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路穿越了乡村,穿越了指路牌。
在村人纯朴的思想里,立指路牌就是修阴功,就是帮人积德,减轻或化解命里存在的“恶果”。父亲曾认为我的命不好,给我做了一块指路牌,立在我们寨通往“打以”和“甲忙”两个村寨方向的岔路口。指路牌的旁边是一棵高大的杨梅树,树干大得两个人都合抱不住。每到夏天,杨梅树上就结满了乌红黑紫的杨梅。此时的杨梅树下会放着一棵竹杆,路过的人拿起竹杆往杨梅树上一捅,成熟的杨梅就会从树上掉落下来,路人不光可以饱餐一顿,还可以解渴。据说,杨梅树是第一个在此立指路牌的人栽下的,应该是很早很早的时候了。如今,只有杨梅树在,第一块指路牌早已不知所踪。杨梅树下有一排石磴,是供人路过休息用的,指路牌就立在石磴边,倚傍着杨梅树。
指路牌是一块不大的长方形石牌,牌上画了两个大大的弓箭,弓箭的箭头分别对着两个方向。弓箭的下方刻着两行字:上走甲忙通拉岩往平寨八湾,右走打以往大井去马场。落款处写着“纳料寨某某弟子敬立”,大概是这个意思,反正我也记不太清了。这“某某”就是我的名字。在这个岔路口,除了我的指路牌,还有其他好几块指路牌,都指示着相同的方向。我的指路牌是父亲帮立的,父亲曾是我们那一带小有名气的石匠,他自己找的石头,自己把石头打成牌子形状,自己往牌子上刻字,而那字,是一个有点文化的堂叔写上去的。再看立指路牌的时间,是在母亲去世后不久,我还没记事,难怪我一点印象都没有。长大后,有一次和父亲路过这个岔路口,父亲带我去看了这个指路牌,并教我指认牌子上的字。指路牌已经隐没在茅草中,父亲教我认完字,就站到一边抽烟,叫我把牌子周围的茅草扯干净。我曾问过父亲,我是谁的弟子。父亲想了一下说:是师傅的弟子,再问我的师傅是谁,父亲说是神仙。而至今,我都不知道我的师傅是谁。以后,只要路过那个岔路口,我都要去看一眼那块指路牌,仔细品味牌子上的字意,看完后就一直在想:我到底是谁的弟子?我的师傅是在近处还是在远方,在天上亦或是在地下?此后,指路牌成了我最大的牵挂,每过那个地方都要去看望去扯草。直到有一天,我在指路牌旁边看到了一棵蛇,蛇蜷缩在两块指路牌中间的茅草丛里。我拉开茅草,蛇把头抬起来,吐着长长的信子,并很快离开,而我却被吓得大哭。从此后就不再敢一个人往那个地方去,一直到离开家乡,都没再去看望过指路牌。
离开家乡,我很快就把这块指路牌忘掉了。在老家那一带山区,在每一条岔路口,指路牌随处可见。每一个岔路口并不是只有一块指路牌,会同时立着几块,向路人指示方向。不同的是,有的指路牌上的文字简洁明了,只简单地说明往前走到哪一个村子,而有的指路牌上的文字却很详细,不光指示这条路通到前面一个村子,还指示经过那个村子通往更远方向的路径,甚至还说明立这块指路牌的初衷。奇怪的是指路牌有时也叫“挡箭牌”,至于为什么叫挡箭牌,至今也没有人能说清楚。指路牌上有时粘着红布或者红纸,有时还粘着几棵沾着鸡血的鸡毛,那都是立牌人生病了,或者做什么事不顺利了,家人到此来举行祭祀仪式并粘上去的。
在过去,指路牌是山村的百度、高德,是在山村引导路人去往目的地的导航图。它以宗教的形式存在,以宗教的形式示人,以宗教的形式打通村寨的链接,并一块接一块地不断扩散和延伸。而因为有它,山村就减少了很多迷路的过客。在山村与山村之间经过的每一个岔路口,指路牌都以承前启后的面目出现。旧的指路牌在时间的岁月中风化,字迹模糊,新的指路牌就出现了,生生不息,层出不穷。路口的指路牌或按时间顺序排列,或是错落有致地前后上下排列,在不同的职责里,肩负共同的使命,昭示着山路延伸的方向。在山村,几乎每一个男人都立有一块指路牌,这些指路牌散落在不同的路口,忠实地指示着方向。有人立指路牌是为“修阴功”,有人立指路牌是为“去恶果”,有人立指路牌却纯粹是为路人指路。在纯朴的村人心里,无论是“修阴功”还是“去恶果”,或纯粹是帮人指路,都是在做好事,为来生积德。立了指路牌,帮人指了路,就是修下了因果,命运就会慢慢改变,就会向好的方向发展了。我喜欢指路牌,每到一个路口,都要仔细地阅读指路牌上的字,读着读着,我就发现了一个问题。所有乡村路口的指路牌,无一例外地都是男人树立的,没有看到女人树立的指路牌。我想弄明白这个道理,就多次到乡村去寻找答案,问了很多人都说不清楚,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即使是立有指路牌的老人也说不清楚,都说是老人帮立的。回过头我想去寻问那些帮孩子立指路牌的老人,发现很多老人都已不在人世。即使还在世的老人,对这个问题,也同我一样,感到困惑和不解。
指路牌一直是乡村的一道风景,一直到乡村修通公路。有了公路后,岔路边上的那些指路牌,就像相约好了一样,突然间就消失了,连痕迹都没有留下。有一天,回到村庄的我,去寻找和看望我曾经拥有的那块指路牌,顺着公路走到那个岔路口,却什么都没有看到,就连那棵记忆深刻的杨梅树,也不知所踪。有了公路,从村寨往打以去马场,方向虽然没有改变,但路宽了,一眼就能看个明白,就不需要指路牌了。通甲忙往拉岩平寨八湾方向,随着公路的修建,不再走原来的方向,改道顺着村子背后的山脊走了。路改道后,曾经的岔路口就不复存在,也就不再需要指路牌了。指路牌指引的曾经的路径,没人走后就被茅草和荆棘淹没了,就与山坡融在了一起,分不清哪是路哪是山了。
至今,我一直很模糊,在村庄,我真的曾经有过一块指路牌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