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鸟叫声悠长缠绵,石山上回音不断。孙世富和王西平并排站在路边,鸟叫声回应在他们身后的大石林中。孙世富拿着烟杆抽烟,一股股烟味溢出,弥漫在空气中。孙世富说:“我们在石头中撬出地、撬出田,种上庄稼,才讨得两口饭吃。王书记,我们纳料人不怕苦,会把石头一直撬下去,撬到我们也富起来那天。”
王西平不接话,他的目光散落在面前的石头山上。满山满岭的石头间,东一块西一块的庄稼地,仿如石头的疮疤。疮疤就是孙世富所说的田,纳料人赖以生存的庄稼地,是纳料人撬开石头改造出来的。疮疤田不出种,看似很多,收成却没多少,顶多也只能让纳料人解决温饱,要像孙世富说的那样富起来,还不知要熬到猴年马月。
为了让村民搬家,驻村干部不厌其烦地,一次次上山做工作,部分人家搬到了十五公里外的移民新村,仍有部分村民无论怎么做工作,就是不搬。这当中最难缠的,数孙世富一家。王西平是驻村第一书记,包下孙世富家的工作,一次次上门,一次次吃闭门羹。偶尔碰上孙世富或他儿子孙友福,好话说尽,道理讲透,父子俩都油盐不进。六十九岁的孙世富前年死了老伴,跟着儿子孙友福一家生活。孙友福四个子女,三个女儿早早辍学外出打工,家中只有一个未到上学年龄的小儿子。
王西平第十一次动员孙世富搬家,孙世富仍是那句话:“不搬。”距孙世富不远的地方,孙友福五岁的儿子石虎站在一樽大石上撒尿。从石虎裆下延伸出来的弧线,串成水珠,浇湿大石一头一脸。阳光斜斜从石虎头上洒下,石虎的尿水被映照得亮亮晶晶。王西平的眼睛被刺激了一下,他不由得打了一个激凌。
“噢——哦!”撒好尿的石虎提上裤子,双手拢在嘴边,面对远山发出了畅快淋漓的呐喊,远处的山立即回应出连绵不断的“噢——哦”声。喊了十多声,石虎从大石头上蹦下,来到孙世富身边,出神地紧盯孙世富一呼一吸的嘴。孙世富抽完一杆烟,在鞋帮上磕掉烟斗的烟灰,又从烟袋中挖出一斗烟。见石虎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看,孙世富伸出布满青筋的大手,在石虎头上轻拍一下说:“哪个叫你到土地公头上撒尿的,你就不怕土地公生气?”
孙世富看到王西平仍站在身后,内心感到一丝不安,手上动作就变得有些僵硬,连着压了几次打火机都没有把烟点上。孙世富索性把烟杆往腰带上一别,也不看王西平,起身对石虎说了一声“走”。王西平连着喊了好几声“大叔”,加快脚步跟了上去。
二
孙友福把一块大石头撬到边上,直起腰,看了看头顶上热辣辣的太阳,对着不远处挖刨碎石的妻子翠花喊:“孩子妈,太阳快要当顶了,你先回家去做饭。”
翠花只穿一件薄薄的汗衫,汗水把汗衫粘贴在身上,胸前胀胀鼓鼓的特别显眼。孙友福的心忽悠了一下,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女人了。孙友福越过翠花的身体,看到了自己的父亲,儿子石虎和那个难缠的第一书记。
儿子干活的工地,孙世富看到翠花穿着不太雅观,对翠花说:“友福家的,你先回家去做饭,我来帮友福。”
翠花答应了一声,一边擦汗,一边收拾准备回家。孙友福不冷不热地和王西平打了声招呼,看见石虎从王西平身后冒出来,没好气地对儿子吼道:“不好好在家看家,跟上山来做哪样?你默倒这是好玩的地方啊。”
被孙友福呵斥,石虎停下了脚步。家里的大黄狗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跑过来粘到石虎身边。石虎和大黄狗玩耍,追着大黄狗跑到了一边。孙友福不再管石虎,也不理王西平,继续埋头干活。王西平也不计较,从地上乱石堆中搬起一颗大石头,用力向地边抛去。石头打在其它石头上,发出夸张的撞击声。孙世富连着抽了几口烟,把烟杆放到一边,也加入到搬石头的劳动中。
