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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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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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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僻县


王鹰现住老家,常到家门口的公园散步。

  夜晚的公园,彩灯闪烁,薄雾浮动,清香阵阵拂来⋯⋯他不禁大呼:“这真是仙境!” 

而想到二十多年前在僻县,他就打寒颤——

 

故事梗概 

王鹰在县城开店,与人争斗输了,拖儿带女跌撞到相邻的僻县开店。僻县房东敲诈,同行排挤,流氓欺负,民政局以摸奖设陷井⋯⋯王鹰挣扎数年,靠刑警队长帮助,终于爬起。带妻子儿女离开僻县时,他面向刑警队长家,深深地鞠躬。

本文通过王鹰在僻县四年的生命挣扎,揭示了人性的根本、人间真相,令人过目不忘。

租房

王鹰在县城大咀开鞋店时,与人争斗输了,退避回家。王鹰的姐说,妹在与自己县相邻的僻县,开家电店和自行车店,生意蛮好,他也可去卖鞋。他便对妹夫说,现在快到端午了,过了端午,就把从大咀拉回的一农用车鞋,拉到僻县,他准备先去把住房找好。

妹夫说不用王鹰特地去,空房多的是,原还有个拉板车的问妹夫租房么。王鹰说那也得先定好,端午第二天就去,免得到时一车鞋拉去了,却没处放的,那就麻烦了。妹夫说:“你放心,这点事我还弄不好?”王鹰想到过去求名医给妹夫开刀治眼,关店门为他打架,还把店找好给他,特别是他是妹夫,王鹰便放了心。

可一车鞋拉到妹夫家电店门口,他正在看电视,说这几天没见那拉板车的来,他还没去问。“不是早叫你把房定好么?”这话冲到了舌尖,王鹰还是闭紧嘴唇,咬牙把它憋回肚里。而王鹰的脸憋紫了,眼瞪圆了。“我去找他。”妹夫红着脸,连忙低头跑出去。

司机说车停在大街上不合适。妹只得与附近大厂的门卫说好话,暂停厂院内,等会儿就走。司机板着脸咕嘟:“时间别拖长了,我还有别的活儿。”王鹰立即说:“如时间长了,我再给你钱。”司机才蹲在门旁眯眼抽烟。

妹说那拉板车的姓马,她去年看了老马的房,现在想去找他,却要照看店里生意。一会儿,妹夫红脸低头跑回,说街上没找着,现骑车去老马的家。半晌后,妹夫骑车回店,笑咧着嘴,说在路上碰到了老马,一会儿就来。

早有几个拉板车的,聚在王鹰这农用车旁,问货卸不卸,王鹰说等会儿再说。此时便与他们谈价,送到不太远的房子,四十元。可一个人弯腰拉着板车跑来,车辫勒进肩胛骨,咧着嘴,边喘气边哈笑,像骆驼祥子。他说得六十元。别人说他就是老马,连忙抽烟给他,请求帮忙,他便挑选起几个合意的伙计来。

王鹰想不让他拉,但此时,只得说已与人讲好四十元,加他十元是人情。他红了点脸:“行,今后是一家人。”王鹰还与他把住房租金确定。他要每月五十元,王鹰出四十,妹说他原来三十她都没租。王鹰不禁说:“现有啥说的?”老马说租金涨了。他们讲定四十元。

经过滑溜的石板小巷,窄长的河坝,再走一段凸凸凹凹的黄土路,才到老马家。原来是城北郊区,新建而没装修的房子。来回好几趟,稀哩哗啦,都拉到了,散一屋。王鹰忙着收拾,一身的汗,褂子贴在身上。

傍晚,来一个乌脸女人,说这房别人与她讲好了,一月六十元,她哥不知道。王鹰想再找房租,但见一屋的杂东西,天也快黑了。特别是那女人说,如不租,就立即搬走。如现在不搬走,也得交一个月的六十元。

王鹰叫她让点,五十。她眼望别处,咬着牙:“别人已与我讲定了六十。”王鹰只得手一挥:“好,六十。”老马便虾似的弯着瘦长的腰,低头抿嘴,狭长干瘪的脸上扯着笑,拿来本子写租房合同,叫王鹰交房租。

喝水

搬第一趟货来这房时,王鹰很渴,老马便打开后门,带他到屋后小院的井旁打水。王鹰提起一桶水,桶上带着大挂烂猪肠似的草。撇开草,看到水发绿。王鹰说:“这水怎么能喝?”老马立即说:“我就是喝这井里的水呀!”“你就喝这水?”“我老喝!”

老马把这桶水,提到窄长小院西头的一间厨房里。紧挨王鹰租的这房西边,也是两间没装修的新房,老马说是他妹的。他很快从他妹厨房,拿舀子向外泼了点水,再提来空水桶,抹抹湿了的尖长鸭嘴,指着王鹰租的房后小厨房:“这厨房宽敞、明亮,给你用。”

王鹰急于搬货,无心细想,连忙再从这井里,提起一桶水,用电热壶烧开喝。可臭气刺鼻,水辣喉咙。而很多货散落在路上,搬运的人在呼叫,王鹰只得匆匆喝几口,赶紧跑出去。妻子儿女也喝这水,煮饭炒菜也用这水。第二天,他们全家人都肚子绞痛,个个拉肚子。

王鹰住房东边的女邻居来玩,见他一岁半的儿子,六岁的女儿都捂着肚子,歪坐在板凳上呻吟,便叫他们去她井挑水吃,说老马是吃她井里的水。王鹰那正咬牙收拾东西的妻子,立即睁大眼:“他怎么这样?”

后来王鹰才知道,这村里很多空房,都比老马房便宜。老马可能怕王鹰嫌用水不方便,而不租他的房。王鹰只得勉强收拾东西,带全家人回老家治肚子。

王鹰叫三弟来守夜,还特地跟姐、妹、三弟、姐夫和妹夫再三申明:“我的一包吃饭的本钱,就是那些鞋,都放在后房里!前门要锁好,后门要闩好,后院是通的!”

谁姓王

等王鹰治好肚子,再去僻县时,妹笑着说,前天下雨,三弟嫌路泥泞,便叫姐夫去王鹰租住的房守夜。姐夫带儿子去,儿子夜里要喝水,打开后门去厨房,喝了水后,忘了闩后门。姐夫昨天早上起来,没看后门,锁了前门就走。

吃早饭时,有人来妹店说:“你们家后门没闩。”妹赶紧回去,她住房只一个门,锁得好好的。她对在她店帮忙的三弟说:“奇怪,我房门锁得好好的,竟有人来说我的后门没闩。”三弟说:“不是扯错了?”

后来又有人来说:“姓王的门没闩。”妹已看了她门是锁好了的,三弟在她家住,不存在‘门没闩’。妹和三弟说,姐夫就在他自己的房里,给妹装自行车,并且也只一个门进出,不存在“闩”门。妹和三弟便笑那先后来说话的两个人,是“神经病!”

到傍晚,老马来说:“叫你们去闩门,怎么老不去?不怕别人把鞋偷完了?”妹和三弟才想起有王鹰这个姓王的哥。老马说他妹家今天装修,他早上去,干了一早上活儿后,发现王鹰住的房后门没闩,他没时间来,便托到街上来的乡邻捎信。捎了好几次,乡邻都说信捎到了,可就是不见人去闩门。妹和三弟都笑:还以为别人搞错了。

在城东郊区摆摊卖鞋的姐,天黑回来一听“门没闩”,就知道是姐夫粗心大意,是王鹰的后门没闩。她记得王鹰的一再申明。她愣着:现有么用?别人要拿鞋,早拿够了。

王鹰背脊发寒:“我再三跟你们每个人,都说了——‘我的一包吃饭的本钱,就是那些鞋,都在后房里,后门要闩好。’你们怎么‘不记得’?”妹和三弟还笑:没想起来。三弟还挺腰伸颈昂头口气足:“怎么可能想到是你的门没闩?”王鹰张开嘴,随即感到自己的话很毒,只得咬紧嘴唇。

王鹰想到多年来,无数次地把心掏给他们吃,他们的心中,竟没一丝王鹰的影子!王鹰梦见半夜睁开眼,发觉窗外一个乌蓝的头,正盯着赤身躺在床上的王鹰。他抓被子盖,可床上光光的。他起身闩窗门,但窗门早朽了,无声地掉在地上。他想闩房门,看到整个房子的墙砖都是松动的!

姐夫带儿子,只在王鹰房住几夜,就让他吃惊——一进房,就觉臭烘烘的。王鹰整理货时,货堆旁盘着粗黑的蛇!细看,蛇不动,身上长了白毛,散发恶臭——原来是大便!准备吃饭时,饭桌底下,又盘着大蛇!小蛇!王鹰问他们为何不上厕所?他们说夜里来的,不知厕所在哪里。王鹰说门口就是菜园,他们说:“怕。”王鹰问他们,白天为何不把大便弄出去,他们说:“忘了。”

不赚邻居的钱

王鹰搬到这住房的第二天,收拾货时,几个邻居来玩。一个年轻妇女拿起一双童鞋,问多少钱。王鹰的妻子说十五元。王鹰立即说:“不赚邻居的钱。这鞋正常批发是十五元,一般卖二十元,而我是处理进来的,只八元。就收你八元。”

这年轻妇女亮着眼睛:“那怎么好?”王鹰边收拾货边随口说:“隔壁邻舍的,赚什么钱?”“路费也该收呀!”“进大堆的货,一双小孩鞋摊不了几毛钱,不算什么。”她说原买过这样的鞋,正是二十元。她走后,别的邻居说她丈夫姓高,是刑警队长,就住在王鹰租的房西边第二家。

过几天,一个老太太来王鹰住房聊天,叫他们去她家玩,说她老家也是大咀的,她女婿是高队长,今后可帮他忙。王鹰见常有警察骑摩托,从门口闪亮地驰过,便把眼光盯到书上。不久,老太太搂来大抱带露水和湿土的菜,说是她门口菜园的,他们吃不完。王鹰和妻子觉得,平白受人东西,心不安,但退给她又却了她的好意,只得收下。

老太太又笑着叫王鹰和妻子去她家玩,说她女婿蛮好的。王鹰便买了几斤苹果去她家。她女婿笑眯着胖眼,端来一杯热气腾腾的茶,启动着红润的厚嘴唇,温和地说:“王师傅,坐。”

技术转让费

王鹰住在老马家,租城东郊区的摊位卖鞋。清早叫人用板车把鞋拉出去,傍晚拉回来。时常叫老马拉,老马更是笑咧了嘴。而王鹰有时生意不好,路费都顾不开。搬来搬去的,鞋都压瘪了,弄脏了,他便去城里找房。在老马家住满一月,他就搬到城里。一条港从城中曲折而过,他租的房就在港边。

