得吗?母亲拍着直子的肩膀说。

直子没有说话,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她一口气把杯子里的水都喝完,然后抬起头看着天花板使劲儿的眨着眼睛。

慢点喝,别呛到。母亲在一旁说。

忽然直子笑出声。是啊,爸爸最希望我成为作家了。

母亲看着直子也笑了。

晚上直子在房间里收拾东西的时候,母亲进来了。母亲手里拿着一张画。这是上次收拾你屋子的时候找到的。母亲说。

直子从母亲的手里接过这张画,画上的是一个女孩。直子对这张画有印象,一年前父亲让她找东西的时候,她从父亲的箱底翻出这张画。直子打开这张画。忽然父亲在背后笑了。直子回过头看着父亲,父亲从床上坐起来,背靠在床背上。爸爸,这个女孩是谁?

这个女孩就是直子呀,直子认不出来了吗?父亲笑出声来。拿过来给爸爸好好看看。

直子走过去的时候,父亲往里靠了靠,他拍拍床示意直子坐在他身边。父亲看着那张画,又问了一遍直子,直子真的认不出来这是直子小时候吗?

我早都忘记自己小时候长什么样子了。直子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说。

直子那个时候长得真可爱啊。父亲又抿着嘴笑。

直子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心里暖暖的,于是盯着那张画看,想要找到自己当年的影子。

直子那个时候又可爱又听话,可是现在直子长大啦,有自己的想法了。父亲摸了摸直子的后脑勺,时间过得真快,直子都这么大了。

直子挪了挪身子,有点埋怨的说,爸爸不要摸了,头发都被弄乱了。说罢,直子把马尾抓紧了点。父亲在一旁说,直子真是长大了。

很奇怪的是,那个晚上直子做了个梦。梦里父亲在给直子画像。直子还是个小女孩,耐不住性子一直坐在椅子上。每次她一动,父亲都要说,直子再坐一会儿,马上就好了。直子就定住了。父亲说,直子真听话。过了一会儿直子又动,父亲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就这样折腾到傍晚,天空都暗了才把这幅画画完。

直子凑到父亲的跟前,看着纸上的自己。梳着马尾辫,水灵灵的眼睛,白色的裙子。爸爸,这就是直子吗?直子转过身睁着大眼睛望着父亲。

对呀。爸爸画的不像吗?

像,直子就像是在拍照片。直子咯咯的笑出声,父亲伸手刮了一下直子的脸颊,直子真可爱。

忽然直子抬头看见窗外的天空绯红一片。爸爸,你看。直子指向窗外。

父亲抱着直子走到窗户边。整个天空仿若一朵花开,花瓣一瓣紧挨着一瓣,盛开的声音在街道游荡着,人们来来往往,偶尔有人抬头看了一下天空,又低下头。

吃饭啦,母亲在厨房喊。父亲亲了一下直子的脸颊,我们去吃饭。

这个时候直子醒了。在黑夜中睁开眼睛,抿着嘴笑。就像是又重温一遍当时的情景。

妈妈,这是小时候的我吧?直子问母亲。

直子还记得呀。母亲语气有点惊讶。

我当然记得了,原来我小时候就是长这个样子,这么可爱。直子潜意识里把自己的马尾辫抓的紧一点。

母亲慈祥的笑,就是,直子小时候特别可爱,爸爸最喜欢抱着直子上街,还要和别人说,你看我闺女可爱吗,长得和我多像。

直子和母亲谁都没有陷入回忆,两人很快的扯开了这个关于爸爸的话题。

直子早点睡觉吧。母亲起身,明天还得去看你爸爸。

嗯。直子说,妈妈,明天我要吃煎鸡蛋。

母亲刮了一下直子的脸颊,好。

直子愣了一下。

在母亲快出门的时候直子叫住了母亲。妈妈,你能不能帮我绑下头发,乱糟糟的。

母亲无奈又宠溺似的摇摇头,折身回去。这头发不是绑的很好吗?在母亲为直子绑头发的时候,直子忽然握住母亲的手。

妈妈,直子欲言又止。

怎么了?母亲把另一只手搭在直子的手上,

直子不说话了。过一会儿直子对母亲说,妈妈你快去睡觉吧。

当天晚上直子又听到那天晚上听到的那个声音,这次还有火车声音。哐当哐当,咚咚咚,两种声音交织一起在直子睡梦中出现,直子醒来,耳朵依然闷闷作响。她从床上爬起来,倚靠在床背,歪着头看窗外。

