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毛银鹏的头像

毛银鹏

网站用户

小说
202108/27
分享

望星空

只要爱过

你就不会穷困

哪怕爱是一粒沙子

你也能用生命

孕育它为璀璨的星星

                        夜蒙蒙

那是个油菜花儿盛开的季节。

小弟背着书包,在家门口弯腰伸腿,把鞋上夹杂着片片金黄花瓣的泥团,连连往青石板翘起的边上刮了几下,像是胡乱给张开的嘴喂了桂花糍粑,就纵身跳进屋里。

小弟说刚才放学路过供销社时,进去闲逛,握着卷起的刊物,边走边敲柜台。一个扎长辫的姑娘喊他,别把玻璃敲破了,他装着没听见。长辫姑娘抢过刊物,翻开一看:“哟,毛鸿鹰!”小弟连忙说:“这书是我哥的。别弄坏了!”

旁边马上凑来一个蓬松着乌亮的齐耳短发的姑娘,对小弟笑眯眯的:“书借给我们看看,看完就还你。保证不弄坏!”她还指着长辫姑娘:“你哥跟她最好!”长辫姑娘笑得身子一扭,拍了她一下:“跟谁最好?”短发姑娘的脸顿时通红。

我不认识什么长辫姑娘、短发姑娘,这发表了我小说的刊物,我只剩一本:“丢了,敲你的头!”

几天后,小弟带回刊物,完好无损。小弟说那短发姑娘又对他笑眯眯的:“你哥有很多书吧,借几本来好吗?我们喜欢看。”我以为她是接父母职混饭吃的人,就粗声吼道:“她看到个什么?”小弟再放学回家,还说短发姑娘请他:“帮个忙吧!借一本也行。”我想:老要看书,莫非有点知识?一些书我不用重看,便给了他几本。

不久,我和小弟去供销社买杂交稻种子。出门时,突然一个姑娘慌忙往我手上塞东西,塞完就飞快地跑了。小弟赶紧凑在我耳边嘀咕,这就是那借书的短发姑娘,姓鲁。等我看清楚她给我两个笔记本,笔记本内夹着一整版邮票、一封信,我的心立刻“怦怦”地跳起来。我慌乱地看信:

谢谢你对我俩的帮助⋯⋯我俩学浅才疏,对你的事业,无能为力⋯⋯请高抬贵手,收下这点微薄的礼物!

                                            小章 小鲁

我从没得过别人的半点东西,也没人说我干的是“事业”,更没人“请”我“高抬贵手”……我像长期陷于阴冷的荒漠而饥寒交迫的人,突然搂不住一炉烧得滚烫的炭火,浑身颤抖,笔记本快要掉到地上。我立即叫小弟退给她,差点儿把信也一起退了。

我和小弟往家走,路的两旁挤满了修长的油菜枝条,碧绿的枝条上密集地开着小金喇叭似的花朵,粉嘟嘟的花蕊间点缀着亮晶晶的露珠,颗颗露珠闪烁着早晨太阳的七彩光辉,成群的蜜蜂在花丛中嗡嗡地起起落落。小弟侧着身子挨近我移动步子,仰着脸叽喳个不停,像只喜鹊。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清甜的香气,放眼望去:满畈的油菜花儿,黄灿灿的,在春风的抚摸下,一皱一折地荡向天边,仿佛仙女抖开崭新的金丝绒毯子。

回到家里,我又拿出信,觉得这样退东西,可能伤害了别人的感情,便写信说自己没什么,不值得收礼物。书我看过,放着也是放着,今后尽管借去。

随后,小鲁寄来信,说我有凌云壮志,博学多才,乃男辈之杰。书基本看完,如有时间的话,来拿去行吗?谢谢。本想给你送去,却一个人不想走,因为小章近已调走了。

我准备笑她,好几页信纸只说这点事,她的信尾正是:杂乱无章,不少废言之句,请别见笑。我忍不住笑了。

                          望星空

不觉到了秋收季节。父亲推开房门,说马上栽油菜要下底肥,现在最时兴的复合肥效果特别好,但一般买不到,也买不起。“供销社那姑娘常借你的书,看她能帮俺买一包么。”

我瞪着他:“你瞎扯!那怎么好开口?”父亲还说:“你试一试。”我一摆手:“不用试!”

“你整天坐在房里,横草不拈,直草不沾,碗中扒的哪儿来?”父亲虎起脸,朝房门“哐!”的一脚,扭头往外走:“不买一包肥回,再坐在房里看书?”在大门外,他把铁耙向石板“砰!”的一磕:“别想!”脚下的地都震动了,我的心跟着颤抖。

我只得合上书,去城里找当公社干部的舅爷。舅爷粗着嗓子:“你这呆子,那是进口物资,要指标,哪能随便买?”我再找当县干部的老师,大铁门旁小屋里的人半天才吐出:“不知调哪去了!”

二十里柏油公路,我拖步往回走。西边的太阳疲软下沉,我心中的云团一个劲儿往上涌:“再坐在房里看书?”路过供销社时,我走过去,又折转身,父亲的声音老在我耳中撞响:“别想!”我不禁咬着牙,硬起头皮走向供销社:“试就试一下吧!”

进供销社,我不好意思望小鲁。她的样子,在我脑里是模模糊糊的。如果在外面,我还不认识她。我估摸着对朦胧暮色中柜台内的一个影子叫道:“小鲁。”她赶快走近我:“你来了?”“你能买复合肥吗?”“哎哟!”她立即拍了一下头:“分给我的一包肥和熟人托我买的一包,刚给我姨娘和熟人拖走了!上午,我还在望你小弟,可他没来⋯⋯”

我想:不买就不买,耍什么乖巧?“麻烦你啦。”我转身往外走。她加重语气:“确实是你来迟了⋯⋯”我加快步子:“肥给我,你姨娘就没有。应该给你姨娘!”

一路上,我埋怨自己:“丢丑!无端轻身,碰平了鼻子,才甘心!”回到家里,我就写信:抠烂泥是我的本分,何必把泥手随便乱伸?“今后再也不麻烦了!”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父亲还没起床,我就默默地捏着镰刀,怀里揣着袖珍收音机去野外,边走边收听文学节目。

几天后的下午,母亲去供销社买盐。一进门,就发觉有个姑娘望她,可随后又没见什么表示。母亲出门,刚走一段路,就听到背后“嗵嗵”的响,扭头一看——那姑娘跑得脸红气喘:“这个娘,您是毛鸿鹰的母亲吗?”

母亲感到奇怪,眨巴着眼睛望姑娘:“是。”“小毛要的复合肥,我帮他买了,叫他明天来拿。”

母亲喜得眉开眼笑:“哎哟,你帮忙买了肥?”母亲那双裂满大口、大口中塞着泥土的手,相互揉搓,又浑身上下摸起来:“哎哟!妹哎——我拿什么东西给你吃?”“不用!”姑娘脸更红地跑回店了。

母亲一路翘着嘴角笑回家,说只有花生感谢姑娘。我劝母亲别太俗气。母亲满脸严肃:“你书上有么?——‘花生花生,落地生根。’吃了我的花生,根就扎到我家了!”我不禁指点着她笑道:“你这老娘⋯⋯”

母亲抱出一坛花生,倒在菜筐里,一粒一粒选大的、饱满的,放进铁锅,拌入沙子,点燃猛火,拿锅铲把锅底的花生铲起,让锅面的花生落到锅底,反复铲动,沙沙地响。一会儿闻到热烘烘的花生香气,便烧文火。到花生连续响起“叭叭”的炸裂声时,就用火星烘。

外表看,花生壳还是原来的嫩黄色,但起锅后冷会儿,一捏,“叭!”地笑开口子,滚出鲜红的花生米,捻去红衣,露出奶白的花生米粒,丢到嘴里一嚼,“嘎嘣!”脆响,不等呑下,就香透脚根发梢了。

这一夜,我们全家都在花生的香喷喷中,酣然入梦。

太阳露出笑脸的时候,小弟拿起父母昨夜办好的一包花生,还有麻绳、扁担,催我上路。我接过扁担。小弟把花生斜背在背上,抖开绳子,双手捏着绳子的两端,向面前的地下一甩,一脚前跨,一脚后扬,悠悠地跳起绳来,就像小精灵,一路轻快地跳向供销社。

粉色的霞光,洒满金花烂漫的旷野上高耸的红瓦红墙的供销社。宽阔的大门边站着一个闪射光彩的窈窕形象,笑盈盈地望着我们,发出清脆而婉转的声音:“你们来啦?”想到那天傍晚我的举动,霍然明白“惭愧”的滋味,我不觉低下头:“嗯。”

她伸出白皙的手,摸着小弟单薄的肩头,俯下红润的面孔,凑近他,轻柔地说:“小弟,你抬得起吗?”小弟像梦想参加红军的放牛娃,在军长面前,“啪!”地挺直腰杆,一拍胸膛:“没问题!”

她推开一节活动的柜台,眯着睫毛很长的眼睛,含笑地望着我:“进来吧!”小弟连忙跨开步子。她温和地对他说:“小弟,你等会儿。”

我跟在她身后走进柜台,只觉阵阵香气从鼻尖涌进鼻孔,滑下喉管,浸入肺腑、骨髓。肺叶都舒展开,骨头重新接榫,发出轻微的“嘁嘁”声。我仿佛不是在现实人间,而是在梦里,在仙境。

柜台角落的地上,平放着一包鼓鼓的复合肥,光滑闪亮。她走到袋子封口的那一头,看着我说:“我不会抬,就让我抬这头吧。”“当然!”我尽管口气硬朗,可望着面前这头的圆鼓光滑,竟不知怎么着手,脑里一片空白!

我本能地伸出手,手指自动去托袋角。刚一托,袋角的肥料颗粒,就往袋中间松动。我像钻研尖端科学的人,有了重大的发现!立即把肥料往里抖动,随松动的袋角往里按,非常自然地出现凹洞,手指抠着,轻巧地抬起肥来!

我外表显得若无其事,似乎我本来就是抬肥行家,而内心比范进中了举还狂喜!

我们都弯着腰,头快挨到一块儿了。透过她披到额前的黑发缝隙,我看见她雪白整齐的牙齿,咬着红嫩的嘴唇在笑。她的鼻翼轻轻地扇动,闪着光,散发郁郁芬芳。我一步步地退着,她一步步地进着,不觉出了柜台。

“行呀!鸿儿。”站在一旁的乡邻,翘起大姆指,连声:“啧啧啧啧!”

