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寨树枯死了,在还没有修公路时就枯死的。挖公路时就顺理成章砍掉了保寨树,还把树桩也挖出来,由人扛回家做了柴火。保寨树旁边原有所老坟,过去的路从老坟前面过,新修的公路从老坟的上方经过,老坟就被填埋到了路基下,坟头也找不见了。这所老坟的后人不愿意把坟迁走,待公路修好后,他们就在原老坟所在位置,往路边移半米垒了坟头,就权当是老坟原本就一直在那个地方,地下的老祖宗就一直躺在那里。
土地庙也不见了,这个破四旧时都没有被破坏掉的小庙宇,因为公路要从这里进村,就彻底拆除了。庙宇里那颗象征土地的石头,被一位老人请人搬到另一个方向的村口,在那里重新盖了个小庙宇,重塑了另一方的土地神。自从搬迁后,土地庙的香火就不再旺盛过,到最后就基本没人光顾了。那位老人去世后不久,新建的土地庙就垮了,象征土地的大石头也不知所踪。土地庙旁边那棵枯了一半的香樟树,躲过了一次又一次香火的焚烧,却没有躲过公路的穿越。
有了公路,村庄就变样了,一年一个样的变,变化速度之快让人难以适应。村庄里有些年轻人出去打工,两三年才回家一次,再回家,连门都找不着了。我也一样,若几个月不回去,再回去时,都分不清哪家是哪家了。
村庄边原有两片竹林,分别在村庄的北边和南边。北边的是大竹林,莽莽苍苍一片,一直看不到头。之所以叫大竹林,除了面积大之外,还有竹子也长得很大,都是笔直高大的毛竹和花竹。南边的是小竹林,面积不到五十亩,清一色的芭竹,也有少量花竹,却长不大。北边的竹林是经济竹,是留下来卖钱和编织东西用的,南边的竹林则是用来采竹笋吃的。每年春天,竹笋长起来的时候,南边的竹林最热闹,大家都跑到竹林里去掰竹笋。那时的人不像现在这样贪心,掰竹笋回家也只是为了尝鲜,掰来够吃一两顿就不再掰了,剩下的竹笋就任其长高长大长成竹林。如今,竹林也没有了,北边的竹林有一小部分被公路占去了,很大一部分被人为破坏掉,不再长成林。竹子虽还有,却是东一棵西一棵,稀稀拉拉地掺杂在一些灌木中。南边的竹林更是消失得很彻底,因为村庄的扩大,竹林全被连根刨去,在原先长着竹子的地方,现在都长出了密密麻麻的房子。
村庄原来是房子和田地毗邻夹杂,一栋房子一块地,或者一块田。甚至于房子与房子之间,夹杂着好几块地或者好几块田。寨邻间要相互串门的话,都从田坎过或从地埂边走。田坎或地埂边有时跳跃着青蛙,有时横躺着一条蛇,或者就是青蛙和蛇打架。往往都是蛇咬住青蛙不放,哪怕人来了都不松口。过去串一次门不容易,都要七弯八拐,在田坎或地埂上绕来绕去。而现在,村庄里已经没有田,也没有地了。偶尔看见一小块地,什么都不种,都是准备平整来做屋基,待申请批准后就修房子。而原来那些一大块一大块的田,一大片一大片的空地,都不再种出庄稼,都种出了房子。
水井在村庄西面,距村庄边上最近的屋子有近一百米的距离。井坎上是一条路,这条路在没有公路之前,一直是村庄和附近村子南来北往的交通要道。为了保持水井的清洁,早些年,村人们用石头砌了一个井盖,现在这个井盖还在,远远看去,就像一顶宽大的鸭舌帽。井连接着一条地下河,井水长年不竭,冬暖夏凉,遇到涨大水,还会从井里流出鱼来。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井水就下缩了,一直缩到近五米深的岩坎下,虽在井口还能看得见水,但挑水却很困难了。好在现在大家都吃自来水,也就没人再关注井水的涨缩了。水井前是两口池塘,一大一小,小池塘不到一亩,大池塘将近三十亩。水从井里流出,流进小池塘,穿过一道埂,再流进大池塘。之前小池塘和大池塘的水都是满满当当的,水里还游动着大大小小的鱼。特别是大池塘,除了接纳井里流出的水,它自己还有一个出水口,长年不断地出水。大池塘的水很深,是村庄大人小孩游泳的好去处。大池塘里鱼特别多,经常看到三五一群在水面上聚会游动。但大池塘里的蛇也特别多,都是一些水蛇,专门抓鱼吃的。夏天到塘里游泳,经常会看到蛇也在水面游泳,人一来,蛇就躲到塘坎边的草丛下或是树根下去了。大池塘周围长着很多喜水的白蜡树,树上有一些鸟窝,经常有鸟从窝里飞出,飞到水中去捕鱼。
