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李明月的头像

李明月

网站用户

小说
202504/03
分享

“春羽”计划 + 《生,研究生》 + 李明月

吸顶灯的光塞满整个小屋,密不透气,明亮惨白。供暖已经停了,倒春寒的西北风在屋顶呼喝,如醉酒后克制着放肆的成年人。罗普宁站在衣柜前,望着灰白的地板砖,一只湿湿虫正沿着油腻的砖缝匆忙前进。曹国萍肿着眼泡坐在床边,脸被泪水泡的又干又硬,本就浮肿,现在接近透明,几乎能看到毛细血管里缓慢流动的液体。

“是我拖累了她。这病跟癌症差不多。” 曹国萍哑着嗓子,吸溜下鼻子, “我要是跟人家妈那样,好人儿似的,雁雁绝对不至于。”她斩钉截铁地得出结论,就像李雁花两个月做完三轮实验的结果都支持同一结论那么坚决。

胡同的夜晚悄无声息。罗普宁以前每次回来都感觉真是奇了个怪,明明钟鼓楼下边那么多游客,欢声笑语的,怎么进了胡同立马就静下来,像是穿越到另一个世界。什么报告啊,报表啊,报销啊,全都消失在曹国萍香腻的猪肉大葱饺子里。

“妈你饿吗?”曹国萍的话罗普宁一个字也没听进去,另起了个话茬。

“我不饿。你饿了吧?胡同右边那家炒肝应该还没关。”

罗普宁恍惚着出了门。隔壁王大爷家的多肉架子的紫外线灯今天没开,胡同黑黢黢一片,看不太清楚地面。每迈一步,都感觉像一脚踩进虚空,连带着脑袋里也升起一团团云雾。左右的小屋变得缥缈悬浮,炒肝店越来越远。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拐出胡同的,也许是模糊的人流声逐渐清晰,或是长街亮黄的路灯还是设法投进了胡同。经过一整天的忙碌,炒肝师傅的白帽子已经瘪塌下去。他以前每次回胡同都能看见师傅在玻璃柜后忙碌。师傅眼里装满了顾客,却又空无一人。罗普宁低着头掏出手机,滑动解锁,打开微信扫码,对准店门口的二维码,“两份炒面,打包”。

回到家后,他发现曹国萍躺下了,瞪着上铺的木板。

“妈,你吃点吗?炒面”。

曹国萍没说话。他又继续说,“还是得保养好身体。”

“今年冬天咋这么长呢?过不去了似的。”曹国萍还在盯着上铺的木板。

“倒春寒吧”。他低着头解开炒面的塑料袋,炒面油汪汪的热气扑面而来。他发现地上的湿湿虫已不见踪迹。

那天晚上,罗普宁照例加班到九点。出公司忘了戴口罩,骑车到地铁站这一路被疯狂发情的圆柏搞得涕泗横流。春天万物萌动,风景甚好,可惜每年和春天一起准时到来的还有过敏,每天头昏脑涨,实在无心欣赏春色。回家后,他发现李雁没在。心里堵得慌,也不知道是因为加班加的心脏不舒服,还是因为吵完架她又怄气回娘家。他本能地觉得应该给她发微信,可是大拇指停在空中,不知道要打啥字,就发了个“想你”的表情包。他把人体工学椅的靠背放下去,半躺在椅子上,漫无目的地刷着手机。从微信跳到小红书,从小红书跳到微博,从微博跳到豆瓣。跳舞的猫,摔跤的倒霉蛋,离婚的明星。一堆无用的短视频拧在一起,像沾满洗洁精的钢丝球,一点点搓掉脑子里残存的工作信息。十点了,估计李雁今晚又不会回来了。

早上睡到自然醒,灰蓝色的晨光静静地坐在小屋里。估计才六点。罗普宁摸起手机,想看看李雁有没有回消息,发现屏幕上一长串未接电话,都是010开头。他瞬间清醒,腾地坐起来选了最上面的号回过去。

是李雁的学院。他问,“您好,不好意思手机静音没接到电话。请问您是哪位?”

学院老师说,“李雁的紧急联系人写的您,您是李雁同学父亲吗?”

