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岩舍身

一个人数着步子走路，肯定很累，觉得半天都走不拢屋。但是心里想着谢圭玉的病，疑惑着智空长老的龙箫，骆子舟的脚板儿便翻得像热锅的糍巴，又像川戏的鼓点，不知不觉，就赶了二十里山路，来到金顶，还没觉得累。此刻，山风习习，凌晨的熹微，渐渐分明，华藏寺的面貌清晰在前。这华藏寺，乃峨眉有名大寺，在诸座名刹中，与报国寺，万年寺，灵岩寺，伏虎寺，中峰寺等构成峨眉山八大寺庙，且名震中外，尽人皆知。它的独特之处在于，盘踞金顶舍身岩畔，依山而起，庄严雄伟，除了遥不可及的神圣万佛顶，千佛顶，便是其凌空高卧，雄视万峰之所在，有临高眺远之利，无芜杂尘世烦扰。

清晨山门已开，早起的执事僧人，已经在洒扫庭除，做着早课，骆子舟敲响光滑的门铜，三言两语说明来意，恭请通报圆觉大师。一忽儿，只见银髯飘飞，红光满面的圆觉大师，踱着方步，沉稳走出来。

“清晨八早，施主行色匆匆，有何见教？”尽管是清早，尽管起床不久，老方丈的思路依然清晰，话语十分清明。

见着一寺方丈，骆子舟仿佛见到救星，说话也激动得磕磕巴巴，“方丈，我是雷洞坪圆通长老派来的，他托我来取救命的神药。”

听说是师弟让来的，圆觉大师微蹙了一下眉，生出奇怪来。他不是独自一人在雷洞坪结茅修行的吗，可是从不与外人往来的，咋这会儿改了古怪的性情，生出怜悯来。来人手中的那管龙箫，可是他至爱的宝物，经常在夜深之时，独处之际，临风吹奏，放纵游思，一般不愿意别人碰的，今儿怎么就让人带走了。

哦，我佛慈悲，救人性命要紧，哪容细究，便钻进密室，取出一小盒奎宁，“施主，这可是难得的妙药，十分稀罕，可要收拾好了，用得也不能过度，按照盒子上写清楚的说法来吃，保管无虞。”言毕，轻轻地交与骆子舟。

骆向他深深一揖，算是谢过了，但他掂着小小的一个盒子，却顾虑重重，这么一小纸盒，竟有那样神奇，我们有个刀枪火燎，头疼脑热，不都是大把大把地熬煮草草药，喝他几大碗吗。看出粗人的疑惑，圆觉大师微微摇了摇头，向他点出了此药的关键，“莫看东西小，用到过筋过脉的地方，效果是四两拨千斤，不需要那么费事的”。哦，好个四两拨千斤，这个比方，骆子舟懂，赶紧点头称是。

揣好神药，又晓得厉害，骆子舟仿佛得了神通，变成少年，脚步也轻快得多，几步穿出山门，飞叉叉往回赶去。刚走下山道那十余级石阶，耳边传来一声阴笑：“大清早的，八弟真好雅兴啊，怎么啦，急着要下山，可让哥子们好找啊！”

骆子舟抬头一看，嘿，奇了怪了，什么时候，就有人影在身边了呢？

只见四条精装打扮的汉子，已经呈扇形围将上来，为首的竟是陈来轼。咦，不对哟，这话里边有啥子味道，不咸不淡，酸不拉叽的，这是啥意思。一个二个脸上，没有丝毫的善意，而且，每个人身上，都背着寒光闪闪的刀剑。就算是袍泽兄弟，也没有这么夸张的礼节，更何况这是挖苦自己的话，明显有刺儿嘛。看来他是跟自己过不去了，他毕竟是公门中人。

定下心神，他再探虚实，“陈道兄，何必拘礼，这一出是做啥子呢？”

“都是袍哥人家，未必然不懂吗？”陈来轼嘴上回着话，眼色却向旁边的紫衣汉子使，可谓一心二用，不耽搁事情。只见紫衣汉子抢先跃上石阶，不丁不八，二目圆睁，双拳紧握，一副迎战架势。骆子舟想退回庙中，道路和念头都被瞬间斩断，只得绕着寺墙的边缘，向舍身岩那边退去。

