壮实的古大爷

两鬓斑白的古大爷，小区都叫他古董先生，刚从楼顶自己家的花圃回来，一身汗涔涔的。

他麻利地放下精巧的银锄，冲冷水澡去了。

“老爷子悠着点，你都七老八十了，挖土理苗，搬上抬下，最好跟我说一声。你还以为自己才二三十哇。”三四十岁的儿子古玩手不离手机，目送着他进浴室，恭敬之情溢于两腮。

“这老头就爱炫酷，以为自己铜雕铁铸，也不想想自己多大一把骨头了。”同样三四十岁的儿媳妇古玩氏，目不离手机，揶揄道。

“那叫潮，爷爷真牛掰，向健康长寿的伟大爷爷致敬。”十来岁的孙子古德白手和眼都不离手机，声调比娘老子高八度，真应了那句话，初生牛犊不怕虎。

“你懂啥，小孩子，莫乱说！”古玩氏摇一摇手机，用机头指着自己的儿子，怒斥道，“手机上都说了，老年人骨头酥，血管脆，容易受伤，要是爷爷病了，你来伺候吗，去去去，小东西！”说最后三个字的时候，明显带着定评。

“中东西！”古德白眼晴离开了游戏，用响亮的童声回敬一句自己的爹，然后转向自己的妈，做了个天真活泼的鬼脸。

他是有记性的。曾经因为自己不小心骂爷爷古玩是老东西，被自己老子在头上敲了个包，痛得哭爹喊娘。有挨剋的教训，所以就对“老东西”三字，很警惕。这词儿一出口，在三代同堂的画面里，毕竟很容易就误伤了爷爷古董先生，于是，他发明了这个词，准确对付自己的爹。

“骂谁呢？”古玩逻辑思维严密，瞬间就从误伤中挣脱出来，从蜷缩的沙发上直起身来，向后仰了一仰，威风凛凛地盯着儿子，“你又缺教是不是！”声音里加了钢，明显硬了不少。

这些如钢似棉的声音，在这静谧的小墅中，十分响亮而清晰，又如烟云一般飘散，转圈，升腾，扩展，早就窜向了四面八方，也无阻无碍地涌进了古董先生的耳朵。

古董先生并不急，如机械的老式钟表一样，按部就班冲完凉，踱着坚实的方步，走到厅前空地的八仙桌，泡上多年来雷打不动的老鹰茶，端起从祖上传下来的御制铜烟杆，啵，啵，啵，嘭，嘭，嘭，悠闲自在地嘬吸开来，吐着烟泡，一副任盈室聒噪声高声低，潮起潮落，我自赏庭前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的悠然自得！

其实，一千多年前，归隐的陶渊明，散逸的谢灵运，寻幽的王摩诘，流放的苏子瞻，不就竭诚追求如此境界，大费周章而至死不渝吗？

古董先生几个娃，大儿子二儿子三儿子都冲锋在前，或任一方大员，为当地政通人和小康大发操碎了心，或于商海弄潮，在流通领域承上启下而谋划利益，或为科研干才，枯坐斗室通宵达旦忙着技术创新。独有这个生逢改革盛世的小幺儿，读完大学就仄进教室，当起了不晒太阳不淋雨，不担风险不坐班的休闲教咕咕。婚姻也同理可证，娶了一个志同道合的白衣天使，如花似玉的天仙美眷。虽然夫唱妇随琴瑟和鸣，却也臭味相投互攀好耍，这不，自从智能化进入了5G时代，那个大屏手机就比爹娘都亲，两个人一个德性，抱到手机就不丢，一天三顿可以茶饭不思，但必须手机在手形影不离。按说，这不好，既伤眼睛又费时间，但是，酒还不好呢，照样有人喝得呼儿嗨哟，左脚下打右脚，墙走人不走，一个信息时代的手机，能有多大罪过？

这还不算，两口子的遗传基因也不折不扣，把正在发育长身体的小孙子，传染得无暇他顾，整天摸着手机耍，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唉！

“手机上说了，吸烟有害健康！老爷子，吸烟会增加咽喉炎、口腔癌、喉癌、气管炎、肺气肿、高血压、心脏病、肺炎、老年痴呆及脑血管疾病的几率。”儿子心疼老子，看到他抱着几十年的老烟具吞云吐雾，就想让他戒烟。

古董先生说，“还有吗？”

“当然有，会降低机体的生育能力，使皮肤变得干燥松弛，会影响睡眠的质量，出现烦躁不安、焦虑及抑郁等现象。”古玩说话一点都不古怪，浅白如水的话，力求通俗易懂，让老爷子听起来不用转弯儿，谁让自己在讲台上讨生活呢。

“就这些？”

“不少了，而且这每一条都是大毒蛇，凶得很！”