我们同时把肥放在地上。小鲁脸蛋儿红扑扑的,伸手把遮在眼前的黑发,撩到耳边,接过小弟手中的绳子,帮我们套好肥。她特地把扁担上的绳子往我这头移,小弟那头的扁担多空出一些:“小弟小心,别压坏了。”“没事!”小弟把那包花生和四十元钱,递给小鲁。

小鲁笑吟吟地把花生又塞给他:“小弟,花生你带回去吃吧!”她捏着钱,旋转身子进柜台:“等会儿,我找钱。”小弟马上说:“不用!”把花生放在柜台上。我们赶紧抬起肥,匆匆往外走。

朝霞斜斜地射来,把这袋肥的影子扩得大大的,盖过好几亩田地,在这稻秆割倒后显得空旷的田野上,一路晃动着盖向我的家。

“我儿压坏了!”父母早就站在村头,踮脚伸颈,一见我们,就跑来接担子。村头的乡邻好奇地问:“你们这是什么肥?”父亲故意轻快地随口一溜:“复合肥。”

乡邻瞪大眼,一字一句一点头:“复?合?肥?你们能买——复合肥?”父亲边颤抖着手接扁担,边显出不在乎的口气:“是我鸿儿的同学买的。”

“什么同学?我亲眼看见是供销社那姑娘。一瞧她那亲热劲儿,就知道是你鸿儿的女朋友!”刚才在供销社的乡邻回了。“托你的福!我鸿儿如有这个命,到时就请你坐首席!”母亲笑着说。

回到家里,父亲把这袋复合肥靠墙立着,向秃了指甲更显短粗的拇指和食指吐了点唾沫,捻了捻,瞪着眼凑近袋口,找到封口的线头,轻轻地捏住,一点一点地拆开袋口,拿来茶缸,舀起大半缸肥粒,像舀油一样,把茶缸就袋里顿一顿,还抹一抹缸外,再倒进脸盆。舀了小半盆,端到地里去。

父亲双手捧着脸盆边沿,把鲜红的脸盆搂在胸前,上身前倾,一步一步轻轻地提起脚掌,平稳地放下。令我想起鲁迅说的:仿佛抱着一个“十世单传的婴儿”。我扛起挖锄,跟在后面。他把挖锄接过去,推我转身:“回家。看书!”

小弟放学,带回小鲁的信。信上说,那天傍晚,我一走,她就无心营业。她店里的肥早卖完了,便托熟人去别的店买。熟人说要等几天。这几天,她老尖着耳朵,一听到店外车响,就看是不是肥回了。

有幸装回一车,又正好主任不在店,我喜出望外,连忙找开票的王师傅买了一包(他先不肯,说是什么油菜奖售肥)。主任回店后,问这是谁的肥。我们撒谎:熟人放的。

以后如需要什么,请尽管告之,不管我是否能办到,但我是非常乐意尽力的。作为朋友,这是我应该帮助的,也可以说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但我不愿意看到你像十一日信中的那些话,一旦未办成,就“再也不麻烦了”。此话,依我看,未免有点不近人情。据你的意思,可能认为我当时是在推托。其实不然,我这个人向来诚实憨厚,说话不喜欢转弯抹角,更不善于虚伪,我觉得欺骗是友谊的敌人。

⋯⋯无能之人是我,并非是你。

信后说我有雄心壮志,能披荆斩棘,不久的将来,定风光无限。

母亲不认得字,也凑近来。在昏黄的灯泡下,她盯着信:“一个一个的字,明朗得很。”一会儿,母亲又说:“小鲁还能写连笔字,龙飞凤舞!你念念,我听听。”我便念起来。

父亲摸黑回家,我们还不知道。他今天是轻手轻脚的,把农具放在门角落也没声响。他说信的开头没听到,叫我再念一遍。我说已经念过了。小弟抢过去:“我念!”姐妹和大弟都围拢来。听完信,灯泡似乎明亮多了。

父亲在灶房帮母亲烧火——这是少见的,跟母亲小声地说,今天,好多人夸他们养了个好儿子。有的原来说过:“鸿儿大学考不上,庄稼做不来,一天到晚,关起房门一百里,荒废一个人。”连儿子出国留洋的仕高爹,也说:“我的儿子要是比得上你这儿子,我做梦都要笑醒!”

我觉得误解了小鲁,使她难受好几天,真是对不起,便写信请她原谅。而为一包肥,找这个又找那个人说好话,还得哄骗主任,这更使我心里难受。早知如此,那肥就不买了。我在信中打上着重号申明:不愿身为姑娘的她,去求人。

父亲用完复合肥,把袋子洗净晾干,折好,放进衣柜。他上街卖米买东西时,再拿出来用,还总把“复合肥”字样露在外面。旷野里,公路上,远远地望见:扁担的一端,晃荡着雪白的袋子,白袋上的“复合肥”几个字,像鲜红的火苗一样闪耀。不用说,这人就是我的父亲。因为当时,全大队,只大队书记和我家,才有复合肥,而书记的复合肥袋随便丢。

                      我在寻找一颗星

母亲觉得我衣服破旧,便到供销社去扯布。回家时,她笑得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平坦了:供销社里好几个人要扯布,她一进去,小鲁就放下尺子,端凳子请她坐。扯布时,又对她说:“请您老人家帮个忙!”帮着牵布。附近几个妇女,小鲁不叫,她们站在一旁,眼睛发亮地望着我母亲。母亲把布给裁缝量时,竟多出一寸。

小鲁写来信,想了解我的家庭等情况。而我与她同时也写过想了解她的家庭等情况的信。我怕太唐突,便说为写小说积累素材。她给我的答复是:

作为朋友,相互了解是应该的。但惭愧的是,我深知自己心灵空虚,庸庸碌碌,更缺乏聪明才智。二十年来,未曾有过惊人的事迹;也没有像许多姑娘那样有过天真烂漫的诗情画意的生活;更缺少八十年代青年人的那股奔放的劲头。现在说来,我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营业员,没有教人景仰之处,不值得成为你作品中的人物。加上我生性好静、腼腆,不愿成为众所周知的人。所以,你这次真诚的心意,我辜负了,敬请原谅!(不过,我的情况,总会告知你的。)

你的困境,我从前不大了解,现在多少能够知道一点。对文学,我实在所知很浅。也不知你写作正需些什么书,我这里给你一点心意,恳求你一定收下!!如缺什么书,请自己去买(因我是个姑娘,无烟酒之好,一般很少用钱,家庭生活也较可以,每月工资除伙食外,是足够用的)。以后如需要什么,若缺钱用,请尽管到我这里来拿。我觉得你不应该因自己的处境,而贬低自己。

上次帮点小事,你母亲竟还炒来花生,实在使我过意不去。找你的捌元钱,你小弟当时半天还不肯要,说什么留给我买袜穿。后来,我赌气地扔在地上,才使他拿走。也许当时我太失礼了,请他原谅!因为我是为了使他接钱,才这样做的。在此,请代我谢谢你母亲的一片深情厚意!

认识你的过程,你自己能够回想吗?

信中夹了四十块钱。我觉得自己是男子汉,应该给钱她用,怎好收她的钱?便叫小弟退给她。她还说看《人生》和《黑骏马》时,老掉泪,深感烦恼!我肯定她这是心有灵犀,作者如果知道,一定感到极大的快慰。

见小鲁现在的信,精练自然多了,我特别高兴。发觉她用词造句,开头结尾,很多地方借鉴我信中好的,我再写信,就加劲写出水平来。我还告诉她,她大有长进。我的朋友冼芜说她的信,比大学生的还要好。

我特地选出一些作家、编辑、发表过作品的男女朋友的信,叫小弟带给她。她那秃顶的主任却怪腔怪调:“大包小包,源源不断。”小弟再带回小鲁的信中,又夹着几十块钱。我还是要退给她。

从供销社退休了的仕龙爹,缓步来到我家,浅笑着:“鸿儿与小鲁谈恋爱,我能帮忙。我原和小鲁的父亲在一块儿工作,关系蛮好。小鲁是独生女儿,父母当成掌上明珠。她是个很不错的姑娘。”

我父亲粗重着腔调:“她是不错!已经给了我鸿儿两次钱。”父亲伸出黝黑的裂满口的手指,掰动着,摇晃着:“四十!六十!”仕龙爹随即大声地说:“呀!她一个月的工资,也只二十五元呢!”“可我鸿儿总是退给她。”

仕龙爹拍着我的肩头:“你这伢儿!有钱更好地学习,而你家现在正缺钱,何必不用呢?”我说:“那不好。”“怎么不好?她是爱你才给你钱,也是为了你更好地学习。即使今后恋爱不成,再退她钱。”于是,我便用她给的钱买来早就看中的《鲁迅名作欣赏辞典》,还寄三十六元,参加《人民文学》函授。

我发觉自己似乎对她动了情感。但想到自己文学未成,家境又贫寒,而她在供销社工作。我们乡下人,连买煤油、火柴,都要凭供应票,站在供销社那琳琅满目的柜台前,颤颤抖抖的,半天才从瘪塌的口袋里,抠出皱巴巴的单薄小票子,不觉低着头,矮下一大截。尽管我一直昂着头,不正眼瞧世人眼热的一切,但我不能拖累她,我应该使她更幸福。目前,我得默默地发奋。到成功的时候,再告诉她。

我尽力使自己用心于书。看到一篇小说:一个农村小伙子,在工厂临时扫地,爱上了一个美丽的职工姑娘。小伙子觉得自己的地位低,不好开口。几年后,小伙子发奋当了厂长,便信心十足地找那姑娘。姑娘却拒绝了他:原来把你的爱告诉我,我会接受。但现在不行,你是厂长,而我只是普普通通的职工。“小伙子追悔莫及,张口呆了⋯⋯”

我陷入了迷糊之中:我该不该现在就向小鲁说明心事?正在这时,小弟推开房门,递来小鲁的信:

为了不影响你的学习,我本不想时常打扰你。现由于刚看完你师友的那些信,却不知是什么心情驱使着我又不自觉地拿起了笔,给你写出这乱七八糟的语句。实在对不起!

我真羡慕他们那渊博的知识,赞美和钦佩他们冲天的进取精神(尤其是那些女士们)!总之,我万分感激你!是你使我能在知识的海洋中大开眼界;是你伸出友谊的手带我冲出云山雾海见朝霞。此时,我本欲抬首多看几眼,但由于看得眼花缭乱(是肺腑之言出自心房了!),我不得不低下头⋯⋯我不敢多看。

寂静的房间,我独自默默地坐在那里,不禁闭眼双手托腮,长叹着:我在他们中间,是多么微不足道!⋯⋯

现在,我明智地认识到:我多么不配成为你的朋友!在你们这些有成绩、有抱负的尊师中,我只能也应该说是一个被你们所鄙视和可怜的学生。啊!我不愿成为你的累赘。这是理智告诉我作出的决定。原谅我吧!

你每次信中谈到对我的看法,未免太过奖了。我知道你的那些句子都是用实事本身的反义词,来提醒和鼓励我努力学习,奋发向上。尽管如此,我还是从心底感谢你!

哦,我忘了,啰嗦这么多干什么呢?也许你不愿看或看烦了吧?请原谅!