王鹰觉卖鞋麻烦,特别是得去武汉批货,搭很长时间的客车,他晕车,便想改行。三弟说妹的两个店生意都很好,家电店轻巧。可家电王鹰不懂,而自行车一目了然,他觉不费么力能弄好。

三弟想与王鹰合伙,说进货、卖货,他都熟。而弄本钱,找门面,承担风险等都靠王鹰。王鹰已贷了一万多块钱,还得贷三四万,王鹰妻子便嘟起嘴。三弟说三七开,他得三份利,王鹰得七份利,进货、卖货主要靠他,王鹰妻子抿着嘴。

可三弟进第一趟货时,就说麻烦,王鹰便说四六开,他住了口。卖第一辆车时,他又说啰嗦。王鹰说平分,他点头。不几天,他还抱怨。特别是,他把王鹰住房的钥匙掉了,竟说没什么。王鹰说别人捡去不把门打开,把车都偷走了?车都是王鹰贷款进的。王鹰想起三弟原去武汉批货,躺在轮船走廊边,而裤子口袋里大张的票子,随走廊边水沟里的水往远处淌。王鹰便觉他可怕:“如果把我贷的几万块本钱掉了,我会被他毁的。”

而王鹰回老家,父母说三弟无本钱,别人不放心他,不贷钱给他,王鹰作哥的应该帮忙。但王鹰叫父母劝三弟谨慎,父母却说管不了。王鹰立即粗起嗓子:“你们的儿子,叫你们说句话,却‘管不了’,我怎么管得了?”父亲瞪眼拍桌子:“你不帮就算了!”王鹰也对他瞪眼吼叫:“算了就算了!”

可三弟说,散伙也不是好散的——王鹰卖自行车,是他告诉王鹰的,妹夫还怪他“汉奸”,王鹰得出他“技术转让费!”

王鹰张大嘴,说不出话来——“他从小就受我教育,该给我多少‘技术转让费’?”王鹰想到,三弟原建房子等,都是王鹰掏钱。名说是借,实际都以给王鹰“帮忙”为由“还清”了。他俩原来合开礼品店,也是王鹰出本钱,三弟进货。讲定赚的钱平分,而三弟进的礼品卖不出去,店开不下去。结果亏本,应该平半赔。但王鹰作哥的体恤三弟无钱,见他想出外打工没路费,王鹰准备直接给钱,怕他不好意思,便找个理由说不算合伙,算他给王鹰帮忙,王鹰给他工钱。而给钱他时,王鹰的妻子正向他们走来,王鹰叫他快点收好钱。他却浊声浊气的:“看见就看见了!”多年后,三弟还说那时他年轻,不懂生意。王鹰懒得与他说:不懂生意,不负担亏本,怎能平分利?

对妹夫,王鹰觉得也没啥对不起的。妹夫的自行车店在街中间,他店前有两家别人卖自行车的。王鹰在进街口处开店,只对斜对面的老牛影响大些。即使影响妹夫,王鹰认为也不过份。妹夫从开始挣饭吃,就得力于王鹰的帮助。开始王鹰帮他贷款买板车收废品,随后让他去王鹰店作豆腐,打击不让他卖豆腐的人。后来王鹰做匾赚了钱,特地找好门面给他,叫他学王鹰卖匾。他到僻县来,也是先卖匾,赚了钱再转行的。

王鹰想:“我平生仅这次依靠了三弟一点——不靠他,我绝对能搞好!我平生无数次只靠自己,以致形成了没丁点依靠别人的想法。连很早以前,我从老家上街,宁可走路,也不轻易白搭垸里正驶向街上的车——三弟就要‘技术转让费’!”

王鹰问三弟要多少,他说开店半个月赚的钱,都给他。他自己算,而房租、运费、税收等开销都不管,他把毛利说成是赚的。王鹰不愿与他多说一句话,任他拿走。

捏卵子

三弟刚在王鹰店破着嗓子,要“技术转让费”,老牛的老婆随后就赶到王鹰店,拍打自行车,说王鹰抢了她的生意。王鹰的妻子抓起剪刀:“老娘与你拚了!”老牛的老婆才跑走。

就在老牛老婆,离开王鹰店的第二天下午,那是个阴沉沉的下午,一辆摩托车,飞快地冲到王鹰店门口,突然“嚓!”地刹住。一个大个子,长满黑毛的粗壮双手,直叉在摩托车把上,高昂着剃光发亮的头。头顶尖耸,两边脸上耷拉着的棕色肥肉,使整个头脸成等边三角形。随着刹车的一抖,他脸下几寸长的肥肉,也跟着一抖,硕大而尖耸的光头也一闪。随即,响起粗浊的吼声:“关门!”

王鹰不觉心里一颤,但见一岁半的儿子跌撞进店,他立即挺直腰,站到店门口,清朗地问光头:“怎么?”光头身后,跳下一个长头发的大个子,手一挥:“叫你关门!说烦了,就打来了!”王鹰干笑:“有么事,进店好好说。先抽根烟。”他们没接烟,把车开走。王鹰站着望他们。长头发扭头向王鹰:“你还站着?”王鹰便走向他们。他们的车又向前冲,王鹰只得加快步子。

他们的车,突然刹住在公路中间,长头发去扶龙头,光头坐到车后,从胸前口袋里掏出一个乡人说的“细茶(中药)罐”,仰头举向天,粗嗓大叫:“开水!”附近开店的,马上跑来,脸上硬扯着笑,接过细茶罐,倒满开水送来。

光头接了细茶罐,车子又一冲,再突然“嚓!”地急刹,停在路中间。光头拧开细茶罐,喝一口,把细茶罐里的水向地上一泼,又仰头举向天,粗嗓大吼:“开水!”就近店里,又有人扯着笑跑来,给他倒开水。

有时两边店的人,同时往街中间跑,发觉对方了,又不敢主动退回,只得都硬扯着笑,往中间快走,由光头恩赐:“给你!”接恩的一方,咧嘴笑着快跑倒来水。没接恩的一方,咬着嘴唇僵立在路上,等光头的车“吁!”地冲走,不见影子了,才往店里挪步,头还扭向——影子消失的雾沉沉的西方。

王鹰跟在车后时走时跑。到一条阴暗的小巷,长头发和光头蹲在屋檐下,光头瞪着眼:“你个大咀儿,想在我僻县发苞?”随即他低下青亮的光头,显出短粗的棕色颈,他的手伸到胯裆,手指捻动着:“我把你大咀儿,和捏卵子一样,喜欢左捏,就左捏!喜欢右捏,就右捏!”

站在他们面前的王鹰,觉得脸皮已炸裂,恨不得扑上去,把他的狗头拧下来!但王鹰立即明白:在大咀,自己与人争斗,带得两个弟弟头破血流,现已无路可走。别的地方,他更不了解。在这僻县是倾尽了他的全力,他已负了四万多块钱的债,特别是背负着妻子儿女。他只得拿韩信胯下受辱来宽慰自己,硬掏出烟:“别这样。抽烟。”

长头发和光头接了烟。长头发站起身,指着喷吐烟雾的光头:“大哥准备结婚,你送一部减震的赛车。”

王鹰咬着牙,到高队长家。高队长平静地说:“那你就送一部车。”王鹰心里一“嗵!”睁大眼:刑警队长难道怕流氓?王鹰走在高高低低的黄土路上,感到地陷了。他仰头望天,天空布满低垂涌动的乌云,塌下来了。

王鹰强打精神,推一部崭新的赛车,打听光头的家。人们都对王鹰撇嘴:“那胡大呀……”王鹰找到他家:“请问这是胡师傅家吗?”一个老人翘起嘴角笑:“是。”随即,他那平板发黄的脸上,皱起很深的皱纹,似乎石板发裂。“你是胡师傅的父亲吧?”“嗯。”王鹰抽支烟给他:“老人家,请你跟胡师傅说一下,我在僻县,要靠他帮忙。”老人望着闪亮的赛车眯笑:“行。”

王鹰出光头家门,刚走几步,长头发就追上来:“大哥要放松放松”。王鹰只得跟他们去“幸福卡拉OK”。长头发要王鹰去请老牛。王鹰到老牛家:“请你去玩玩。”老牛:“没工夫。”

王鹰再进彩灯闪耀的“幸福”之地,光头和长头发,各搂着一个年轻女人,一摇一晃地转圈,音响“嘣!嘣!嚓!嚓!”震得王鹰头痛。王鹰坐在一旁,喝着苦涩的茶,见一个捏细长话筒的女子,瘦弱的身子前倾,苍白的手指按着胸,腔调颤抖着,从心底发出:“谁能用爱烘干我这颗潮湿的心,给我一声问候一点温情⋯⋯”王鹰平生第一次听到这歌声,他的心,立即酸得绞痛,打颤。

光头他们转累了,招呼王鹰坐到,摆满热气腾腾的各种菜的圆桌边。一个个花花绿绿的女人,来敬“大哥”的酒。老板娘也端来满杯,红得像血一样的酒,与光头碰得脆响:“请大哥照顾小妹!”

结账时,王鹰问多少钱,老板娘说一百六十四元。光头扭着头:“164?不吉利!”他边往外晃荡,边挥一下手:“168——一路发!”

王鹰随光头到他家,他倒茶给王鹰喝,叫王鹰坐。说眼前兄弟们抬着他,还像个样儿。有一天放下他,就不知怎样了。王鹰说他看得远。他说有了他,没人敢在王鹰店放屁。王鹰说谢谢他。

王鹰在漆黑里,高一脚,低一脚往回摸,见一处光亮,传来妻子的声音:“是老王回了吗?”

你试试

第二天,长头发去王鹰店,要一部女式凤凰车,说新嫂子要用。让他推走后,王鹰去妹夫店。妹夫说光头原来打死了人坐牢,但他有门路,花钱买出来了。他的儿子六岁,他还常换女人。王鹰说很久挣不到一部车,他们却推了又推,今后不知要推多少。妹夫说:“那没办法。”

一会儿,长头发又来王鹰店,说去黄石缺费用,叫王鹰借给他一百元。王鹰说身上没有,假装去借。不觉走到妹店门口,王鹰便进店打个转儿出来,对跟他走到妹店附近马路上的长头发,说也没有。长头发还叫王鹰想办法,王鹰说明天再说(没想到,妹夫见附近马路上的长头发,向他店望,他的脸吓白了。后来妹说,流氓找王鹰麻烦,王鹰却把流氓,往她店推)。王鹰只得硬着头皮,又去高队长家。

高队长听王鹰说“又推一部车走了”,立即粗起嗓子:“哪没个了结?给了一次面子就够了!叫他退回来!限他两天之内!”高队长边说边掏出手机。

王鹰走在黄土路上,觉得暖呼呼的,才看到明亮的阳光,透过云层洒在身上。

王鹰还没走到店,就见长头发从他店出去。王鹰进店问妻子:“他又来推车?”“他已从老牛店推一部凤凰车,还给我们了。”王鹰张大嘴:“这么快?”

