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牟秀林的头像

牟秀林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2/13
分享

优秀员工

半夜十二点,耗子出动了。不是一个,是三个。一个老耗子带着两个小耗子。老耗子老了,身子臃肿,胡子老长,一走三晃,一副龙钟相。小耗子倒很机敏,一对小眼珠亮莹莹的,左嗅嗅右嗅嗅,探头探脑,走两步退一步,鬼子进村似的。老耗子见多识广,胆子大得很,它步履高昂,有底气。它能活成耗子爷爷,已经积累了丰富的“对敌”经验。耗子的敌人一个是猫类,一个是人类。猫类被人类供养起来,吃好的,喝好的,饱食终日,无所用心,正走向腐化,基本不拿耗子了。人类的那一群也是有一搭无一搭,白天忙得要死,到了晚上,都已经倦怠了,睡死了。子时,是耗子们工作的时间,不是人类工作的时间。人类昼出夜伏,鼠类昼伏夜出。鼠类要想活得好,就不能和人类踩在一个点上。

老耗子错了。错就错在经验太丰富,处事太老道,它哪里知道人类的诸多诡计?老耗子这个时候闻到了一股芳香之气,是粘鼠板散发出来的。老耗子食欲被勾上来,垂涎欲滴,试探着上了粘鼠板。粘鼠板黏性极高,粘上就跑不掉。老耗子开始在粘鼠板上挣扎,四腿乱刨。不刨还好,一刨,爪子被粘住了,肚子被粘住了,胡子被粘住了。那两个小耗子见老耗子中了招,在那里垂死挣扎,顾不得舍身救“鼠”,一缩脖,逃回了老鼠洞。

张图图一阵兴奋,他戴好手套,上前拿起粘鼠板,把老耗子从上面撕下来。这个时候,老耗子还是活蹦乱跳的。张图图可不能让它死,他要的就是老耗子的欢实劲。他用除胶水把老耗子的爪子上的黏胶洗干净,把十粒黄豆塞进老耗子的肛门里,用胶水封住,然后走到墙角,一顺手,老耗子就被填进耗子洞。

结果可想而知。老耗子只进不出,屎坨子都顶在肛门上,无法排泄,憋得肚大如鼓,憋得四处乱蹿。最后,疯掉了。老耗子一改龙钟老态,两眼精光四射,极度癫狂,极具攻击性。老耗子变成了一只饿狼,一条疯狗,尖尖的牙齿无比锋利,它见耗子就咬,每个耗子身上都留下了血淋淋的齿印。耗子们忍无可忍,开始自卫,群起而攻。老耗子被许多牙齿撕咬,腿被咬掉了,耳朵被咬掉了,头皮被啃咬得一干二净,露出森森白骨。耗子们都咬红了眼睛,咬乱了神志,由自卫变成了混战。同类相残,窝里斗,向来狠。一窝耗子就这样你相互撕咬,相互残杀,最后全都死光光。

部门开大会,范总指名道姓,狠狠表扬了张图图一把。范总笑眯眯的,眼里满是对张图图的欣赏和赞许。他叫张图图站起来,给大伙讲一讲,说一说。打耗子有什么好说的呢?范总意思是让他说一说打耗子这种行为体现出来的精神和思想境界什么的,以便于大家参照学习。但范总没有明确表明这一点,范总倒是愿意听一听张图图打耗子的经过。打耗子有什么好说的呢?张图图摸着自己的脑袋,吭吭哧哧,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不下去,窘在那里。会场因此陷入了冷寂。还是范总有办法,范总灵机一动,带头拍起了巴掌。台下很快有了呼应。掌声响了起来,张图图的人气蹿了上去。

很快到了年底。一同往年,又到了评选优秀员工的时候了。一切似乎没有什么悬念,张图图的名字第一个被范总提出来。范总和下面几个主管私底下商量了一番,主管们没什么好说的,点了头,表示一致同意。范总在部门会议上一宣布,张图图便周吴郑王地成为公司本年度的优秀员工。

很快有了不同声音。有人跳起来了,跳得最高的是赵文斌。赵文斌是西北汉子,粗鲁,仗义,最喜欢起哄架秧子。黑也是他,白也是他。他一不高兴,皇上二大爷也挡不住。当然,他说得也有几分道理。评优秀员工,比的是技术、业绩。不过打几个耗子,算什么本事呢?