“天助我也!——幸喜我还只是农民!!”我不禁跳起来,欢呼!我只发表一个“豆腐块”,小鲁就说“不愿成为”我的“累赘”——如果我现在是大作家,那不惨了?我望着那篇小说,眼里热乎乎的:多谢您的及时教导!我现在就去向她宣告:“我爱你!”还担心她嫌自已的知识浅,而拒绝我。我闭目默想,仔细搜集自己的缺点,以便说服她。

走出村子,我才想起供销社早关门了,并且小鲁的房外有很高的围墙,我只好回去。但一进家门,就浑身热血沸腾,我便又到野外。

一阵阵柔和的风儿,轻拂着禾草的清香。四周村舍的灯光,透过村旁浓密的树叶,明媚地眨着。田野的虫蛙,“唧唧哇哇”地鸣唱,时高时低,时缓时急。我不禁想起:“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又想起很多优美的古代名诗,都产生于我这江南鱼米之乡。这才发觉:我的家乡,自古就美!

我爬上一座高坡,舒展四肢,仰躺在青草地上,咀嚼着甜丝丝的草茎,望着天上的星星。先只见稀疏的几颗亮的,随即发觉那片白蒙蒙处,星星很多。继续看下去,满天都是,远的近的,大的小的,亮的淡的。渐渐地觉得它们都离我很近,我身子一轻,好像飞离地面,飘升到它们中间去,也变成星星。

有颗星一眨一眨地靠近我,我张开手掌,一把捏住。跳起来一看,是只萤火虫——我还是站在露水凉湿的草地上。

往回走时,我思索着:明天早晨该怎么向她表示?我是不是要像高加林,在腰间扎根草绳子?是否向她表明:我绝不是伤害刘巧珍的高加林!如果上帝把刘巧珍赐给我,不管是上天堂,还是入地狱,我对她的爱,都不会有丝毫动摇!是否告诉她:我如果是《黑骏马》中的小伙子,就一定不惜一切代价,把那流氓干掉!

                        她是那么灿烂

早晨,我比公鸡先醒。窗口飘进几丝露水的清凉和花草的幽香。窗外的青天上,嵌着几颗明亮的星星,和一弯上弦的镰月。这星月,给旷野的一切,披上洁白轻柔的薄纱,犹如正做着悠长沉酣的梦。门角落的雄鸡拍了一通翅膀,嘹亮地唱出一声晨曲。近的、远的公鸡们,便先后加入大合唱,此伏彼起。

我认为腰间扎草绳不大好,便穿上整洁的旧衣服,提起塞满了书的发白军用包。我正准备从后门走,母亲早站在一旁默默地看着我,这时她连忙说:“从前门大门出去。大门面子大,前门前途长。”我又笑道:“你这老娘⋯⋯”

到供销社时,门还没开。我便去附近的田间,让轻浮的雾气,滋润我干渴的嗓子。

我再去供销社,小鲁站在大门口,向我家的方向张望,我们正好目光相撞。我忘了要说的话和怎么说,颤动着嘴唇发不出声。她的脸霎地绯红,低下头:“你来了?”我立即笔挺腰杆:“嗯!”跟她走到柜台前,她推开柜台进去。我站着:“我可以进去吗?”她咬着嘴唇,点了点头。我便迈开步子。

一进入她的房间,就沉浸在凉丝丝的香气之中。她拉出桌下的椅子:“请坐。”桌上叠着几本书刊,柜头摆着洁白的断臂维纳斯石膏像。我第一次看到这像,奇怪:她为何断臂?我拿来刊物,好几本《芳草》,封面有小鲁的字迹:“鲁晨星”。我这才知道她的名字:“你订了刊物?”

“订着好玩儿的,看不懂什么。”“能订刊物,就不一般!”看到每本刊物上都有“天涯何处无芳草”,我微笑地望着她:“天涯芳草⋯⋯”她红着脸,连忙掀开茶叶筒,撮出一撮茶叶,放进玻璃杯,冲上开水,又加入堆着尖的两勺白糖,双手端给我:“喝点茶。”低着头,匆匆向外走:“你坐。我去上班。”

我咂着这种从没喝过的又香又甜的茶,思虑着怎么吐出卡在喉头的话。我认为还是用笔合适些,便掏出口袋里的本子和笔:

我觉得你我早心心相印,不必再隐瞒了。直白地说:“我爱你!”

写完,等了一会儿,不见小鲁进来,我便把这张纸撕下来,折叠着,送出去。一递到她的手中,我就进房里。

一会儿,她送来一张纸条,连忙出去。

追求幸福,憧憬未来,是我们年轻人的共同理想,尤其像我们这些未曾尝试人间欢乐的人,更是渴望能得到爱的幸福⋯⋯

啊,请原谅我没早向你叙明。

你此时真诚的心意,我非常感动⋯⋯也许你还并不了解我。故此,你这颗爱神的星光,是不能照在一个你所不了解的人的心上⋯⋯

还没看完信,我的心里就像扎进了一把三角刀,在绞动;我又像一脚踩空,突然掉入无底又无边的黑暗,无止境地往下掉,往下掉⋯⋯

怎样才能了解你?如果可以换一颗聪明的脑袋,我便立即削去我这愚蠢的头颅!怎样才能摘取你的爱情之果?如果可以调一只长长的灵巧的手,我现在就砍下我这短而笨的手!

“我不了解你?”等她一进房,我就“迫不及待”地问,“你怎么这样说?”

“我已经有了对象。”“怎⋯⋯”不等问完,“轰!”我就觉得后脑勺“被击一闷棍”!什么也不知道了⋯⋯

等我感觉到什么声音,才知道自己“张口呆了”,僵在椅子上,才知道这是在小鲁的房里,才知道小鲁站在我的身旁,看着我,满面泪水纵横,伸颈哽咽着。我不知道自己失态——实际上是死去了多长时间,现在死而复活极不好意思,连忙抹一抹僵硬的脸:“实在对不起!打扰你了!”我跌撞着站起身。

她却“咯咯”地笑起来,笑得脸上的泪水流进嘴里。我这才“灵机一动”:“你在撒谎?”她抿着嘴唇,咬紧笑。“原来,你在糊弄我!你这家伙!”我这才缓过气来,尝到笑的滋味。

“我是有了对象。”她还坚持说,一本正经的样子。我心里又一绞:“你对象是干什么的?”“当兵去了。”我心一裂,似乎还“嘣!”的一声,我知道成长了二十二年的完好的心,现在已经破碎了。但我努力镇定自己:“祝你们幸福!”我正准备往外走,她望着我,眼眶又盈满泪:“其实,你这个时候,应该认真学习。”

“不管什么时候,我都应该认真学习——你跟我说实话,你的对象到底定没定?”我盯着她。她低下头,不吭声。

“如果你的对象还没定,但你不喜欢我,或觉得我地位低,配不上你,那我马上就走,以后作为一般的朋友交往。如果你不认为我自作多情,自不量力,我便可以说:我勇敢地追求你!如果你真有当兵的朋友,但还没有完全确定婚姻关系,那我可以与他谈判,比赛,竞争。如果他目前比我优秀,我也不会捏着鼻子喝一盅——我一定拚命发奋,我有绝对的信心,超过他!”

她满面红艳艳的,连颈都红透了。她颤抖着打开柜门,拿出厚厚的两大沓方格信纸,还拿出大把半圆形的圆珠笔芯,有红色,也有蓝色:“你原来要的方格信纸,我几次写在批货单上,而我店没进。这信纸是我托人给你印的。笔芯是你原来要买,而我店没有,我在县城给你带回的。”

“原来?那可是一年前,我并不认识你呀!”

“那时,你买信封总是一下子二三十个,邮票也是整版的买。我好奇,问你买这么多干什么,你冷冷地说:‘不干什么。’眼睛也不向人望一下,买了东西就走。后来,你把好几封信塞进我店这大门边的邮箱。你走后,我便掰开邮箱没锁严的小缝往里瞄,只见都是一样的牛皮纸信封。邮递员来开箱,把杂乱的信,放到柜台上整理,我找出那些牛皮纸信封:‘毛鸿鹰缄’。我便知道了你。”

“啊!⋯⋯”我说不出话来。我睁大双眼,使劲地盯着她,但看不清她的眉目,只觉得她晶莹玉洁,又似乎在雾中,还闪着光圈⋯⋯“既然这样,我什么都不在乎,我要狂热地追求你!爱你到永远!我还要带你好好学习,力争都当作家,共同构思,写稿,修改,时时刻刻在一起!”

她像是喝醉了酒,晃荡了一下身子,靠在桌边,眯着湿润乌亮的眼睛望着我。

我不禁走近去:“我们比一比,看你有多高。”她依着桌子,站直身子。我并排着靠近她,伸平手掌从她头顶移过来,她齐我耳高。我笑眯眯地端详着她:“还是蛮般配!”我问她哪一年生的。她低着头:“小你两岁。”“这也正合适!”

我望着桌上玻璃板下嵌着的许多相片:“你再考虑清楚,如果你看不中我,就算了。如果你不反对,我要拿一张你的相片!”她袖着手,咬着嘴唇笑。

“你不说话,就是默认。你看着,我可要掀开──爱情新的一页!”我掀开玻璃板,觉得张张相片照得好。只要是她的形象,不管是坐在青草地上,还是靠着大树干,都美妙至极。我随便拿起一张。

她马上说:“这张不好。”我连忙放下:“那就换一张。”

我指着一张她的黑白头像(乌黑的齐耳短发,衬托着洁净的胖脸蛋上,两个酒涡在荡漾):“这张怎么样?”她又咬着嘴唇笑。我便拿起这张,慢悠悠地说:“你又默认了!——一张太少,我还要一张。”我拿起一张她的彩色全身照:金黄的油菜花丛中,碧绿的田埂上,她的笑脸特别红,就像朝阳在升起。

她递来一张白纸,我小心地包好,夹入笔记本中:“我的相片你要不要?”“啥样的相片?”我从笔记本中掏出一张我腋下夹着一本书,袖手挺立,眼望前方微笑的相片:“这张怎么样?”她盯着这相片,还是咬着笑。

我又慢悠悠地说:“你第三次默认了。好,我们交换了相片!”我把自己的相片嵌进玻璃板时,发觉一张相片上有个姑娘显得比较老成、精明,我便笑着说:“这姑娘像媒婆。”

小鲁笑弯了腰:“我最先看到你的作品,是在她给我的报纸上。她说:这个叫毛竹的文章写得好。”那是县里的报纸,我用的是笔名。我不禁哈哈大笑:“她真是俺俩的媒婆!俺这里的风俗,讲究‘明媒正娶’。我正愁没媒人!”

我从包里拿出给她看的书。她帮我牵开包,把散发着油墨香气的红方格稿纸往包里放,还把那大把的圆珠笔芯也塞到稿纸旁边。我说:“为了对得住你这么多这么好的稿纸和笔芯,我一定要写出好东西来!近几天,你看这些书,我关起房门写点东西,与你断绝往来。”刚冒出“断绝往来”,我的心就一裂!但还问她:“你不会不同意吧?”