孙世富一边搬石头,一边叨叨咕咕地咒骂着毒辣的日头:“都入秋了,太阳还这么毒,这日卵的天是成心不让我们活了。再这么晒下去,地还没被晒干,人就先被晒死了。”
孙世富帮着孙友福,费力挪一块大石头,王西平也赶过去帮忙,三人合力把大石挪到边上。直起身子,王西平眼前冒出金星,不得不在原地站了好长时间,才稳住心神。孙世富和孙友福又开始撬另外一块大石头。石虎跑前跑后,捡一些不大的石子,时而丢到边上,时而又走到边上丢往山下。刚才和石虎在一起玩耍的大黄狗,此刻不知跑哪去了。
王西平帮着孙友福和孙世富,把另外一颗大石头撬出来,滚到边上。
连着撬开好几颗大石头,孙世富看到王西平累得气喘吁吁,身上的T恤衫都湿透了。孙世富很过意不去,在心中叹息一声,双目有些模糊。孙世富抹了一把眼睛,直起身子,看着王西平说:“王书记,你又是何苦呢,这样的活你干不来。”
王西平说:“谁说我干不来了,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没有上大学前,经常在家帮爹妈干活。”
太阳从石头上反射出来的热量,如火焰般灼人。孙世富用手背擦着涌到眼角的汗水,看着王西平说:“王书记,我知道你的心意。我们不会搬,这里条件再差,也是我们的家,我们的祖宗在这里,搬到哪里我们都不安心。”
王西平从地上捡起一棵钢钎,一边配合孙友福撬石头,一边气喘吁吁地说:“你们不搬我也不强求,但是我不能丢下你们不管。这不是我个人的事,我到纳料来做工作,不光是来动员你们搬家,还是受命来帮助你们过上好日子。”
石头被撬出来,孙友福一个人把石头滚往地边。王西平把钢钎拄在地上,手扶钢钎站在原地休息。孙世富对王西平说:“王书记,坐下来歇会。”
王西平和孙世富坐到一颗大石头上,擦了一把汗,王西平说:“大叔,国家花钱为你们修好房子,免费叫你们去住,就是为了让你们去过好日子。搬迁过去,大家才会很快富裕起来。”
孙世富拿起烟斗装烟,点上火,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雾,说:“王书记,我孙世富也是个知好歹的人,我晓得国家是为我们好,你也是为我们好。这些年,国家帮我们把电送到家,把水安到家,把路挖到山脚,又送炸药给我们炸石造田,让我们吃饱饭,这些情我都记着,不会忘。”
孙世富又吐了一口烟,继续说:“唯独搬家这件事,我想不通。我们在这里住得好好的,为什么要搬。再好的地方,我也不习惯。再说,我们的祖宗都埋在这里,搬离这里,我们就没根本了。”
王西平从地上捡起一颗石子,奋力向远处扔去。一边扔一边说:“这里石头这么多,条件这么差,政府才安排大家搬出去。搬出去住楼房,过上更好的日子,那才叫有根本。”
孙世富接着装第二锅,没有急于点火。望着远处说:“古话说,鞋子合不合脚自己清楚,我一辈子住在这山上,一辈子跟这些石头打交道,过什么样的日子我清楚得很。你叫我们搬去那么远的方,抛下祖业,抛下祖坟,再好的日子我也过不来。”
王西平说:“大叔,日子在改变,人也要学会改变。搬出去一段时间您就会适应了。日子过好了,到那时,再叫您回来,您都不愿回了。”
孙世富站起身说:“我不搬,你再讲出花来我都不会搬。”说完又去干活了。
