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船上遐思
四川盆地南缘,沱江边排山坳的晨雾还没散尽,佘德淦就划着轻舟出了码头。虽然不是“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的豪兴,多少也有“钓罢归来不系船,江村月落正堪眠”的安逸。老佘家祖祖辈辈吃这口江水饭,爹妈给他取名“佘德淦”,就是盼他做人推崇公德,干事能“淦”出个名堂。舍得干嘛,还怕不成事么?薄桨破开江面,碎金般的晨辉洒在两岸连山,洒在清泠河面,也洒在他黧黑的脊梁上,立时,“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的早晚风光,竟然穷形尽相刻画出来了,让酒乡的山野,多了美学的意趣,也把川乡汉子江水泡出来的韧劲儿,渲染出来了。
站在船上,看着浮光跃金,德淦出了神。小时候,他跟着老爹佘大汉在江心追鱼汛,讨生活,经常在疾风暴雨的天气里,搏击着滔天大浪,无所畏惧,经常是大浪掀翻木船,自己栽进江里,浪迹连湾,顺流而下,九死一生游到岸,筋疲力竭走回家,第二天,照样雄纠纠气昂昂下河,跟那些欢快而麻利的摆尾子过招,最后满载而归。
二十岁出头,别家年轻崽儿还在闹着爹妈要耍手机的时候,他已经独自驾着小船闯回龙湾险滩,把鱼篓子鱼筐子鱼舱子塞得满满当当,才姗姗上岸,送去鱼馆子,卖个好价钱。一到寒冬腊月,江水刺骨,他仍然光脚站在冰欠的甲板上起网,脚趾头冻得发紫,也不喊一声苦,叫一声累。话又说回来,喊苦叫累有用吗,上溯祖宗八代,没有一颗人头,居钟鸣鼎食之位,何必那么矫情。
镇上五仙山茶馆里,长烟杆短烟棒的壳子客些,经常就闲话飘出来:“老佘家那个年轻崽儿,怕是把命都卖给长沱二江了,格老子那么展劲儿。”
“有啥不好?”佘大汉还没等到儿子去还嘴,就笑嘻嘻回了,“那有啥子呢,反正是这水上漂的野物,变了泥鳅,还怕泥巴糊睛嗦。要是锅头没得搞噻,看你在河坎上,只有狗儿向火。”
“爹,狗儿向火是啥意思?”
“望到。”佘大汉一句话挽结,又侍弄疏稀的渔网去了。
一晃多少年过去了,靠着长江和沱江,佘德淦自己兴家理屋,藉着早出晚归,风里来雨里去,也养活了一家大人娃儿,老的油光水滑,神采奕奕,小的健步如飞,墩墩笃笃,在长江沱江两岸,无论是城边上的富裕大户,还是乡场上的殷实人家,跟他们比,老佘家还真不输体面,吃穿用度都拿得出手。
二、山中养殖
好事都让你一个人捡完了哟,做梦吧。
那一年,岸边的言事口专栏,巴上了盖公章的禁渔令纸,岩上砂石壁面凿上了字,还勒了红,说要改善环境,不得下江里打渔,哦嗬,老佘家的幸福生活,一下子就从米箩篼掉进糠箩篼,急转直下,至于体面,早干不过镇上投机倒把的串串客们。
佘大汉变成了佘老汉,沟壑纵横的脸上,堆满沧桑与无奈,唉,确实扳不动了,只好望着儿子。
这心思,谁不懂?上有老下有小,顶梁柱子要撑到。佘德淦蹲在自家老木船上抽闷烟。江风卷着水雾,凉丝丝地打在脸上,多少有些冷冰冰,他望着空荡荡的江面,突然把嘴边边的烟屁股一掐:“封江不封活路,老子自谋出路!”说罢,几步蹿回家,卷起铺盖就往排山坳隔壁的薄刀岭钻,在山岩脚顺风顺水的地方刨坑挖塘。
时间就像这江边的土地,只要你挖掘,总是源源不断的。那阵子,他一个人白天泡在泥水坑里垒石壁,夯堡坎,晚上守着农业频道的养鱼节目,护鱼技术。规律的作息有板有眼,硬是把个荒僻寂静的野山坡,改成了封闭安全的养鱼塘。
江上捕鱼,比养鱼省心,但是塘里养鱼也有成就感,天天看得到,还把控稳。虽然起早摸黑,没日没夜,一年下来,老爹老婆老小子,全都又笑脸如花了。