村庄把村办公房修在了池塘边,占用了小池塘的一大半,小池塘的另一小半,也被乱石和泥巴填充起来后修成了公共厕所。大池塘的一大半也被占用了,被乱石和泥巴填充起来修成了文化广场。而剩下的那一小半也慢慢干涸,也不能再蓄水,渐渐变成臭水塘,垃圾坑。鱼不见了,鸟儿飞走了,蛇也不知躲到哪儿去了。鸟儿曾经筑窝的那些树,也早被砍光,就连树桩,也被人连根挖掉了。
村庄最大的变化是结构改变了。原先的村庄由木房和田地构成,木房夹杂在田地间,层次分明地分布在山脚。在季节的变化中,春天的村庄就是一片园林,人与动物穿连其间,一点都不会寂寞。夏天的村庄更像是一个花园,房屋在鸟语花香间飘荡出袅袅炊烟,仿如一片人间仙境。秋天的村庄更像一幅山水画,屋子与屋子之间,串联着一块块丰收的希望。而到了冬天,围绕房子的田地休息了,都显得宽大和空阔,位于田地间木房的轮廓就清晰起来了。这时的村庄,就静了,就远了,仿如一幅山水画,就散发出了无穷无尽的悠远故事。而现在的村庄,田地与房屋的结构没有了,没有了层次分明的季节变化,没有了悠远辽阔的想象空间,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房子,一栋挨着一栋,挤得透不过气来。木房子也难看见了,即使看见,也很不起眼。那种木枋穿柱构连、搭架修建的木房子,原来一直是村庄的主流,荫护着村庄一步步走来的日月。而现在,这些木房都东一栋西一栋地,黯然失色地隐藏在水泥楼房间,陈旧、低矮、没落、衰败、颓废,不注意根本看不出来。新建的所有房子都建成了楼房样式,方正平顶,砖混结构,墙与墙挤挨在一起,挤得连路都看不见。路成了一条条小巷,一条条躲在房檐下七扭八拐的阴暗小巷。这些水泥房不管是一层的,两层的,甚或最高的三层,在村庄统被称为“楼房”。“楼房”清一色的白墙体,顶也是清一色的平展,由于房屋拥挤,房顶都充分被利用起来,做成了简易的晒场。房子的形状呈四方形,或长方形,样式差不多,一个挨着一个,像极了农人用来装盛粮食的木柜子。因地势有大有小,有长有短,有宽有窄。为了将就地势,房子就建得五花八门,杂乱无章,就无任何层次感。而且水泥房由于样式差不多,就容易让人走错。特别是上了年岁的老人,经常抱怨现在不敢轻易去逛寨了,在房子中间绕一圈,有时连家门在哪个地方都搞不清楚。
村庄的路面被打成了水泥路,通向各家各户,各家各户的院落也变成了水泥院坝。以前长草的地方被水泥填充后,草就再也长不出来了。走在村道上,也不会再像之前走田坎那样紧张了。不用担心摔到田里,更不用担心碰到蛇虫,蛇早不知所踪,青蛙也不知所踪,就连以前村道上随处可见的老鼠,也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村庄改变了,老人们都说是公路带来的改变。自从通了公路,村庄就一天天改变,变得鲜活,变得簇新,变得雍容华贵和宽大无边。但村庄越大却越让老人们揪心,房子多了,人气却不旺了。一些人家把房子留在村庄,把打工得来的钱拿去城里买房子,带着家人住到城里去了,到春节的时候,再全家浩浩荡荡地回到村庄。很多时候,村庄显得很冷清,所有的房门都关着,都很难看到人和动物活动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