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阴铁拐手下一个走飞脚的弟兄,神色严峻地从县城跑回来报信,“大哥,不得了啊,县城四门上都张了榜,画了影,全川各地都在悬赏千金,捉拿叙泸起事的反贼,一槽子人呢,这里边,不多不少,也有住在庄上的二位大爷!”小兄弟知道这是阴爷的过命交情,摈铁哥们,所以行动诡秘,只在外厅压低嗓门对阴铁拐细说原委。但是,从来磊落的袍哥人家,防人背耳,偷偷摸摸,而且话音蚊细,被人撞见,会让人家心生疑窦,产生隔阂了。
世界上好多事情就是遇缘,你越玄秘,它还越赶巧,这话恰好被从厅外走过的谢、骆二位听见,于是话就敞开了。
“铁拐,既然事情已经这样,我们委实不愿牵扯你,更不希望因此连累庄上众兄弟,我们准备出去走一走。”骆子舟快人快语。
“八哥,这些那些,泸州纳溪,不说了。这庄子就是你们二人的家,哪儿也不要去,哪也不准去,什么时候了,有阴铁拐就有你们二人的安全。”铁拐是真豪杰,不得拉稀摆带。
“八哥不是这个意思,阴兄,这里隔峨眉山这么近,我长这么大没去过,以前读唐三千宋八百没时间,现在正好去领略风景,感受一盘。”谢圭玉反映快,圆了过去。
但是,阴铁拐是什么人,哪里肯依呢,他嘴一撇,脸色暴红,生气道:“二位哥子不是嫌我这人不厚道,要出卖你俩,还是认为俺一老粗,护不了你们周全?你们快快放心,在山背后,我还有一处房屋,十分背静,人烟稀少,平时没人晓得,不放心的话,哥哥不如迁到那里去住,保管无事!”
白面书生耐心解释道:“你我兄弟,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小弟每每吟峨眉山月半轮秋,就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冲动,这是多年不舍的夙愿,又不是临时起意,如今就守在山下,休息得很好了,又有大把的空闲,怎的不去?前些时候天朗气清,风和日丽,游客如蚁,自然人多眼杂,易惹麻烦。这些天清静得好,我与八哥去山上玩玩,了却当年愿望,爬完之后,回来再到山后去住,这样要得不?”话都说到这份上,阴铁拐莫法阻拦了,便提出要陪同前去,当好东道和向导。
“那啷个得行呢,铁拐,你在庄上,既可统领众兄弟,更主要的,万一有人前来联络,恐怕只有你出面接待,才最为妥贴。你要一走,下面兄弟可能理不清头绪,而外面的人还不定生出什么猜忌和枝节来。”八哥的话斩钉截铁,等于作结。
袍哥人家,再拉拉扯扯,就不像那回事了。
最后,谢圭玉、骆子舟二人便收索利落,收下铁拐的赠送,去登峨眉了。
“铁拐可是个有情有义的兄弟,什么事都想得周到,为朋友两肋插刀,耿直得很哟。”一路上,骆子舟耸耸肩上的大黑伞,对谢圭玉动情地介绍道。
“看得出,铁拐兄是个性情中人,这一个月的接触,一点没含糊过,只是这浅思又粘人的性格,也是一点小毛病呵。”谢圭玉没有城府,对骆子舟不隔心。
“也是哈,没在大地方和复杂环境打过滚,没经历那么复杂的弯弯绕,是不如那些胸罗万象的精明弟兄。”骆子舟捡起一块石头,向山溪旁的野鸡打过去,惊得一串串的扑簌簌声音。
二人沿着崎岖的小路,随弯就坡,不慌不忙地往山上攀去,历清音阁,经万年寺,穿九子岗,便到了钻天五里坡下。
此时此刻,除了蓝天白去,就是郁郁松风,心情大好的谢圭玉,籍着当年的勤耕苦读,满腹诗书,兴致勃勃,谈笑风生,仿佛好为人师的教书先生,非要博得骆八哥的巴巴掌。而骆子舟粗人一个,也正好在这样的环境里,仔细聆听兄弟渊博的见识。