看电视还有好处,就是“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这不,节目里都说日本人不地道,地震后核电站废了,憋了很久不去想解决办法,打懒主意,将核污水排海,一吐了事,他倒是省事了,周边的国家和地区,哪个还敢贸然吃海货。于是,电视节目成了口诛笔伐的批斗大会。
人们义愤填膺的时候,佘德淦却眼前一亮,天啊,这是灾难,是危机,也是商机,是时宜。他跟老婆交待几句,连夜揣着攒下的积蓄跑到省城。川南的山路九曲十八弯,他坐完大巴赶高铁,下了高铁打摩的,直奔水产研究所,一路上颠得骨头都散了架,但他一点痛苦都感觉不到,目标就是找专家讨教三文鱼养殖的门道。
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的诚心得到回报,专家们延进门,听需求,说要点,看视频,送书籍,加微信,态度之好,让他百感交集,千恩万谢。回来后,他在岩下搭起保温棚,学着用山泉水模拟冷水环境,鱼苗出来了,一批又一批,成功了,他把这“洋玩意儿”在川南养出了名堂,人们再不用对北欧深海鱼掏大把的票子了。天啊,每分线都是汗水浸出来的啊,又不是信手画出来的。
世间自有公道,付出总有回报,你看,才两三年,佘德淦的三文鱼,变成了白花花的票子。蹲在鱼塘边,叼着旱烟杆子,看塘里的三文鱼翻起银亮的水花。他又神思飘忽,十年禁渔让他上岸围塘,核污水排海又给了他新机遇,如今这岩下围池的生意,总算是熬出了头。前两送货成都和重庆,几趟下来,刨去各种成本,嘿嘿,竟然有三十万的进账,这六位数的银票子,烫得他手心直颤。咦,佘家也有红火的时候。
眼看着佘家一车一车往外运三文鱼,镇上五仙山茶馆里的长烟杆短烟棒壳子客些,又换说法了:“老佘家那崽儿,怕是把三文鱼的钱挣海了。”
真没说错,老年斑的佘大汉不反驳,举起茶碗喊幺师,“茶博士,这几桌的茶钱,我开。”脸都笑得稀巴烂。
三、塘边煽乎
还没等佘德淦陶醉一把的热乎劲儿缓过来,镇上就热闹开了。
城边工商银行的王主任平时都是仰着鼻孔走路的,今天,竟然西装笔挺,皮鞋锃亮,绕远路“路过”薄刀岭鱼塘,老远就笑着打招呼:“德淦啊,你这三文鱼水质佳,品相好,卖得火爆,都占领成都省重庆府的市场了,不得了哇,发了!”
“发啥哟,起早摸黑,只够养家糊口。”佘德淦很谦虚,面前的可是财神爷,人家每年过手的票儿,没有一亿,都有两亿。
“这你就是不懂了,老弟,我跟你普及一下,按照国家的数据,国内十多亿人,人均存款不到十万,存款超过三十万的,只占总人口的百分之一点五,换句话说,三十万就是绝大多数普通人的存款天花板。你看,你几车三文鱼,就到这个数了,已经是中产家庭了。”王主任的专业,让德淦又惊又喜。
“我们哪算嘛,王主任的队伍才差不多。”虽然谦虚,德淦还是心里美滋滋的。
“要向前看,鱼塘要发展,咱们行新推出的创业分期贷款,利息低得超乎想象,要是想扩大规模,找我哈!”说着,从公文包里掏出一张烫金名片,双手递到渔夫粗糙的手上,眼神却在佘德淦装钱袋子上多瞟了几眼。
“好说,好说,二天有机会,一定找你。”佘德淦心头有点矒,客气地回话,送他下坡。
前脚王主任走出去不到一支烟工夫,排山坳农行的小李骑着摩托车已经“突突突”地闯进鱼塘边,大嗓门老远就喊起来:“佘哥,佘哥,佘哥,我亲爱的佘哥,农行针对水产大户有专项扶持政策,贷款手续简单得很!您看这宣传单,您这生意再上几个台阶,还不是分分钟的事儿!”一边说,一边把宣传单塞进佘德淦手里,恨不得把他拽到银行办业务。
“我这是小本生意,看天吃饭,小李就别起哄了。”比自己小,佘哥就不那么客气了,但是,还得斯文回话,把他请起走,免得鱼塘沾满铜臭,不是我那几车鱼有赚,你们会一趟一趟往我这偏僻地界跑。
四、中产镰刀