可第三天,又一个大个子,来王鹰店门口挥手:“关门!”

王鹰再去妹夫店,妹夫说:“老牛的侄儿是地区流氓头,外甥是省公安厅的,高队长只是小县城的民警,怎么斗得过老牛?”王鹰说:“那不瞎了?”妹夫说:“只有搬走。”

王鹰往外跌撞,姐跟王鹰走到一旁:“他是不是为老牛?”王鹰立即瞪大眼:“啊!是的!”姐说妹夫在僻县立脚,就是依靠老牛,总给钱老牛借,请老牛下餐馆。王鹰这才惊醒:如果不是他,老牛对王鹰不了解,也不敢这样放肆。何况老牛批货,还得去王鹰的县城大咀。王鹰觉得,如果自己离开僻县搞老牛,妹夫就是老牛抓住的王鹰的人质。王鹰没别的办法,只得再找高队长。

王鹰说:“老牛要我关门。”高队长立即红紫了脸:“那不要大商场也关门?”高队长的妻子连忙说:“王师傅是个好人……”高队长“呼”地跨上摩托车,叫王鹰坐在他车后,一阵风飞到老牛店门口。

老牛正与妹夫站在店门口说笑。高队长“嚓!”地把车,刹住在老牛店门口,对老牛瞪眼:“这店是你的?”老牛慌忙弯腰走近他,微笑着掏出烟:“是的。”高队长双手直叉在摩托车把上,盯着老牛:

“别以为没人管你。不信,你试试!”

摩托车“嚓!”地飞走了。老牛拿烟的手僵着,脸血红。站在店门口的妹夫,脸煞白,赶紧扭身消失。

城管

王鹰店开张只几天,就有几个穿深蓝制服的,把王鹰摆在店门口的自行车,往停在马路上的“城管执法”车上搬。连一头放在店里的自行车,也拉走了。他们速度之快,确像一阵风。一阵龙卷风过,王鹰店门口的车,就一扫而光了。王鹰到城管办公室,他们要王鹰,交一千元违法摆摊罚款。王鹰只得打电话给高队长,他们才让王鹰“意思一下”,交一百元,把车取回。

可第二天,城管队长的老婆去王鹰店,说买一部扎实的自行车,给孩子上学,钱过几天给王鹰。王鹰只得让她推走,说今后要靠队长照顾。她大着嗓门:“哎!我买车,是要给钱的。”后来,她常推车来修,从不提钱的话。有时说一句:这车质量还凑合。

她走后,一个在王鹰店买车的人说:城管队长只要你一部车,是看你天大的面子。一般得长期进贡,只要店还开着。

笔尖一舔

平静两天后,王鹰在街上买东西,妻子找到他,喘着粗气说,有人给一笔大生意他做,那人在他店等着。王鹰眼皮都没动一下,冷冷地说:“别想美事!不消扯的。”

一晌后,王鹰到店。妻子说,那人说僻县民政局,准备举办摸奖活动,要三百部自行车,一部赚十元,三百部也可赚三千元。他们干很久,也赚不到这么多。妻子算了又算,说了又说,要他去问一下。她说那人姓袁,就在城东郊区家电商场。

老袁说这家电商场,是民政局的。摸奖规模很大,奖品很多,他们供家电,本钱不够,否则这笔自行车生意,不会让王鹰做。一部车最少可赚二十多元。王鹰更没那么多的本钱。特别是王鹰如供了货,他们不给钱,王鹰就惨了。老袁说他们是僻县民政局,公家的,每年举办一次摸奖,赚钱多的是,不在乎王鹰这点钱。他们还订合同。王鹰还是不放心,只得罢了。

第二天,老袁又去王鹰店,说本钱老袁可先给一部分,王鹰搞了货后,再给一部分,包王鹰稳赚。老袁说自己只搞家电,对自行车进货不熟,也没时间,只得让王鹰赚了,王鹰该请他吃饭。王鹰说自己不喝酒,不会讲礼,饭就免了,到时与他分成。王鹰只要每部车赚十元,多的都归他。他笑着走了。临走时,他说老牛也想作这笔生意,但他嫌老牛太抠,不如王鹰直爽。王鹰高兴竟有人赏识自己的爽直,王鹰一向以正直自豪。

几天过去,无音响。妻子睁大眼睛:“老牛抢跑了?你赶紧去问!”

老袁说本来准备抽钱给王鹰,可家电厂不肯赊账,目前实在抽不出。民政局更没钱,只靠各家先垫钱供奖品,他供家电。他说他实在想与王鹰合作,但暂时钱确实紧张。如果王鹰能先供一百部自行车,只要把车摆上摸奖台,一开摸,钱就来了,就可以给王鹰了。王鹰再供后面的,估计要三百部车。他说这是公家的事,又是赚大钱的事,少不了王鹰的这点钱。他这家电商场这么大,也跑不掉。请王鹰相信他们。如不相信,那他就没办法给王鹰作了,只得让老牛作,老牛找过他三次了。

王鹰回店,妻子说她细叔在大咀百货公司当主任,贷三四万块钱不成问题。如果他不肯贷,王鹰说自己店就开不成了,他便会贷的。妻子还记得他原叫她带他的孩子,讲定带满三年,给她找工作。可带满后,孩子上幼儿园了,她没事干,王鹰刚好找她谈恋爱,细婶说她跟王鹰开店好。

王鹰还是担心民政局不给钱。本想问妹,又怕妹夫在中间搓反索,王鹰特地叫妻子,别走漏风声。王鹰找高队长,高队长家的门上一把锁。

那天是老袁与王鹰,约定的最后一天。王鹰认为:自己再不干,老袁就让老牛作了。王鹰又去高队长家,他家门还是锁着。到下午,王鹰打他的手机,不通;打他的呼机,没回电话。他常在外破案,没定规。他妻子常去娘家,王鹰不好找她。乌沉沉的天,像一块铁板,低低地压在王鹰的头上,连喘气都艰难。

妻子说公家事,应该不会跑得了他们的钱。这笔生意抵他们干大半年。王鹰只得硬着头皮去了。

与老袁订合同,是王鹰供自行车三百部,他们给王鹰四万八千元。开奖前一天,王鹰先供一百部自行车,摆到奖台上。摸奖第二天,他们给王鹰一万元。摸奖结束,结清账。王鹰得先把货办齐,如到时不能供应,影响摸奖,一切损失归王鹰承担。

王鹰估计没么大问题,便拿起笔,在老袁夹了复印纸,写的合同上,签上“王鹰”两个字。刚签完,立在一旁的老袁就笑:“你笔尖一舔,轻巧得很。如不能供应车,误了摸奖,你店就开不成了。”

合同一签,王鹰就觉得自己是颈上套了轭头的牛,不得不向前奔了,还得担心呼呼作响的鞭子,随时抽来。后来王鹰才明白,他这是落入了魔掌,不由自主,不分日夜地疯狂起来。不管天快黑了,跑步搭车回老家。

贷款

进村,夜已深了,王鹰还是去仕高爹的家。仕高爹看着王鹰长大,王鹰长大后老与他谈心。那夜,他捏着王鹰的合同笑:“鹰儿,你相信合同?他们会拖欠、痞赖你的钱。牛皮写字也没用!”王鹰觉得钱可能拖欠,但不会跑掉。特别是合同已签了,王鹰违反合同,得赔偿损失。王鹰在床上翻来覆去,一夜没睡着。

王鹰在大咀开鞋店时,已向房东张娘,贷了八千元。她丈夫早逝,独自摆水果摊,拉扯大几个孩子。她当时问王鹰批货的钱够不够,说她的钱放在银行只七厘利,放在银行也是放,不如给他用。他给她一分利,她红着脸:“我赚你的钱了!”

王鹰来僻县开自行车店时,向他原在大咀的另一位房东,贷了两万元。这房东是党校的古校长,王鹰家的老亲戚。他说别人多是一分半的利,王鹰说自己贷过一分利,打算贷的时间比较长,如果超过一分二,就负担不起。

开自行车店两万元不够,王鹰找三姑。她说有五千元。三姑爷说别人借去了,利息高:一分半。王鹰说出一分八,叫三姑帮他在村里贷。三姑爷说有一户,想留着买砖做屋。王鹰说人家要用,便还给他。三姑爷出去,一会儿回来说,那人还是不放心。王鹰说给他两分利。三姑爷才拿来八千元。

现在要贷得更多,确实不好办。王鹰一大早爬起来,红着眼睛去大咀。怕太早了,影响人家休息,王鹰只得在外面乱转。转了半天去妻子的细叔家,细叔正与人打牌,王鹰掏出特地买的好烟,分给他们。他们只伸手接烟,眼还盯着牌。细叔连手都没伸,王鹰只得放一根烟他的手边。王鹰坐在一旁,等他们的牌打完。怕他们烦,王鹰拿起椅子上的书看,不管它是织毛衣的书。等了一晌,妻子的细婶出来,问他什么事。他没说完,她就说忙,出去了。

王鹰想立即离开,但除了妻子的细叔,没人给他贷这么多的钱。他只得又坐在一旁等,再等一晌,细叔眼盯着牌,问王鹰什么事。王鹰也是没说完,他就说贷不到。王鹰说他侄女说,他不帮忙贷这钱,自己的店就开不成。他的眼还盯着牌:“嘿嘿,你店开不成,与我相什么关?”他继续与牌友说笑。王鹰只得起身离开。

王鹰再想“牛皮写字也没用”,更觉可怕。不如趁早退了合同,看能少赔点损失么。反正也只耽误一天时间。可赶到僻县,天又黑了。王鹰找到老袁的家,老袁劈面就问:“搞好了吗?”王鹰说贷不到款。“那是你的事!我们订了合同。”王鹰说只一天时间,自己赔一点损失。老袁瞪着眼:“不是‘一点损失’,订了合同就得干!要不订什么合同?小孩玩游戏?”王鹰说退合同,老袁大叫一声:“我们法院见!”一头钻进被子里不动了。

王鹰又一夜翻来覆去,一大早去僻县法院,等他们上班。那律师笑脸接待,说先立案,得半个月后行动,法律是有程序的。而只有十天就开始摸奖了,王鹰得在九天前把货搞好,他只得又去大咀。

找从小在一块儿玩的伙伴冼芜,王鹰一开口贷几万元,他就说他有钱,但王鹰差火,不值得帮。随后听王鹰说这生意麻烦,他马上说这生意如王鹰不想做,他便试一试。他得先去了解情况。他们立即搭车去僻县。没就手的公汽,王鹰特地出高价包一辆小车,叫司机尽最快的速度开。王鹰本来晕车,但此时顾不了晕。只要没死,就得滚,爬,跌,撞。到与僻县交界处,车停了,司机叫他们换乘僻县的车,说僻县人不准抢他们的生意。王鹰只得又出高价,请僻县司机开最快的速度。僻县司机接过大票子,笑道:“好!”