王西平跟在孙世富身后说:“大叔,现在您也不忙做决定,您再好好想想。要不,您跟我出去看看那些搬出去住的人家的日子,像更干坡的吴地仲家、大坡头的刘满仓家、沙沟冲的张添粮家、岩上顶的赵有水家,搬到移民新村,他们都比从前不知要好多少倍了。还有您老熟悉的吴胜钱家,您老可以抽空到他家去做客,看看他家就晓得了……”
三
王西平再次到纳料,还是上次他帮助干活的那块造田工地,孙世富和儿子孙友福正在卖力地撬石头。王西平高一脚低一脚行走在石头路上,他的前方是一颗颗硕大无朋的石头,一颗连着一颗,一直延伸到他看不见的尽头。王西平将目光从远处收回,收到脚下这片孙世富一家正在撬石头的工地上。王西平走过去,和孙世富、孙友福打了声招呼,不管他们同不同意,拿起横放在地上的钢钎,帮他们撬起了石头。
五岁的石虎来回奔跑,捡拾那些散落在地上的石块,不断向边上扔去,浑身上下仿佛有使不完的劲。孙友福光着脊梁,使劲撬一块大石头,汗水从他光着的脊梁上滚下,一颗一颗滚落在脚下的石头上。太阳火辣辣地照着,到处是石头的大山,热烘烘地散发着热量。没有风,热量更是肆无忌惮地烧灼在人身上。孙世富一家再造的这块地,已经开工了一个多月,看上去仍是乱石滩一片,土不像土,田不像田。
之前王西平又来过几次,只要一提搬家,孙世富父子对他就不会有好脸色,交谈更是没有效果。有一次,稍微有了一点小进展,孙世富问他:“王书记,你替我们想过没有,搬出去,我们没有田地耕种,拿什么来养活家人?再说,我们庄户人家,养得有牛、马、猪、鸡等牲畜,那边的房子那么小,我们搬过去,去哪里找房子来供它们住?”
王西平说:“这些我都替你们想好了,牲畜用不上了就卖掉。大叔您可以在小区当保安,友福哥和嫂子进厂。厂我都找好了,就在你们住的附近,离家很近。厂里正常上下班,晚上可以住家里。石虎就在那边的学校上学,接受更好的教育。”
道理说了一大通,孙世富还是两个字:“不搬”。让王西平受不了的是,四十多岁的孙友福一点主见都没有,说听他父亲的,他父亲说搬他就搬,说不搬他就不搬。
“爷爷,爷爷!”石虎欢快的喊声传过来,打断了三人的谈话。王西平、孙世富、孙友福不约而同看向石虎。石虎手里拿着一条拇指大的小蛇,兴奋地朝他们不断挥舞。
“快放下!”王西平和孙世富几乎同时喊了出来。孙友福几步蹿到石虎面前,一把从石虎手上抢过小蛇,使劲掼在地上,用脚将蛇狠狠踩在石头上。惟恐蛇不死,孙友福又从地上捡起碗大的一坨石块,向蛇头、蛇身连续不断猛砸,蛇在石头上痛苦地扭曲着,做死亡的最后挣扎。
石虎呆愣了一瞬间,见孙友福再次举起石块砸向小蛇,突然一头向孙友福撞去,把毫无防备的孙友福撞倒在地。石虎扑到地上,用手抓起已经被砸烂的蛇,“哇”地一声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抬脚去踩孙友福:“你砸死了它!呃——呃,哪个喊你砸死它的。”
王西平和孙世富还在愣神。孙友福从地上爬起来,没有任何犹豫,伸出长满老茧的大手,狠狠甩在石虎脸上。孙友福用力很重,石虎的身子像陀螺旋转,在原地转一大圈,猛然倒在碎石堆上。
王西平几步赶过去抱起石虎,看到石虎后脑勺被地上的石子磕出一个大包。石虎躺在王西平怀里紧闭眼睛,不发出一点声音。孙世富从王西平怀里接过石虎,“虎子,虎子”地叫着。石虎眼睛紧闭,嘴巴紧闭,不发出任何声音,站在一边的孙友福慌了。
王西平对孙友福吼道:“还站着干什么,赶快送医院。快,我的车在山脚。”
孙世富顾不得责备孙友福,让孙友福把石虎背上,急急忙忙往山脚赶去。
石虎在医院昏睡三天。三天后才睁开眼睛,却不说话,也不哭。王西平和孙世富一家子到重症监护室去探望,翠花泪眼婆娑伸手要去抱儿子,医生制止了。