赵文斌开始闹。闹情绪,吊腰子,出工不出力,像个火药桶,走到哪里都叮当乱响。赵文斌对张图图的态度也急转直下,从前见到张图图,拍拍打打的,像亲兄热弟。现在,理都不理。好像张图图睡了他的老婆,刨了他家的祖坟。

赵文斌这么一闹,张图图心里有点发毛。为了一个虚名,得罪赵文斌,犯不上。事实上,从宣布他为优秀员工那天起,许多人对他的态度变了,变得神经兮兮的。当然,见面还是笑呵呵的,但笑的背后冷森森的,像长了牙齿。

说起来优秀员工也不是一个虚名,有奖金,实打实的,两千块钱呢。五一长假,公司还组织优秀员工坐飞机去海南旅游。都是穷山秃岭里出来的,谁不想看看外面的大世界?

优秀员工是块香饽饽,人人都想咬一口。吃不着的,自然心不甘。其实大家最关心的还是评选过程的公平透明。为了公平透明,从前搞过一次民主投票。大家一人一张票,看上谁写谁,包括写自己。最后一唱票,几乎一张一个样,不少人投了自己一票。也有投别人的,因为少,根本不具备权威性。这个结果很意外。范总犯难了。这个时候,赵文彬说:“不就是选个优秀员工吗?家有千口,主事一人,范总你就是我们的老大,你一句话,哪个敢不听?”赵文斌的眼睛贼亮贼亮的,专注地看着范总。赵文彬有底气,他背地里给范总送了两条烟两瓶酒。范总烟抽了,酒喝了,却把赵文斌搁到了一边。范总最看不上的就是赵文斌,一个大酒篓,咋咋呼呼的,有什么本事?

每次评选优秀员工,赵文斌都要惹一肚子怨气。这回也一样。有怨气总得发泄一下,和范总当面叫板?他不敢。他就把全部的怨气撒到了张图图身上。你不是优秀员工吗?好,刀山你来上,火海你来闯。到楼体外面去整理线路,这是个危险活,要系上安全带在楼外悬空作业。这个时候,赵文斌就说:“有优秀员工呢,叫他上。”他则往墙角一撤,蹲在地上,吧嗒吧嗒抽烟。

下过一场雪,雪后天气特别冷。集体宿舍里的温度降到了最低点,一栋栋的,像冰窟。应该说,每间宿舍都有暖气,但是,每组暖气都是摆设。有一个烧锅炉的老头,老头不能说不尽心,但煤有限,每天只能烧三个小时,从七点到九点,烧完就撤火。

晚上冻得睡不着,大家商量着摊钱买电暖气。

张图图宿舍里六个人,六个人里边就有赵文斌。赵文斌本来不是这个宿舍的“土著”,因为这间宿舍人少,采光好,他就从别的宿舍搬了进来。

六个人买电暖器,应该平均分摊。可赵文斌非要张图图多摊一百块钱,为什么?因为你是优秀员工。优秀员工就得带头。评选优秀员工的时候,哥们是举过手的,你奖金里的两千块钱,就有哥们的贡献。哥们为你做了贡献,你也要为哥们做做贡献。

赵文斌的提议得到了其他几个人的响应,张图图这个冤大头还是当了。有什么办法呢?一个屋子住着,天南海北,也就维护一张面子。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今天在一口锅里抡马勺,说不上定明天就卷铺盖走人。一走,也许一辈子见不到。讲交情,讲人情,那是瞎掰。真正讲的,是实际利益。讲到实际利益上,谁让?谁也不让。张图图不想掏这一百块钱,但是五个对一个,气势压人呢。

一百块钱,成了赵文斌招摇的资本。赵文斌用这一百块钱买了酒买了菜,两张桌子一拼,召集几个哥们连吃带喝一顿狂造。张图图就坐在旁边,赵文斌尿都不尿他。吃饱喝足了,扔下一桌子汤汤水水,一溜烟跑走了。张图图看不过去,抄起抹布,一点点地清扫干净。

赵文斌是第二天早上回来的。一回来,就像麻袋一样把自己扔到了床上。没有人问赵文斌这一夜在外面做了什么。没人问,赵文斌当然也不说。不说,赵文斌的那点事大家也知道。赵文斌在乡下一口气生下三个娃,全家几乎全靠他一个人在外打工挣钱。日子过的恓惶,但是,这不耽误赵文斌喝酒泡女人,也不耽误赵文斌吹牛皮。一说起他的大儿子,他的劲头就特别足:“我家大小子十八岁就给市里的副市长开小车。”有人戳穿他,说:“你才多大?你的孩子咋就十八岁咧?”赵文斌拍着那个人的脑袋说: “咋地,还不兴哥们提前用大棚扣出来?”

