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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尚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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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4/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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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溪访友

都说峨眉天下秀,其实,这只是诗化的概括,总体的印象。在圣山的灵秀妩媚之中,还有不少险绝之处,让人止不住探奇寻妙的兴趣。这中间,“钻天五里坡”就算一处陡峭惊险之所在。从坡脚仰头上望,除了隐隐约约的碧蓝天穹,那蜿蜒的石磴,便如捉迷藏的小孩子,在树阴缝中时时隐时现,仿佛飘挂在天上的软梯似的,随坡弯曲,盘绕上升。地势这样错综复杂,不管是山间的精壮汉子,还是城里的热血儿郎,爬在这危崖之上,稍微不小心,脚还没踩稳下面的石磴,脸就会刮蹭上面的石磴,整得鼻青脸肿,脑袋生疼。那些心地平和,手脚软和的善男信女,老头老太,走不了几步,早就累得喘作一团,胸中仿佛有万千波涛,此起彼伏。倘要停下来歇歇气,连回头下看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此时此刻,下边的风景纵然如画,也是犬牙深谷,万壑松风,你那激动的血管,会把渗汗珠的脑袋,早弄得头晕目眩,四肢酸软,全身无力。从这里栽下山的,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起了。所以敬畏神仙的历代先人板板些,又叫它“要命五里坡”。世间的事就是怪,短短五里,而且垂直算来,就一两百米,便会结果几十年的生命。这样一想,生命是多么的脆弱啊。多少关于两脚无毛直立行走的故事,便如雨后春笋,奔涌而来。要钱的,隔河五里,先问盐米,强收别个的冤枉钱。要命的,脚疲手软,撒手上天。所以看山逛景,并不都是骚人墨客的风雅,还有提心吊胆的蹙额。但是,爬上这艰险的一段,便是名见经传的洗象池了。

这一天,只见五里坡下,走来两位年轻的汉子。

前面一位,论年纪不过三十来岁。个头瘦小,却很精悍,透身皆黑,无形中把形象压缩了一圈。头上,盘着青布包头;身上,穿着黑布大褂;腰上,系着青丝束带;腿上,笼着宽松黑裤,缠着黑绑腿;脚上,蹬着紧口黑布鞋;再加脸上,一副黝黑紧绷的脸膛,一嘴漆黑的络腮胡,简直就是一尊黑煞神。可惜个儿不高,打眼一看,镇不住场面,只配叫做黑精灵,或者黑金刚。这人还有更特别之处,就是他手臂挟着一柄黑色大伞,足有四尺多长,把他本就不高的个子衬得像黑面矮虎。这柄长伞,撑开一看,是黑帆布面,乌漆的伞骨,伞把都是精钢制成,少说也有十斤重。但他随身携带着,竟看不出一点气咻八喘。

紧跟在后面的,是一位中等身材的白面书生,看上去也就二十来岁。身着蓝布长衫和蓝绸裤,显得飘逸而潇洒。腿上扎着缎丝蓝绑腿,脚上蹬着白袜蓝布鞋,行走那样轻盈自如,跟在那个黑碳一样的汉子后面飞奔,一点不带喘。斜身背着一柄长剑,银穗飘扬,欢快活泼。细看之下,那秀雅的眉宇之间,透出一股黄骢少年的英武之气。跟当年指点江东,豪侠逼人的周公瑾,堪有一比。

你当这二位是哪个码头来的游侠,哪儿也不是,只是功夫了得的骆子舟与谢圭玉。

怎么会到这里来呢,这得从头说起。

自从当日与三尖石的人马分散之后,两兄弟几乎是望风披靡,衔枚疾走,连夜就逃到峨眉附近一个叫清溪场的地方,投奔骆子舟结拜兄弟——江湖上人称“阴铁拐”的一个袍哥舵把子。清溪场乡场不大,但非常背静,这里远离成都,却紧靠峨眉,丘陵起伏,河谷幽深,尤其是那一川清泓,碧绿清澈。而且,从这上峨眉山,也要不了多少时间。多少年来,迁客骚人,英雄豪杰,都愿隐身于此,吟诗作画,练功习武,感慨桃源虚境,人间天堂,乃是绝妙的所在。当年,达观放浪的李太白,行走山水间。酒酣耳热之际,就在这里参透了人生,友情,大义,作为。在他要辞亲去家,仗剑远游,实现辅主惠民,大济苍生,报效家国的壮夫宏愿时。面对青幽幽的山野,明澄澄的月色,想起亲爱的良朋,轻舒喉咙,缓缓低吟出传世名句来:

峨眉山月半轮秋,

影入平羌江水流。

夜发清溪向三峡,

思君不见下渝州。

虽然,谢圭玉一介书生,也有同样愿望和壮志,奈何起事这样的壮举,人多嘴杂,百密一疏,筹谋欠周,义事不举,近日败阵,面对刀枪炮火,仓促避祸,便与骆哥子来到这风水上佳的僻静之地。

都是袍哥人家,善使一双玄铁兵器的阴铁拐,长得孔武有力,为人十分豪爽,在这清溪场急公好义,远近闻名。那年闹义军荒,峨眉城内大大小小的官员和清军,上至把总,下到堂勇,都对一股从彭山窜来数百农民军队伍,第二天要报复清廷,血洗县城,顿时慌作一团。只有巡防军的一个老标统胡作翼,强作镇静,一面在城内外的小炮台和大炮台,配备好“大将军”与“二将军”大炮,安排好一字长蛇阵的子弹枪,一面带领人马紧锁城门,并在城墙上的四角雉堞和城门楼子上布置大量兵力把守,一面派专人将告急信密藏于烟杆内,飞驰成都,向清军第十七镇袁统制告急。袁统制跟着皇帝老儿的至亲,正蓝旗人赵总督操四川,本来是想来镀镀金,摆摆阔,回京上爬。这一下着了慌,弄不好要耽搁前程,于是来不及层层下转,手直接伸下去,指令在峨眉附近驻训的第二十标标统归酉阗,连夜奔赴峨眉驰援,以解富乐之县的燃眉之急。归标统是啥人,人称“双善将”,既善使鸦片烟枪,又善于溜须拍马。他眉头一挑,心算一拨,想明白了,这一回袁统制直接发话,那是打起灯笼都难找的机会,自是该抽起的雄起,跟起的贴起。于是掉转头旗,拔营疾奔西去。为走捷径,老奸巨滑的归酉阗摊开地图,选准近道。但是不熟悉路况,在中途雷打坂幺店子这个地方,找不到北。刚好,一个看上去老实巴交的中年女人在地头,他斥开手下,走上前去,客客气气问道:“这位堂客,往县城咋个走呢?”

“官爷,你大队人马随便走,哪个敢说个不字。”

“那倒是,哪个不晓得军爷的厉害,问你抄近路咋个走。”

“只有爬梯子岩哟。只是你这样队伍,不好办。”

“这样吧,劳慰你带过路,捡顺脚的地头走,带过岩给你五十个铜元。”

妇人哪敢计较呢,只好往那狗都不愿爬的坡坎攀去。这满地脚鸡草,毛刺藤的梯子岩,硬是折磨人呢,土生土长的妇道人家,整得一脸是汗,更不要说欺软怕硬的兵爷子。

终于,大队人马从幺店背后,吃力费劲地攀藤爬岩,越过清溪场子,赶上了增援大道,而且节约了时辰。还没归拢队伍,归酉阗就发话了,“老堂客,要不要铜元啊?”

“官爷,我一个妇道人家,带个路,举手之劳,哪敢要钱咯。”

“你是不要钱,我可是要命。你想想看,就这么一截路,你不捡好道走,专爬高坡矮坎,存心整我们冤枉。弄得一个二个擦皮划肉,伤筋动骨,你要累死这帮官军,良心太坏。”

“官爷,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哟,是你下命令,让我带你翻坡走捷路的哟,我晓得你们厉害,我不要你的钱,各走各的。”

“只怕你来得去不得哟,说得好,你一个妇道人家,是,你是妇道人家,毫无疑问。但问题也就是你是妇道人家,嘴不严嘛,转过背你就跟人讲了,哦嗬,我们的军事机密就漏馅了。”

“我不得说,官爷,我连动都不动,你们赶紧走就是。”

“不,就算你不说,我不杀你,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贼人,晓得是你带领的官军,早晚也会杀你,而且连累你一家老小!与其留后患,不如大家省些事,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官爷,你堂堂正正的大人物,做这样的缺德事,说这样的短命话,以怨报德,怕要遭报应啊!”老实巴交的女人,被逼到绝路上,也不管不顾地反抗起来,都说兔子急了还咬人,何况这些官军,根本不配做人。