她红着眼圈望着我:“当然同意——你吃了饭再走吧,厨房正开饭。”“我回去,我不习惯与别人在一块儿吃饭。”

“店里有别的东西,我拿到房里来。”她边说边往外走,一会儿就提来一大袋——汽水、蛋糕和饼干等。她盯着我的眼睛:“我不陪你。”

眨眼间,她就回房了。“这是我平生最香甜的早餐!”我脑里这么想着,就这么溜出口了。小鲁望着我,盈盈地笑:“我原来以为你很凶,有些怕你。其实,你蛮好打交道的。”“为了把时间和精力集中到书上,我一般不愿与别人打交道。而我小时爱说爱笑。”

“你去年在县城开过付食店?”“那是帮我老师的忙。我确实很笨,虽说读了高中,但有时顾客多,催得人发昏,我连钱都不会找。我只得先把顾客所买商品的钱数,加在一起,再拿我钱箱里的钱往上凑,凑足顾客给我的整票上的数。顾客问我找多少,我不知道,便说:‘不会错,你数一遍。’”她对我嫣然一笑:“这办法很好!我有时也这样,还简捷些。”

“我称秤也不会,不是让秤杆翘上天,就是弄秤砣掉下地。顾客说:‘你这是当什么营业员?’我说:‘营业员出去了,我是在这里玩的。’顾客们笑着说:‘那谢谢你。’不再催。我也就不慌了。”小鲁眼睛亮汪汪的:“县城里流动的人多,你可以这样。俺这里都是些老顾客,别人认得。”“那我就吃不开了。”她伸手向我指点:“你定有别的办法!”

“好,你现在上班,我回去!”她跟我走出店门。我挥着手:“你上班吧。我写点好东西给你看!”

我迈开大步,甩起膀子,仰着头,似乎要飞到高高的蓝天上去,在那洁白的云朵上打滚。见路旁一朵粉红的小花开得鲜艳,我准备摘来,但立即觉得这样就毁了她,便弯下腰,鼻子凑近花朵,深深地吸几口气,肺腑都香透了。我又掏出小鲁的相来看:眼睛大大的,眉毛弯弯的,真是“眉清目秀”!圆圆的酒涡,荡漾着甜甜的笑。

“鸿儿,你从哪里回?”我抬起头,迎面走来仕高爹,他背着一袋东西。我说从供销社回。“听说你在谈对象?”他发觉我手上的相片:“就是她?我看看!”我把相片递给他,他双手接过去,高高举起,仰头鼓眼,左盯盯,右盯盯,再挨到眼皮底下,眯着眼,上瞄瞄,下瞄瞄,最后长长地吸一口气,慢慢地吐出:“怎么长得这⋯⋯样漂亮?”

他跟着我往回走。我说:“你不是要出去吗?”“现在不啦!”他一路点着头,笑到我家,一见我父母就说:“恭喜呀!恭喜!!”又笔直地站到我父亲面前,挥舞着手:“从今天开始,别再要鸿儿干活儿!他得攻他的书。有这好的媳妇,俺日夜不歇气地做,也不累!”父亲激动得额头的皱纹都红了:“对!对!!是!是!!”

我坐在桌前,摊开小鲁给的稿纸,捏着笔,想写小说,竟一个字也写不出。眼睛无论睁开,还是闭上,满脑都是小鲁荡着酒涡看着我笑,满耳都是她“咯咯”的笑声。我有满心的话儿,要向她倾吐。我想向她展示我从小时到现在的人生经历,还觉得自己目前一无所有,对不住她的父母。请她暂时保密,等我两年,我争取早日让她向父母宣告:“您们有个当大作家的女婿!”

我的笔尖,连连地在白底信纸的红方格内写着,似乎是连连地亲吻白净的面庞上启开的朱唇。我把信往信封里装时,几下没装进去,才发觉自己一气写了一贴信纸。

“送点什么给小鲁?”我只有那本珍藏的发了我处女作的《长江文艺》,便拿出来,在封面上端端正正、一笔一划地写着:

                 献给最亲爱的人──鲁晨星

                        夜深沉

小弟清早上学,我把办好的书和信让他带走。下午放学,他又带回小鲁的信。我拆开一看:

小毛同志⋯⋯

一看到“同志”两个字,我的眼睛就像被电焊的强光刺了,突然一黑,什么也看不见。很长时间,还眼花缭乱。我闭紧眼,又揉一晌,再看:

同志⋯⋯

怎么就“同志”了呢?我昨天写给你的,却是:“我的天空中最璀璨的星”呀!继续看下去:

不知你是否允许我这样称呼你?当我提起笔来写这封信的时候,交织的内心如乱麻一样,千头万绪,不知从何说起,汇成一句:我非常对不起你!

我生来是个孤芳自赏的性格,向来沉默寡言,而又被同志和朋友们所称冷酷无情的人。从没有待任何一个男子的态度像对你那样热忱诚恳,以及对你帮助这样主动和诚心。这都是因为你对我的帮助而给予的报答。但我并没料到:这竟是“爱情”来临的象征(这种感情我是根本没料到或打算会产生的)。

爱情不专是异性的吸引,更重要的是:性情志趣的相投与和谐。⋯⋯对爱情的回答,是现实的,也是无情的:感情的波涛是不能淹没理智之舟的。很惭愧,我没早些让你了解我。所以,请原谅我不能不舍你多情义!但你这次直言不讳地向我诉说你的情怀,倾吐心中的肺腑大雁,字字句句,感人肺腑,令人陶醉不已。我将永远、永远地铭记在心!!!

另:你对我有何看法和反感,请尽管谈!如对我很气愤,不愿谈这些,就不必勉强了,那么,只好请你保留!哦,我真是太啰嗦了,实在又打扰了你,请原谅!

这信不用看第二遍,甚至不用看完,我就觉得自已掉进了万丈冰窟,滚烫的心,突然被冰炸了,破碎个彻底,完全麻木了。不管冰刀怎么乱戳,只有碎片“嘁!嘁!”地响,一点感觉都没有。

我不知天啥时黑的,也不知灯怎么亮的。只记得母亲叫我吃饭时,我到堂屋盛了一碗饭,夹了一些菜,端到房里,关上房门,坐到桌前,双眼茫然地盯着桌上翻开的书,手捏着筷子老在一个地方拨着,嘴木然地嚼,热泪从眼眶涌出,在脸上变冷,掉在饭菜上,拨进嘴里,也不觉得咸——干脆不知道泪水拌饭下肚了。

母亲站在一旁,看着我哭起来:“儿呀,你叫我怎么办?”

我这才醒悟,竭力平静地说:“没事。娘,你去睡觉。”我躺到床上。

母亲说鞋不能不脱,也不能睁着眼睡。我才脱了鞋,闭上眼。

母亲又说,大半夜了,你一直没动。我才翻个身。

第二天一大早,我挑起满担的粪,去地里。我横着担子,僵硬着身子,向前直闯,刮得田埂两旁乌黑卷曲的棉花叶“叭叭啦啦”乱飞,落得粪桶口厚厚的一层。父亲哽着喉咙叫我回房看书,我说活动活动。小弟带上收音机,问我听什么节目。我说随便。小弟扭开收音机,播出低沉而缓慢的声音:

可怜的女子,估计快要出村时,忍不住撩开红盖头的一角,再看一眼加林家的硷畔,还有那棵他们常约会处的杜梨树……泪水再一次从她干枯的眼里涌出,她虚弱的身子,差点儿从马背上倒下来⋯⋯

我还是僵硬着身子往前闯。小弟慌忙“叭!”地把收音机关掉。

几个孩子嬉嬉哈哈着从旁边跑过,我觉得他们陌生,遥远,似在另一个世界。

从早到晚,我咬紧嘴唇,一声不吭,挑粪,割谷,挑稻,没歇一口气。上稻堆时,我几次没踩稳梯档,差点儿连人带稻从高高的梯上摔下来。下稻堆时,看见由鼻尖往下晃荡红线,我伸手一捞,是血水。我这才感到鼻孔热乎乎的,胸前湿淋淋的。我掏出口袋里的纸,揉成团,塞得鼻孔歪斜鼓起,继续走向稻田。

吃晚饭时,我扒了几碗不知饱,直到罗罐里光光的,才放下碗。随后,我张大嘴呕吐,蹲在窖边,吐了半天,而没难受的感觉。看着窖水中自己的倒影,我仿佛在观望别人。

第三天,我给小鲁写信,也“同志”起来。大滴的泪水,溅在“同志”上,很快模糊成一团墨水。撕了再写,又溅泪,又模糊。直到地上一大堆废纸,“同志”才勉强写成。写出几行字,还滴泪,再撕,重写。一张纸写满了,依旧被泪水打湿,还得誊。最后,信勉强誊完了,不敢再看,伸长手把信纸推得远远的,颤颤抖抖地折起来。

我信上说打扰了她,对不起,请把我发昏时写的信退给我,相片也互相退还。于是,我再看一眼她的相片——她那酒涡,似乎是大海的漩涡,已把我旋得昏头转向,喘不过气来,快要死不见尸了。想起一句诗:“保你保不住,留你留不得⋯⋯你在笑,我在哭。”我连忙闭紧眼,抖抖索索地摸着把她的相片插进信里。我已用了她的几十元钱,便悄悄地向冼芜借来,也插进信里。

再看那篇小说,觉得作者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应该是扫地的求婚遭拒,而厂长不用求,女的主动送上门。现实就是这样。所谓的“作品”,见鬼去吧!我几下把它撕个稀巴烂。

我村里一个妇女说,她在供销社买东西时,那主任对她说:“我店一个姑娘,想和毛鸿鹰谈恋爱,毛鸿鹰看不起她。”我不知这主任的用意。

小弟说,有衣着光鲜的小伙子找小鲁说话。可不见我的信和相片退回。我连续写了好几封信,说既然“这种感情”她“根本没料到或打算会产生”,那就是我发昏,发昏的信和相片放在她那里不合适。

过了好长时间,相片退回了,而用几十块钱包着,还是不见我那糊涂信。她还托小弟带给我两本刊物。

这段时间,我老是吃不下,睡不着,干活儿也丢三拉四的,强迫自己看书也看不进。我非常恼火,写信说自己本性愚钝,偏激,喜欢干干脆脆,快刀斩乱麻,又催她退我那糊涂信。还说:我心比天高,即使是皇帝,只要他庸俗,我就不正眼瞧他;但残酷的现实,使我命比纸薄,逼我向乞丐伸手。

我见小鲁借给我的两本刊物,封面有女人坦胸露腿,飞刀溅血,便说原来对她说的看书“要随兴趣来”只对一半。年轻人可塑性很大,应该在高尚纯洁的书中,选自己喜欢的。小鲁的回信是:

看书“要随兴趣来”。此话,尽管你说只对一半,但我还是完全相信它。因我觉得:人,都有自己的头脑,只要站稳立场,即使看了卑下之书,也是不会引向邪路的。

既然你说这类书看了对人如此有害,那以后我当然定不会看的。在此,谢谢你真心地指教!

小毛同志,我在这里还要奉劝你一件事情,我请求你以后别再提出像你近几封信中所说的内容。为什么呢,我不告诉你,谁也不告诉。这只是我内心的痛苦,我要把这痛苦永远、永远地埋葬在我的心底。啊!我竟说这话干什么呢?!

对了,不说。年轻人应该有所作为,应要谈学习,你说对吗?祝你成功!

(我借给你的两本看了“有害”的杂志,可能影响你的学习,引起了你的不快,请谅解我的无知!我以后不会这样做,我定知错改错!)