话已经是多余的了，此时此刻，所有人都摆起搏击的功架。他后退一步，四条汉子进逼一步，一步步直将他逼到舍身岩上。

这舍身岩，谁都清楚，可是峨眉绝顶啊。笔陡悬崖，下临万丈深谷，云气氤氲中，不时有佛光乍现，成就为著名的峨眉十景之“金顶祥光”。多少年来，那些深度痴迷的人，见此不世奇观，便口宣佛号，一头扎到岩下，直赴西天极乐世界，至于痛苦或升天，谁也没得答案，但这地，却博得了舍身岩的大号。

见到猎物到手，骆子舟无路可退，陈来轼上前半步，冷笑道：“老八，你是聪明人，知趣些，快随哥几个下山，投案自首，争取宽大处理，这样还可保全性命！”

“什么下山，什么投案，什么自首，什么宽大，陈哥子，我们相处了这么些年，都是一个棚子的兄弟，你这是什么意思？”骆子舟仍然假装二两钱数不清，跟陈来轼打马虎眼，以便利用丝毫的时间缝隙，想个急时的对策。

“骆老八，这个时候装莽，有意思吗，你一个粗鄙之人，不在泸州城里，跟兄弟们划拳喝酒，打大贰柒拾，偏要东跑西跑，老哥好找，现在，嘿嘿，终于让老子在这儿把你这反贼碰到，今天嘛，就算你倒霉了。”陈来轼有点气愤了，都是一个师父教的，谁是什么货色，还不知道吗，你个粗人装莽，非得哥点醒才是。

“放屁，你这人面兽心的鹰犬！”话音未落，只见骆子舟刷的一下，从左肩背着的大黑布伞中，抽出一柄没有护手的短剑，直取陈来轼咽喉，“狗贼，看剑！”原来骆子舟冷热不离这柄黑布大伞，并不是大家以为的“饱带饥粮，晴带雨伞”，而是刻不离体的防身秘器。这里边巧隐玄机，暗藏利器呢，伞柄便是剑鞘，手柄就是短剑，运用收纳灵活自如。

敢在骆子舟面前称哥子，陈来轼显然也是武棚子里的厉害角色。对佘大哥过筋过脉的招式，自是了如指掌，对骆子舟这柄削铁如泥的伞兵，也是如数家珍的。庚子年泸州城上打金章，李铁掌，三尖石拳，骆氏剑，陈家刀等，都凭个人绝艺，混进了魁星十二盏的前几位，点得一路通明，从此成了名满江城的闻人。不然的话，他啷个做起了团练局威风八面的干将之一呢。所以，面对骆子舟突如其来的一剑封喉，他赶紧将身一挫，闪过剑锋，捡回一条命，显出高强的武功来，但饶是这一躲，也没全身退尽，头发丝丝儿刚好让过，也遭掠去几根。情急之下，他也借移形换位之际，顺手抽出腰刀，与骆子舟交手起来。

本来，两个练家子，好把式，在武棚子里都是吃铁吐火的人物，自出了师门，一个行走江湖，刀光剑影未曾少见，经得各路高手炉火烤烧，已然出神入化，名震一方了。一个逐鹿仕途，跟着官爷走南闯北，威风八面，也是专心刀法，晨昏习练，武林也算首屈一指的高手了。这样的棋逢对手，堪称匹敌了。但骆子舟眼见自己处于劣势，有性命之危，盛怒之下，拨剑出击，以死相搏。陈来轼仗着人多，以逸待劳，心力并没完全使出，加上卖友心虚，不敢与他拼命，几招之后，便落下风。