在僻县民政局家电商场,找老袁,还有叫侯双喜的等人,了解后,冼芜说钱跑不掉,他们如想赖钱,他能找关系讨钱。可王鹰的妻子见冼芜说钱跑不掉,她更舍不得这笔生意,又要王鹰干。特别是,冼芜要王鹰带他去自行车厂批货,今后讨钱,也要王鹰陪他找关系。如果讨不到钱,冼芜就会老缠着王鹰,王鹰还是推脱不了责任,只得咬牙干了。

王鹰考虑过偷偷地搬走。但去哪里?哪里是他的安身之地?他们这块儿几个县的人,都刁蛮,只僻县人是出名的厚道。王鹰本是从大咀偷搬出来的。冼芜冷笑:“你是个偷搬的命。”王鹰立即瞪眼咬牙:“我绝对要挺过去!”

王鹰再去大咀,找多年前谈过恋爱的当营业员的小鲁,找了几个商场,都没见她。他俩早断了关系,如果她不肯贷,他反自讨没趣。

王鹰找初中语文老师华老师。王鹰读初中时,华老师就对王鹰好。此后,他一直关心王鹰。他今在大咀教育局当局长,却说没余款。王鹰问他熟人有么,自己出高利息。他也是嘿嘿地笑:“别人家,经济上的事,俺怎么清楚?”

王鹰再回老家,找仕高爹。仕高爹说有七千元早存了定期,现在取划不来。他带王鹰去村里他以为有钱的人家,一遍又一遍地说:“鹰儿绝对能翻起来!不在乎你们这点钱!何况他的楼房可作担保。”好几家都微笑:“没有。”一个与王鹰沾亲的人,有两千元存了定期,只几厘的利。王鹰只好给他一分半的利,还把他存在银行的利息弥补上去,他才捏着存单,与王鹰一路去银行取钱。

这几天,王鹰没日没夜,从僻县到大咀,从大咀到老家,从老家到僻县,从僻县又到大咀,反反复复地撞,撞得焦头烂额,天昏地暗,路都走不稳,可还得撞。

撞到教王鹰高中语文、多年与王鹰谈文学的尚老师家,王鹰说出两分半的利,尚老师说过几天能抽一万元。王鹰问他怕不怕钱收不回。他说王鹰不是赖账的人。王鹰说就怕自己老在路上撞,撞车死了。他说不会死的。王鹰说如果死了,他便拿王鹰的楼房拍卖。

找在大咀铁厂当厂长的表叔,他说过两天给王鹰贷。王鹰原做匾赚了钱便回家看书,把正发财的店白送给他,报答他在王鹰高中毕业时,帮王鹰找零工做。过两天王鹰再找他,他又叫王鹰过两天。再过两天,他叫王鹰去医院。他躺在白床上:“你差点见不到我!我患了急性阑尾炎!医师说晚几个小时就没救!”王鹰只得掏出五十块钱给他买东西吃。他还叫王鹰“过两天来。”想起他多年前就老说“过两天”,王鹰摇头苦笑:我这是给自己添乱。

见二弟在大咀开鞋店,姐和三弟也回大咀开鞋店。王鹰准备把那一农用车的鞋,给姐弟们卖,想变出钱来救急。那一车鞋,正常进价,得三万元,王鹰处理进的,花了两万元,但王鹰作一万元给他们。他们分了三份。可几天后,王鹰回老家时,母亲说他们还没开始卖,两个弟弟叫王鹰说句好话,意思是请他们帮忙。王鹰立即喷沫:“作这点钱,随便给谁卖,谁也是捡大便宜。我是不愿把便宜给别人。还谈什么他们帮我的忙?不卖退回!我就是丢进长江,也没好话对他们说的!”两个弟弟便退了,说他们不喜欢卖处理鞋。

姐觉得划得来,她的一份没退。王鹰便把这两份白送给姐,一分钱也没要。王鹰的六千元礼品当废品,也白给她。冼芜说王鹰差火,应该问:“姐,你自己说,这两份鞋你出多少钱?”最少也得出一份鞋的钱吧?王鹰说故意不要钱。后来三弟说,王鹰那一元五角钱进的靴,给姐基本上没算钱,可她最少卖十五元一双。姐整年没进新货,她全家纯靠卖王鹰的鞋吃饭。王鹰说这就好。就是姐这份鞋的三千三百元,王鹰当时急需钱,她也没给他。

两年后,姐把王鹰的鞋卖得差不多了,攒出钱了,才“抽”给他。她说凑三千五。王鹰说不用,自己不在乎两百块钱。可她还要给,王鹰便懒得与她推了。王鹰觉得又可还点贷款,总比丢进长江强,对姐还蛮感激,心中涌动过暖流。可多年后,姐收拾东西时,见那她卖剩的礼品,对母亲说:“这是我花了钱的。”

找在县里当干部,也与王鹰谈文学的郎兄,他说没管钱,让王鹰找他妻子。他妻子说她家没有,她的熟人有两万,要五分利。王鹰牙都没咬:“行!”

王鹰的钱还不够。就是钱够,去浙江自行车厂批货,时间也不够。王鹰跌撞到大咀黄老板家。王鹰老在他家批货。王鹰说与他做一笔大生意,要三百部自行车,叫他便宜点。他问王鹰:“给现金吧?”王鹰说:“赊账。我会少你的钱?”他说:“我们先把原来的账结清了再说。”王鹰原欠他六千元。他收清了钱,便把抽屉锁上,出去,说他没这么多的车,叫王鹰找别人。王鹰说今天只赊一百部。他缩着脖子,摆起手来:“听到‘摸奖’,我就怕!”

王鹰在僻县老五家,买自行车配件时,见他拿大包钱,准备去银行存,便连忙请他贷给自己。如他要用,自己一个星期后还给他。他问王鹰给多少利息,王鹰说两分半,他便往王鹰手上一放:“我不怕你的店搬走了。”“搬走了,也不会少你一厘钱!”

王鹰这才把三百部自行车款,预备得差不多了!他不觉松了口气。这些天来,一直憋在胸膛的气,而今由胸膛往上冒,通过喉管、口腔,飞冲而出,发出呼啸声。他看到天还在头上,尽管布满不透逢的乌云。

备车

大咀黄老板收走王鹰的欠款后,别人也不赊一部车给他,他只得出现金,先拉几十部车到僻县,请装车的肖师傅,帮忙多叫几个人,加夜班装。肖师傅说别人有的忙,抽不开身,有的嫌吃苦,王鹰只得加装车费。

大堆的货,房里码不下,王鹰只得放在堂屋,让肖师傅和他的老婆、女儿随便拆包。肖师傅老婆颤抖着手拆包装箱,急急忙忙,把准备带回家烧的大把包装纸,塞到门角落,喘着粗气说:“少车踏!”王鹰连忙去配件店买来。她又说:“缺飞轮。”王鹰又跑着去买飞轮。她还抱怨,自行车厂装箱的人,“咋这么马虎?”后来竟少起钢圈、大架来。但王鹰无能细想其它的,只求他们装车尽量快些。

眼看肖师傅他们装车来不及,王鹰便去大咀,把各批发店装好的自行车,加装车费批来。不顾摆了很长时间的样品,有的沾满灰尘,有的油漆碰掉了,甚至生了锈。装好的车子占地宽,王鹰只得请东风加长的大卡车拉,这样运费又翻几倍。这时,他满脑子只能考虑,别影响摸奖,弄得自己的店开不成,而不惜一切代价。就是亏本,也得亏出去!

租住的房里,已塞满了装好的自行车。王鹰拉回一大卡车的自行车,只得放在门口。怕晚上沾了露水生锈,只得买大雨布遮住。怕人偷,只得买来大灯泡,拉到门口,通夜亮着,请人照看。他不放心僻县人,便回老家请,出高工资。

妻子的四哥正在村前山上砸石头。王鹰问他一天能挣多少钱,他说十五元。王鹰说十五元还凑合,因为王鹰叫一般人,得一天十元,如他挣二十元,王鹰就不请他。四哥说王鹰那看守自行车,只夜里在门口睡觉,白天擦擦自行车上的灰,比一天到黑砸石头轻巧。可几天后,王鹰回老家,母亲说,岳母特地到他家,说四哥砸石头,每天挣二十元。王鹰只得按每天二十元给四哥。

王鹰在村边遇到三叔,带着早逝了的大叔的儿子,说没人肯收养,饭都没吃的。王鹰说那就去我店帮着照看生意。三叔喜得扬起眉毛:“那好!”“我给他工钱。”“还谈什么钱?只要饿不死就好!”“请别人我也给工钱,对他我应该多给些。我没能力供他上学,只有叫他空时看看书。”“还谈什么读书,饿不死就好。你还帮我调教一个人!”

可第二天,母亲托人打来电话,说大祖母在家顿脚,说她的孙儿“给别人当佣人!”王鹰母亲说是三叔让他去的。大祖母的脚更顿得地响:“这个龟儿,就怕吃了他的!赶紧给我叫回来!”王鹰便给他二十元,再给一些衣裳、鞋袜,买票送他回家。

王鹰店旁转角处,电话亭里一个老人,开始粗声吼叫:“姓王的!电话!”王鹰忙着备车,没注意。老人跑出亭外,更粗声地吼:“姓王的!电话!”看到他的脸乌紫,眼珠凸出眼眶,厚厚的嘴唇向外翻,王鹰心里冒火:他开电话亭,本来就是让人打电话的,叫人接电话,一次一元钱。王鹰嘴唇颤抖,想吼他,但怕儿子路过电话亭,他伸脚或放扫帚绊倒儿子,王鹰只得咬紧嘴唇,把怒火咬碎,咽下肚去。

特别是这段时间撞钱,撞车,离不开电话。给钱时,王鹰故意给他一张两元的票子。他准备找,王鹰说不用找,要他麻烦。他才柔着腔:“麻烦么子。”此后叫电话,他总是微笑着:“王师傅,有你的电话。”王鹰也只好每次给他两元钱。

王鹰的儿子,老在王鹰租住的房,和店之间的曲折的大街小巷中跑。有时摔倒了,半天爬不起来。路上还有大货车、小轿车、三轮车、自行车等挤撞。特别是听说一对双胞胎男孩,被人贩子偷走了。王鹰在僻县与大咀间撞钱,撞自行车,妻子照看店,女儿上学,没人照看儿子。时常忘了儿子,突然想起半天不见他了,慌忙去找。找到他在港边追蝴蝶,王鹰一把搂起他,说港很深,掉下去就惨了,可他的眼还望着港上翩翩飞舞的蝴蝶。有时见他独自一人蹲在墙角,看成群结队的蚂蚁搬家,王鹰才明白:自己和儿子活得不如蝴蝶、蚂蚁!