“管不了那么多,先报应了你再说。”

“天打五雷轰的东西……”话还没完,一个善良的妇道人家,就成了归酉阗的刀下冤魂。

阴铁拐回从成都省走亲戚回到清溪场,在兄弟伙中听得此事,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头发都立起来了。龟儿子,有两杆枪就了不起了,老子不信神,只有你才有王法。他连脚都没歇一稍,便以带路女人老公的名义,跑到营队去收尸。

也是归标统误算,没有教育他自己的手下,那些拖拖沓沓的兵士,硬生生把阴铁拐带到大人跟前要人,结果想都想得到,趁人多嘴杂,在归标统没防备之际,阴铁拐三下五除二,让他归了西,用的就是那双带风的铁拐,当然是先藏在烂裤筒子里的。于是捉拿喊声四起,堂勇们乱了套,根本就抓不到训练有素的江湖浪子。二十标因为这个神勇无比的英雄,乱成了一锅糨糊,没能及时赶赴峨眉城,让义军在那儿闹得风声鹤唳,心满意足才走了。

听说三尖石、谢圭玉与骆子舟等一众英雄豪杰,在叙府泸州一带劫皇杠,反朝廷,干出那么多惊天动地的事业,惹得整个巴蜀大地,风起云涌,春雷炸响,铁拐早已倾慕得五体投地,经常摩拳擦掌,习练杀阵,意欲有为。如今,自己朝思暮想的大英雄大豪杰来了,激动得话都抖不伸展了:“谢先生、骆哥子,你们可是请都请不来的贵客。今天到了小弟这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一定要赏脸,多住些日子,好生叙谈叙谈!”

“你就不怕我们打扰了庄上众兄弟?”骆子舟跟阴铁拐人熟,也不客气。

“哪里话呢,就是要打扰才对,亲戚也是越走越亲,越疏越淡嘛。”阴铁拐遇到对红心,充满了敬意。“骆哥子,二回子再有这样的大场面,定要招呼小弟一声!小弟地住得偏僻,耳根不聪,听到的马后炮多,但是古道热肠,还是喜欢往前凑的哟。虽然能力不济,但是三二十个弟兄,还是喊得动的!大丈夫在世,就是要轰轰烈烈干他一盘,再说弄清狗,汉人义不容辞,是不是嘛。”

“你还不济?外边可是传神了的呢。”骆子舟也是粗人,不会遮到的掖到。

“与其平平淡淡地苟且一生,还不如跟哥子们操一盘,打他的天下不平。”豪爽之人必有豪气,这阴铁拐看来也非泛泛之辈。

庄上确实清静,正好可以安顿连日来奔波忙碌的心,谢、骆二人便丢丢心心地住下了。酒足饭饱,茶余饭后,白面书生谢圭玉便依着阴铁拐的性子,把同盟会的成立,孙先生的倡导,复兴中华的宗旨,叙泸起义的经过,有条有理,深入浅出,细细摆谈开来。这个热血沸腾的年轻汉子,虽然家风淳厚,博学广闻,是个知书识礼的文化人,但毕竟年轻气盛,每每说到慷慨处,指手画脚,开心大笑。说到苍凉处,扼腕长叹,捶胸顿足,根本看不出从小就饱读子曰诗云的迂腐样子。现而今,黑云压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鳞开,到处都涌动着对满清鞑子的刻骨仇恨,他已经不再是那个从小天资聪颖,满口之乎者也的酸秀才了,而是血气方刚,壮怀激烈的冲动人儿了。

阴铁拐也不静得下心,他是粗人呢,听得这些,只是在大脑里过一下,在嘴巴上,咬牙切齿一阵,更喜欢的,就是经常让骆子舟演示那一柄出神入化的漆黑伞技,从旁研习,还主动与他切磋。伞拐之间,你来我往,时而举火烧天怒发冲冠,时而双鬼拍门寒气逼人,开合处云山雾罩腾挪舒展,狭窄处紧锣密鼓骤雨洒窗。因为都是习练兵器的行家,两人掀天揭地的阵仗,恰如金顶论剑的热闹,宾主之间,甚是相得,不知不觉,便过了一月。

二○○四年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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