另:你信中“塑性”的“塑”字,是什么意思?请你费心给我解释!

我不论给谁写信,是不愿让第三者看的。请你稍尊重一点我的要求!

“内心的痛苦”?“永远、永远地埋葬在我的心底”?什么痛苦?我怎能不消除它?!我立即写了一封信。

“丧失了上学机会?”她原说只上到初一,就回家放牛。这似乎不必“谁也不告诉⋯⋯永远、永远地埋葬在我的心底”。那到底是什么“痛苦”???⋯⋯我万分痛苦起来。信本已给小弟带走了,我还是禁不住走向供销社。

可她似乎不认识我。有顾客,她一心卖东西。我借口说:父亲叫我到供销社隔壁的牲猪收购站,看看猪卖什么价。她边拿货,边淡淡地说:“又降价了。”顾客都走了,她却拿起鸡毛帚,背对我,一下一下很响地拍打灰尘,好像根本没我这个大活人在那里。

我转了半天:“我是灰尘?”我咬着牙,向店外走。但:“她的痛苦到底是什么?我怎能让痛苦折磨她?”我又走向她:“你信上说你痛苦,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头也不抬,语气冷冷的:“没什么。”我愣了一下,赶紧出去。

这不是戏弄人?欺骗人?你是贼!是妖!是魔鬼!我身为男子汉,骨头怎么这样轻?

我匆匆回家,关起房门,闭目思考:父老乡亲吃的是草,呕的是血;活着面朝黄土背朝天,死了背贴黄土面朝天。“我”身为贫贱,心比天高,不顾农活劳苦,痴狂写作,想在铁硬的黄土地上,开拓出一条林阴大道。可一开始,就被父亲当成疯子,毛巾塞嘴,捆绑四肢,拖送疯人院,半路窒息而亡。

我日里苦思,夜里冥想,写了改,改了写。小弟进房说:“小鲁站在供销社门口张望。”“别理她!”我头也不抬地写我的。后来,小弟又说:“小鲁靠在门边发呆,眼眶似乎是肿的。”“不相关!”

我不辨日月,眼睛血红。我用复写纸套写出三份厚厚的一丝不苟的《开拓者》。准备寄给《人民文学》和《长江文艺》编辑部,留一份底稿。我长吁一口气,翻开日历:已过去二十多天了!

小弟带走我要寄出的稿子,我坐在房里书桌前,脑里闪现着:小鲁站在供销社门口张望⋯⋯小鲁靠在门边发呆,眼眶是肿的⋯⋯

                         难入梦

“鸿儿!鸿儿!!”仕龙爹还没进我家门,就高声喊起来。“小鲁明天下午来,夜里在你家住。”

“小鲁?她来我家?”我这老娘脸上的肌肉在抖动,嘴在打颤:“还在我⋯⋯我家住?”

“我旺鑫明天结婚,他和小鲁他们都是一个系统的,小鲁他们也来喝酒。她亲口说的。明天下午,你妹和我小芬一路去接。我家住不下这么多客──啊,听说你很长时间在生她的气?这伢儿,你可知道:她家的门槛都被媒人踏破了?她要顶多大的压力?为了你,她与父母都闹翻了!”

“她写信说没打算与我谈⋯⋯”“恋爱的话,能看字面吗?”“我去找她,她不理我。”母亲急忙说:“你写信刺伤了她!”仕龙爹说:“你一走,她又在那里抹眼泪。主任说她几次把钱都找错了。”我顿时心一酸,眼一热,赶快低下头。

“小鲁明天来,你们叫她‘姐!’”仕龙爹还没跨出我家门槛,我这老娘就对弟妹们说。我连忙制止她:“别乱说!”“那叫什么?本来就该叫‘姐’嘛!”“‘姐’的前面要加‘小鲁’两个字。”

我这老娘和弟妹们,无心与我“嚼细字儿”,忙着在堂屋正中摆两条长凳,把大晒筐平放在长凳上,铺开崭新的活现着金龙抢珠图案的红缎被面,抱来压有红线篆字“早生贵子”的雪白棉絮。

小弟这里摸摸,那里拍拍。母亲慌忙推开他:“别弄脏了!”我这老娘的嘴,一直没合拢,总在哈着笑:“几年前我就积攒着。今天终于如愿了!”

我坐在房里,盯着洒满阳光的书页。一眨眼,书页上是明朗的月光。

我推开房门,踏进月光里,立即感到身轻似燕,挥手翘脚,轻快自如,恍若在冬暖夏凉的泉水潭里游泳。望着天上快圆的月儿,我双手向她拜了三拜:求您明夜把光辉洒满我的梦!

沿着村旁的大道,绕过耸着金山的稻场,来到收割后的旷野。一块长田刚犁过,犁翻的泥条,一行行整齐地排列着,鱼鳞似的光滑闪亮,在阵阵微风的拂动下,长田俨然鲲在摇头摆尾。

我走到一面仙镜样的水塘边,坐在塘岸那高大的柳树下,折来修长的柳枝,估摸着小鲁的头型,编了顶凉帽。看看这水塘中银盘似的月儿,闪耀着灿亮光辉的星星,我把凉帽挂在树杈上,向她摆摆手:“明晚我们再相会!”手舞足蹈地在这天地间畅游起来。

发觉路上有个小月亮,我捡起一看:是块小玻璃!“亲爱的朋友呀,多谢您!您好意提醒我:我特地为我心上的神、梦里的仙,探寻的人间的路上,有小石头、瓦片和铁钉这些顽皮的伙伴,来开我俩的玩笑。”我手一甩:“让你飞飘个畅快!”这小伙伴便在明净的水面上,吻起一串闪闪的珍珠。

我一路低头寻找这些善于捉迷藏的伙伴,捉住一个,就让他躺进我的口袋。到家门口,我眯着眼,回望这条洒满月光的曲折的路:明夜,我的天仙可以在这白亮的飘带上尽情地飞舞了。

我把《开拓者》底稿拿出来,托小弟明天早晨上学带给小鲁看看,请她提意见。明天夜里,我和她漫步在这满是月光的洁净的路上,畅谈神圣的文学⋯⋯我长长地吸着甜丝丝的空气——啊!我要醉了!

太阳把金色的朝霞斜射到梳妆台上时,我那老娘颤抖着手,忙着给妹妹梳头插花。头上看看,镜里瞄瞄。吃过早饭,母亲就催妹妹动身:“接客要在上午,上午吉利。”小芬和我妹妹都穿着鲜亮的衣裳,并肩走向供销社。我那老娘跟在后面,反复叮嘱妹妹,接小鲁姐时,人要放灵醒些,嘴放甜些。她把妹妹的褂子,肩头提提,下摆扯扯,像胡屠夫,低着头把范进的衣裳“扯了几十回”。

妹妹一再说:“好了。我晓得。”我那老娘还是这样。妹妹说:“你也去?”我那老娘才发觉快到供销社了,才转身往回走,一路拍打着身上的尘土,独自低头眯笑:“我这老糊涂!——老糊涂?不行!我鸿儿的媳妇,还没娶回,我那些小家伙的任务,还没完成,我怎么能‘老’?怎能‘糊涂’呢?”

踏进门槛,不待坐下,她又转身向外望:“我妹不知把客?不,我儿媳妇!接回了么?”一双粗大的脚,套着两只变形的鞋又向村外踏了。

妹妹回家时,低着头,红着脸,喉咙发硬:“小鲁姐说店里抽不开身。今后有时间再来玩。”匆匆地进她的房。一进房,就把新衣裳脱下了。“小鲁说⋯⋯过几天,有空就来俺家!”随后进家门的母亲连忙说。她的脸是白的,声音颤颤的。

母亲抖抖地拿起菜筐:“我去菜园摘点菜。”跌撞着往外走。“啪!”的一声,菜筐撞着门框,掉到地上,在地上打转,转起一路灰尘。母亲急忙弯腰追赶,脚步“噔!噔!”。她那苍白的头发,在灰尘中纷纷乱飘,仿佛在天昏地暗的严冬,伴着“轰!轰!”的雷声,上苍飘飞阴冷的雪⋯⋯

母亲终于抓着菜筐,扭过头来,睁大盈泪的双眼对我说:“你进房。看书吧!”

傍晚,冼芜来说,旺鑫与我们同班辈,我们应该去捧捧场。

旺鑫家屋里屋外挤满了人,都踮脚伸颈,尖着眼,看旺鑫和他的新娘,在贴满彩画红联的堂屋里,明亮耀眼的电灯泡下,喝交杯酒,共啃那悬在头顶的苹果,接吻,唱歌。“小呀么小儿郎,背着书包上学堂。不怕太阳晒呀,不怕风雨狂。只怕先生骂我懒哪,没有学问,无颜见爹娘。啷哪个儿哩哪个儿哩哪个儿啷⋯⋯”旺鑫一口气“啷哩”了半天,带得大家张大嘴,半天没换气,还不觉得。我感到快要闭过气去。

冼芜拉我进旺鑫的新房看看。婚床上堆了几尺高各色崭新的被子,挂着圆形帐子,环绕着红的、绿的、黄的小彩灯,一眨一眨的。闪亮的组合家俱上,摆满了多种流光溢彩的瓷器、家用电器。冼芜想跟旺鑫聊几句,而旺鑫得招待好多贵客,新娘眼向房顶望。

离开旺鑫的家,冼芜说旺鑫这一房东西,一个农民一生也挣不回,旺鑫的父母也是积蓄了多年。而我们轻视钱,自以为有志气,其实,在金钱上,我们与旺鑫他们差好远,他们更鄙视我们。我一直没开口,认为没有说话的必要,觉得我们平常说的多是废话。

与冼芜分手后,我独自默默地踏上昨夜选择的白晃晃的路,恍如陷入大海的漩涡中,挣扎着,跌撞着。跌到路旁的水沟里,又挣扎着爬起来,满身的泥水往下淌。我努力走在路中间:“行路思妹留半路”?扯淡!

到那塘边,我颤抖着从树上取下凉帽。她的柳叶已干枯卷曲——啊,前人“折柳”是“送别”。莫非我昨夜折柳坏了兆头?我低头苦笑,把凉帽抛到塘中,让她把凉浸浸的水喝个够。

我往回跌撞时,光亮刺眼的大盘子,滚进西边的山凹,山凹里传来远古的声音:“约郎约在月上时,等郎等到月偏西。不知是奴处山低月出早?还是郎处山高月出迟?”