王鹰带儿子从僻县回老家,提大包包装带,给母亲编篮子卖。其实,他忙得连自行车,都照顾不过来,但见母亲一小段包装带,也捡起来用到篮子上,便在忙中收拾包装自行车的包装带。从小镇到老家搭车不方便,上十里路他时常步行。提着大包的包装带,背着儿子,还拎几斤肉。回老家的路上要爬坡,实在走不动,只得叫儿子下来。而见儿子走路都不稳,竟歪着身子拎那挂肉,王鹰不觉又来劲了。

可王鹰还没进家门,母亲就粗着嗓子:“提什么肉!”“我顺便就带点回。”他有时忙,没买肉回,她却沉着脸,饭前,饭中,饭后再三说:“没么菜炒的!没么菜下筷子!”对那大包包装带,母亲也只瞪眼一扫。她那尖冷的眼光像冰刀,在他心上划了一下:作儿子的孝敬爹娘,应带的是大包金条!而自己无能得饭钱都靠贷款!只能提回废品!

王鹰去僻县时,父亲抱着王鹰的儿子,同王鹰走在村旁泥泞的田间小路上。父亲哽着喉,小声地说王鹰三十多岁了,还让他操心。前几年,王鹰几次本可发大财,但王鹰老迷在书上,赚了点钱就急于回家看书,把自己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而正发财的店,白送给别人,让别人都发大财。而王鹰现今却拖儿带女,流落他乡,欠一屁股的债……父亲用裂满口的手,擦着多皱的眼眶,几下就擦得满面红湿了。他又用湿手搔那秃了的头顶,和白了的鬓发。王鹰觉得自己活到三十多岁了,还不能让老父享福,却要老父流泪!真是罪过!

到公路,父亲送王鹰上开往僻县的车。车子开动了,父亲还站在公路上,望着他们擦眼。王鹰的眼前模糊了。

两年后,三弟告诉王鹰,那天父亲送王鹰和儿子上车去僻县后,便搭车到大咀,把他积攒了很久,用尼龙纸包了四层的两千元钱,给来大咀买东西的妹。王鹰奇怪,自己正急需钱,老回家,去大咀撞钱。三弟说妹给利息。王鹰说我也给利息呀。三弟说得儿子的利息听不得,特别是妹已赚了上十万块钱,父亲见王鹰欠了那么多的债,怕他还不起。

带儿子实在不方便,王鹰只得把儿子送给岳母带。因为母亲说农活儿忙,没时间。其实是得王鹰的钱听不得。王鹰怕给钱岳母,岳母不好得的,便买大蛇皮袋饼干、方便面、火腿肠什么的。他想岳母逗儿子玩,他趁儿子不注意时溜走。

几年前,王鹰赚了钱,建起楼房,妻子骑鲜红的轻便自行车,带女儿去岳母家,车篓里总有鱼、肉、糖果什么的。岳母的孙儿孙女们总欢呼:“大姑来了!”那时王鹰和妻子没干事,带女儿玩。女儿穿得光洁,脸像苹果。有时闹着玩的,王鹰女儿举着小手,追岳母的孙子们。孙子们逃跑,岳母笑着说:“你们跑什么?让王玉打几下。”所以女儿的印象中,外婆仁慈。

可这次王鹰倒霉,顾不上儿子。儿子的鼻涕眼泪,弄得脸皮发裂,结血壳,像糙梨。他衣服上灰土乌黑,像讨饭的。岳母乌着脸,一把扯去儿子,往腋下一夹,另一只手拎起蛇皮袋,就走了。王鹰见儿子歪着身子,手乱抓,脚乱蹬,拚命嚎哭,王鹰呆立在路上,似乎分明看见,人贩子夹走儿子。岳母还吼儿子:“哭什么哭?有么好哭的?”王鹰赶紧跑开:是的,穷光蛋,负重债的,糊一头的屎,还贪图“儿女情长”?

岳母把王鹰儿子带了几天后,送给王鹰母亲。见母亲白天把王鹰儿子按到摇篮里摇,岳母说:“摇什么。在我那里,他跟着我的孙儿孙女们,在山上乱跑,跑累了,自己拿舀子舀水喝。”母亲带了几晚上,说他儿子,半夜突然从床上爬起来,光着脚往外冲。王鹰只得又把儿子带到僻县去。

僻县邻居小尤,向王鹰赊自行车。王鹰没思索就说,自己正四处撞贷款,焦头烂额,自己的车,还不够民政局摸奖,所要的车数,哪有车赊给他的。可第二天,他抱着王鹰的儿子,往王鹰手上送:“王师傅,你的儿子,你要带好!他刚才爬到我家三楼楼梯上玩。你看,我那楼梯没扶手,他如果从三楼掉下来,那就不是好玩儿的!”

王鹰的心一“嗵!”小尤又说:“王师傅,我赊一部车呵!”王鹰只得说:“你推一部去吧!”

如果不让小尤推车,王鹰的儿子,很快就会从小尤三楼掉下来的!这小尤是杀牛的,老打牌。有时夜里他妻子闩了门不给他开,他便从王鹰那没装修的窗户爬进来,再翻到他房里去。有时他妻子回娘家了,他身上没钥匙,深更半夜,时常有三四个人,从王鹰窗户翻来翻去的,跳得嘣响!听说他帮牌友报仇,把一包炸药,放在别人的窗台上,把人家的屋炸塌了。

终于在开始摸奖的前一天,王鹰预备好了一百部自行车。老袁和侯双喜带几个人,推到摸奖台上摆起来。老侯负责推车,每推几部车,他就写张收条给王鹰。王鹰正忙着预备另两百部车,特别是担心这几万元,白白送进虎口,他的尸骨都被嚼碎。而第二天老侯又来推车,却没带那一万元。王鹰立即说:“合同上写明了,我供一百部车,你给一万元。没钱不可能再给车你们推!现在是你们违反合同了!你们得赔偿我的损失!”老侯笑:“好几家供奖品的都要钱,实在顾不开。你那一万元明天再说,今天推几部车,我给现金。”

王鹰只舍出了一百部车,进价一万四千元,不用再担心,另外那要命的近三万元,陷入别人的手中。王鹰觉得心上的肉,被撕走了一块,而命根还没断,不禁喘了口气。

算利息

王鹰把老五的两扎钱还给他,利息照算。老五妻子见她扎的橡皮绳没动,收大叠利息时,说少得点。王鹰说她不用客气,不管多少利息,是她该得的,他们早讲定了。老五已对她板着脸,见王鹰如此说,他的脸皮才松动,显出笑。

民政局欠王鹰那一万多块钱,老侯总往后推。王鹰本钱太少,店里空荡荡,几部车总不够卖。他每次攒了点钱,就叫小三轮车,拉几件自行车跑一趟,度几天再跑。而这样跑十趟,不如大车跑一趟。这老跑来跑去的,确是劳命伤财。幸喜王鹰租的门面位置好,否则,更惨,他不敢想!他当时只得想:这几天,给光头跑,后几天给长头发跑,再给老袁跑……“我总能给自己跑的!”

仕高爹给王鹰七千元,不久又“有急事要用”。王鹰只得与他本利结清,再找别人贷。这其实是把利钱又算利。而王鹰当时只能拚命应付,顾不得多考虑,连正常的开玩笑,他都没心思。

王鹰当时给仕高爹利息时,仕高爹数着大叠的票子,说他平生从没在这么短的时间,得过这么多的利,他说咱们这么多年的老关系,他得这么多的利看不得,边说边拿出五元,往王鹰手上送。王鹰叫他别客气,说对别人,自己也是照讲定了的算。他又拿出十元往王鹰手上塞。王鹰挡开他的手:“我说话得算数!如果少给利钱一分,我说的话就没算数。”他再捏着一张五十的票子往王鹰手上按。

王鹰想起葛朗台给女儿金币的样子,胡屠夫退范进银子的神态,突然想:我如接过这张五十的票子:“谢谢你的好意!”那仕高爹的神态,定“经典”得令人喷饭。但他店等货卖,王鹰立即消了开玩笑的心思:“我还从没‘说话没算数’过!”

仕高爹说,只急用一段时间,过些时王鹰如要用,再给王鹰。他还说前些时,找王鹰原来的房东张娘,问她知道王鹰的情况么,张娘说知道王鹰是草桥那块儿的人。仕高爹说王鹰倒了大霉,欠一屁股的债,已不在大咀了。而张娘平静地说,“小王不管倒多大的霉,不管去了哪里,他绝不会少我一分钱。等搞好了,他定送钱到我家!”