“是，你说的我懂，那是洋烟，施过农药，进过工厂，染过毒素，我这叶子烟是旱烟，地里自然生长的土烟，没上过化肥，没染过农药，好多学生在田边地头看到它，都齐刷刷地认成了窝笋，还不跟蔬菜一样！”

“谁说的，熊猫、中华、苏烟、南京、天子、玉溪……都是经过多重工艺处理的上品，烟毒都脱得差不多了，唉，跟你扯不清楚……”有文化的大学教授，也干不过有见识的土地佬儿。

老头儿半靠圈椅，微垂眼帘，不急不躁，吐出奶白的烟雾，如游龙，似雪练，慢慢悠悠飘散，仿佛田野里如幻似梦的晨间仙界。而他，就是缔造这种物我两忘，超凡脱俗胜境的智慧老人。他才懒得跟儿子争论呢，儿子一肚子勾三股四，瓦特牛顿，自己只有张王李赵，子曰诗云，以己之短，斗人之长，这几十年不白活了？呼出了醇和的烟，感受着满鼻的香，这才端起古朴而润泽的小青花茶盏，呷上一口浓酽的老鹰茶，徐徐轻咽，顺喉而下，那种暖和，熨贴，充盈，清爽，真如陆羽形容的，两腋生风。

一排烟咂完，古董先生背起墙边的竹背篼，朝小区院子走去。

“又去捡拾垃圾，这老头有瘾儿，该不是有心理问题？”古玩氏喋喋不休起来，“一来与老头退休干部身份不搭，二来抢了人家清洁工的饭碗，三来弄得一身脏兮兮的回来传染疾病……”

“你才有心理问题！”古玩觉得古玩氏数落起老人来，纯属饭饱生余事，不懂得尊卑，忽然之间就来了戾气。

“好，好，好，我多嘴。”从老公那里听出了义正辞严，白衣天使赶紧把专业知识卷起来，塞回喉咙管下面，恭敬住声，摇了摇头，又埋首侍弄手机。

“我觉得爷爷这样做是对的。老师教育我们，要多出去经风雨晒太阳，增强抵抗力。”

“你懂啥，人老免疫力下降，容易感染，还增强抵抗力，你才几指拇高，难道比我这白大褂还专业？”不敢说老的，还不敢训斥小的么。“再说了，小区生活垃圾那么脏，回来传染给你，舒服吗？”

“老师说了，经常运动，伸伸胳膊弯弯腰，筋骨才能健壮，你看爷爷走路像一阵风，爬坡比我们快，多厉害呀！”

“你没看到他摔到的那两回，躺在床上动不了，端茶递水都需要人的时候呢？”

“那不是十多天就下床，很快就好了吗，要是别的爷爷奶奶，不医上三五个月，能行吗，亲妈？”

“瞎说，那是你妈找了医院里的专家把关。”

娘俩论战，不关乎大局和名节，古玩姑且就放任自流，弯着腰，埋下头，尽情地玩自己的手机去了。

古董先生从小区院坝回来，放下干净的竹背篼，洗脸去了。

……

世事无常，西亚，北非，南欧，拉美，经常战火纷飞，地震，瘟疫，火山，冰冻，随时上演悲剧，高铁，网购，共享单车，扫码支付，早已火遍全球，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古氏一家三代，仍然其乐融融。

古董照例不理会下一代的唠叨，该抽铜水烟杆，照样啵，啵，啵，嘭，嘭，嘭，只是铜色更油亮，深湛，光滑，温润，烟泡愈见轻盈，飘逸，儿子儿媳妇，也没有停止聒噪，毕竟是自己的老人。他还照例吞那叶片大而粗糙的老鹰茶，觉得那东西赶口，顺吞，对味，刳油。就算那红澄澄，油亮亮，香喷喷，肥嘟嘟的毛氏红烧肉，也可以整好几筷子。很多时间，把收音机的折子戏音量大打开，他习惯于在川戏的声高声低，潮起潮落中，感受欣赏庭前云卷云舒，花开花落的悠然自得。

看嘛，他的脸上更加红润，手臂仍然壮实，乐观的笑容随时挂在脸上，与满头的银发相匹配，完全不输舞台上摆架式玩酷的小鲜肉。那些搏流量的平台，经常踏破门槛，邀请老寿星去T台，作形象展示，经验介绍，老人双唇微启，嘴角上翘，也不说话，展示完了，领了钞票，走人。

古玩和古玩氏，已经退休，手机面前，早已头发杂乱而斑白，牙齿稀疏又错落，面皮松弛且下垂，眼睛早失了神，把一副近视眼镜鼓成了啤酒瓶底，身子总佝偻着，似一张很久没有拉开的生锈铁弓。

二○二○年一月二十六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