“不不,我是他爱人。”

对面窸窸窣窣一阵,“请您今天务必来学校一趟。”

“怎么了?有什么事吗?我还得上班。”

“您方便请个假吗?真的需要您来一趟。”

“好吧。”放下电话,他开始硬着头皮给领导发微信,“很抱歉家里有急事,想请假半天,GLP-1 3期经济学评价那块我还差一点,今晚估计能发。”端详一会,又把GLP-1删掉,换成“司美格鲁肽”。两个数字连着,不清楚,怕领导一下子看不好。

当他跟曹国萍复述时,感觉脑袋里爬满了湿湿虫,记忆被抓挠得坠满了破洞。他使劲回忆,试图把破碎的记忆连接起来,又发现大脑像卡bug的循环代码,一轮轮报错。生命学院的老师好像说了很多,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敲打了挺久。但他不知道为啥脑袋只是反复出现一只遇了空气缥缈缭绕着雾气的液氮罐子, “实验室”,“没有呼吸”,“细胞操作间”,“救护车”,“博士生压力大”等零星的词语迷失在袅袅的白雾间,一切都很短暂,一切都是虚空。直到他破碎的回忆被叮咚一声微信响铃重新连起,领导发来消息——好的,今晚发我,谢谢。

事情发生第二天,罗普宁回到公司,想当面和领导解释下情况,并请个年假。领导听完后陷入了沉默,她扶着办公桌站起身,似乎晃了两下,绕到他面前,声音好像有点颤抖。“我明白失去家人的痛苦,更何况是夫妻。我,我母亲上个月也去世了。心梗。”罗普宁抬起头,仿佛第一次认识大她7岁得领导,她冷静克制如常,棕灰色的羊毛西装依然平整。领导似乎读懂了他的表情,又补充一句, “我没办法。项目催得急,我是负责人,没法走。你休年假吧,我跟HR申请招个实习生。”春日上午的阳光透过24层清爽明亮的落地窗,又从办公室洁净的地板轻盈地反射上来,与书架上青灰花瓶折射出的光芒相拥。

葬礼急促而混乱,就像北方的春,刚唤醒的花瓣还未充分绽放,就被混着沙尘柳絮花粉的狂风吹落。罗普宁活到三十岁,还未面对过人的死亡。他的父母都是各自家中最小的,生他又晚,所以爷爷奶奶外公外婆都在他还未生出记忆能力之前就去世了。父母第一时间从老家赶来,不忍给儿子添麻烦,也不敢去看儿媳妇。老两口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大城市局促不已,连掉眼泪都要扶持着躲到没人的角落。

罗普宁觉得选遗照很重要,因为李雁喜欢拍照。他选了一张李雁五年前保研时拍的证件照。照片是彩色的,李雁笑容明媚,眼神清澈,水粉色的衬衫充满青春活力。他选了个周五晚上修照片。周五是他和李雁一周一次的放纵日,他们会叫一堆工作日为了保持身材不敢吃的外卖,从头到尾洗个痛快澡,一起敷上面膜,赤裸着身体,跟着音响震荡的拉美音乐铿锵有力的节奏,扭着屁股跳不知名的乱舞。每周五晚上,世界总会隔绝在这间五十多平方米的小出租屋之外,连时间都为他们停驻。她大笑起来嘴巴有点歪,天真中透着点小邪恶。她的身体乳是白茶味的,白茶清幽的香气随着她的旋转轻飘飘地飞出来,就像迷离的忧伤。他调侃她就像“刚出锅的龙井”。她会立马纠正他,龙井是绿茶,试剂可不能混淆。

外卖软件显示上周五他俩点的外卖是一份肯德基全家桶,他又叫了一份。然后打开音响,选了一个拉美舞曲歌单,欢快的音乐瞬间震荡起来。他去洗澡,抹了一遍沐浴露,冲掉泡沫,用浴巾狠狠搓了一遍,搓的皮肤火热发烫才停手。又抹了一遍沐浴露,又冲掉泡沫。他推开洗手间的门,径直走到卧室,没有拿毛巾,只是静静坐到椅子上。他不懂西班牙语,只听到一句熟悉的“Mi Amor”。李雁自学过一段时间西班牙语,曾带着神秘狡诈的表情告诉过他那意思是“我的爱”。