天下奇峰,有泰山,衡山,华山,恒山,嵩山五岳,受到众人追捧,引得诸如黄山这样的名山,都有想法,引出“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来不看岳”的挑战。峨眉山高出五岳,秀甲天下,山势雄伟,景色秀丽,气象万千,素有“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之妙赞。但是,因为在西蜀,好多迁客骚人,达官贵人,市井凡人,并没有领受其妙处。其实,与夔门天下雄,剑门天下险,青城天下幽相佐,峨眉天下秀,可是当之无愧的观览胜地。而且,为便于欣赏,有心人将峨眉山的缤纷妙境,囊概为十景:金顶祥光,象池月夜,九老仙府,洪椿晓雨,白水秋风,双桥清音,大坪霁雪,灵岩叠翠,骆峰晴云,圣积晚种。想想看,这绝世的胜景……谢圭玉陶醉在想象与品玩中。
人就是这样,一个人的时候,只要喜欢,随便搞啥子都开心愉快,睡着了都要笑醒。两个人处一堆,显然就不同样了,你有你的明堂,他爱他的板眼儿,稍不注意就会产生别扭,白面书生是才子,在这如画的良辰美景中,怡然自得,好不惬意。挟伞大侠就大呼上当了。他这种整天与拳脚棍棒为伍的人,哪儿会喜欢花花草草的,风风雪雪的。看着谢圭玉在哪儿掉书袋,怪不是滋味,“我这东奔西走的前半辈子,江湖漂泊,早就把山爬腻了,哎呀呀,与其受洋罪,不如打瞌睡。”
多么好的青绿山水,多么美的人间仙境,谢圭玉心胸敞亮些,不在乎他的满腹牢骚,更不愿破坏这种氛围,他要调动起伴游的兴趣,便故意激他,“你还不要以为这名山是浪得虚名,好看的在上边,你晓得不,越高人越少,糟蹋就越小,不信,看我们两个,谁先登上这钻天五里坡,去赏世间奇景。”
如同猫儿闻不得腥臭,说起打赌,粗人骆子舟立马就来了精神。他这个人,哪儿都好,就是喜欢争强好胜,做啥事情不落人后,“你说当真?”
“当真!”
“果然?”
“果然!”
于是,在那盘曲的陡壁上,两个不甘人后的犟种,便撒开双脚,你追我赶,一气冲上坡来。天啊,这可是陡峭的悬崖壁呢,两人累得跟热天的狗一样,直喘粗气,当然,是骆八哥他赢了。
果如白面书生所言,上坡不远,便是峨眉胜景之一的洗象池。几百年来,这峨眉没有停歇过来来往往的游人,有专门观景的,有虔诚朝山的,有避扰求静的,有吟诗作画的。香客往还,稍微大一点的寺庙,配有专门的客房,接待他们的饮食起居。这个安闲的时段,朝山旺季已过,寺中非常清静,正合二人躲闹的心意。见天色不早,往庙中随喜一番之后,便在客房安顿下来,要了山中的榛子,草菇,橡圆,素肉,几斤白酒,靠在客房外走廊栏杆边上,一面饮着酒,一面谈着心,一面赏着月,仿佛出俗的仙人一般。
象池夜月乃著名的峨眉十景之一,虽是排在金顶祥光之后,实乃赏月之最好境地。洗象池向上去,还有高山,背后也是山,附近还有林木茂密,正前方,豁然开朗,让人游目骋怀。比起洗象池,金顶高是高,却缺乏陪衬,只能对天望月,四下俱是黑黢黢的,那种如幻似梦的境界,远弗如洗象池来得美轮美奂。置身危崖边上吊脚楼式的客房,看看栏杆之外深不可测的悬岩,象池赏月的视野,确实开阔,真的再好不过了。今天正是农历八月十四,落日收去最后一抹余晖,只见缥缈的白雾,缓缓地从山脚升起,直至山腰,将群山团团拥住。放眼山腰以上,茫茫暮霭之中,周围景色都像披上了一层淡蓝轻纱。