一夜未归,赵文斌一定是和什么女人“提前扣大棚”去了。在优秀员工这件事上,赵文斌心不甘心,宣泄一下就也是应该的。宣泄完了,事情没完,他要发挥一下他的“本事”闹一闹。怎么闹?他还没想好。没想好,那就坐下来,抽口烟,闷一闷。赵文斌大口地抽着烟,两股烟不停地从他两个鼻孔里叉出来。“叉”完了,赵文斌把烟头摁在了地上,站起来,从施工的楼上走到了楼下。楼下有一片垃圾场,在垃圾场的角上,赵文斌发现了一只耗子。耗子又肥又大,刚从下水道里爬出来。赵文斌一点点的靠近,一脚就能踩上了。但耗子显然比人难对付,赵文斌捉了几次都没捉到,累得直喘粗气。不过,他有了新收获:几颗耗子屎。

第二天吃晚饭的时候,工人们惊奇地发现,整颗整颗的耗子屎又出现在汤碗里。发出第一声惊呼的是赵文斌,赵文斌尖叫的声音和烂白菜一起从嘴里喷了出去。

耗子屎恶心了所有人。人们把饭菜全部扣进了垃圾桶,又趴在水龙头下面漱口,清水在嘴里咕噜了一阵,全部吐到了地上。清水吐完了再吐口水。口水都吐在张图图脚下。粘稠的口水粘着他的鞋底,走上去像撕裂皮肉一样哧哧作响。

这怪不得大家。耗子还在,除恶不净,他这个靠打耗子打出名气的人,还有什么资格当优秀员工?

张图图看清楚了,也想明白了。优秀员工是一块馅饼,同样也是一块烫手的山芋。烫手,有什么好说的?扔出去就是了。张图图在宿舍背后一条光溜溜的小道上来回走了十几圈,回到了宿舍。两千块钱的奖金他没花,就压在床板下面,张图图翻出来,揣在兜里,决定去找范总。

张图图走到范总办公室的门口了,扒着门缝往里一看,看见了范总的对面站着一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赵文斌。赵文斌背对着张图图,张图图只看见赵文斌的一个后脑勺。赵文斌正说话,他一说话后脑勺的皱褶一开一合,也像在说话。

张图图吸了一口凉气,倒退出来。虽然没有听清赵文斌说的什么,但是,他清清楚楚地知道,赵文斌绝对没说什么好话。

张图图回到宿舍,一脚把宿舍的门踹开了。宿舍里幸好没有人,不然,看到张图图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一准吓一跳。张图图急着要发泄,他一眼便看到了赵文斌床头上的二锅头,上前抄起来,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酒瓶子四分五裂,玻璃碴四处飞溅,酒液在地上漫溢开来,刺鼻的酒气立刻灌满了屋子。

宿舍的人陆陆续续回来了。一看地上摔烂的酒瓶子,“哦”了一声。回头看看张图图,吐出的舌头缩了回去。

赵文斌是最后一个回来的。赵文斌每次回来都是兴高彩烈的,即便在外面吃了亏,被人揍了,也会以胜利的姿态出现。今天不一样,赵文斌不说话,耷拉着脑袋,踩着玻璃碴走到自己床铺旁边,叹了一口气,一头栽进被子里,两条长腿在床下来回悠着,像两根折断的干树枝。

赵文斌去找范总,张图图以为赵文斌背后说他的坏话,告他的刁状。不是。赵文斌摊上事了。摊上事的不是他,是他的儿子。他的儿子把工头打了。在工地,赵文斌的儿子是一个钢筋工,钢筋工登高爬梯,要有胆量。赵文斌的儿子年龄小,胆量小,干活的时候磨磨蹭蹭,小心翼翼,进度老是上不去。工头督促他,骂他,赵文斌的儿子被激怒,抄起地上的板砖,把工头拍了。不偏不倚,正好拍在工头的鼻子上。工头的鼻子很难看地歪到脸的一边去了。工头被送进了医院,赵文斌的儿子被警察带进了派出所。