音响显示没电的小红灯开始闪烁,热情洋溢的音乐戛然而止。一片死寂中,黑夜寂寞地降临。他拉开窗帘,对面的水泥居民楼嵌着一排排或黄或红的亮方块,窗帘后是一户户陌生的家庭。炸鸡的香气飘摇,像黑暗里遥远的火焰。罗普宁终于呜呜哭了起来。紧握的拳头雨点般锤落在大腿上。要是那天早上不跟她吵架,她怎么至于想不开。明明上周还好好的。是,她焦虑,可是已经第五年了,哪天不都是这样的吗?延毕一年怎么了,学生物的有几个不延毕。都怪我,非得跟她争什么吃油条健不健康。她不让吃,倒掉就得了呗,为啥非得吃这根油条。罗普宁啊罗普宁,你傻不傻,为啥非得跟她犟这点小事。泪水混合着洗澡水,顺着湿漉漉的身体淌下来,像每个毛孔都同在悲戚同在流泪。他痛苦地伸出手去挠头,发现刚才只顾着搓身体,忘记洗头发了。

电脑上彩色的李雁终于在鼠标咯噔按下的一瞬间变成了黑白。

今年的春天漫长的令人迷惑。这天是周六,他照例送曹国萍去透析。回到胡同,他发现曹国萍把家里与李雁有关的东西都收了起来。这间屋子彻底变成了老年人独居的小房间,和胡同里其他屋子一样。“妈,雁雁东西呢?”罗普宁看到桌上他们仨的照片不见了,墙上雁雁的遗照也不见了,留下一片四四方方的白色疤痕,感觉有点怪异又有点难堪。

曹国萍已经装好了厚毯子,医院人很多,罗普宁每次都觉得热气腾腾,人味太重。但曹国萍总说冷,进入春天已经很久了,但她的羽绒服始终穿在身上,大棉裤也不脱。罗普宁提过一次就没再干涉。今天曹国萍一扫平日消沉,精神抖擞,像李雁第一次发表论文的样子。

“你咋了妈?”罗普宁边背上曹国萍的书包边问。

曹国萍欲言又止,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说,“我听说现在变态导师可多了,雁雁导师是不是。。。反正你去打听打听。要真是因为他,我,我去告他去!不能让雁雁还受委屈。”

他哭笑不得,又不想和她争论,就答应下来。但并没去打听,也没打算告诉曹国萍李雁的导师单独约他聊过。那是一个温和平静的小老头,他显然也经历了一番痛苦。额头的皱纹硬的像曹国萍陈年的菜板,灰蓝色的衬衫布满刀痕似的褶皱。李雁经常讲起她的导师,头脑聪明,做事高效,在院长、老板、父亲多重身份间切换自如。从外校空降,调任来当生命学院院长。一开始毫无根基,一点点建立起自己的学术网络,给学院争取来了更多资金项目,还从国外劝回来好几个大佬级别的教授。罗普宁也读过研究生,很明白一个掌管着六七十号人的实验室同时兼行政职务的导师是不可能一一细致指导到每一个学生的。权利和资源只能下放到博士后、研究员,最后轮到博士生、硕士生、实习生。一直都是这样的。哪里都是这样的。直到一个五年级的博士研究生自尽在实验室。他知道李雁已经不快乐了太久,久到所有人都觉得这很正常。毕竟每个人都这样不是吗?但他不打算告诉曹国萍这些。不光是因为觉得初中文化的曹国萍无法理解,而是觉得,也许在无尽的绝望中,有力气恨一个人,至少好过无人可恨。