走出重症监护室,医生把王西平拉到一边,对他说:“孩子醒来,算是捡回了一条命。现在就看后期的治疗,恢复得好,以后就是正常人,恢复得不好就很难说了。治疗还需要一大笔钱,这个你们要有思想准备。”
王西平瞄了一眼站在远处的孙世富一家,对医生说:“医生,你们只管放心治疗,钱的事不用担心。他们家是建档立卡贫困户,国家会帮他们兜底,差的那部分我来帮他们想办法。”
医生说:“我觉得这个情况还是有必要跟家属通报一下。”
王西平说:“你去忙吧,我来跟他们说。”
石虎被父亲打坏的消息不径而走,很快传遍纳料。孙友福也很懊恼自己出手太重,把儿子打出了问题。石虎醒过来,孙友福想对儿子做一些补偿,叫家人都回去,他在医院陪护。孙友福对孙世富和翠花说:“石山上那块新开田里的石头,你们能搬多少就搬多少,剩下的等我回家搬。”
孙友福把王西平拉到一边,说:“王书记,跟你说句心里话,我也不想在那个满是石头的鬼地方住。我爹那个人你是晓得的,他不想做的事,谁都拧不过他,我也只能将就,搬家的事你就不要再去找他了。这样吧,你容我想一段时间,等石虎病好出院了,我回家慢慢动员他,他同意了我们一家高高兴兴地搬出去住。”
四
进入冬天,纳料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干旱,本来就缺水,纳料在这样严重的干旱面前更是不堪一击。自来水流不出,政府用消防车把水拉到山脚,山上的人家,都担着桶到山下去挑水。
王西平来到石山上。路边,他看到几个上年纪的老太太,点香焚烛,在一颗大石头边跪拜。他问她们在干什么,老人们说在求菩萨降雨。王西平不好说什么,只好叫她们注意火烛,天这么干燥,不要引发火灾。其中一个老太太说:“书记放心吧,这满山满岭都是石头,就是放火去烧也燃不起来。”
王西平看了一眼满山的石头,也觉得是自己多虑了,就不再说什么。
“噢——哦!噢——哦!”不远处,几个半大小孩站在一颗大石头上互相比赛吆喝,伴随他们发出的声音,群山也不断回应出“噢——哦,噢——哦”的吆喝声。
王西平走进孙世富家,没有碰到人。两个蹲在石地上玩耍的孩子说:“去挖井了,在岩窝井那边。”
问明了方向,王西平向孙世富挖井的地方走去。
孙世富挖的是一户人家废弃的水井,这户人家搬迁后,井就没人管了。这口井在一大堵岩石下,位于两块岩石中间,不大的一个岩窝,细如麻线的水从石缝中浸出,屯积在岩窝里,取名岩窝井。岩窝井距孙世富家一公里半。
转过两个山弯,绕过三片大石林,王西平看见了弓着背在两块大岩石间努力挖刨的孙世富。
“大叔,挖到水了吗?”王西平大声问孙世富。孙世富从岩窝里站起来,看清是王西平,说了一声“王书记来了”,然后说:“还没有。下面的泥巴和石头很湿润,估计快要挖到水脉了。”
王西平捡起孙世富放在地上的镐锄,说:“大叔,你先休息抽锅烟,我来挖。”
孙世富说“太脏了”,想去抢王西平手上的镐锄,王西平不让。王西平脱去衣服,弓下身子,钻进岩窝挖了起来。
王西平刨井,孙世富站在他身后,接过他从岩窝挖出的泥巴、石头,扔向一边。王西平撬开一坨大石头,和孙世富一起把石头挪出岩窝。石头太大太重,他们来不及放好,石头顺着斜坡滚向岩坎下。刚才不知在何处的大黄狗突然蹿出来,狂叫着向石头追去。
废弃的井里果然有水。孙世富和王西平连着撬开十几颗大大小小的石头,有水慢慢从石缝里渗了出来。看到水慢慢浸润岩窝,在岩窝屯积,一寸一寸溢成水凼。孙世富仿佛突然变傻,不会说话了,只是翻来覆去地说那么一句:“真的有水,真的有水。”王西平扑下身子,从岩窝里捧出一捧还很浑浊的水,对孙世富说:“大叔,真的是水。”
孙世富也扑下身子,喝了一口渐变清亮的水,喝好后叭嗒着嘴说:“真甜!”