赵文斌的儿子长得人高马大的,其实还不到十八岁。年龄卡在那儿,赵文斌的儿子还不算太吃亏,但被打的工头说什么也要把赵文斌的儿子“送进去”。只要“送进去”,赵文斌儿子这辈子就算废了。赵文斌先到派出所探望了一下儿子,儿子还好,只是绷着脸,一声不吭。赵文斌一转身,儿子从背后一把抓住,哇的一声,哭了。赵文斌抱住儿子,没有说话,拍了拍儿子的后背。之后,他来到警察面前,双腿一软,扑通一声,跪下了。赵文斌哀求警察说,小孩子,脑子一热,做了错事,现在后悔了,求求你放过他吧。看着赵文斌可怜的样子,警察动了恻隐之心,说,可以不打,但不能不罚。罚多少钱呢?五万五。也就是说,赵文斌支付了五万五千块钱,他的儿子才可以从派出所里放出来。

回到民工宿舍,锁上房门,赵文斌把身上的银行卡和现金掏出来,零零碎碎摊了一桌子。赵文斌前前后后数了三遍,还不到三万。这个数字让赵文斌无限伤感。赵文斌还一直以为自己混得肚满肠肥呢。

赵文斌来到范总的办公室时候,范总正和外人谈话。赵文斌不好打扰,缩头在一旁站着。等外人出去了,他才小心翼翼地凑到范总的面前。范总似乎知道他要说什么似的,两条胳膊往胸前一抱,就这么看着赵文斌。范总的样子相当霸气,动一动眼珠就能把赵文斌“叉”出去。赵文斌没有怕过谁,但是,他怕范总。赵文斌对范总不知哪来的怕,见了面总是毕恭毕敬的。开始,赵文斌不好意思要工钱,说借。范总摇了摇头,预领工资,公司没有这样的先例。赵文斌低三下四地说:“要不把拖欠的工钱先给我吧。”范总问:“公司欠你几个月的工资?”赵文斌说:“三个月。”范总冷下脸来:“三个月也叫欠?”赵文斌很快摊了牌,他把儿子被抓的事说了出来。范经理听完了,摊摊手,表示爱莫能助。赵文斌干笑了一下,灰溜溜地走掉了。

工钱搞不到,可以向工友们借。赵文斌手都伸出去了,却又缩了回去。倒不是赵文斌拉不下脸,开不了口,实在是从前把牛吹得太大,都吹到天上去了。你儿子给大官开小车,怎么混到工了地上?别人这么问,赵文斌如何回答?这条路就这样被赵文斌自己活活堵死了。

为尽快把儿子救出来,赵文斌回了一趟老家。赵文斌换了一身新衣服,背了一个包,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等他回来的时候,他儿子的事情所有的人都知道了。不过,大家都装聋作哑,就当没这回事。晚上,赵文斌招呼大伙来喝酒,都摆摆手,没有一个人肯过去。赵文斌只好一个人喝闷酒。喝到半夜十二点,衣服也没脱,躺倒就睡。赵文斌躺在床上,打了一夜的呼噜,吹了一夜的冷风。

赵文斌病了,高烧三十九度,身上盖了三层棉被,还不住地打哆嗦。有人想把他往医院里抬,赵文斌从被子里探出一只手,又挺出一根指头指向床头。

工友们骂他:“这个屌样子,还想喝酒?”

公园里很静,人都走空了,只剩下一把长椅和四周的树木。当然,还有头顶上的月亮。张图图望着头上的月亮,慢悠悠地说:“二妮,告诉你吧,我被评为优秀员工啦,还发了二千块钱呢。”二妮看着张图图,眼睛在黑暗中出奇的亮。二妮是饭店服务员,迎来送往好几年,已经历练得相当开放了。二妮主动扑过来,在昏暗的树影下,她找到了张图图的嘴,舌头像小蛇一样探进张图图的口腔。张图图迎接而上,很快用舌头把二妮的舌头勾住了,一只手同时伸进了二妮的衣服里。张图图的手相当“流氓”,在二妮的身上张狂了一番,并不满足,企图要把生米做熟。他把二妮的裤带解开了,身体悬挂起来,塌了下去,从上面压住了二妮。二妮被固定住,动不了,把嘴巴从张图图的嘴巴上撤下来,头一歪,一口咬住了张图图的胳膊。张图图“邪念”就这样被二妮钳子一样的嘴巴掐死了。

二妮说:“快结婚吧,让你实惠一辈子。”