公交车晃晃悠悠,曹国萍坐在老年人专用座位上,肿胀的双脚刚好悬在车面上方,够不着地面,像个难堪的小孩子。她总是侧着头往前看,就好像前面车窗的景色比后面美,不抓紧看就被人抢走了似的。罗普宁站在窗边,看着窗外的车流向前奔去,仿佛在和时间赛一场注定失败的长跑。下车时,曹国萍死命抓着他的胳膊,艰难迈出小步,额头渗出一层汗。罗普宁感到她的腿愈发无力了。“宁宁,东西我都收起来了。看着心里难受。放心吧,好好的,都用塑料袋包的。你家里也都收起来吧。你是个好孩子,陪我做完最后这一次就行了。”曹国萍咬住下嘴唇,嗓子眼跟着用力,哼哧一声,又迈出下一步,“我一个老婆子,身子完蛋,这病无底洞,挺不了几天。不能耽误你一直往里扔钱。不能让雁雁怪我。”

罗普宁没接话。他已经习惯曹国萍的情绪在山巅和深谷两端波动。曹国萍继续絮叨,“我命苦。当年克死我男人,现在克死我姑娘,你是个好孩子。不能拖累你,你得离我远点——”

罗普宁打断曹国萍,“嗯,妈。车来了,上车吧。”曹国萍翻来覆去老是这些话,他听的耳朵都要起茧子了。上年纪的人,大脑就像封了口的密封罐子,装的都是陈年的老黄豆,再也发不出什么新芽。除了李雁,他知道曹国萍没啥可走动的亲人。李雁父亲在她四年级时出车祸去世,从装满木材的卡车上掉下来摔成脑出血,没抢救过来。李雁爷爷本就嫌弃曹国萍生了个闺女,现在又指责她克死他儿子。一开始李雁奶奶还帮衬着曹国萍辩解几句,后来好像也觉得李雁爷爷说的有道理,开始对曹国萍冷眼相待。曹国萍心气硬,咽不下这冤枉气,带着李雁从大家庭搬了出去。九十年代房地产还没起飞,胡同里的房子破败潮湿,不值几个钱。曹国萍用李雁父亲公司赔的一笔小钱在胡同买了这间小屋子,母女俩相依为命。在那些漫长的像穿梭在黑暗隧道一样的日子,李雁就是曹国萍唯一的希望。一定要活的比男的强,不蒸馒头争口气,曹国萍从小念叨到大,李雁顺从地从小听到大。李雁活的是她和她妈两个人的命,还要和这世上不知哪个或所有男的拼命。

在300天纪念日那天,李雁第一次跟他讲起了她的家庭。那也是个周五的夜晚,仲夏夜电闪雷鸣,滂沱大雨铺天盖地,他在雷声中拥她入怀,感到高大的她如此渺小。李雁平静地讲起,像提起几个毫不相干的路人。父亲的名字里有个雨字,所以每次下雨她都觉得是另一个世界的父亲在对她说话。父亲模糊的笑容在雨中飘摇,虚浮的声音又远又近,她总想拨开雨帘,把雨后的父亲看得再清楚一些,可是无论她怎么努力,雨的后面总还是雨,就像小时候课文说的那样,山的那边还是山,海的那边还是海,夏天的后面还是夏天。李雁平稳的声音毫无起伏,像地面上安稳流淌的雨水。窗外的雨声在安静的房间里回荡,像世界上所有悲伤的人同时痛哭。

有些花已经开了。雪白的梨花与粉嫩的桃花交相辉映,树下是盛开的迎春花,如金瓶乍破,流星飞溅如瀑。鲜活的生命重新回到每一根树干枝条,罗普宁感觉自己所有的生活都已经过完。他每周送曹国萍去透析。这已成了他们的默契。曹国萍每次都要重复一番克夫克女别拖累他的话。罗普宁只是默默背上书包,然后推着曹国萍出门去坐公交。不过曹国萍的身体愈发虚弱了,每次透析后都要歇上好一会才能恢复力气下病床,走路也愈发不利索,不得不坐上轮椅。

昨天晚上看完美国公司发布最新的临床试验结果已是八点半,他决绝地合上电脑,仿佛宣告一场单方面的离别。按曹国萍的习惯应该睡了。他给曹国萍发微信,说明天早点去透析,完事后去西部小马吃大盘鸡,就不做饭了。

早上罗普宁打开手机发现她还没回。连打了两个电话,都没人接。曹国萍不会给手机静音,铃声响的恨不得隔壁半聋的王大爷都能听见,按理说不会不接电话。罗普宁感觉心里不踏实,匆忙出门打了个车,直奔胡同而去。