有了水,石山的吃水难题得到了缓解。
王西平去医院看望石虎,见到孙友福,孙友福说:“王书记,这段时间我想了很多。你说得对,不搬出石山,我们的日子永远都不会好过。我想好了,等石虎出院回家,我就动员我爹搬家。他不愿意就让他住山上,我和我老婆、石虎搬去移民新村。”
王西平说:“友福哥,话不能这样说,我们要一起做通大叔的工作,让他也高高兴兴搬去过好日子。”
孙友福和翠花轮流在医院陪护石虎,家里常常只有孙世富一个人。王西平每次来纳料,都要来看孙世富,碰到他在劳动,还要陪他干一阵子活才离开。
春天来了,纳料大山上石头间的生命,在春风吹拂下,泛出了勃勃生机。发情的鸟儿互相追逐、嬉戏,成双成对地从一颗石头飞往另一颗石头,用婉转动听的声音,吟唱着冬天里没有说完的情话。
几声炸雷从山顶滚过,闪电撕开山顶上的乌云,一阵大雨将石山浇洗得更加光洁黑亮。人们纷纷走出家门,走进开垦出来的田地里,检查那些漏水的田埂,用碎石堵上漏洞。
“噢——哦!噢——哦!”雷雨中,不知是谁喊出的声音,回应在岩石上,伴着雷雨,传播得很远很远。
雨停了,很多撬石头开出来的田还是蓄不住水,雨刚停不久,那些新田里屯积的雨水,又很快消失得无影无踪。孙世富顺着石缝开出一条小沟,把岩窝井的水引进新垦的田中,抢水打田。孙友福牵着牛来来回回耙田,孙世富在田边巡视,检查田埂堵漏洞。跟随他们上山的大黄狗,疯累后在一块大石头边蜷卧,半眯着眼睛打盹。一条蛇从石缝中钻出,试探着准备向大石头爬去,大黄狗立即跳起来,对着蛇凶狠地狂吠,做出向蛇扑去的姿势,蛇急急忙忙又缩进石缝中。
五
雨水给纳料人带来了新希望,有了水,撬石头开出来的田土长出的庄稼,也渐变碧绿和丰满。
旱情解除,岩窝井被弃用了。孙世富舍不得岩窝井,一有空就往井边跑,到井边什么也不干,就坐在石头上抽烟。抽完一杆烟,把身子扑到岩窝井里猛喝一顿,才起身回家。
一天,孙世富在岩窝井附近遛达,看到了一块石头,这块石头引起了孙世富的兴趣。石头是立着的,半截埋在土里,高出土里的半截大约一米半高,宽不过三尺,厚度还不到一尺。石头的表面光光滑滑,就像是一颗天然的石碑。年轻时做过石匠,一辈子与石头打交道的孙世富看到这样的好石头,心又蠢蠢欲动起来。他抱住石头摇了摇,没有摇动,突然产生了一个想法,他要用这块石头做一块碑,立在岩窝井边,感谢王西平救石虎的命,也感谢他帮挖出井水。碑的正面刻上“吃水不忘挖井人”,背面刻上他要感谢王西平的话。
说做就做,孙世富回家翻找多年没用的石匠工具,到岩窝井边撬起了石头。
孙世富没有把做碑的事跟人说,包括儿子孙友福。孙友福来岩窝井边找孙世富,见他在撬石头,问他撬来做哪样,孙世富也只说撬来有用。孙友福和孙世富谈搬家的事,孙世富问他是怎么想的。孙友福说:“爹,我想了好久,我们还是搬到移民新村吧。”
孙世富不说话,一口接一口地抽烟。搬家的事,孙友福跟他提了好多次,他一直没松口。孙世富知道,儿子孙友福过去和他是一条心,觉得把家搬出去,离了田土后不知道怎么才能养家。石虎出事,孙友福在医院陪床,不知是哪棵筋胀了,回家就和他说起了搬家的事。后来,孙世富才慢慢弄明白,儿子孙友福的思想是被王西平改变的。王西平用行动影响了孙友福,改变孙友福的观念。孙友福要感谢王西平,王西平救了石虎,等于也救了他们家。要是没有王西平,石虎就很难送到医院,就不会及时得到治疗。要是没有王西平,石虎治疗的一大笔费用,孙友福都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出。