谁不想结婚呢?张图图恨不得今天晚上就把二妮变成新娘子。张图图知道,二妮催他结婚,其实是叫他在县城里买楼。乡下和城里有什么区别吗?日子风一样从城里吹到乡下,如今,乡下也像城里一样时兴买楼了。不买楼结婚也可以,别人买你不买,你就比别人低一头。都在一个村子住着,门对着门,墙挨着墙,你看我我看你。乡下人比拼起来,怕是要比城里人还要强烈些。

和二妮分开后,张图图走在马路上,看着漫天的星斗,在想。他一想,漫天的星斗和他一块想。说起买楼房,张图图手头的钱不宽裕,还差一些。如果把公司拖欠的工资要回来,刚好交首付。交了首付,就等于有房子了。有了房子,结婚也就提上了日程。但是,拖欠的工资会那么好要吗?放在从前,张图图心里可没底。现在不一样了,他是优秀员工,这个优秀员工是范总一手捧红的。范总不给别人面子,怎么会不给他面子?这么一想,张图图兴奋起来,买楼的念头不可抑制。好心情总是要分享的。拿起手机,张图图把自己的想法全部告诉了二妮。二妮在那头只说了一句话:“男人说话要算数。”

电话一挂断,张图图就后悔了。不该这么快把还没办到的事说出来,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都收不回来啦,只能变成行动。张图图见识过二妮的厉害,一嘴的小银牙,笑起来怪好看的,不高兴就咬人,逮着哪儿咬哪儿。狠着呢。

赵文斌开始向别人借钱了。做到这一步不容易,等于把自己的脸撕下来擦了屁股。还有人明知故问,你儿子给大官开小车,啥事摆不平?赵文斌涎着脸,嘿嘿地笑。赵文斌对自己还是蛮有信心的,天天以酒会友,和酒友讨钱,还不等于土匪砸响窑?——给也得给,不给也得给。

除了张图图,赵文斌见一个讨一个,讨来讨去,赵文斌只讨到五百块钱,还都是碎票子。二十的,十块的,还有一块五毛的。摊开来一片,拢起来一堆,花花绿绿的,却透着说不上来的凄凉。

张图图在一旁看得一清二楚。赵文斌一副死样子,真好笑。张图图的目光一直是冷冷的,对于赵文斌他始终有着某种敌意。但是,想想拖欠工资,想想对二妮的承诺,纠结了,心里边特别的不好受。掂量掂量,他和赵文斌其实没有什么两样,都需要一笔钱把自己的问题解决掉。这样一来,张图图和赵文斌就有了同感,有了一样的心思,上到一条船上,同病相怜。甚至同仇敌忾。

张图图瞬间把自己摆平了,他的嘴角翘上去,脸上呈现出开放性的亮色。他走到赵文斌的身边,抻住赵文斌的衣角,还摇了一摇。

张图图小声说:“要工钱,咱们一块去。”

赵文斌眼睛朝上翻了翻,呆住了。张图图的变化显然超出了他的想象。也就是那么一转身,赵文斌便全部领会了张图图的意思。他朝张图图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眼神里有了某种暧昧。赵文斌突然伸出手来,朝张图图胸前打了一下,裂开嘴巴笑了。

两个人就这么和解了。甚至好上了。黑暗中的争斗太久,突然转亮,两个人眼前都有些眩晕。都是难兄难弟,同是天涯沦落人,不说他了。两个人在心里都盘算过,要账这件事,一个人身单势孤,对付不了范总。人太多也不行,大家伙一起上,揭竿而起,多是鱼死网破。两三个人,组合起来,有力量,却又不是造反的架势。恰到好处。

张图图和赵文斌两个人肩并肩站在了范总面前,看上去有了不一样的气势。范总风不动树不摇,脸和身体摆放得横平竖直。不过,看到张图图,范总还是感到有些意外。范总的目光落在张图图身上,一刻也没有离开过。张图图被看得低下了头,一只脚有意无意地踢着地面。范总对他那么好,还和范总对着干,多少有点忘恩负义。张图图后悔了,不该蹚这个浑水。但是,后悔已然来不及,做了,只好坚持到底。张图图突然抬起头来,身子往前挺了出去。这一挺有了威胁的意味,范总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脸色缓和下来,软了:“再等等,再等等,就要过年了吗。”张图图和赵文斌不傻,知道这是缓兵之计。赵文斌说:“我儿子天天在大牢里吃窝头,哪里等得了?”