小屋的门关着。进屋后,罗普宁看到房间里还是一片昏暗,蓝色的窗帘沉重地垂下。曹国萍还在睡觉,被子平整地盖在身上,枕头边放着雁雁他们三个人在北海公园划船的照片。罗普宁敲敲床架子,上铺摞着的空纸箱不情愿地晃了一下。“妈,起床吧,今天早点去,中午出去吃点好的。”

曹国萍没有动。罗普宁心里咯噔一下,他伸出手放到曹国萍的鼻子下,发现只剩下特别微弱的呼吸。他的心猛然纠了起来,像被胶带死死粘住的外卖塑料袋,周围的空气似乎全部被真空泵抽走,他感到胸口发闷喘不过气。大团大团蓝色浓雾从窗帘里弥漫出来,扩散到了整个房间。他冲进蓝雾之中,手忙脚乱地扑腾,想要寻找什么。他摔倒了,手肘磕在双层木床的边沿,他跪起来,终于找到手机,拨通了救护车的电话。

救护车一直向前驶去,蓝色的氧气面罩像一团浓雾覆盖着曹国萍的脸。路边绿化带种着半死不活的紫叶小檗和毛白杨。冬天似乎没完全走,春天也还没完全来,除了少数花,大部分植物还停留在生死之间。救护车一直向前驶去。这座城市里那么多家医院,没有人知道他们要到达的是哪一家。这座城市真大,路上每天都有救护车穿行,车上也有蓝色的浓雾,同座的还有沉默的死神,冷静的阎王,慈祥的女娲,高冷的天使,安详的如来佛祖,痛苦的普罗米修斯。罗普宁转头发现旁边还坐着一个陌生男人,他说自己叫李建雨。他微笑着看着自己,说:“我们会经过秋天的”。

“什么意思?”他小声问。

“会经过秋天的。”

“什么秋天?现在不是春天吗?什么时候到医院啊,得快点,雾越来越大了。”他有点着急。

可能开了二十分钟,也可能开了几个世纪,救护车在一座浅灰色楼房前停了下来。医院的工作人员动作熟练,迅速抬下担架床,飞快推走了曹国萍。蓝雾消散了,罗普宁觉得他们着急的样子像在运送一坛快发霉的咸菜。

死神女娲一行随着蓝雾离开了。但李建雨没走。他和他一起站在手术室外的过道里。医院清凉的空气和淡淡的消毒水味让罗普宁感到安心。李建雨用平常的语气说,“秋天挺好的,有棉花,可白了。还有黄,黄玉米,你知道以前只有皇帝才能用黄色吧。就是有点没意思。”罗普宁一头雾水,不愿意听他再讲什么秋天。他想问雁雁在那边怎么样。李建雨丝毫没察觉他的表情变化,继续自顾自地说下去,像李雁平静地讲述她的家人。“不好又能怎么样呢?只有秋天。河水老是带流不流的,谁在乎呢。”

“你见到李雁了吗?”

“秋天真长啊,以前都不知道秋天怎么能那么长。几千年似的。那棉花每天都长一个样!我就整天找啊找啊。但不知道找啥。那天可算给我看到了一条隧道,有点黑,说实在的确实有点吓人,我一个大男人都害怕了。但我没犹豫,直接我就进去了。”

“然后呢?”罗普宁被这个故事吸引住,无边无际的秋天里出现一条隧道,他也想知道隧道那边是什么。

“我就进去了呀,我以为这咋也是个出口吧。也许那边就不是秋天了,哪怕让我看一眼冬天,夏天也行。可是这隧道真是长,没尽头,我走啊,走啊走,一直走。可是我再也没出去,我一直就在隧道里。”

急诊室的门打开了,那团蓝色的薄雾又升腾起来,罗普宁茫然站起身,衣衫皱巴的医生带着如释重负的喘息对着他说,“没事了,还好发现的及时。去签字吧,转入普通病房再观察两天。”罗普宁点了点头,眼底涌动起河水,似乎要一直流到李建雨那永恒的秋天里。

