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过半,月色正浓,眼前的松风树影,都像熟络的故人,在倾听黑伞大侠骆子舟、白面书生谢圭玉二人的絮叨,频频颔首。二人忘却了刚才的打岔,龙门阵越摆越兴奋。他们聊着生平的快意恩仇,袍哥的哥们义气,接着便有了对三尖石的无限思念,不知匆匆一别后,他和兄弟们现在怎样了。唉,天各一方,思念路长,不去想了。
尽管走了一天山路,两个谈兴正浓的对红心,睡意全无。
俗话说,花赏初开,酒喝微醺,还是那温热的酒劲,二麻二麻的白面书生壮着酒胆,他向骆子舟提议道:“八哥!如此江山美景,如此良辰月夜,你我莫若趁着这月色,直上金顶,一览明朝日出之胜,你要晓得,这峨眉日出,与那泰岱日出,蓬莱日出,华岳日出,黄山日出,甚至东海日出,可是一样盛名而独特耐品的哟。”
骆子舟一听,又开始玩笑道:“二先生雅人雅兴,斯文有加,果然好主意,既然不浪费青春,我们权且欣赏一回。”于是束身起座,便去唤醒寺中守更的僧人,打开山门,深夜离了洗象池客房,乘着幽凉的夜色,径向金顶奔去。
曲径道上,月华如水,大地清幽,草影朦胧,百虫竞唱,完全一副圣境空间,仙界画面,自有一番出尘脱俗的情趣。骆子舟蹦蹦跳跳,就像年轻了二十岁,一会儿腾身前空翻,一会儿俯身扯草穗,手脚没有停住的时候。谢圭玉经不住他这一逗,嘻嘻哈哈地笑着,说着,情不自禁地回忆起自己的童年来。
清涟的月光下,隐约的竹影中,风流倜傥的私塾馆先生,带着一群总角小儿做游戏,他吹着排箫,和着孩子们稚嫩的童声,一吹一顿,一句一吟,虽然并不谐调,可欢笑不断:
大月亮,小月亮,
照到地上明晃晃。
照到老妈好织布,
照到婆婆洗衣裳。
照到哥哥好读书,
照到妹妹捉迷藏。
另一个声音尖些,主动接着念:
月亮明,月亮亮,
哥哥起来学木匠,
嫂嫂起来纳鞋底,
婆婆起来蒸酒米。
东一脚,西一脚,
一脚踩到母鸡婆。
母鸡展翅扑扑飞,
惊醒公鸡叫喔喔。
下一个也不甘示弱,又接上来:
月亮走,我也走,
我给月亮提笆篓。
笆篓底下一对鹅,
开起船来接姑婆。
姑婆不吃油炒饭,
要吃清油煎鸭蛋。
公一碗,婆一碗,
幺儿媳妇大半碗。
幺儿吃了碗不捡,
麻雀飞来打烂碗。
最后一个就乱来了,接着说:
王婆婆,在卖茶,
三个观音来吃茶。
后花园,三匹马,
两个童儿打一打。
王婆婆来骂一骂,
隔壁幺姑说嫌话!
忽然小东西们背起了古诗: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
低头思故乡。
又一个朗诵道:
独坐幽篁里,
弹琴复长啸。
深林人不知,
明月来相照。
下一个很快又吟道:
移舟泊烟渚,
日暮客愁新。
野旷天低树,
江清月近人。
最后一个像唱歌:
空山新雨后,
天气晚来秋。
明月松间照,
清泉石上流。
二人就这样说说笑笑,不知不觉赶了二十来里的山路。随着山势的增高,月下的凉风已经变得冰冷。忽然,谢圭玉没有了笑声,而是不停地喘气,满头渗出黄豆大的汗粒,浑身火烫,看着看着就站立不住了。原来谢圭玉早已染上恶性疟疾,因其年轻力壮,尚未发作。却为今日这番路途奔波,加上酒力一逼,寒气一袭,毕竟肉体凡胎,便在清寒的夜里,突然间发作起来了。荒山之上,夜半之时,环顾四下,哪里有人呢,这就让人犯难了。从这里仰头望,距金顶少说还有二十里的崎岖山径,往后,即便退回洗衣象池,下去也是二十来里的陡峭山路。唉,前不巴村,后不着店,连个鬼影子都见不到,直把骆子舟急得跺脚。这比我打擂比武可麻烦多了。要是高手过招,弄个脚折脖扭,还能依照推拿提捏,分筋错骨,给他调理个一二三,解那燃眉之急。这骤冷骤热的打摆子,让争强好胜的他,简直是坛子里头摸酸菜,抓不到姜。
说来也怪,这时间,从前面峰头的夜风中,飘来一阵悠扬的箫声,声细如缕,时闻时断。骆子舟不觉心头一热:老天不薄我谢某人啊,既有箫声,必有人家。管他啥子情况,先告个急,求个情,帮个忙,于是便搀着谢圭玉寻声走去。山深之中,夜静之下,箫声越听越明,呜呜咽咽,幽幽怨怨,仿佛诉说着无限心事。
