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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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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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活雷锋


我背着半袋米,从街中往城郊的小店走,老远就见店门关着。我以为妻子有事外出了,走近一看,门没锁,手一推,闩严实了。我奇怪:晴天白日的,我这妻子闩门干什么?今天并没见她心烦,我出门时,她还口气平和,叫我买米要看掺水么,掺沙么,少秤么。莫不是又有债主逼火了她?

我赶紧“啪啪”拍门,大声喊她。没听到妻子回话,只有轻微的脚步声,门缝开一点,露出妻子红紫的脸,急促呼吸的嘴。她伸头向外一望,连忙缩回去,小声叫我进店,立即闩严门,把嘴贴在我耳朵上,压低声:“蠢货,我捡了个大钱包!”

“大钱包?”我像范进听见邻居说他“高中了”,以为妻子也在耍我,但这样子不像假的。我又怀疑耳朵出毛病了——近来,我常觉头昏耳鸣,糊里糊涂的,说话做事,好像不受自己的大脑支配。我最终和范进被邻居拉回家一样,被妻子拉到床边。她掀开被子,床上真的躺着乌黑发亮的大包!

“有多少钱?”我急急地问,颤抖着手拉拉链。“我们再找。我只看到五斤粮票,一个存折上有三百五十元,还有四千多元的欠条。”我们找遍角角落落,还是不见一分钱。

“娘的!”几千元的欠条,对我有啥用?几百元的存款,我取不出!几斤粮票太少了!真是人穷了,连捡到手的钱包,也要来欺负,玩弄!想起阿Q在土谷祠饿长了,颤颤抖抖地出来找吃的,满野一观,水田里是新绿的秧苗,尼姑庵菜园的萝卜本来能吃,却开花了。阿Q饿急了,开花的萝卜也扯来啃!那有啥啃头啊!皮是老的,心是空的。

“该我们倒霉!失主一定在着急,我把包送给他算了。”“谁为你着急?你想当雷锋?自己捡包去!”最后,我们商定:把包送给失主,直白地向他要一百元钱。

我们又在包内翻一晌,才弄清失主是汽水厂的推销员,姓名和住址都弄清了。我马上骑自行车去找。

找到那地方,却没这个人。听说这人原住这里,现不知搬到哪里去了。我愣一晌,决定去汽水厂问。而汽水厂有好几家,包内纸上没写清是哪一家。我只有见汽水厂就问。

由于太心急,差点撞倒人。车子一歪,撞到路边尖石头上,把本来就被旧的车胎撞瘪了。摸捏着瘪胎,懊恼起来:这得破费不少钱,妻子晓得,又要吵嘴。但转想:我是为了那一百元钱而破的胎,等那百元到手,再凑点,就可买部新车。于是,我爽快地掏钱,催人快修车。

终于在一家汽水厂找到那推销员。“我的包,你捡到了?”他的双眼射出亮光,“东西掉么?”“没掉。”“那好!”他长吁一口气。“包是我老表捡的,他要一百元。”他的身子一抖,像被电触了,随后拖长腔调:“何必谈得这么生人?我买条烟什么的,不就是百把块么?其实,这包对我没啥大用,对你更没用。”

“不是我要钱,是我老表要。他太困难了,为了找你,还把车胎撞破了,花了六块钱。论说,你包里有四千多元的欠条,三百多元的存折,得你一百元,也不算过分。”他咬咬牙:“好!一百元就一百元。包啥时给我?”“明早八点,我们在新华书店门口见面。我叫老表把包带去,你带一百元钱去。”他手一挥:“行。”

我弓着腰,捏紧龙头,狂踩脚踏,骑车飞奔归店。路不平,车又破,一路蹦跳,一路嘣响。老远就见乌黑破旧的店门边,靠着我的妻子。她正伸颈张望。我连忙大呼了她一声。

“怎么样?”“没问题!他答应了一百元。明早在新华书店门口见面!”“真的?”“这还有假?”“你总算办好了一件事。”“人生总得办好几件事!”“别又来了,你的‘深沉’。”“快进店坐下!你站了好长时间?”“数尽过路人,不见我呆影。”“你来了诗意?”