两年后,王鹰爬起来了,才把钱还给张娘。

顾客买车

王鹰店在进街口第一家,是他在僻县整个县城,转了很长时间,察看人流量、流向,城里人集居地等,断定最好的地方,他出六千元转让费,从别人手上转来的。当时六千元是天价,妻子、三弟都舍不得,他坚决摔出去。

人们进一街,就看到王鹰店。他特地把招牌做大些、鲜亮些。一般人买自行车,先进他店。好说话的,他就把生意做了。

有个顾客,一进王鹰店门,就叉起腰,昂着头,翘脚点拔自行车,粗着嗓子:“这车多少钱?”王鹰说:“两百二。”他踢车一脚:“一百五!”进价都一百六。王鹰准备骂他,但立即明白,一骂,他就不买王鹰的车。王鹰便笑着说:“你这师傅,真精明!我店等会儿有新花样车回,你先去别的店转转,等会儿再来。我总比别人便宜。别人两百,我一百九。别人一百九,我一百八。绝不让你白跑路。”一会儿他来王鹰店,气呼呼的:“我偏不买他们的车!还是你这老板态度好!”他低头弯腰,脸上堆着笑,推车出门:“我还叫别人到你店买车。”

一个鞋上沾黄土的壮实老农,指着一部车问王鹰多少钱。王鹰说两百二,他推出来一看,说行,就掏出两百二。当时,一般人还价,这车一百五都卖。王鹰没料到他竟不还价!见他翘动着花白胡子,丛裤腰口袋里,掏出用尼龙纸包了好几层,叠得整整齐齐的钱,他的手裂满大口,王鹰觉得自己的父亲就是这样子。王鹰接钱时,迟疑起来。

王鹰准备少收点钱,但怕老农怀疑车质量有问题,而不买,便说车他今后骑坏了,王鹰免费包修。他笑道:“这好!”他问王鹰车篓多少钱一个。在王鹰店玩的妹连忙凑近来:“二十!”车篓一般只卖十元。王鹰推开她:“我店包送车篓。”他又问锁多少钱,王鹰也说包送锁。这老农红着脸:“你这店讲信誉!今后我村里有人买车,我叫他们到你店买。进街口第一家,好找。”

老农走后,妹说王鹰苕:“别人见他车不还价,车篓更是高价,锁更是高价。”王鹰瞪着她:“怎能这么坏?”妹手一挥:“他到别人店,哪个不这样宰他?”“别人是别人,我是我。赚这么多,就多了。”妹摇头叹气走了。

后来,一个中年农民来王鹰店买车,推出一部“永久”自行车,他们讲定一百八十元。这农民边掏钱边问:“这车是正宗的么?”王鹰说:“不是。”他连忙把钱塞回口袋:“我要买正宗的。”王鹰说:“现今没正宗的,所有店的车都是仿冒的。再说正宗的车,得三百多块钱。”他还是说:“我要买正宗的。”边说边往外走。王鹰叫他看清楚,别人店的车也是仿冒的,比王鹰车贵。

一会儿,他推一部车,从王鹰店门口过,笑道:“我买了一部正宗的。”王鹰叫他自己对比着看,是不是跟刚才他看的,王鹰店的车一模一样。他看了半天,找不出什么不同,竟说:“你自己说你车是仿冒的,你车就绝对是仿冒的!我这是两百三的车,别人说他的车是正宗的,他的车就可能是正宗的!”

有个瘦老农在王鹰店买车,把价还得极低,只赚他五元钱,他还要包修。本来不能卖,但王鹰看他劳累得腰都弯了,便卖给他,并答应给他修一次。可不几天,他把车子推到王鹰店门口一丢,说车没用。王鹰一看,是螺丝松了,紧一下就行。王鹰温和地说,本来就是便宜卖给他的。他却粗着嗓子,说王鹰不会这么好,哪个开店的不想赚钱?而是王鹰的车比别人的差,没用,他要退钱。

瘦老农仰头向天:“如不退,我要你大咀儿的店开不成!”王鹰便在店门旁坐下,慢悠悠地说:“现在不给你修!车子你要就推走,不要就丢掉。我等你显本领。”他扭过头来,眨巴眼睛望着王鹰。“我老实告诉你,刑警队长是我的邻居。”他低下头,擦着眼睛把车推走了,他的腰更弯曲了。

还有个给王鹰装车的苟师傅,来王鹰店说,他的老师,现在教他儿子语文,要买一部车,明天他带老师来,说王鹰店车好价便宜,老师相信他,说他内行,一定会买的。王鹰卖多少钱他不管,反正他要二十元介绍费。他另外还收老师五元装车费,说卖的车子都没装好,他再装一下,耐用。王鹰觉他可怕,盯着他,咬着唇,怪老师轻信“学生”。

苟师傅带老师来时,王鹰的妻子收老师一百九十元。其实老师自己单独来买,还价一百五,不成就走,王鹰妻子会把车卖给他。她也多赚老师二十元。

你是大咀儿

王鹰在城里港边羊大爷的女婿家,租住一个月后,羊大爷带人来店收电费。王鹰正忙,接过那收电费的给的发票,就交钱了。过后,王鹰觉得他收的钱太多,一个月一般只十元电费,可他一下收走一百一十元,快一年的电费。王鹰找羊大爷,羊大爷说可能搞错了。王鹰和羊大爷找到管电办公室,他们说今后再抵。可后来换人了,不管前账,要王鹰再交,不交就停电。王鹰找前人,找不着,别人说他调走了。

这羊大爷满头白发,一脸皱纹,双手又粗又黑,裂着口,王鹰一见他就仿佛见了杨白劳。他在村里做田,原在县农科所,后来农科所解散,分了这屋基给他。他见人就“嘿嘿”干笑,咧开满嘴黄色大板牙,脸上的皱纹更深,王鹰觉他是快乐的杨白劳,似乎买了二尺红头绳,准备给喜儿扎起来。他女儿爱穿大红褂子,走起路来一阵风,真有点像喜儿。

羊大爷的女婿和女儿,都在广东打工,羊大爷的房与女婿房相邻。羊大爷叫王鹰出钱,他买水管请人安自来水。同时四家安水,可傍晚安完,水一送过来,别人家都好好的,唯独王鹰房这段漏水。王鹰赶紧找安水的人,却不见他的影子。王鹰一按管子,接头是松的,那人没拧紧。王鹰连忙用尼龙纸包扎。一眨眼,尼龙纸就鼓出大包,胀破了,水喷很远。王鹰随即用尼龙丝在接头处,一点一点一圈一圈紧密地缠,把接头处缠成一个结实的大箍子,才使那水不能喷,只一滴一滴地掉。王鹰再用尼龙纸包住,尼龙纸上又缠尼龙丝,才一晌掉一滴。

可第二天那安水的人来,叫王鹰出一百元水费,说昨夜水漏了很多吨。王鹰说没漏多少,一通水,王鹰就发现了漏。不大一会儿,就堵住了,现在还堵得好好的。他说水表上显示的度数明摆着。王鹰说那就是水表坏了,不可能漏那么多。那么多的水,不把港都灌满了?他说水表是新的,他照水表来。不交清水费,就停水。那时一般一个月水费两三块钱,他一下就要王鹰四五年的水费!

王鹰找羊大爷,羊大爷咧开大嘴,露出满嘴大板黄牙:“嘿嘿,你是大咀儿嘛!”王鹰只得“为安水的卖一段时间的命。”

羊大爷家是新水管,他给王鹰住房买的,是废品站的锈水管,放出的水是浑的。后来,看到水是清的,但一会儿,水上就浮一层煤油样的东西,锈气刺鼻。王鹰每次用水,只得先往港里猛放一气,然后用大水桶接几桶,留着用。见水面的浮油便舀起泼到港里,凑合煮饭炒菜,烧开水喝。

大咀人与僻县人说话的口音,明显不同。王鹰一开口,僻县人就知道他是大咀人。王鹰去菜市场买肉,屠夫老远就笑着招呼:“来几斤肉?新鲜精肉!”王鹰说:“买两斤。”屠夫拿起刀,割下鲜亮的精肉。可王鹰拿回家放在砧板上切时,才发觉肉内包着大团骨头。

王鹰买早点时,那卖包子姑娘的脸,在蒸笼的热气中,像荷花一样盛开:“热包子!新鲜的热包子!”王鹰说:“给我来两个新鲜的。”她小巧的手接过钱,递来两个包子,启动着红润的小嘴:“新鲜的!”王鹰拿在手上感觉有点硬,可他忙,边走边往嘴里塞,咬一口,肉馅又冷又硬。

以致王鹰后来买东西,尽量不说话。他换个地方买肉,伸出两个指头,指向案板上的精肉。屠夫问:“两斤精肉?”他点头。他接过肉一捏,这回没包大骨头。他一走,就听到背后屠夫说:“这人是哑巴。”

王鹰租羊大爷女婿房时,羊大爷女婿和女儿,正想去广东打工。他们说刚建了房子,没路费,叫王鹰预先多交些。王鹰想总是要交的,就方便他们。他们的房很小,一间四十元,王鹰租四间。另一间房他们放了床、絮被等杂东西,王鹰叫他们锁好。羊大爷的女儿细柳儿说,他们一年回不成,叫王鹰时常帮她晒晒被子,免得烂了。王鹰见这房里有空处,就说如果车多,便让他放车。细柳儿微笑着,没说什么。他以为她默认了。

可过年细柳儿回,见王鹰把她的床等捡顺了,腾出更多的空间,放满了自行车,便要他出房租。正巧是过年生意好,平时他放车很少。可她不管,一定要他出。“我开始与你说了。”“我并没答应。”“少出点,你那向南的一面墙是空的,只用塑料布遮着,太阳晒不久,就化了。我还拆开装赛车的大纸箱遮住了。”“你自己放车也要遮住。”她一定要一月四十,一年四百八十元。说他如不租,就搬走。而搬走前,得先补清她这间房的租金四百八十元。他只得补给她。

王鹰想找别人的房,可别人也不是省油的灯。有的租房人与房东住一块儿,更麻烦。王鹰想起小时读书,书上标明“天下乌鸦一般黑”,那乌鸦是指地主、资本家。可王鹰心里总不纳服:羊大爷、细柳儿他们是贫困的劳动人民呀!杨白劳和喜儿,还有骆驼祥子,如活到今天,也是乌鸦?

就连讨饭的,都不好打发。一个干瘦的驼背老人,一手拎着蛇皮袋,一手捏着灰不溜秋的白铁碗,进王鹰店门。王鹰的妻子说没零钱,他还站着:“我有零钱找。”她摸口袋,只有一毛钱硬币,便给他。他接到手上一看,随即往地上一砸。

这硬币“嘣!”地砸在地上,又“嘁!”地弹到屋瓦,再“咚!”地撞到地上,“叮!叮!”地蹦几下,滚到屋角去了。驼背老人粗着嗓子:“一毛钱给什么?”边气呼呼往外走,边扭头瞪王鹰妻子。她张开嘴,吐出舌头。

小萝卜头

王鹰把儿子王钢送进幼儿园,王钢哭着往外跑。被老师拉进去后,一会儿就没听到哭声。可下午王鹰去接他,他裤子是湿的。老师说他一天到晚,老坐着不动,也不说话。王鹰只能求他安全,顾不了别的,也没想到送礼给老师。老师更把王钢放在教室最后的角落,让他一天到黑坐着不动。

冬天王钢身上常是湿的,以致时时感冒,老打吊针,往往连打很多天。那些医生一见他就说:“你又感冒了?”他特别瘦,显得眼特别大,头特别大。医生扎针,找不到血管,拍着他篾片似的手腕:“怎么办呀,小萝卜头?”