深夜充满潮气,远处的天空星星点点。一幢幢黑影下的一盏盏橙黄色的灯光,光晕一圈圈散开。有那么一瞬间直子以为鸣声是从那些光里发出的。不过没多久直子冷静下来想要再次确认的时候,对自己奇怪的想法无奈的笑了笑,可就在这时,她想起了一件往事。仿若是潜藏在内心里的,当有一个触发点的时候,瞬间变成一个空洞,呼啦啦的吸卷内心的情感和失落。

在直子上高中的时候,一次在饭桌上。直子说,我今天才知道我们班的同学李以她爸爸原来是政府里面的一个领导。父亲嗯一声。这样的反映不是直子预先想到的。直子又说,我前面那桌那个她妈妈也是个干部。父亲忽然抬起头问了句,直子,你确定好要考哪个大学了吗?直子没好气的说了声,还没呢,想考的好学校大家都说有黑幕。父亲说,那直子就要更努力了。

直子也忘了当时是在埋怨父亲还是心理的落差,直子说,爸爸,你怎么不是什么科长什么局长的啊。父亲望着直子,没有说话,夹菜的夹到一半的筷子停在了半空中。父亲尴尬的笑了两声,是啊,爸爸要是也是个领导,直子就轻松多了。

爸爸就知道说这些话,真没劲儿。直子说完应付似的扒了两口饭就把饭碗放下,我吃饱了。随后就准备起身进屋。在快进卧室门的时候,父亲说,直子还是快选择好学校吧。

父亲并没有明白直子的真实想法,直子这样想的时候说,爸爸,你什么都不懂。

爸爸没用了吧。父亲说完又干瘪瘪的笑了两声,直子也说不清楚那是一种什么样的语气,那声音就像是失去了弹性的生锈的弹簧在空气中不停的压缩,再拉长,发出轻微的声响,逐渐的坠落到直子的心里,轻轻地敲着直子心里的某一块地方,慢慢的就碎了。大概那个时候,爸爸很伤心吧。

直子想到这的时候竟然嘤嘤的哭出声来。她滑进被子,用被子蒙住头,沉闷的空间,逐渐发热的空气,就像是慢慢发酵,声音咚咚咚的响。直子不知道这些声音来自哪里,心里发慌的很,越哭越难过,于是捂住自己的嘴巴,紧紧地捂住,脸颊因为用力变得扭曲。

第二天天还是灰蒙蒙的时候,直子就醒了。直子口渴去客厅倒水的时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回家。她站在客厅朝四周看一圈了,忽然想看看母亲睡觉的样子。她轻轻地推开母亲房间的门,从开的一条小缝里看母亲。床靠着的那面墙壁上挂着一幅母亲和父亲结婚的照片。照片上两人都还年轻,意气风发。母亲的房里还残留着昨夜蚊香的味道。直子就这么静静的看一会儿,正准备关上门的时候,她听见母亲的呻吟。母亲先是哼哼唧唧两声,直子把门缝缩的更小了。母亲在床上用双手托住自己的腰,轻微的挪动着,边揉搓边发出疼痛的呻吟。母亲揉搓着自己的腰好一会儿,之后她用双肘支撑自己身体的重量准备起床。直子迅速的关上门,只听见床咯吱咯吱的发出声响,就像是一只只虫子悄悄的爬进直子的身体里,直子心慌的很,回到自己的房里蒙上被子,直子想要让自己忘记刚才的事。

直子躲在被窝里变得清醒的很,她专心的聆听着屋外的声音。在这静谧的早晨里,直子的耳朵越变越长,越变越尖,就像是一只狐狸,竖起自己的耳朵听着外界的一切声音。开门的声音,水流的声音,母亲洗漱的声音,敲鸡蛋的声音,开火的声音,油在锅里噼里啪啦的声音,还有母亲把做好的鸡蛋摆放在桌上的声音。这时母亲推开直子的门。直子闭上眼睛。