骆子舟在山间林壑游走多日，腾挪使转，如履平地，而手上寸劲狠辣，招招索命而来，不是仙人指路，一击当胸，就是美女回头，反插歪脖，陈来轼一开始就吃过那疾风闪电的来剑，心下软了一点，所以成了高手弈棋之后手，回回都只有接招应手的份儿，剑来当门，他虚步一点，闪身避让，耳梢带风，仓促举刀，死命相格。这样且战且让，不知不觉就露出疲败之象，让灰衣、紫衣、绛衣三位汉子，急得团团转。本来都以为，陈哥子说到做到，手到擒来，怎奈几番拼杀，已经不是想象的结果了。于是纷纷拔出兵刃，仗势相帮，解去陈来轼的窘境。骆子舟见这阵势，哪敢恋战，一心杀陈，只见剑锋一点，直指陈来轼面门。陈忙翻腕用刀来隔，谁知骆子舟剑招一变，将身一矮，置自身门户于不顾，挺剑直刺陈下腹。这一群嗜血成性的家伙，都不是什么吃素的善茬儿，都奔着邀功求赏，逼我就范而来的，看来，这个早上，面对众多敌手，不使出点手段，不仅难以脱身，而且凶多吉少。这个卖友求荣，为虎作伥的陈来轼，缺乏人性，丧尽天良的家伙，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想到这层，骆子舟便使出破釜沉舟，同归于尽的险招。陈来轼见势不妙，顾不得骆子舟留下的破绽，抽身急退，让过锋芒，谁知这危岩边边，山路不平，他一脚踩虚，仰后便倒，成了一尊毫无抵抗，命门洞开的泥菩萨。骆子舟上前一步，运足全力挥剑劈下，眼看就要结果这厮寿命，只听铿的一声，直震得手臂发麻，原来是与陈同来的那个灰衣汉子，忽然飞身跃上，用一柄剑鞘，硬生生把骆子舟短剑架开，让陈来轼得以免死。

原来与陈来轼同来的灰衣、紫衣、绛衣三位汉子，乃是四川总督赵尔巽重金聘请的贴身侍卫，个个都是关外长白派的武林高手，本来就是练家子，在成都省那一马平川的地方，整天关起门来对练切磋，日臻化境，引得赵总督逢人便吹牛，说自己如何安全保险。这番叙泸起事，引起总督府的不满，加上泸州盐务局和叙府知府盛情相邀，灰衣、紫衣、绛衣三位汉子方才受命南来，跟了陈来轼上这峨眉山来。

骆子舟运力之际，已经劲道全出，气力尽倾，毕竟，他使出的招式，那是毫无顾忌的拼命杀法，已经是十成功力了，要是江湖蟊贼，早就一命归西了，要是武棚兄弟，已经甘拜下风了，就是难分伯仲的陈来轼，这一剑吃下，也皮开肉绽，缴械投降了。亏得是这个素昧平生的对红心，让自己的手臂倒跟触了麻筋一样，瞬间失去感觉。看来对手功力，果然了得，急忙撇剑闪开。

那灰衣汉子见自己用足了全力，尚未将对手短剑震飞，不由暗暗稀奇，眼前这个人物，绝非泛泛之辈，自己务必要小心谨慎才是。但我等名满天下的四大高手，就此认栽，不笑掉江湖群雄的大牙吗。他趁骆撇剑挪开之时，得势不饶，乘胜进逼，二人便打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了。灰衣汉子的剑招娴熟，既刁且狠，又欺骆子舟短剑没有护手，兵刃一旦相交，便顺着剑刃直削骆的手指。紫衣、绛衣顺势欺进。骆子舟这一段在防守上用了不少工夫，耗去不少精力，已经是汉浸衣衫，气喘吁吁了，现在又招招受制，连连败退，竟被几个虾子紧追慢压地逼到岩边。这时的陈来轼，一看败势已挽回，赶紧从地上爬起来，为了捞回吹牛的面子，提刀上阵，从骆子舟侧面砍杀过来，眼看又成了两个人的贴身搏击。骆子舟的出路已断，见到这个任何人都添堵的仇人，一声怒吼，竟然将短剑脱手飞出，直射陈来轼的胸膛。那剑仿佛一团森然恐怖的寒光，更似一条锋利无比的白练，朝陈来轼刺去。陈来不及多想，慌忙闪避，但还是收脚太慢，利剑穿进他的左臂。一声惨叫，他倒在岩边的石砾地上，再次黯淡了那本来雄心壮志的脸色。就在这个时候，灰衣汉子那柄长剑，也同时递来，刺到骆子舟面门上。闪是闪不开了，骆赶紧后退，可后边无路可退，他一脚踏空，“啊！”的一声，直栽下万丈悬崖去了！“哥弟伙，这可是万劫不复的深渊，老子看他还反不反朝廷！”灰衣汉子面带狞笑，抽回剑身，看也不看便回转过来，大踏步走开了。

二○○四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