王鹰立即想到渣滓洞,心一裂:觉得自己深陷高墙铁窗之内,被手铐脚镣锁着,天昏地暗。而江姐有众姐妹兄弟团结对敌,可他孤身挣扎,还拖累妻子儿女跟着受罪。

几年后,王鹰带全家人去北京。北京小学的女老师急得要哭,说王钢一天到晚不说一句话,“这不行!他老不吭声,今后成个什么人?”老师拉着他的手,柔着腔调夸他眼睛又大又亮,很聪明,常带他玩游戏,才让他有说有笑了。十多年后,岳父拍着高大的王钢的肩头,笑说过去怕他长不大。

那时邻居小尤,租羊大爷的房子住。他的儿子比王钢小。王钢靠在自己的家门旁吃饼干,小尤的儿子站在王钢面前,亮眼盯着王钢吃饼干的嘴,不觉之中他的嘴也动起来,咽了几口唾沫,就伸手来抢。王钢让他抢去。

有次小尤的儿子踮起脚尖,向王钢头上砸小拳头,王钢也站着不动。王玉见了,大喝一声:“哎!你这小孩,怎么打人?”小尤的儿子连忙跑回去。王玉问王钢:“他比你小,你怎么让他打?”王钢说:“不痛。”一会儿,小尤的老婆披头散发跑出来,颤抖着手,指着屋旁浑水港中,翻卷着的漩涡,对王玉吼叫:“老娘把你丢到港里去!”

查税

王鹰开始去僻县时,冼芜说老表张智的朋友,在僻县政府工作。朋友叫甘吉,甘甜的甘,吉利的吉。冼芜说王鹰去找甘吉,他会帮忙的。王鹰觉得开始就碰到甘甜又吉利,是好兆头。

王鹰买了苹果、香蕉、葡萄去甘吉家,甘吉连忙倒茶王鹰喝,还带王鹰到他书房,指着满架的书,大声地说:“我的书,你随便拿去看!”而王鹰把自以为写得好的稿子给他看,他却没说一句话。特别是,王鹰后来空手去,他便没么说的。

王鹰想甘吉是当官的,自己一向本能难于与当官的谈得火热。所以,王鹰平时很少去他家,只过节送点礼品去。他的妻子唐会计正好在工商所,管王鹰的税。王鹰有时到工商所找她。王鹰在僻县举目无亲,便把对亲人的感情,寄托在他们身上。

唐会计身胖脸胖,见人一笑,眼就眯成一条缝,像弥勒佛。听说是甘吉把她从乡下提拔出来的。她嗓音清亮,像乡野的鸟鸣一样清脆。她走在城里柏油公路上,也有走在田埂上的快捷,带起一阵风,似乎散发出花草的芳香。

她给王鹰定的税,按僻县一般人的税来。不是僻县的人,一般得多交税。她算是帮了王鹰的忙。王鹰送一部凤凰轻便车给她,她没骑,说给妹了,自己还骑着旧车子。一般过个把月,她就带亲戚来王鹰店,推一部车走:“今后一起结账。”但后来并没“结账”。王鹰只得说:“结什么账,我总麻烦你,应该感谢你。”

一天,突然一长一矮两个人到王鹰店。矮子一进门就问:“你与唐会计是什么关系?”王鹰说:“她老公是我朋友的朋友,也算我的朋友。”矮子翘起嘴角:“哼!”长子一声不吭,快步走到王鹰店后,取下挂在墙上的税务证、发票什么的,捏在手上,再在王鹰店角角落落到处翻,没找到什么,就说他们是查税的,王鹰税交少了,应罚两千元。

王鹰睁大眼:“我并没少交呀!我隔壁邻舍的都交这么多呀!”长子眼向店外望,微微后仰着身子,一只脚直立,一只脚向前斜伸,一下一下悠悠地晃动着。矮子抿着嘴,低头写一张罚单给王鹰:“限定今天交清!否则翻倍罚款!”王鹰问他:“我现在找谁?”矮子嘴角一叼:“找你的‘朋友!’”

王鹰脚步杂乱地赶到甘吉家,不见甘吉。唐会计正掰着指头,算开几桌席。她一见王鹰,就问:“王师傅,什么事?”王鹰喘着粗气:“刚才两个人去我店⋯⋯”不等他说完,她就睁圆亮眼,像点亮两盏灯,瞬间眼又眯成缝,笑着腔:“他们找了你呀?他们怎么说?”王鹰本能奇怪,自己心里像火烧,她怎么还笑?但他顾不上细想,连忙告诉她:“他们说我税交少了,要罚两千块钱,今天得交清。”

唐会计眯着眼,翘起嘴角笑:“他们还干了什么?”“在我店到处翻找。”“哎呀,你存折藏好了吗?他们如找到,就没收了!”“存折也没收?”“查税嘛!中央下达了专门的红头文件,要加大力度查税,补税!”她白胖的手一挥:“现在没事了,他们等会儿来我家吃席。”

“你家办啥喜事?”“我女儿考上大学了。”“哦,对不起,我不知道。”王鹰连忙掏出身上仅有的四百元钱给她。她很快伸来手,边接边眼眯成缝瞄钱:“你讲礼呀?”“讲什么礼,应该的。老麻烦你。”“没事!你回去吧!我等会儿与他们说。”她眯着胖眼,仿佛观世音菩萨显灵。

王鹰拖着步子往回走,走着走着,觉得那两个查税的,是唐会计叫来的!王鹰的背脊,立即钻进一股寒流,似乎怪兽把冷硬的尖牙刺进去,正在吸骨髓。他不禁浑身颤抖,跌坐在路旁,伸手按住背脊骨,缓缓地上下抚摸。他想起光头和长头发,是让他脸皮发炸,而还能奔走。但朋友的朋友,甘甜吉利的妻子唐会计,却使他站不稳。

我给你的是好拐

王鹰在老五家买自行车拐时,老五给王鹰的拐上有划痕。王鹰叫他换一个,他说是好的,不行再拿来换。

王鹰拿回房给肖师傅,上到车上是歪的,他便拿到老五家。可老五说:“这拐不是我的!我家没坏拐。不是装车师傅搞错了?”王鹰又拿回房。肖师傅说:“你刚才看着上的,怎么弄错?我们本来少一个拐。”王鹰想起上面有划痕,再去对老五说:“你一给我,我就发觉有划痕,叫你换。”可老五仰脸向天望:“不可能!我店从没卖过坏拐。老王,你在我店找,如找到一个坏拐,我整个店都送给你!”

王鹰瞪着他,想起自己垸里一个人开店,不愿换坏的,硬说不是他的货,王鹰这才明白老五也是这种东西。王鹰咬紧嘴唇:“我总在老五家买配件,他该赚我多少钱?而这个拐只三块钱,他竟如此说横话!”

王鹰只得再掏钱买一个拐,捏着两个拐往住房走,看着坏拐的划痕,胸口火灼一样的痛。王鹰抹了几下,还是火辣辣的,不禁从牙缝里迸出:“娘的!”自己难道不能在这尘世活下去?为什么一定要忍受这些豺狼的撕咬?当然,这些豺狼也不是好对付的。老五兄弟九个,个个五大三粗,在僻县卖配件占一条街。别人背地称老五为老虎,没人敢在老虎头上搔痒。弄得他火了,打得你爬不动。可自己这么多年的书白读了?王鹰过去一直不屑于与小人争斗。

第二天,王鹰和平常一样,到老五店后堆满货的仓库去看货。先趁他们不注意时,王鹰把十个一摞的细密网车篓,从中间扯开,抓一大把老虎钳、扳手,往车篓里一丢,随即把扯开的车篓放下去,恢复原样,特地把这摞车篓,放在大堆车篓的外沿,就手处。王鹰到店前柜台,对老五说:“买一摞车篓。我有事,叫你徒弟送到我店去”“你放心。马上送去。”王鹰交完钱就走了。

一会儿,王鹰进店,妻子正点数:老虎钳两把,扳手四个。妻子叫王鹰再混,王鹰瞪着她:“我靠这发财?”他没再混的想法,便不用担心今后出纰漏。

有账怕什么

王鹰在大咀老孙家批自行车,老孙开条子时,只算一遍就给王鹰了。王鹰叫他再算一遍,别弄错了。他说:“不错。有账怕什么?”王鹰便按条子上的数交了钱,把条子塞进口袋去僻县。王鹰搞空了,掏出条子一看,明明的一百加一百等于两百,他却写成三百。王鹰下次批货,说他错了。他嘴角一翘:“没事,等会儿抵。你今天要啥车?”

可后来,老孙还多算钱,还是“有账怕什么?”王鹰如不在他家进货,他便不退钱:“有账怕什么?下回抵。”而下回,他明知王鹰得在他家进货,价就要得高。王鹰为了抵钱,只得让步,他便又多赚王鹰的钱了。特别是原来,王鹰以为他不会错账,更没料到他竟鬼混,有时忙,王鹰便没再算,把条子丢了。这不禁使王鹰打寒颤:这家伙不知混去了我多少钱!

王鹰在僻县太憋闷了,老觉喘不过气来,要窒息,便趁每次批货之机,回王垸野外转转,坐坐。每次一下车,他就猛咳几下,吐几口僻县的尘痰,张大嘴,狂吸老家清新的花草气息。一踏上村旁的黄土路,吸一口故乡的气息,他就神清气爽,觉得被城里尘土沾脏了的五脏六腑都被洗涤干净了,被车抖散乱了的骨头重新组合好,他有重生的幸福感,不禁和恋家的小狗一样,嘬着鼻子,扭动着头,东闻闻,西嗅嗅。时常坐车不舒服,闭着眼,他闻着气息,就知道到没到故乡。故乡的气息:清凉、甜润、悠香⋯⋯

王鹰回王垸,在楼上书房,打开前后大窗户,让野外的气息在房里流通,或干脆上楼顶平台,睡一晚,吸着带露水的清香,看着天上的星星,感到自己飞离了尘世,升入了仙境。第二天一早,他又脚步“咚!咚!”踏向城里,似乎打足了气的皮球,可以蹦几下,能对付别人的拳脚。

王鹰有时找大咀那些写文章的师友聊聊,散散心。王鹰往往先去批货的几家看货,看好了,便叫他们把货办好,王鹰去师友们家聊一通再来提货。可运到僻县,少整大包的配件。三部车的配件值百把块,一部车也只百多块。他们一下就少王鹰一部车子。

开始肖师傅老婆说少配件,王鹰去老孙他们家要,老孙说是肖的老婆偷走了。而后来王鹰当面拆箱,真的一般不少配件。可这次王鹰拆箱时,发觉少整包的,肖师傅说是批发的人偷拿走的。王鹰觉得老孙是趁自己散心时偷拿的。王鹰再去老孙家,老孙又随口一溜:“没事。等会儿一起补给你。你今天要啥货?”王鹰如没看中他家货,他便不给配件,不管王鹰的车等配件装。王鹰进他的货,他又是高价,多赚王鹰的钱。

王鹰外表还和平常一样,叫他在堆满车的房里,翻找新花样让王鹰选,故意要翻底下压着的。趁他埋下头去翻时,王鹰指着外边的一件车,叫帮自己拉货的三叔,搬上停在老孙仓库门口的农用车。王鹰一般翻半天,搬一晌货,老孙总要到王鹰的货车上点数,看搬了几件车。

而这次,王鹰当老孙的面,只搬一件车,说下次再说。他认为王鹰这么短的时间,只搬一件车,没必要去王鹰运货的车上看,便只收一件车的钱。王鹰大大咧咧又不看条子,边塞进口袋,边往外走:“不错吧?”“有账怕什么?”王鹰嘴角翘着笑:“没账也不怕!”