                      我在凝望那颗星

小鲁又把钱和邮票夹在书里,托小弟带回。这里给你的邮票,请你拿去用。我自己还有,也是别人给我的。但对《开拓者》她没提意见,我准备请城里写作的高老师看看,而我只有小鲁那份底稿,放在供销社附近修理店的收音机也得拿回,我便出去。

我捏着收音机,走进供销社,站在柜台外:“小鲁,对那篇小说,你有什么看法?”她说:“我还没看完。”我一愣:七八天了,一个短篇小说还没看完,可见这小说写得多差劲!好作品,有本领吸引人一口气看完。

小鲁从房里拿出稿子,边走边翻。旁边一个营业员说:“小鲁,你准备看几遍?”小鲁立即红了脸,但眼还盯着稿子。我说:“开头可能写得好些。”她连忙说:“对,对,和亲眼看见的一样,那母亲写活了,还有那小妹,也很可爱。你妹妹不是很大了么?”“那是借用我小弟的影子。”

这时,主任叫小鲁。小鲁去了。我还站柜台外,试听收音机。

一会儿小鲁又来,与我谈小说。主任也来,翻柜台上的稿子。小鲁默默地站着。我故意把收音机的声音开大些。主任翻了几下稿子,就走了。小鲁又拿起稿子看。我说,明天早晨我去县城,把稿子给老师看看。

第二天,我和小弟起得较早,走到供销社,正好开门。我进去,不见小鲁。估计她还没梳洗好,我便站在大门边等。

小弟在公路旁喊:“哥,车来了!”我连忙叫:“小鲁。”没有动静。我大声地喊:“小鲁!”

小鲁匆匆地出来,头发凌乱,棉袄披开,手摸索着扣纽扣,脚趿拉着鞋连连地走:“你来了?”“快些!把稿子拿来,我上街去。”她慌忙转身。

她再从房里出来时,一手捏着稿子,一边腋下夹着木钱箱,急急地走。因为钱箱太大,她歪着的身子,便显得很矮,一路“叮当”地响,像老鼠拖葫芦。她按着钱箱,屁股一翘,“嗵!”的一下,把钱箱摔到柜台内的货架上,赶紧上身前倾,尽力把稿子往我面前伸,脸红气喘:“拿去!”

我接过稿子,就往外跑。她棉袄纽扣还没扣好,伏在柜台上,头伸向我:“你上街呀?什么时候回来?”“看情况。”她后面问的话,我没听清楚。等我跑到公路上,车已开走了。

我站在路旁,喘着粗气:这人,何必忙着夹钱箱呢?等了一晌,不见车来。刚才小鲁的话,我没听清楚,便又进供销社。她后脑勺对我,整理货架上的商品。我才想到:刚弄得她忙昏了头,我何必又来自讨没趣?

到高老师家,我把跟小鲁交往的情况告诉了他。他说这样的恋爱不会成功,却会害得我丧失宝贵的光阴,而一文不值。他叫我写信跟小鲁说清楚:我要专心于书。我不好下笔。他说出几条几款,叫我照抄。我迟疑了半天,最终还是咬着牙抄了。

在街上,见街道旁边摆着年画,我才知道春节快到了,便买了几张。看到一张《梅竹图》,朵朵梅花开得火红,青翠的竹杆挺过云霄,整个画面刚柔相济,色彩明丽,我认为送给小鲁蛮好,便也买了。

下午回家,路过供销社,我把一卷画儿给小鲁:“看你喜欢哪张,送给你。”她理了理,拿出《梅竹图》,脸蛋红润,笑着说:“我喜欢这张。”我又拿出高老师教我写的那封信,递给她:“看了别难受。”她的脸立刻煞白:“写的什么?”我努力平静地说:“也没什么。”力争平稳地走出供销社。

夜里,一轮胖胖的月儿,亮汪汪地在窗外徘徊,我不觉走向仕龙爹的家。老远就闻到一股浓浓的酒肉香气,听到嘈杂的喝酒划拳声。我盯着明亮的月光下,自己鞋上清清楚楚的破洞:我与他们不是一条路上的人。拖着破鞋,想吃天鹅肉,不是自找打嘴么?我赶快闪到屋檐下月光照不到的阴处,转过身,低着头,匆匆地走,像贼一样偷偷地溜回房里。

我那老娘再去供销社给我买衣料,回来时,脸色惨白,浑身哆嗦。父亲问她是不是病了,她好半天没言语。父亲反复地问,她才低声地呑呑吐吐:“小鲁⋯⋯今天扯的布⋯⋯少了一寸。”

随后,我在公路旁走,见一个小伙子骑着光闪闪的自行车,车后座上坐着个穿水红袄的姑娘,姑娘搂着件黄大衣。近了:那姑娘竟是小鲁!我赶紧把头扭向路边。估计自行车远了,我再望:小鲁坐在后座,低着头,戴白手套的手捂着脸。见她似乎要望我,我立即扭头向右前方,高昂着,大踏步地走。

过几天,小弟带回《巴金小说选》。我想到其中《寒夜》的男主人公,穷病潦倒,养不活妻儿老母,窝囊而死,这一定惹小鲁鄙视我那惨死的“开拓者”,甚至推测我也会落个窝囊悲惨的结局。尽管我拚命奋斗,追求美好,不容自己的人生半点卑贱,但现实残酷,我不能保证今后不悲惨。我摸着心爱的佳作,流泪摆头:“我一直爱您这么深,这次您却害我不浅!”

我不可能甘愿接受祖辈的一生贫穷劳苦,只得不等父亲再用铁耙磕石板,便去城里请舅爷帮忙找事做。城里高楼林立,可没我的半寸立足之地。随处可见抽烟喝茶看报,但没我的份。我在机器轰鸣、灰尘弥漫、灯光昏暗的扎棉车间,手脚不停,抢灌棉籽壳;我在长江岸边泥蚯背脊一样狭窄滑溜的跳板上,头颅勾着,身子直直地向前倾,双脚死死地往后蹬,让绳子勒进肩胛骨,把满车的货物,从低下的船仓里往高耸的堤岸上拉;⋯⋯吃饭不买菜,喝自来水,但早晚的车费还是抠不出。

我常常步行来往,时走时跑。有时僵硬地坐在也卖苦力的大弟自行车后座上。我们这鱼米之乡的江南,出奇的多雨,并且不定时。我怕淋坏了脑子,构思不成作品,便把饭盆扣在头顶上。雨点像石子、铁钉,砸得饭盆“叮当!叮当!”地响。不时地刮来阵阵寒风,这雨就和冰针一样,深深地刺入骨髓。我的身子,不觉往一块儿缩。这副狼狈相,若让小鲁看到,我的自尊心怎能好受?!想起“秋风秋雨愁煞人”,“秋”压在“心”上,是“愁”。而现今是“冬”呀!——啊,“冬”字上半截像“久”又像“文”,下面两点似泪——穷酸的文人,永久只有流泪的份儿?

高老师教我每次路过供销社争取不向供销社望,再力争不想。不望,我立马做到;不想,很长时间我还是禁不住。一天傍晚,我从县城往回走,路过供销社,突然想:

这冤家,怎么不调走?

回到房里,就见桌上放着一封信:

近几天内,我就要告别桑辛分店──调到山里分店上班。

书,我本想亲自送给你,因近日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处理,所以,只好托你小弟带来,请谅我的无礼!

好吧,因忙,具体情况以后详谈!

我活蹦乱跳的心,仿佛被掏空了。又似乎是深深插在心上乱绞的刀,被抽走了。

透过模糊的泪水,我看见伸进窗来的树枝上,被冰霜冻死的黑硬的皮壳下,已钻出了米粒样的嫩绿的苞芽。我擦净脸上的泪水,挺直腰,放眼望窗外泛绿的旷野,长长地吁一口气——

啊,严冬已经过去,春天来了!

我坐下来,努力安然地翻开《鲁迅名作欣赏辞典》。

                       天遥地远

见理发师忙时聊天,闲时看书,我便压抑着性子,咽下一肚窝囊气,学起理发来。昏天黑地的半个月过去,勉强能理男式和小孩发,我就想办法自己开店。

父亲早已恼火我死抱着“害人”的书,现在又干“剃头修脚”这“下贱”事,便吼叫:“不准吃老子的饭!”我更傲气地不沾他的一根草。而向不少亲朋好友开口借钱,还说了出高利息,但分文没有。想到小鲁多次主动给钱我用,在这尘世,确属难能可贵。

那个晚上,我独自默默地走在城郊。天上有云,地面有雾,月亮朦朦胧胧的。透过云雾,看见高远的空中,密匝匝的星星排成白亮的长条儿。这就是银河?王母娘娘用金簪划出的一道鸿沟?隔断苦命的牛郎和痴情的织女?喜鹊们于心不忍,便在每年的七月初七,用她们的身体搭成一座桥,让牛郎与织女相会?啊,神鸟!您们今在哪里?能否降临到我的生命中?

小时就听老人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个人。哪颗星是小鲁?哪颗星是我?看着看着,那薄云中闪亮的星星,宛如小鲁那长长的睫毛掩护着的水汪汪的眼睛……我眼睛睁大,看不真切;眯缝着,更觉得模模糊糊。我伸手一擦,湿的:啊,我怎么就流泪了?你这泪,也太不自觉了!我眼睛闭紧,憋走它,再睁大,眼眶里又满是白晃晃的、热乎乎的了。

我索性闭着眼,觉得空中充满着凉湿的香气。慢慢地放眼一望:旷野的油菜花儿,罩在淡淡的雾中,似还在作梦——啊,又是一个油菜花儿盛开的季节!我的心里,又酸溜溜的,眼眶热胀胀的。我想写点什么,而掏出随身带的小本子和笔,却一个字也写不出。

我到舅爷家借宿,睡得糊里糊涂的,恍若扛完谷包回家,路过一个大商场,看见柜台内,小鲁薄薄的嘴唇咬着笑,红肿的眼里噙着泪,脚步连连地向我奔来。我愣住了。她伸出白嫩的手,显出很用劲的样子,在我的脸上轻轻地一拧:“你呀,好狠的心!”我的心一颤:你还爱着我?!可我还没成为作家呀!

她挽起我的手:“走!”我望望身上汗渍斑斑的衣服:“我这个样子,能进去吗?”她嗔了我一眼,把我的脖子拉到嘴边:“我真要咬你一口!”

⋯⋯一条水牛脱僵奔跑,我和小鲁并肩追赶。赶到小草青葱的山坡上,我们抓住了牛。隔着牛头,我们相视而笑。在我向牛鼻子里套缰绳时,她一手抚摸着青草上闪亮的露珠,一手伸过来,捏着我的鼻子,笑眯眯地说:“这下你可逃不掉啦!”

我正准备把放在路旁拖拉机上的衣服拿来,突然,无人驾驶的拖拉机动了,衣服掉到地上,车轮从衣服上碾过,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口袋里的钢笔,不知碾断么?⋯⋯

我从梦中醒来,心阵阵绞痛。我一下一下地抹着胸脯,大口大口地吐着闷气,泪,还是流进耳朵,浸入枕头。我不禁长叹出声,还没叹完,我就连忙咬紧嘴唇,把这未完的半声叹息嚼碎,咽下肚去:这是在舅爷家。

我摸摸枕头底下,崭新的《高尔基传》还是完好的。我庆幸自己适时地住了泪,就着窗外射来的淡淡月光,颤抖地记下这个梦。

第二天清早,我提起旧书包,披开褂子,沐浴着粉红的霞光,观赏着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儿,大口地呼吸甜润的香气,一路翻山越岭来到山里分店。

小鲁微笑着:“你来了?这里不好找呀!”我也笑道:“只要肯找,没有找不到的。”

我一进房,就见那张《梅竹图》端端正正地挂在床帐内。走近条桌,看到一张纸上写着:

夜蒙蒙,望星空,我在寻找一颗星。她是那么明亮,她是那么深情,那是我早已熟悉的眼睛⋯⋯

我惊喜地叫道:“你会写诗?!”