第二天到场镇买材料,刚站到正大街口,就碰到中介老张。这个尖嘴猴腮的家伙,摇着蒲扇,一把拉着德淦就不让走:“我说德淦啊,你这光养鱼能挣几个钱?现在都玩微信、抖音了,要把你手里挣的钱,扩大再生产,找新的商机,我手头有个绝佳的商铺资源,就在镇中心,开个三文鱼专卖店,那不得赚翻天!如果谁要加盟,那我就全包了,保准你一本万利!”他唾沫星子乱飞,说得天花乱坠,仿佛真的就有了专卖店,有了加盟商,那些加盟费,就如同雪片一样,飞进了佘德淦的口袋。
“慢点,你老兄慢点,我是养鱼出身,到季才捕鱼送货,开啥专卖店,搞啥加盟商哟。”
“这你就不懂了,中国这些年发展,全靠改革开放,你思路不得行,要打开,才有更多的数数儿。”说着,他在德淦面前,把大拇指、食指、中指撮合在一起,滑动开来,就像真的在数钞票的样子。
话还没说完,街上行业协会的会长老周挺着啤酒肚,迈着四方步来了:“你们在说啥呢,小佘啊,加入我们行协吧!我们有专业的营销渠道,还有各种行业资源,你这三文鱼要是包装一下,往高端市场走,利润翻几番都不是问题!”他拍着佘德淦的肩膀,一副“我是为你好”的架势,根本不管中介老张那种掮客面孔。
正大街比较宽,容得下人,容得下他们七嘴八舌,果然,开金铺的、开典当行、开玉器店的老板们,也都纷纷涌过来,围上来,谈开来。金铺的刘老板神秘兮兮地说:“老弟,这年头,黄金最保值!你把钱投我这儿,我给你最优惠的价格,保准比你养鱼强!”典当行的陈老板则说:“佘兄弟,资金周转找我啊!手头宽裕了,也可以搞搞典当投资,来钱快!”玉器店的张老板拿着一块翡翠,凑到佘德淦跟前:“瞧瞧这水头,多好的料子!投资玉器,稳赚不赔!”
五、拒绝收割
佘德淦本来就是买鱼塘需要的材料的,却被一大波口吐莲花的家伙,你一句我一句,说得晕头转向。但是,再好的定力,架不住他们轮番强攻啊,逐渐就放纵了警惕,心里的欲望伸出喉咙,变得直痒痒。大约人类都有这样的经历,面对一个个嘴抹了蜜,说得比唱得还好听的诱惑,很多意志坚定的人,也会慢慢地褪去防御,变得五心不定,最后,心绪也变得不安分起来,蠢蠢欲动。他盘算着,这些熟悉的面孔,不管是谁,要是把钱投进去放里边,说不定真能再大赚一笔。
心动不如行动,佘德淦决定去信用社取钱,管他什么材料哟。
到了信用社门口,他一摸口袋,冷汗顿时冒了出来——身份证在老婆艾大萍手上!他这才想起,每次家里进钱,老婆子都要把身份证收走,说我们挣几个纹银不容易,千万不要头脑发热乱投资,毕竟我们只会水上漂,其它的摸门不懂。
佘德淦定定地站着,望着熙熙攘攘的街道,耳边还回荡着那些人的甜言蜜语。他蹲下身,又点上一支旱烟,烟雾缭绕中,他渐渐冷静下来。这些人说得好听,可老婆子的话也对呀,自己对那些行当一窍不通,万一赔了,这鱼塘的心血可就全没了。
想到这儿,佘德淦狠狠吸了一口烟,把烟头一扔,站起身来。他决定先买材料,回家后把这些情况和老婆子通通气,再征求老汉的意见,毕竟,要养家,要伺奉老人,还要盘娃娃。
夕阳西下,鱼塘里的三文鱼依旧欢快地游着,佘德淦、佘大汉、艾大萍聚在一起,勾画着鱼塘的未来。
佘老汉说,“莫听他们说得天花乱坠,你一脚踩进去,不知是稀泥滥泞,还是尖砾荆棘。”
艾大萍扯着他的袖子,“我们才吃几天饱饭哟,养三文鱼的事理都还不全搞通,哪敢好高骛远呢。”
佘德淦望着远处,长江的水汽迷漫上来,混着鱼塘的腥气,雾着他的思维,恍惚间,他又想起年轻时在江上搏命的日子。那些劝他投资的人西装革履,酒醉饭饱,巧舌如簧,只顾自己,哪里比得上江水教会他的道理——看得见摸得着的营生,才是实实在在的活路,老爹和老婆,话才实在,要是这三十万打了水漂,不知要白多少根头发啊。
三个人的身影在鱼塘边拉得很细,很长,又很稳,很牢,仿佛在诉说着打渔人拒绝中产镰刀收割的悠悠故事。
二○二五年四月二十二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