起来了。母亲掀开直子的被子。

直子假装翻了个身子,眼睛在枕巾上擦过,然后再翻过身子对母亲说,好啦,我知道了,马上就起来。

母亲无可奈何的笑了笑,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赖床。直子听着这话觉得莫名的难过。

母亲一出门直子就翻过身子,眼睛盯着门看。直子也不知道在看什么,叹了一口气就起床。

直子洗漱完坐在餐桌上的时候,母亲已经把所有的饭菜都摆放好。直子说,好久没有吃到煎鸡蛋了。

都这么大的人两人还跟个小孩子似的。母亲说完往直子的碗里夹了一筷子菜,多吃点,要不然待会儿没力气走路。

直子奇怪,母亲一早上说的话开头都是这么大的人。直子就想了一下,也没在意,快速的吃完饭就去屋里换衣服。今天她要和母亲去山里看父亲。在卧室换衣服的时候,直子看见窗外的桂花开的正浓,一小簇一小簇的拥挤似得都开了。直子在走出房门的时候母亲也还在房间里,她站在俩人的照片前,一直摸着镜框。直子迅速走到院子里,抬起头,大口的呼吸,然后在大门口朝里屋的母亲喊道,妈妈,快走吧。

诶。母亲的声音有点颤抖。等直子缓和好自己呼吸的时候,母亲也出来了。母亲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直子甚少见到母亲穿的鲜一色的衣服。

已近秋天,山上的景色已渐露端倪。山脚下的常青树还是一片绿意,拐过一个弯许多树就只剩下一些枯枝败叶子,越往上就剩下秃树。地上铺满了一层厚厚的枯叶,人踩在上面发出厚厚的声响,咔吱咔吱的声音在山谷里回响,就像是回声一样。人的脚印就这样深深地扎进了秋天里。

母亲肩扛着锄头,一路上埋头前进,直子手拿着弯刀落在后面。整个山头显得萧瑟一片。走到一片干枯蓬松的灌木丛时,母亲停下来歇息。直子快步走到母亲面前,待会儿我拿锄头吧。说罢直子伸手去拿,母亲挡住了。没事,我自己拿。母亲已经开始喘气。母亲站起来准备走,直子故意说,再歇一会儿吧。母亲点点头。

走到父亲所在地方的时候,直子和母亲两人的额头上已冒出一层汗水。直子站住看了看四周,周边满是枯萎的草丛,茫茫的枯草已经盖住了父亲的墓碑,显得荒凉一片。母亲放下锄头,拿着直子手中的弯刀开始去割墓碑前的枯草。母亲背对着直子弯着腰,没一会儿墓碑就露出来了。父亲的照片还在上面。照片因为覆上一层塑料膜,父亲看起来就像是真的在对直子笑一样。母亲忽然发出小声的啜泣声。直子愣住了。母亲并没有回过头来,依旧在埋头割枯草,只是肩膀在轻微的耸动着,还有醒鼻涕的声音。

忽然母亲在一颗还长有绿叶的小树旁停住了。母亲抬起头看着那棵树,亭亭如盖的树枝上还冒出些绿芽。有阳光打在上面,颜色在枯黄色的掩映下变得更加的深沉和凝重,整个气氛变得肃穆而且庄重。母亲静静的坐在树下,停止低声的哭泣,仰着头,噙着泪,整个人就像是一个雕塑一样。一阵鸟叫声从空中划过,母亲抡起手中的弯刀拼命的向那颗小树砍去。树叶在颤动中沙沙作响,有些叶子慌忙掉落,就像是在飞翔中跌落的即将烂掉的昆虫。