“我昨夜睡不着,打开收录机听歌,觉得这歌词蛮好,就抄了下来。”“昨夜我想写诗,写不出,而这歌词,正合我当时的心情!”

我望见了你呀,你可望见了我?⋯⋯即使你化作流星毅然离去,你也永远闪耀在我的心中。

我被这歌词激动得浑身颤抖,更惊喜我和小鲁昨夜沉浸在相同的诗意中。我从书包里拿出两本书、两封编辑部的回信和昨夜梦的日记,放在桌上。有的编辑说,看了《开拓者》的前两页,就沉不住气,考虑怎么推荐这篇作品。但结尾写人死了,不对味。有的编辑说,《开拓者》有深情,但压抑,劝我别非走文学之路不可。

小鲁翻了一下信,放下:“听说你学了理发?”“现在准备开店。”

“要钱吗?”“你能帮忙贷三百元吗?”“我刚来,这里的信用社我不熟。”“那就不麻烦了。”

“我这里有几十块。”“不用了。我找我的老师贷。”

她看完梦的日记后,眼望别处:“真的做了这个梦?”我盯着她:“这还有假?”

“忘掉过去的梦。”

“是该忘掉!”

她倒了一杯茶。有顾客喊买东西,她便出去。

我望着帐内的《梅竹图》,想着她说的“忘掉过去的梦”,不觉伸出手,去拉她条桌的抽屉。中间的抽屉锁上了,我就把旁边没锁的拉开,手弯曲着,从空隙探进中间的抽屉,颤抖着摸出一个日记本,赶紧关好抽屉。怕小鲁进来发觉,我便说上厕所,慌忙出去。

坐在油菜丛中,我急急地翻看小鲁的日记,我的心在“嘣!嘣!”地跳。突然——

为什么有的人友情与爱情总不分?小毛就是其中的一个。我对他的帮助,纯粹是出于同情和怜悯,他竟以为是爱情。他怎么这样愚蠢?这种人不值得交往,今后应疏远他!

“轰隆隆!轰隆隆!”我只觉五雷轰顶,地动山摇!

跌撞着站起身,揉了又揉眼,我才看到:太阳正在天上,油菜花儿漫山遍野炸开,蝴蝶在轻风中随花起舞,蜜蜂上下拍翅哼歌,我还闻到暖烘烘醉人的香气⋯⋯啊,多美的江南!多好的春光!而我为何顽愚不化?自讨五雷轰顶?⋯⋯我掏出本子和笔,一丝不漏地抄下这“天赐警言”。

我一向自以为高傲、圣洁,万万没料到:在世人的眼中,是个卑贱的傻瓜、可怜虫,连怜悯,都乞求不到!我努力迈着平稳的步子,神态自然地进小鲁的房,放还日记本。小鲁进房来。我说:“请借我一些信纸。”她拿出一帖,便出去了。

我误解了她,打扰了她,请她原谅。但我绝不是“乞怜”之徒!在我二十三年的生命史上,我是宁愿饿死,也不吃“嗟来之食”的!而我竟接受了她的怜悯——我不知道我为何这么贱!但我借用她的钱物,一定分文不少地还清。今天没钱,只得暂写——

                        欠 条

毛鸿鹰欠鲁晨星现金一百二十元,财物估价七十元,共计壹佰玖拾元整。如果两个月内未还清,便加付最高的利息。

                                          欠款人:毛鸿鹰

                                        一九八六年四月十日

我是顽愚的狂人,一直按照圣人的标准要求自己,我绝对坚定地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坚信自己能成为高尚的大作家!到时写我的传记,不会忘记这一笔:在毛鸿鹰最困难的时候,有位叫鲁晨星的姑娘帮助过他。今后,她,或她的孩子,如需要我的帮助——应该说是“报答”,我一定不遗余力!

小鲁进房,我把写了这些话的这帖信纸给她。她拿到房外去。一会儿,她进房来,满脸赤红:“你怎么⋯⋯”“对不起!我偷看了你的日记。”她睁圆眼睛,张大嘴巴,呆呆地立着。

“请谅解我的无礼!我确实想了解你对我的看法。幸亏今天知道:是我自作多情。今后绝不会打扰你!我是个一心人,愚笨得很。如果不是今天明白,我不知何时才会罢休。应该为此而高兴!”

小鲁捏着信,低头站着。她的脸时而血红,时而惨白。好一晌,她才说:“这是你刚才写的?”“这不是你刚才给的信纸吗?”“整整四页,一气呵成,一个字都没涂改?”“胡诌一通废话,算个什么?”“我原以为你的信都是改了,再誊清的。”

“有些信确实改了,誊了,并不止誊一次。”我站起身,脚在房地上顿两下:“请原谅我的打扰!”往外走。

“吃了饭再走吧。我早对厨房的师傅说了。”

看到饭菜已摆在店中的桌上,我出去得经过桌旁,便认为不必太生硬。但这饭菜硌牙扎喉,似乎是沙石荆棘。

终于把碗里的饭菜塞下喉管,我出门。小鲁站在门边:“今后来玩。”我竭尽全力向她爽朗地笑道:“好!”心上的伤疤又在裂开,冒血——永别了!小鲁!

我仰着头,挺着腰,一步步地下坡时,踢得山路上的石子“嘣!嘣!”地往下滚,我好像也随着石子滚下去。低下头,发觉地上有大团的湿点,我才知道自己掉泪了。

走到山脚的独木桥时,我又仰起头,把泪水仰回去。再望一眼山顶的供销社,想把这情景留在我的脑里,作个纪念。这时,一个人从桥那头向我走来,他的肩上竟挂着乌黑闪亮的照相机:“照相吗?”原来,他是镇上的流动照相师。

“您来得正好!”我站在独木桥上,昂首挺胸,眼望远方微笑:“把我身后那山头的供销社作为背景,也照上。”

                 我思念着你呀你可思念着我

好心的姨娘借给我七十元。我买了破烂铁皮棚料,利用城郊别人店间的空隙搭棚,再赊来别人废弃的一套理发工具,才终于在这尘世可以继续喘息了。

在镇供销社上班的表姐到我家说,小鲁现今也调到了镇供销社。小鲁得知她是我的表姐后,常与她一床睡,热烈地谈我的事。表姐谈我的儿时,小鲁谈我的目前,常常谈到半夜。

仕龙爹的老伴也与人说:真是怪!鸿儿一无所有,吃商品粮的漂亮姑娘竟等他。

她们的话,我觉得是扎耳的刺。而我的母亲喜得两脚不连地,找出两个大酒瓶,洗净擦干,灌满黄亮的菜油:“我们种了几十年的庄稼,从没见一亩地能打这么多的油菜籽!这不能忘了小鲁!”

母亲准备去镇供销社。我劝她别瞎忙。父亲把两瓶菜油接过去,供在堂屋北墙正中的祖宗牌位下。

尽管冼芜断定小鲁那“怜悯”我的日记,不是正常情况下写的,不是真心话。我翻找那天我的日记,正是我把高老师口授的信给她的那天。但我觉得哪怕她只有丁点的“怜悯”,甚至同情,就是对我极大的污辱!再扯下去就太没趣了。于是,我赶紧把她写给我的所有的信,都找出来,觉得为了今后写作方便,全部照抄了下来。我把她的信都塞进一个大封信,附上:

你原说你的信,别让他人看。而我这里杂人多,保管不便。麻烦你自己保管。对不起!请原谅!

随后,我和冼芜关起房门看书。看到普希金的诗《一切都完了》,冼芜不禁读起来。他早想当演说家,今在学校教语文,很喜欢朗诵。特别是,他也正失恋。所以,他粗重着腔调:

“一切——都完了!”

刚读一句,我那老娘就破门而入:“你们不能写信,伤小鲁的心!”我和冼芜哭笑不得:“我们这是在读书!”“这种书别读了。我受不了!”

不久,表姐来我理发店说:小鲁休假后,到供销社上班,接到一包信,打开一看,就白了脸,立即找主任:“我要回去!”“你不是假期满了,刚来上班么?”“我还要休假!我有事!”不等主任答应,她就回去了。十多天后,她才上班,人瘦了,脸没血色,也不与人说话。她原说准备来我店理发。

我的心,一阵阵绞痛,一夜没睡着,翻来覆去:稻,杂交的是优良品种;肥,复合的是高效肥⋯⋯但人,交往为何常因地位不同而结苦果?我与小鲁的苦果,是因地位不同吗?我又想起维纳斯,难道她不能完美?

我起床看书,发觉我的一本《红楼梦》,小鲁原借看时包了书皮,还在书皮上写了“红楼梦”三个字。我料定她不会注意到这字,便马上拆下书皮,折叠好,收藏起来。恋爱一场,像作梦。我终究抓住了一点实际的痕迹。

天一亮,我就去镇供销社。那《梅竹图》又端端正正地挂在这镇供销社小鲁的床帐里。但她对我很冷。我问表姐夫,他说,别听你表姐的,其实没什么。想起“怜悯”,我的心又冷了。特别是翻读名人名言时,我眼前一亮:当你追求一个姑娘时,你应全身心地投入。如果尽了一切努力,还不成,那就毅然地转过头去——世界大得很。

我本已决定暂且不找对象,全身心地攻文学,等文学大成了再说。而我的一位小学老师教导我:人生像季节,春天的花儿不开,人生就残缺了。你应该收获健全的人生。这样,才能写出健美的作品。于是,我便与附近村的一位姑娘定了亲。

我结婚不久,债主们老催逼。其实也只一担谷,或二十元等小数目,但我一下还不清。妻子整天沉着脸,动不动刻毒地骂我。我深愧自己穷困,拖累她,便低头不语。我把家里积聚多年的书,拿去变卖,出租。我多次深更半夜被梦中的债主逼醒,常常昏头转向,更觉在这尘世,小鲁对我的帮助,非常难得。妻子问冼芜,原来是不是我自作多情,小鲁干脆没那个想法?冼芜说是的。我也觉得完全是我发昏。

一天,附近开餐馆的小李来我店,见我一本书上盖的章子,尖声大叫:“毛竹?”她睁圆眼睛盯着我:“你就是毛竹?”我们相邻快两年,但很少往来。她的大眼睛射出光芒,拉长腔调:“毛竹是个非⋯⋯常不错的伢儿!很聪明呢!”

妻子问她:“你怎么这样说?”小李说:“去年我在老家时,隔壁的小鲁常与她娘吵嘴:‘我一定要嫁给毛竹!’‘他长得怎么样?’‘不高也不矮,不胖也不瘦。’‘他是干什么的?’‘种庄稼!’‘那怎么行?我女儿不说找个当官的,最起码也得是个工人吧?’‘你不知道毛竹有多聪明!多有志气!今后一定不错!’‘今后的事,谁说得准?’‘我一定要嫁给他!’‘不行!’⋯⋯”

“哎哟,这家伙不要脸,竟哭了!”妻子指着我大声地说。我不知道自己啥时流的泪,连忙擦干。

此后,小李常到我店玩,有什么烦闷,就向我倾吐。她在街上见了我,老远就亲热地喊:“毛竹!”