我的脑中不禁闪现出“微笑着面对人生”等诗句,又幻想着我们热恋时,妻子的音容笑貌,如在今日重现的情景。我习惯性地把手往口袋里伸,口袋是空的,才想起久未用笔。因为妻子见我日记上的凄惨,就流泪;我写日记时,多心绞手抖。最后,只好干脆不记。

现在,我对妻子说:“只要我们改变一下精神,我们的店,就会充满诗意。”“如果我们不吃饭,只吃精神,就能生存,那该多好啊!”妻子很疲惫,把手搭在我瘦削了的肩头,随势又在我单薄的背上抚摸了一下。好久没有感觉的一股暖流,在我的脊梁骨髓中涌动,扩展。我不觉深深地呼了一声久违的“小羊!”热恋时,她声叫声应。眼前,她似乎没听见,双眼茫然地望着门外飞舞的尘土:

亲爱的,我的郎,你说我是羊,一只温顺的小绵羊。

郎啊,我的郎!我愿你是狼──一只勇猛的狼,驰骋在沟壑纵横的疆场上。

愿你张开大口,我寢安在你的胸膛,化为你的血肉,在你身上荡漾。

啊,我的狼!

吟到最后两句,我不觉随她出了声。我们四目相对,热泪晶莹。

我咿哑关上门,烂铁渣直掉。“那一百元到手,先换一个扎实的门。”“也得买几块好石棉瓦。”“脸盆也要买一个。”“买废棚料向姨娘借的钱,不能再拖了。”我指着妻子的肚子:“关健是得给孩子增加营养,让他今后强壮。”“不能像我们。”⋯⋯

这样一算,一百元远远不够用。妻子又后悔向失主要少了:“看明天能多要点么?”“那怎行?我们讲定了!”“讲定就算了。反正靠那也发不了财。”“是的。根本上靠我们自己。”“只是目前帮了我们一点忙。”其实,我当时剃头,大半年不能积一百元。这算发大财。

我们边吃晚饭,边商议。平时昏沉的十五瓦灯泡,今晚显得特别明亮。

我们躺在床上,兴奋得一蹬一弹的。最后,我“嘣!”地坐起:“何必等到明早八点?我现在就去把包给他,把钱拿来,不就干净撇脱了么?”“行,反正你也睡不着。”

“对,趁早拿回,了结心事,睡个好觉!不过,那五斤粮票,你得放进包里去。因为我跟他说了,什么都不少!”“五斤粮票算什么?几千元的东西,还给他就行了。”“那怎么行?哪怕是一分钱,说过了话的。”“我就是不给!”我只得准备等会儿向他说清楚,如果他要扣钱,就扣去。

于是,我匆匆穿上衣服,拿了包,出去。不顾天黑,路凸凹,急急骑车到汽水厂,把包往推销员面前一伸:“我老表明天有事外出,包今夜给你了事!”

他飞快地接过包:“东西少么?”我觉得此时说出妻子拿了五斤粮票,不好意思,便顺口一溜:“不少。”但语气含糊,我似乎贪了大污。“那好!你上楼到我房里坐会儿。我去搞点新产品汽水你尝尝。”

他动手来拉我。“不用客气。”我回避着。“那有什么?你特地送包来。”他那两片薄嘴唇飞快地开合:“我们现在是熟人,朋友,亲戚!”

他又来拉我。我推开他的手:“别客气。把钱拿来,我回去。我老表还在等。”他实在拉不动我,便独自上去了。

我站在楼下空地上,等一晌,不见他,却见楼上一大群人,男女老少,高矮胖瘦,顺着斜形的楼梯往下走,七嘴八舌,叽叽喳喳:“哎呀,捡包亲自送来了?”“连新产品汽水也不尝尝?”“真是雷锋学得好!”“是雷锋!”“对,是雷锋!”