妈妈,直子喊母亲。母亲并没有回应她。

直子只好自己也拿着锄头锄着周边的草。

快到中午的时候,直子才和母亲把父亲墓碑周边的草清理干净。母亲在父亲的墓碑前点上两根蜡烛,点上两根香,摆上一些食物,还生了一把火。直子把自己的书一页页的撕在火里。

枯草发出嗤嗤的声响,书页在金黄色的火焰变得更加惨淡,更加的松脆,好像在巨大的空虚中会粉碎瓦解,空气在炙烤中都变得沸腾。烟雾四处萦绕,呛得直子差点流泪。

直子想起某一天和今天非常的相似,也是这样的一个天气,父亲被装进棺木里运到火葬场。青烟缭绕,那些烟雾飘散之后再也吸不回来。一直到父亲的棺木被降入地下,直子都没有哭。周围有亲戚讨论直子,母亲只是恶狠狠地骂着他们,我的女儿,用不着你们说。直子印象中,母亲很少发狠,但当时母亲发狠于直子而言就像是和平时一样。直子看到的都是灰色的麻木的世界。

你爸爸走了一年了。母亲站起来说。

直子点了点头。

你也去拜拜他吧。直子就像是又回到了一年前,麻木机械的移动着自己的步伐,整个身子都像是被掏空。直子双腿仿若灌铅似得沉重的砸在地上,发愣的盯着照片上的父亲。一晃神似乎又看见父亲穿着他平时穿的那件黑色的长袖衬衫,站在直子的对面对着她笑。直子努力的牵动自己的嘴角,半天也动不了。她抬起手臂把手指伸进自己的嘴角,拉伸开来。直子终于有了笑容。

母亲在后面哭出声来。直子一听到声音心就像是碎了树叶。她是跪着走到母亲面前的。她抱住母亲的大腿,母亲弯腰垂头,哭的厉害。直子不知所措。

直子都忘记自己是在父亲走后多久才哭出眼泪的。并不是她哭不出来,只是她觉得自己心里空荡荡的,她始终不肯相信父亲已经走了。父亲的声音,父亲的样子,父亲的笑容,父亲那起茧的双手,父亲那黑色的衬衫,所有的这一些直子都感受的到,父亲就一动不动的躺在那里,可是所有人都说父亲走了。直子并不相信。

烧毁父亲衣物的那天下午天空阴沉沉的。直子在院子里生活,母亲从房间里抱出一大箱子的衣服,走在半路,箱子忽然漏底了,衣服都掉在地上。母亲瘫了似的坐在地上,一边哭,一边捡衣服。直子还看见了那件父亲最喜欢穿的那件黑色长袖衬衫,但直子并没有过去帮忙,她的脸在火边被烘的发烫。母亲终于把那些衣物拖过来,她一件件的把衣服扔在火里,父亲的短袖,父亲的长袖,父亲的裤子,父亲的领带,还有父亲的内衣。所有的衣物都在火里挣扎着发出声响,整个院子里的空气都变得浓稠和沉滞。直子扶起还跪在地上的母亲进屋。两人隔着窗户玻璃看着院子的大火,桂花树的绿叶在火后时隐时现。

当晚下了暴雨,窗外电闪雷鸣。闪电就像要把天空劈裂开来,让所有的黑色的液体流入世间,震耳欲聋的雷声轰鸣作响。直子在半夜被吓醒。她全身颤抖的拽紧被子。她张开嘴巴,盯着门口。果然卧室的门打开了,她欣喜的叫了起来,可是在闪电光照的那一瞬间她看清楚了那是母亲。与看着棺木被降入地下相比,在这样的夜晚父亲没有出现于直子而言更像是葬礼。就是在那一刻,直子真正意识到父亲死了。

她的心里变得空落落的,就像是被什么捅了一个洞。她觉得无助极了,再也没有比这种无助和被自己亲手毁灭希望更大的悲伤。你不得不接受它,而最后那对世界的希望越大,心里的空洞就越大,那些无助都被放大了无数倍,心里的绝望就会越变越大。

直子的绝望变得非常的大。

直子终于放声大哭。并非啜泣,作为对内心巨大伤痛的回应,而是无声地大哭,眼泪流过她的脸颊,在深夜里嚎叫,惨伤中夹杂着愤怒和悲哀。

母亲紧紧地抱住直子,轻轻地拍打着直子的肩膀,低声的说,直子乖,直子不怕,妈妈在这。

直子也紧紧地抱住母亲,好像越抱住母亲,直子心里的空洞就越大。母亲最后也哭,因为直子睡着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肩膀一片凉意。