范总不会轻易开这个口子的。他知道,喂足一条狼,后面会跟来一群狼。范总不看赵文斌,一个浑不吝,懒得理他。范经理又一次把脸转向了张图图,目光的力道能推倒一堵墙。

“你是优秀员工,也带头闹事?”

张图图一下子蔫了,身子往后退。赵文斌却没有退,还往前跨了一步,脑袋扬起来了。还有手。不知什么时候,赵文斌的手里多了一瓶酒,他把酒瓶盖咬开,啐出去老远,脖子一仰,喝了一大口,缓缓地,把酒瓶放到了范总的面前,说:“不给钱,我就喝,喝完了,我上楼,有多高我上多高,上多高我跳多高。”

那一天,赵文斌在范总面前表现得相当硬气,差不多把刀子架到自己的脖子上。但是,他在工友们面前却相当低调,别人不问,他也不说。就算说,也轻描淡写的,笑一笑完事。

赵文斌工钱到手,心气足了,他不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现在他只和张图图一个人好。张图图走到哪里,赵文斌跟到哪里。两人嘀嘀咕咕,你亲我热,就差穿一条裤子了。

事实上,张图图还是那副软绵性子,和谁都好,和谁也都不好。现在看起来和赵文斌关系特殊一些,不过是因为他和赵文斌共同守着一个秘密:工钱讨回来了,一分不少。但这件事他们不能告诉任何人。这是范总特意关照过的。

工钱被存进一张银行卡里,和另一张银行卡加起起来,不多不少,正好是十万。有了这十万,过年回家的时候,就可以在县城买下一栋房子了。张图图踏实了,脸上浮现出心满意足的笑容。

晚上,赵文斌买来了鸡腿,猪肘子,还有花生米。赵文斌说,这是最后一顿酒,以后戒酒,不喝了。英雄断腕似的,搞得很悲壮。他叫张图图和他一块喝,张图图正在专注地玩手机,摇了摇头。赵文斌只好自己一个人喝。赵文斌的酒喝得很寡味,却喝得非常凶,咕咚咕咚灌了大半瓶。

赵文斌唱起来了,摇头晃脑,晕晕乎乎的,高一声,低一声,自己在搞庆功会呢。张图图转头看了一眼赵文斌,笑了一下。改不了,还是那副德性,狗肚子盛不下二两油。

张图图以为赵文斌在搞怪,不是。赵文斌在哭。

张图图站起来,屋里人都站起来。狗怂,还耍起来了。有人过去劝,不劝还好,一劝,赵文斌长了脸,像个怨妇似的,大放悲声。

所有人都愣住了。往常赵文斌喝醉了,也耍耍酒疯。像今天这样,没有过。赵文斌你个龟儿子,到底怎么了?

只有张图图知道赵文斌为什么难过。被打的工头加了码,从前要五万五,现在加了两万,七万五。赵文斌身上已经被刮得干干净净。他没有钱,不哭才怪?

张图图想都没想,走了过去,掏出两万块钱的银行卡,拍在了赵文斌的手上。

五一这一天格外开心,张图图坐上飞机了。和他一块坐上飞机的还有六个人,都是公司的优秀员工。飞机扶摇直上,透过舷窗,张图图吓了一跳。他看见脚下的地面咣地一声砸了下去。

张图图没坐过飞机,平生第一次。张图图最大的收获是他看见了大海。看见了他向往已久的阳光沙滩白浪。

回来之后,张图图变了一个人,黑了。当然,也更阳光了。二妮见到他,却没有一点惊喜,噘着嘴,赌气。两万块钱借出去,楼房没有买成,二妮恨上了张图图。二妮张开了她的樱桃小口,见一次咬一次,张图图胳膊上都是二妮咬出来的“手表”。

这一天,还是在公园里,还是在那棵大树下,二妮又要故伎重演,张图图一闪身,躲过去了。张图图从兜里缓缓掏出两张银行卡,一张两万,一张八万,放在了二妮的手上。二妮用手掂了掂两张卡,说:“再不把钱要回来,就和你分手。”说完,笑了。二妮化了很浓的妆,笑起来又香又艳。情不自禁的,张图图揽过二妮,想亲,却被手机铃声打断了来。

是赵文斌的微信。赵文斌在微信栏里打了一串文字,文字横平竖直的,很正规。赵文斌用文字很正规地说:“兄弟,祝你恋爱快乐!”

后面缀着一个感情包,是一个大大的笑脸。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