曹国萍还在睡觉,医生说她需要休息。罗普宁办好手续后,想出去买点吃的喝的,不再去想李建雨那没头没尾的鬼秋天。掀开医院大门的棉门帘,冰凉的空气一下子穿透了他的牛仔裤。天空阴沉沉,没有风,手机好像说今天有雪。真奇怪,明明已经春天了,竟然还有雪。周围一片灰蒙蒙,让人心里回荡着一种说不清楚的感觉。路旁的松树虽然还绿着,但无精打采,像李雁实验结果出问题后丧气的脸。已经过去两年了,但他感觉春天再也没走,圆柏过敏的症状一直在——流眼泪,嗓子疼,呼吸不畅。

他想起了好多事情。破败干枯的记忆像肆意燃烧的野火,猛然间蔓延连成一片。他想起自己研究生学的也是神经生物学,对死亡是再清楚不过的了。死亡不过如此:细胞坏死,代谢停止,组织变性,神经系统失去功能。研究生二年级下学期,一个春天,课题终于进入正轨。最多一天杀了三十四只小白鼠。四,好吧,数字不太吉利。那时,死亡每天都在实验台、白大褂和镊子间徘徊。晚上回宿舍,黑漆漆的天空压下来,死亡追随着他和他单薄的影子,像走在无边的棺材里。研究生四年级下学期,又是一个春天,课题几乎接近结束的尾声,结果却是没什么结果。发不出论文,没办法按时毕业。科学就是这样充满未知不是吗?面对实验室师弟师妹自顾不暇的漠然关心,他苦笑着自我调侃,可能就是能力太差了吧。当年高考全省第五,风光无限,他觉得前程就像万里画卷在脚下展开。如今别人发Nature、Science,自己却连毕业都困难。过年回家,邻居家专科毕业的小学同学已经成为大老板,黝黑锃亮的SUV堵了他家半个门口,他连什么时候找工作这种问题都回答不上来。父亲半靠在院墙边,沉默着躲在大前门紫蓝色的烟雾后面,母亲则挂着笑脸热络地夸赞人家的车。研究生五年级下学期,还是一个春天。他决定不再犹豫,为自己活一把。那年春天真暖和,城市里所有的百岁圆柏都一同焕发了生命力,浑浊的空气里飘满了圆柏的孢子。他总在半夜因为严重过敏被痒醒,恨不得把眼珠子抠出来。他抛弃了绝大多数博士生刚入学的科研梦想,他烦躁恐慌,但他不可能重回老路。李雁的实验也很不顺利,她有她的痛苦。但更深的忧郁来源于他们都非常明白,他们都只能独自面对最深的孤独。对个人来说,世界并没有那么大,容不下那么多错误。最终他艰难选择放弃博士学位,申请以硕士学位毕业,去了现在这家咨询公司。李雁选择继续沉溺其中,孤独,梦想和现实合起伙来吞没了她。

他想要是自己是棵无人在意的小草就好了——在春天体验一下活,在秋天忘记一切悄悄死。他曾以为死亡不过是笼子里一只消失的小白鼠,是夜晚校园里孤独飘渺的一个背影,是一棵湮没在茫茫绿色间的无名小草。而今他才明白,原来,死亡,是断裂的时间,是停滞的季节,是无尽的爱破碎着守在原地。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出了医院很远,周围是个陌生的商圈。商场浑浊的旋转门无精打采地转着,模糊了一个晦暗的里边的世界和另一个更加晦暗的外边的世界的边缘,仿佛这扇门就是为着这个目的造出来的。他发觉自己想给爸妈打个电话,告诉他们曹国萍救回来了,他还看到了李雁的父亲,活在原封不动的秋天里。家里现在什么季节,入夏了吗?此时,一滴冰凉的液体扎进他的脸颊,他抬起头,在阴云下方,大朵破碎的雪花终于飞舞着落下,晶莹洁白,落在万千楼宇和花朵之上,像一声声叹息。


姓名:李明月

地址:北京市海淀区学院路38号

学校:北京大学医学部

专业:社会医学与卫生事业管理专业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