路程不远,不过两里,但是,乱石之中,深一脚浅一脚,远不如此前的健步飞奔。二人勉力行了一里多路,艰难攀上前面危峰之上,来至一处小坪。坪宽不过数丈,坪边便是绝壁千仞,周围怪石嶙峋。坪边突出的一块巨石之上,盘腿坐着一位老者,正在月下吹箫,远远望去,就是一尊出世超凡的剪影。定睛一看,原来却是晚间在洗象池饮酒时碰见的白发长老。那长老沉浸在箫声中,直到二人拖着深重的脚步声走近,才缓缓抬起头来,投来森凉的目光,仿佛尘世间的惊扰,让他这世外的虚境,徒增了些烦俗。见是他两位,转瞬之间,不免又添了几分诧意,再转个脸来细看谢圭玉,这年轻后生的脸上,汗水正八颗八颗往下滴,知道他突发疟疾。用手一指坪的另一边,却是孤零零的一处茅庐。不待二人发话,他径向茅庐走去。骆子舟搀扶着谢圭玉紧随其后,一同进庐,哪还管他如诗如画的峨眉月色哦。
自古以来的茅庐,都是诗人向往的所在,真正走拢一看,正应了浣花溪畔的那几句伤愁之词,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下者飘转沉塘坳。今儿没有狂风,但东偏西倒的薄壁朽柱,显然不是精心垒筑的坚构,瓮牖绳枢的苍凉,不敢想象能经受得住严霜恶雪的欺凌。但是,十分奇怪的是,这老者没有龙钟老态,相反,身手矫健,行走快捷,哪是平常之辈的面貌?能够在这样的山中苦修,不是道行高深,就是武功绝特。这样一想,骆子舟就有些警惕了,身边的谢二先生,并没有支持他的思维,变得越来越沉,于是,他也顾不得多想,赶紧穿进进屋。屋虽小,却还敞亮,一架淡黑色的楠木香案,一尊土黄的普贤菩萨,一盏褐色的桐油青灯,一个泛红的莲瓣蒲团,一堆乱石码成的灶台,一具枯木绑定的卧榻。
“长老就在此修行?”骆子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隐约知道,苦修是清心寡欲的事,对物质的追求过于简单,但他没想到会如此简洁。
长老并没有理会他,从床边取来一领草席,铺在稍微有点草的地坪上,揩去谢圭玉头上八颗八颗滴的汗豆,又指了指草席,意即让谢圭玉躺下。他又去摸了摸那泛青的额头,发觉跟这阴冷的夜一样,冰凉浸人。他托起谢圭玉的下巴,只见他上下牙捉对打架,磕磕巴巴,就是捏着,也停不下来。再往下看,浑身都冷得发抖,状如筛糠,嘿,真是病得不轻呢。
“小伙子,去把那件棉袍摘下来。”他朝屋角呶呶嘴,那里的挂钩上,有一件泛灰而棉花外翻的破烂絮袍。
盖上这件厚厚的棉袍,谢圭玉的眼神方定下来,艰难而又执着地迸出几个字,“谢……谢……长……老。”
“省点力气吧。”长老蹲下身来,把自己的鹰爪之指,搭在更为瘦脊的谢二先生腕上,沉思一会儿,转头对骆子舟:
“这位小兄弟患的是疟疾,待会儿还会周身发热,头痛难忍。”
“水,水,水……”谢圭玉流了一阵的汗水,明显虚脱了。
“口渴还是其次,全身无力还要拖上一段时间,”他一边从瓦瓮中舀来溪涧清泉水,慢慢喂着病人,一边对骆子舟唤道:
“你们有什么人家,能找点西洋人的奎宁,只有这味药,才能治根。我这山上,还没见过跟它药效相同的神奇草草药。”
“长老咋知道奎宁才管用?”骆子舟顺嘴问道,“深更半夜,看来无法了,有没有附近哪个地头,能找得到,救个急?”
“这个说来话就长了,这样吧,你马上去金顶,上华藏寺,找我师兄慧空法师,他那里有这种药片,可以立竿见影治病疼。”
“我咋能找见他,他凭啥子相信我,会给我这救命药?”骆子舟虽然感激,但还怕中间又生枝节出来。
“你从这儿对直朝坡上走,莫往旁逸,大概二十余里,就到了金顶。敲开华藏寺山门,报信称雷洞坪的智空长老叫你来的,其他啥子都不用说。”言毕,他从怀中摸出刚才在坪上吹奏的龙箫,递与骆子舟,“把这个拿上。”
“多谢长老搭救,有了信物,取药自然方便得多。”子舟动情了。
“不说了,老衲此处山颠茅庐,从来不接纳外人,也是今夜月华照水,老天有意,与你二位结缘。既然相托,胜造浮图,随缘便是了。你速速去吧。”言毕,看了看昏昏欲睡的谢圭玉,竟自顾自盘腿上蒲团,开始打坐了。
面对安排妥贴的圣僧,骆子舟觉得再废话就不是行走江湖的汉子了,于是再三道谢,挟着大黑伞独自向金顶奔去。
在途中,他边走边想,好险呀,这荒山野岭,要是没有面冷心善的长老济助,谢二先生恐怕病入膏肓,凶多吉少。自己虽然能扶持他,却莫法急救他,嗯,看来还是得多会点望闻问切之术,也好在急时派上用场,亏得在安安静静的深夜,这飘飘渺渺的箫声。想着想着,他又不由自主地摸出这长老的心爱之物,细瞧起来,这柄已经摩挲得灰暗而光滑的箫管,雕着一条游动灵活的飞龙,飘忽灵敏,而落手处的一个“石”字,却笔势雄强,遒劲有力,这多少体现习武之人的刚柔相济,但这字,有什么蕴含呢,他不得而知。
二○○四年七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