路灯光照着我,我感到白晃晃的,很刺眼。我伸手摸脸,脸好烫。脚也不停地动,似乎地也很烫。见这些人叽喳近来,我不吭声,退到旁边暗处。再等一晌,还不见那尖瘦推销员的影子。

这群人叽喳了一晌,便静立在斜形的楼梯边。他们身后的灯光,把他们的影子扩大成一个个奇大无比的巨人样,投盖得很宽,很远,一只手指的投影,就把我盖没了。我等得浑身燥热,便喊推销员。

那推销员,才显出脚步杂乱的样子,弓着腰,跑下楼来。他手里捏着细碎的票子,都是一元、二元的。

等他走近,我低声问:“这是多少?”“二十元。”

“这么点?我们不是讲定一百元么?”“我们先说定明早八点在新华书店门口见面,我没想到你今夜就送来了。在这急促之中,我没钱,也借不到那么多,这二十元,还是我刚才借了好多人,才凑的。”

我呆立在那里。他把二十元钱往我手里塞,又用瘦长的双手捉住我的膀子,往楼上拉:“还是到我房里坐时,喝点汽水,最新产品,味儿足得很!”

我万分恼怒!痛恨这精刁之徒!想起自己是立志要当大作家的,刚才想得他一百元,是穷急发糊,我的所作所为,是多么地卑贱啊!幸亏他舍不得!我差点被钱玷污,永远洗不清,将来悔之不及了。目前的难关,我总是要战胜的!我觉得被他抓着的膀子,正在变污黑,腐烂,赶紧用力一摔:“别耍花招!”把钱往他手上一塞:“拿去!”推起自行车,就往外走。

背后哄起:“哎呀!给点烟钱也不收?”“你是哪里的?”“你叫什么名字?”

我仿佛是贼,急急地逃走,生怕他们追上来,认清了我。就像阿Q,掉了萝卜,翻出围墙外,心还怦怦地跳,生怕尼姑庵里的狗追出来。但他们的话,还是追出好远——

“捡了包,亲自送上门⋯⋯”“不喝新产品汽水,不收一分钱,不留姓名和地址⋯⋯”“连坐都没坐一时⋯⋯”“这不是雷锋再世?”“活雷锋!”

我走在街巷中,觉得这巷道特别阴暗、狭长、曲折、凸凸凹凹。

回到店里,妻子急急地问我:“钱呢?”“没有。”“不是讲定了一百元么?”“他说借不到这么多。”“能借多少?”“二十元。”“二十元呢?”“我退给他了。”“退给他了?”“他太庸俗。”妻子“呼!”地掀开被子,“嘣!”地跳下床,手捶脚踢,赶我出店:

“喝西北风去!死蛇一条!还谈什么高尚?别人不谈高尚,却是活龙!”她颤抖着手,指着店外眨着冷眼的星月:“你能高尚成月亮、太阳么?你就是高尚成眼屎一样的星星,也不及人家房里的小油灯火。一盏灯照得亮一房光。我们的家,你照亮了么?呜呜呜⋯⋯”妻子砰地闩上门,在店里哭起来。

我愣在店外,望着寒空中的星月,似乎思绪翻滚,似乎昏死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我觉得这些星星比月亮、太阳还大,光芒四射。突然发觉这闪射的星光中,立着一个铁黑的形象。这形象似陌生,又像熟悉,我用力一盯,才发觉自己愣在店前路上的水荡边,清平的水荡,像一面明净的镜子。

我想起“假如生活欺骗了你⋯⋯”好像有热乎乎的东西,在脸上搔动,我伸手去摸,湿的:我流泪了?觉得头冷,一摸,头顶也是湿的。我仰望着这宽广无边的星空:上帝也落泪了?

我扭头看店,只见灰朦朦的门面铁皮上“月月鸟”三个字,用漆太浓重,在这清冷的月光下,正努力闪耀出亮色、暖气。远处,传来雄鸡的啼鸣声,一声声雄壮,嘹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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