孙友福直截了当对孙世富说:“爹,不为别的,单凭王书记的这份恩情,我们都要支持他工作,不能再让他为难。”
孙世富何尝不知道王西平有恩于他家,只是他还没有想好,搬迁出去,他们除了种庄稼,一样不会,拿什么来维持今后的日子。孙友福说:“爹,不会的东西我可以学。我和翠花才四十出头,别人学得会我们也学得会。搬出去您什么都不用做,只管看家,我和翠花进厂打工。石虎大了,搬出去,我好把他送去学校念书。”
孙世富说:“这事得好好合计合计,你容我再想想,想好了我们再做决定。”
王西平第十八次上纳料,见到孙世富,还没等他开口,孙世富就先主动说起了搬家的事。孙世富说:“王书记,我同意搬,收完这季庄稼,我和友福就把家搬下山。”
孙世富的话让王西平有些措手不及,他没想到孙世富转变得这么快,快得他反而适应不过来了。
进入夏天,石虎完全好了,没留下什么后遗症。山上的苞谷戴上红帽子不久,石虎就出院回家了。
石虎出院回家的这天清早,孙世富出门去岩窝井边打磨那块石头,他想早点把活路做好,早点收工回家等孙子。石虎是王西平用车送回来的。把孙友福、翠花、石虎拉到山脚下公路边,王西平没有上山。孙友福一家离开公路爬上山,王西平就开车离开了。
孙友福带着石虎来到岩窝井边,孙世富还在打磨那块长条石。石虎叫了一声“爷爷”。孙世富丢下錾子,把石虎搂在怀里,对石虎说:“来,让爷爷好好看看。”
孙世富摸着石虎的头问:“跟爷爷说,这里疼不疼?”石虎说“不疼”。孙世富老泪纵横地呐呐道:“不疼就好,不疼就好。”
石虎指着打磨的石块问:“爷爷,磨这个来做哪样”。
孙世富说:“有大用处,等你长大就懂了。”
孙世富叫孙友福把石虎领回家,他再磨一会就可以收工了。
孙世富花半个多月,才把看中的那块石头打磨光滑。
王西平再次来到纳料,这次是孙世富打电话叫他来的。孙世富把王西平领到岩窝井边,指着打磨好的石头对王西平说:“王书记,你的字好看,你帮我在上面写几个字,我要在这里立一块碑。”
王西平问立什么样的碑,碑上要写什么样的字。孙世富说:“立一颗纪念碑,就立在井边。”
孙世富拿出一张写有“吃水不忘挖井人”以及感谢王西平的纸条递给王西平,指着纸条上的字说:“就写这些字。”
王西平看到纸条上的字,问孙世富,为什么要立这个石碑。
孙世富说:“收完庄稼我们就搬去移民新村了,这个井是你帮我挖出来的。井里的水我还没有喝够,心里舍不得。我就想在这里立一块碑,感谢你救了我们家石虎,又帮忙挖出井水,给自己以后留个念想。”
王西平说:“救石虎的不是我,是医院的医生。岩窝井能够挖出水,也不是我的功劳,您老在这里挖了十多天,我只帮了半天,这个功劳我可不能占了。”
孙世富说:“医院的医生我们要感谢,你我们也要感谢。说到挖井,我挖了十多天,白费力气挖不出水,是你王书记给我带来的福气。你不光给我们一家带来福气,还给纳料带来福气。没有你,我们纳料的好多人家,都还只能生活在这满是石头的大山上,不可能住上楼房。”