一天午饭后,妻子买菜去了,我一个人坐在店里看书。小李走进店来,张着嘴,手指向嘴里点着:“呵,呵。”我凑近一看,她的牙缝中扎着一根小鱼刺。我不觉把手指伸进她嘴里去拈。手大嘴小,又晃动着,一晌没拈到刺。我们不约而同地坐在凳子上,面对面,凑得很近。终于把刺拈出来,她咂着嘴回去了。

我独自坐在凳子上,望着手指捻动的刺,默默地想:鱼刺⋯⋯我帮人拈鱼刺⋯⋯我在女人的嘴中拈刺?!我突然惊得站起来——她的丈夫看见,不惹出事端?我怎么就把手指伸进她嘴里,还不知不觉的?

后来,我到街中心开店。小李每次路过,总要谈一晌才走,就像我们是嫡亲的姐弟。再后来,我去外地开店,偶尔回县城,小李碰到我,更惊喜地喊:“毛竹!⋯⋯”如久别的亲人。每次见到她,我总觉得天是蓝莹莹的,风是暖洋洋的,连汽车跑过掀起的灰尘,也有甜津津的味儿。

我结婚半年多,才攒够钱,托表姐还给小鲁。小鲁到我店去过两次,我都在外进货,她只好托表姐把利息退给我,并说坚决不收。我还是托表姐给她,她还是托表姐退给我。

第二年春天,我女儿出生,表姐告诉我:《梅竹图》这时才在小鲁的床帐里消失。

                  即使你化作流星毅然离去

我挣了一些钱,便回乡建起楼房,买来梦想已久的世界名著,关起房门过瘾。钱用完了,再贷款开店。人世复杂,有时使我陷入困境。我咬牙苦斗,又爬起来。不觉间,十年过去。

我常常想起小鲁,像喘息一样本能而自然,一遍又一遍地哼唱《望星空》。一次,我正在哼“望星空⋯⋯”刚会说话的幼儿,眨巴着亮闪闪的眼睛:“爸,你又在想一个人。”“什么人?”“很美的人。”我睁大眼睛盯着幼儿,觉得他在灿烂的星光中。

我经常胡子拉碴,一副老人相,却写出别人认为是“小青年弄的玩意儿”:

十年的风雨,早刮洗了我脸上的绒毛,粗硬了满腮的胡茬,眼光也不再迷朦、水汪,而常露尖冷。你,也大概一样。我们再次相遇,定然不再相识,却像陌生的路人,擦肩而过。

只是我的心,在被尘世的冷风厉雨摧弄得冷透麻木之隙,不觉沁出一丝柔情,荡出你的倩影──还是那么水灵,还是那么温柔,还是闪着光圈,还是伴之以歌“望星空⋯⋯”出声或无声的。

啊,那过去了的甜美时光,那纯真的柔情!尽管它短如流星,快似闪电,但它终究划破过我心幕的黑暗,穿透了我生命的漫长途程,甚至连我的墓穴深处,也被它洞明。

也许是我的性情孤僻,也许是我的见浅识窄。要不,为什么过去的那段岁月,总是我嚼不透的甘果?八年,十年,还咀嚼如初,纯美不减?并有陈年老酒之味?

啊,也许你早已忘了过去,也许过去的你,并非我想象的那样,我是心造了幻影!──那又教我怎样?──今后的人生,我大概再也不能心动神迷了!人生在世,只是停车后的惯冲。纯情也许是流星,只要它一动,就宣告纯情人生的郧灭?

也许你以为我绝情。其实我早照抄了你的所有字迹,连错别字和多余的标点,都没更改和漏下。无数次地翻看,默诵。时痛哭,时失笑。

十年来,我像落入大海者,死抓岸边的纤草,如陷进荒漠的人,苦留一小壶水(抑或是一壶不觉的沙?)那样,把过去的纯情埋藏在心底,不让她被尘世的乱石碰撞,脏土玷污。

十年来,你我尽管从未谋面,更未通信,但我给你写过多次信,尽管从未寄给你──我坚信:如果你心似我心,我的信不寄,你也知;如果你心不似我心,寄你也无益。

如果你也和我一样,残生冷陋,而心埋如初的情火,那就待来生,无论天堂,还是地狱,你我捧出心火,相依相偎,烘烤前世的纯美真情,本世的浅陋过失,后世的美妙途程!

但愿来生别再错过,无论你错,我错,他错!

这封信写后不久,我坐公共汽车,忽然看到前面的座位上,一个穿水红褂的姑娘,蓬松着齐耳黑发,红润的胖脸上,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

“小鲁?”我的心“突!突!”地撞起来!我慌忙趁途中停车之机,偏着头跟在别人后面溜下来。

站在路旁喘息一会儿,我瞪眼追寻那车的影子,只见尘土飞扬。我摸着自己杂乱的胡茬:都十年过去了,小鲁哪能是原来的样子?而今她是什么样子?我摇头苦笑:脑里一塌糊涂!

夜里,梦见小鲁笑盈盈地向我跑来,我装着没看见她,漠然地扭过头去。一会儿,听到抽泣声,我再扭过头来,发觉小鲁红肿着双眼,泪汪汪地望着我⋯⋯

妻子推醒我,问我为何呻吟,我便谈了这梦。妻子说:“你们其实没什么,见面应该打招呼。”我说我并没看到她。妻子笑道:“你梦中见了她,就该打个招呼。”我只得苦笑。

一次照相,见那拿照相机的姑娘把遮在额前的乌发一撩,很像小鲁放下复合肥后撩发的样子,我便沉浸在过去的情景中。以前照相,每当照相师说“笑一点!”我总不知如何是好,硬扯出的笑,僵僵的。而这次的照片洗出来后,看过的人都赞叹我那嘴角眉梢洋溢着的笑意,那微眯的眼神,真是:“一望情深”、“一汪情深”、“一往情深”!

后来,我每次照相,都特地想小鲁,以致我遇事就习惯性地想小鲁。心灰时想小鲁,我就像打足了气的皮球,轻快地蹦跳。愤怒时,即使怒火冲天,只要一想小鲁,我就呼吸自然地坐下,或伸展四肢躺下,平静得如一池春水。甚至连生病打针时,幻想小鲁站在身旁,微笑地看着我,清脆地说:“我陪你!”我就浑身松快、安逸,觉得打针是享受。

每次路过供销社,我耳中就响着一首歌:每当我走在那条大路上,想的都是你⋯⋯

如今,我在更远的外地开店。一天我在大街上骑着自行车,夹在人丛中,有位姑娘从我身旁过去,她的神态极像小鲁。顿时,我觉得所见的人,都有像小鲁之处,有的动,有的静,有的脸,有的背;我所处的境,都有我们过去在一起时的特征,或村、或房、或山、或水、或光、或气息⋯⋯我立即到路边记下来:时时处处,我们在一起⋯⋯

一个深夜,看到《呼兰河传》中,萧红发觉出嫁姑母的遗物,有的快烂了,有的生虫了,我不禁仰望窗外的天空中隐藏着的星星:我原写给你的那么多的信,还在吗?烂了么?生虫了么?

在书店里,眼光一碰到书名《又在想你》,我脑中就迸出明晰的字句:

常常想起你,或早或晚,或正忙或偷闲,或梦中或睁眼。无端无由,无隙无间,像无意中触上电。

你的笑脸,红着,白着,淌着泪,溢着笑。你的亮眼,瞪着,眯着。你的乌发,散着,乱着。你的细语,尖声,半句话。你的笑,爽朗的,吃吃的,无声的⋯⋯

有时呆愣,有时狂跳。有时用笔记下,有时没有言词。有时想立即见你,有时想永不见你。

啊,又在想你!

甚至在睡梦中,我也叨念:

⋯⋯我外表是远离你千里之外,对你轻蔑。其实我的内心,一直是──低着头,盯着你,弓着腿,时刻准备向你发射,只求你发出半声“嗟!”唤。

我是一匹摇尾的狗,对你无望也永久地、忠实地乞怜!

再回老家时,我到原来的供销社去。那房子墙上粉刷的油漆、石灰,多处脱落了,露出凸凹不平的灰色砖石,似乎是站在寒风中衣裳破旧的老妇。店内货架和柜台,还是原样摆着,但陈旧无光,放满了粉丝、红糖等货物。成群的苍蝇,嗡嗡低飞。大白天,竟有肥胖的老鼠,在脚边乱窜。好长时间不见一个顾客。两个满面胡须粗手大脚的男人,歪身呆坐。

我买了两个笔记本、一版邮票、大把半圆形的圆珠笔芯和厚厚的两大沓红方格信纸,还买了汽水、蛋糕和饼干等东西,再掏出照相机来,拍下那节活动的柜台、原来放复合肥的角落、小鲁夹着钱箱拿着稿子跑的地方和小鲁原来的房间等处。

回到家里,我睡了一觉,梦见自己的头发全白了,牙掉光了,躺在土里,感到什么东西,接连滴在我脸上,热乎乎的。我睁开眼,透过玻璃似的棺盖和泥土,见我的坟上开遍了白净的花儿,小鲁伏在花丛中,一头雪白的短发泛着银光,满面大滴的泪珠,像满天的星星在闪耀⋯⋯

我这才惊觉:我与小鲁没见面,快二十年了!也许到死都不能见上一面?我们的永诀,早在二十年前就已注定?我的心,又阵阵绞痛!

近二十年没见面,我们也过来了。现在,我的女儿已上中学了,我与小鲁还是不见面的好,有句歌词是:相见不如怀念。

看到书上和电视中,常有过去的恋人突然打来电话,我又想起小鲁。今年夏天,我的小说得了奖,故乡的报纸介绍我:“与中国文学名家同登大奖台”。今天中午,我接到手机短信:

你自强不息的精神,我永远敬佩!

我按手机上显示的号码拨过去,只听出女音,但不知她是谁。她叫我猜,我几次都没猜出。

她低沉得显出了哭腔:“你猜不出⋯⋯就⋯⋯算了⋯⋯”

我很憋闷:“你给我发了信息,我却不知你是谁。请你告诉我吧!”

她小声并很快地说:“我姓鲁。”

“你是鲁晨星?!”

“嗯。”

这一声,就如黑夜里“叭!”地接通电源,灯泡顿时亮了——我的心“豁然开朗”!

我仿佛在作梦⋯⋯又看到故乡的油菜花儿,金灿灿的,被春风抚动着,像天仙抖开金丝绒毯子,一折一皱地荡向天际,伴着深沉婉转的歌——

夜蒙蒙,望星空,我在寻找一颗星⋯⋯

                                   1998年冬 始于湖北蕲春

                                  2003年秋 续于北京前门

                                  2006年夏 改于北京前门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