之后的日子直子和母亲也不知道是如何度过的,好像时间就在睡觉中,在落寞失魂中悄悄的溜走,再也没有什么能令她们感觉到欣喜的。父亲的离开像是带走了生活中的阳光,昏暗下的直子也开始了冬眠。

破碎的生活令人感觉疲劳。

母亲开始在每天傍晚出门。有天晚上直子偷偷跟着母亲出门。母亲在街角的一根路灯下停住了脚步。她站在路灯旁边,并没有靠着,仰头看着电线之间的麻雀。已是秋季,电线上栖满了小鸟。直到天黑,有鸟断断续续的飞走。母亲张了张口什么都没说,然后转身回家。

直到后来,直子终于明白,没有什么会比在悲伤地世界里身体的永恒的平静更令人颤栗了。

后来的一天,直子睡到大约十点钟起来,直子站在窗口处,漠然着看着窗外。太阳像是一团明晃晃的污渍般从云层肿胀的躯体下露出来。忽然之间,桂花树上竟然挂满沉甸甸的花朵,直子忽然想起来在父亲即将走之前,直子坐在父亲的病床旁。父亲让直子靠近他。直子趴下身子,父亲伸出双手拂过直子的脸颊。直子感觉就像是有一股电流从身体通过,她全身一颤。

直子稍微往后缩了下身子。父亲却在这时艰难的笑了。父亲说,直子能不能抱抱爸爸。

直子愣了一下。然后抱住父亲,把头趴在父亲的胸口上。父亲的心在沉重而又缓慢的跳动着,那是直子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抱父亲。直子瞥见父亲的手凑近母亲的手,他轻轻的碰了碰母亲的手。透过父亲的身体,直子听见父亲说,直子和妈妈的心要是能一直跳就好了。父亲衰弱的声音传入直子的耳膜。

这种声音在这样的早上再次传入直子的耳朵,就像是一层叽叽喳喳的声音揭开了阴沉灰暗对云的日子。直子光着脚的跑到院子里,在桂花树下,她扬起头看着树上的桂花,一小簇一小簇的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没过多久直子就去外地。在过了一段时间之后,直子终于在电话里听到了母亲的笑声,母亲告诉直子她从床底下捡到一张父亲以前画直子的画。

直子也分不清楚母亲是对她笑的,还是对直子笑的。

所有的这一切都变得如此清晰

所有的这一切逐渐变得清晰,就好像是直子刚刚从那个房间里走出来,光线灰暗,床上的被子杂乱,窗外的桂花都开了,母亲煎好鸡蛋放在桌子上,父亲正低头坐在直子的对面吃饭。就就像,只要闭上眼睛,直子就能随时回到那个场景中去。

直子终于站了起来,环手抱住母亲的肩膀,轻轻地拍着,嘴里低声的嘟囔着,好了,妈妈,妈妈你不要哭了,说着说着直子也哭了。

在下午的时候直子和母亲就回去了。路上直子和母亲并排走在一起,直子肩扛着锄头,母亲手里拿着弯刀。

傍晚直子要走的时候母亲正蹲在厨房里择菜。直子走到厨房的门口说,妈妈,我要走啦。直子的母亲站起身来,双手在围裙在擦了擦,这么快就,话还没说完母亲觉得头晕目眩,眼前发黑,走路都有点颠。直子奔到母亲的跟前扶住母亲。

没事,在地上蹲久了。直子的母亲轻轻地拍着直子的手。

直子心里忽然发慌的很。她扶着母亲到卧室里坐下,自己蹲在地上握着母亲的手。母亲带着歉意的笑了笑,不留下吃个晚饭再走吗?直子没有应答。母亲又接着说,快走吧,要不然就赶不上车了。直子看着母亲。这是她这么多年来第一次仔细的端详着母亲。母亲真的变老了,眼角的皱纹一层叠着一层,额前的头发都已经发白了。直子伸手抚摸着母亲的脸颊,眼眶发胀。她想起在桂花树下,母亲说,妈妈老了啊。

直子扑到母亲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母亲。

就在这时她终于知道了那天晚上听到的声音是什么了。

母亲的心在缓慢而又庄重的跳动着,咚咚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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