王西平说:“大叔您搞错了,要说感谢,也应该是我感谢您才对。是您老的宽容、大度、理解、支持,才让我顺利地把工作做好。还有,给您带来福气的不是我,是国家的扶贫好政策,我只是做了自己应尽的份内事。要感谢,也得感谢国家扶贫政策对我们老百姓的关心。”
孙世富说“国家我要感谢,王书记你我也要感谢。没有你上上下下跑前跑后,好政策也传不到我家屋头,也落不到我们这片石山上。”
王西平试图说服孙世富不要立碑,但孙世富却坚持一定要立。两个人就在井边你一句我一句争执起来。最后,还是王西平做出了让步,他说:“我同意立碑,其他感谢的话就不要写了,就写上‘吃水不忘挖井人’,这句话就是最好的感谢。要是再写其他的话,我就不让立了”
孙世富也做出了让步,同意碑上除了刻上“吃水不忘挖井人”,不再刻写其他话。
王西平说:“把碑立在岩窝井边,‘吃水不忘挖井人’这几个字也很贴合。我们要通过石碑告诉更多人,大家今天的好日子是怎么得来的,我们不光要记住,还更要懂得珍惜。”
立碑的事定下来了,孙世富对王西平说:“王书记,说句实在话,我真不想搬出去。我这一把老骨头,一辈子都在这里和石头打交道。挖石头,撬石头,搬石头,砌石头,都与这些石头生出感情了。”
王西平以为孙世富反悔,不愿意搬迁,急忙说:“大叔,说好的搬迁,您可不能反悔啊。”
孙世富说:“我不是反悔,觉得就这么搬走了,有点可惜。这么多年,我们一直不停地撬石头,撬去石头造出这么多田地,刚解决吃饭问题,突然间就要搬家了。眼见着造出的田地又要撂荒,还真有点舍不得。”
王西平说:“不会撂荒,大家都搬出去后,乡林业站就会派人到山上来种树。过不了多久,这些撬了石头的田地就会长出树林。到那时,这片石山就不光只有石头,还有树林,还会越变越美丽。”
六
庄稼收进仓,选定的搬迁日子也临近了。
饭桌上,孙世富对孙友福和翠花说:“搬家那天我顺便把碑也立了。立碑和搬家都是大事,都要热热闹闹。跟你们商量个事,搬家和立碑,我想在家办一桌,请王书记和几个老亲戚,在老房子聚聚,热闹一回。搬到那边住上楼房,各家各户门一关,走动就没这么方便了。”
孙友福说:“干脆我们把年猪也杀了,不要光请老亲戚,附近寨邻的大人和娃娃都一起请,大家都来热闹热闹。”
秋收后的移民搬迁,孙世富家是第一户。得知孙世富要在岩窝井边立碑纪念,要搬家的寨邻们都说,立纪念碑,他们也有份。在寨邻们的要求下,孙世富在碑的背面刻上了所有居住在石山上的人名。
“吃水不忘挖井人”的碑立好了,王西平找来帮助孙世富搬家的车子也到了山脚。
放了一大串炮仗,热心的寨邻、搬家的工人,如蚂蚁搬家,浩浩荡荡沿着石板山路,帮孙世富一家大包小包地往山脚下搬运东西。
不绝于耳的鸟叫声被留在了身后,留在了石山。坐在王西平车上的孙世富,从车窗把头伸出去,恋恋不舍地注视着路两边向后遁去的大石头。王西平的车开得很慢,装满锅碗瓢盆及所有家当的三辆卡车,跟在王西平车后,一辆跟着一辆,慢慢驶离山脚,驶出大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