须臾,一轮金黄色的满月,从天际冉冉升起,仿佛有谁将笼罩在周围的轻纱揭去,空气一下子变得清旷透明起来。再看月轮,仿佛吃了玉兔灵药,渐渐变作银白色,三峨诸峰,便沐浴在清光里,而夜色中,不知不觉又添了寒意。再片刻,云收雾敛,遥天一碧的清虚之境里,万山沉寂,秋风送爽,独有这轮海上升起的淡白玉镜,斜嵌在明净无云的蓝空,引得英姿挺拔的冷杉林丛,萧萧瑟瑟起来,犹如黛玉香菱们的低吟絮语。月辉清寒,透过丛丛密密的墨绿丛林,洒向洗象池里,让天地万物都沉浸在她朦朦的氤氲里,深邃而肃穆,清新又恬静。这种背景下,古刹变成了一尊侧卧的大象头,蓝天映衬,剪影清晰:大殿又如额头,两侧厢房恰似双耳,半月台下的钻天坡石阶,正好若拖长的象鼻。象池夜月,这个称呼,谁知是造化的巧合,还是天然设计师的匠心呢。
骆子舟的眼里,只有杯中物,他的肚子里,只有海量,端着粗边的土巴碗,还在不断地劝酒,“谢贤弟,喝,喝,今儿陪你高兴。”
谢圭玉沉浸在安谧,幽静里,天上的嫦娥,山上的仙娥,都那么素雅,静穆,都沐着一泓清辉,都显得柔曼而迷离,这么清润的世界,却容不下自己一介书生,还逼得自己亡命奔走。这几年的读书学习,观察思考,让头脑变得充实,理智。交结的朋友,都是人中龙凤,济世良医啊。可惜岁月如深井,朝廷多桎梏,民生凋敝,家国破碎,列强把消磨形魂的鸦片,灭杀众身的枪炮,占领疆域的军舰,肆无忌惮地销来,搞得我们田地里的艰难收成,都白花花地流出去。公车上书,一地鸡毛,洋务运动,未见显效。徐锡麟,秋鉴湖,惩恶未竟身先死,孙逸仙,黄克强,兴中已任建同盟。自己与三尖石,熊铁脚等一众兄弟,艰难困苦,栉风沐雨,卧薪尝胆,稍有作为,却因个别环节的大意,朝廷鹰犬的广布,失手奔逃,还不知这些情同手足的兄弟们,现在生死何处,境况何如。想到这些,他接过骆子舟递来的寡辣辣的烈酒,仰脖而尽,然后,倚在栏杆上,打着节拍子,低声吟起来。
骆子舟没看出他的悲愤,以为酒性起了作用,笑嘻嘻地问道:“二先生有啥子新诗,念来听听,也省得我喝闷酒!”谢圭玉仰天长啸一声,朗朗念道:
十年湖海苦奔波,
愁听苍凉易水歌。
心事浩茫怀旷远,
头颅欲试剑初磨!
众峰高并月光寒,
万里山河一望间。
惭愧书生空袖手,
宝刀何日斩楼兰?
屠鲸人去海涛狂,
消息无凭问彼苍。
拍遍栏杆歌尽曲,
一天明月白如霜……
骆子舟听他一句一顿,慷慨悲怆,方才知他动了心事,自己无心之举,惹出了相思泪。可惜自己笔墨不足,无法与贤弟相唱和。但是,那些易水呀,试剑呀,山河呀,宝刀呀,楼兰呀,屠鲸呀,分明与英雄豪杰有关,与壮夫作为有关,与建功立业有关,与家国情怀有关。唉,谢贤弟看似文弱,却也是怒发冲冠,杀敌雄心的汉子呀,于是他边饮边听,连尽三碗,大呼:“好词!好句!痛快!痛快!”然后满斟一碗,双手递与谢圭玉,爽声叫道:“二先生干了这碗!兄弟是个粗人,不会吟诗,我且走上几拳,为先生凑个雅兴。”
谢圭玉正待推辞,说自己早已不胜酒力,话还未出口,就见骆子舟后面,人影一晃。二人虽然专注于吃酒,也遽然吃惊,酒劲骤减,同时回过头去,手也往身侧摸去。这时视野里的,却是一位须眉皆白的山中长老,已站在栏杆尽头处,没有什么表情。只见他默默望了望二人,悄然往旁边走去。白面书生发觉,这夜深人静,自己两人的声音,过于高谈阔论,打扰人家休息了,于是朝老人走的方向,连声嗫嚅,对不住,对不住,交谈的声音也变得小了。
二○○四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