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条鱼

太阳把光从海面收走的时候，海边的人捞起两条鱼，放在水盆里。

小鱼在盆里打几个转，发觉盆外是干燥的沙地，便停住身子，任由沉浮，悠然扇动两鳃，吐出肚里的泥渣，吸进盆里的饭粒。

大鱼昂着头，望着不可及的大海，碧波涌向天边，青草漾进心底，又见海燕一上一下，自在翻飞，恨不得也生出翅膀来。它头一摇，撞得盆沿闷响；又摆一下尾，尾悬到盆外。曲着身子，憋得难受，便一绷，弹了出去。

小鱼伸头呼喊，大鱼已在干硬的沙地上摔得昏过去了。小鱼滴下泪来：“你这是何苦？”

月亮洒下清辉，海面蒸起薄雾，天地间便罩着轻柔的梦幻。几丝游动的乌亮，在大鱼身边停住，造出细碎的“嘁嘁”声。大鱼身子早发硬，毫无知觉。小鱼听得一清二楚，声声像刀在心上绞。它庆幸自己的安分。几个乌亮的尖嘴，从盆沿上探出来。小鱼连忙贴在盆底，大气不敢喘。

温暖的阳光射在盆的西沿上，小鱼抬头吐出闷气：“恐怖的夜，总算熬过了！”连咂几口清爽的朝露。

红光满面的主人走来：“该死的家伙！”捡起伤痕累累的大鱼，一下摔到海里。小鱼为大鱼庆幸：“好兄弟，你终于回归自由了！”它盼望主人对它也来这么一下子。

“可爱的小东西！”主人轻柔地请小鱼进清水锅，锅中有大块的豆腐。

“可敬的主人，您这般破费！我一辈子也消受不了这么多白而嫩而清香的佳肴！”小鱼感激流泪时，觉得遍身温暖，发热，发烫。它把嘴唇贴在凉软的豆腐上吸凉气，不觉把头往里钻，随后整个身子都进去了。

“多乖巧的小东西！”小鱼清楚地听到主人腔调极优美的赞叹。小鱼的肉体，在赞叹声中发出主人喜爱吸吮的气味。

小鱼明确感到：粗硬的鱼杈剌进它单薄的脊背，把骨肉撬开，雪白齐崭的海堤石压碎它的脑壳，脑髓被深黑的漩涡吸去……“我的遭遇多惨啊！我的兄弟死得多干脆利索！它早已得到自在的归宿！”

小鱼的尸骨尽管碎裂了，但主人还是把它放在红润的大手中，看了看，抖了抖，咂着嘴：“可惜太小了！”才送它回母亲的怀抱。

小鱼急于找大鱼谈鱼生的感慨，它要当面佩服大鱼的老成、果断。而它没找到熟悉的大鱼，只找到一具陌生的大鱼骨架。它问大鱼的去向，一群过去的兄弟肚子鼓鼓的，正打着饱嗝，摇头远去。

只有白亮的阳光，分明地照着——海底两堆白森森的鱼骨——

一堆破碎，一堆雄姿还在！

                                                                1995年5月5日  写于老家毛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