而老孙还常把搬散了,掉了漆的车子,换个箱子给王鹰。王鹰运到僻县,只得亏本卖。

一次,老孙正和助手在他们店里聊天。王鹰进去,说开两件车,边说边掏钱。这时,他的助手说上厕所,出去了。而王鹰掏出钱来一数,只能开一件车,便交一件车的钱,把条子装入口袋。一会儿助手进店,老孙手一挥:“把老王的货发给他。”助手便拉板车去一个窄巷里的仓库,王鹰的运货车停在巷口等货。王鹰对助手说:“这次你一定得把没损坏的车给我!”助手尖嘴一歪:“晓得。损坏的车,你亏本。我们可拿到厂里换。”

王鹰坐在自己的货车旁,一会儿见那助手用板车拉来两件车,一件车纸箱明显破烂。王鹰正准备呵斥他又害自己,可再看,这两件车正是自己开始说要的两件车,王鹰连忙说:“我有事,你把货上到我货车上,码好。”他又歪一下尖嘴:“晓得。”

王鹰匆匆走到远处的巷里,瞄着。助手先把那件破货,慢慢抱到王鹰的货车上,还特地放在底下,再把另一件好货盖在上面。

上了古罗马大斗兽场

王鹰店东边相邻的是茶叶店。店老板长得五大三粗,站在你面前,像立着一堵墙。他的一双眼,和牛眼一样大。王鹰当时在僻县,对别人是仇视,背地里呼他牛卵。他与年轻漂亮的后妻生的小儿,时常被他举到头顶,用硬刷一样的头发,蹭小儿的嫩屁股,父子俩都大笑大叫。

这小儿和王钢差不多大,但结实。他常在王鹰店玩,老打王钢,打了就跑,跑出店后,还在店门旁伸头,看王钢哭了没有。如哭了,他便拍手摇头怪叫,弄得王鹰多次抹着胸口:“好好玩,别打架。”但他还是老打王钢。有时牛卵对他瞪眼:“老子揍死你!”他也只伸一下舌头。很少的时候,牛卵真要揍他,他才低头不吭声。

那天,王鹰正在店里修车。王鹰店是长条形的,靠两边墙各斜摆一行车子,中间只一人通过的小巷。王鹰在这小巷靠门口处修车,牛卵的小儿与王钢在店里靠后墙处玩。王鹰突然听到王钢哭叫,只见牛卵的小儿向外跑,跑到王鹰身边,想钻过去。

王鹰不觉一把捞着他,随即提起,猛向地上一顿。他立即站不稳,扶着自行车颤抖,脸惨白,泪出来了。王鹰惊呆了!——我把孩子顿坏了?这下闯大祸了!牛卵……王鹰睁大眼愣着,牛卵的小儿流着泪,半步半步往外跌。王鹰心中一个念头在响:“他一回店,我就惨了!”王鹰立即强装凶相:“你个狗日的,老打王钢。我告你爸去!叫你爸揍死你!”这小儿立即住了哭,慢慢地走到旁边。一会儿,他擦干泪后,才没事一样进他店了。

王鹰竖起耳朵,没听到什么。王鹰这才惊奇:我怎么这么凶残?差点把小孩顿坏了!顿他时,连自己都不知道在干什么。我怎么是这种人?今后警惕!搞不好,惹来灭顶之灾!

可第二天一大早,王鹰还没开张,一个半老的女人,推一部车来,往店门口一顿:“什么水货?老坏!”王鹰连忙拿工具去看,原来是螺丝掉了。王鹰说骑掉螺丝是正常的,上一颗就好了。她说:“如果再坏了呢?”“新车子开始都松,一般人骑了几天,都要叫修车的再装一遍。”“再坏了,我还推给你修。”“一般只包修一次。你这车子,我本来没赚几块钱,已给你修了两次,最多还修一次。”

那女人边推着车子起脚走,边说:“如还修一次后,又坏了怎么办?”“人坏了怎么办?”她立即拉长脸,尖着声:“怎么?你张什么屄?放什么屁?”王鹰这才知道自己的嘴,又自作主张,不受脑子支配了。而他还立在那里瞪着她。她放下车子走向他,对他敲指头。

王鹰店西边相邻的箱包店的姑娘小灵,连忙跑来,边推他离开,边扭头对那女人说:“算了!算了!一大早的,他还没开张。做生意的都讲究吉利。”“他放什么屁?”“算了,算了,话说冒了。一般只修一次车,他给你修了三次,就够客气的。”这女人推车走时,还扭头盯着他:“不会放过你的!”

这女人走后,小灵说:“你避一下,她老公是地痞。”王鹰又心一“嗵!”“我怎么又发癫?我这拖儿带女的,连饭都混不到嘴,还有么资格发癫?”

王鹰“砰砰”乱跳着心回到房里,又担心店里的妻子。不时溜到店附近看,听。幸喜到下午,也没见地痞,第二天也没见,第三天也无事。他提着心皱着眉。小灵说:“地痞可能又找了新女人,不管这老女人。”他这才松口气,而随即,又咬紧嘴唇:今后千万别发癫!

可夜里,王鹰又恼火自己的本钱不够,而老侯一次次往后推,总不给那一万多块钱,王鹰心焦得不想活。与妻子吵嘴,他抓起红塑料桶,向妻子劈头砸去,“啪!”红碎片乱飞,把儿女吓哭了。他看到墙上镜中的自己,双眼血红。

半夜,女儿躺在床上发出哭声,王鹰连忙拍醒她,问她怎么了。她擦着泪眼说,梦见黑夜自己家的大门,被拍得“嘭!嘭!嘭!”门板一晃一晃。她打开大门,见王鹰立在门口,瞪圆的双眼里,几股鲜红的血,像几根扭曲的粗红绳子,从苍白的脸上,猛地往下扯⋯⋯

王鹰去大咀批货,到尚老师家散心。尚老师一见王鹰就笑:“你现在,上了古罗马大斗兽场!”

人鬼都打交道

一个矮胖的老人,戴顶草帽,背个黑包,拎着小折叠凳,每天早晚从王鹰店门口路过。遇到人招呼,他随即支开折叠凳,坐在路旁,捏着蹲在他面前人的手,说出大套流畅的话来。

那天小灵喊他:“王仙,来给我看个相!”小灵说这王仙在僻县挺有名,看得准:“王老板,你也来看个相玩儿的。”王鹰便也蹲到他面前。他们都知道对方姓王,不禁对望一眼,本能有些亲近。

王仙看王鹰的眉毛,说眉尖上翘,可见他心高气傲,这最招小人害,以致生存艰难。而他眼前面色呈暗,说明正在难中。但他天庭饱满,整个头、脸、鼻子,长得端正,证示他为人正派,心眼好,最终能度过难关,越老越幸福。王仙劝他与人与鬼都打交道,他的生活,会很快好起来。他本不迷信,但这王仙的话,使他心里暖乎乎的。

王鹰抽空到僻县图书馆,办了借书证。每次骑车走在通向图书馆的路上,总觉得这条路是平坦的、宽阔的。路旁的树是青翠的、洁净的,散发清香的。连路上的一线天,也比别处明朗,泛红。他似乎去上帝家作客。

王鹰早知僻县的名作家章辉,常在《长江文艺》上发小说,登照片,还得过奖。王鹰带着自己的《人生拾梦》去县文联找他。这《人生拾梦》,是王鹰想通过人从生到死的十个梦,反映“高尚者的永恒人生”。章辉看后,睁大眼盯着王鹰,问王鹰的写作情况。王鹰说只在《长江文艺》上发过一篇小小说。他立即:“哦!我说的嘛!你的东西,初看吓倒人,有鲁迅的笔法,大家气势。但细看,才发觉你功底不足。”尽管他说王鹰功底不足,王鹰还是比较畅快,王鹰一直是以文学大家为追求目标的。

听说僻县还有一位文化名人,写民间文学的毕功先生。王鹰也提了一袋苹果去他家。他觉王鹰写给小鲁的信,是年轻人弄的玩意儿。

身在故乡下旅社

那天早上,王鹰在僻县搭车去大咀批货,看到天上飞着大群灰不溜秋的鸟儿,他皱眉:怎么不见一只亮丽的?

路过三姑爷家,王鹰去还贷款。三姑爷一见王鹰就说:“你回来送二弟贺屋礼吧?”王鹰随即问:“二弟贺屋礼?”“他买了新屋,今天办酒呀!没跟你说?”王鹰摆头,咬唇。

离开三姑爷家,王鹰低着头:原来,自己带二弟开店,把正发财的店给他,只一年,他就在垸里建起楼房。不仅二弟,全家每个人,只要有点事,都自然与自己商量。自从在大咀与流氓争斗输了,偷去僻县开店,特别是负债九万元,再也不见一个亲人,跟自己好生生说句话。

但想到乡人,苦挣一生,建不起楼房。更何况,二弟在城里买房了!尽管他把乡下新屋卖了。自己作哥的怎能不去庆贺?王鹰买了炮店最大的春雷炮,拎到二弟房门口轰。二弟的岳母亮着眼跑来:“谁买这么大的炮?”

二弟岳母的亮眼让王鹰想起几年前,二弟刚结婚时,派出所扣去了他新买的自行车,说是小偷转卖的。她叫王鹰想办法:“只有今生的兄弟,没来生的兄弟。”王鹰抓住原车主没发票,要他负担一部分损失,再找小偷退钱。结果给二弟要回的钱数,超过他掏出去的,她便是这亮眼:“二哥!”而此时,她看清是王鹰,亮光熄了,眼皮耷拉下来,有气无力:“二哥呀?”

下午王鹰刚到饭摊,说来一碗面,系着蓝围腰的女摊主突然大叫:“哎呀,这两个小伙子,没给钱就走了!”边叫边向外跑。一会儿女摊主喘着粗气回来,王鹰掏出钱:“先把钱给你。”她手一挥:“不用。老人不会的!”王鹰不觉提高声:“我是老人?”

摸着扎手的胡茬,王鹰才想起自己两个月没刮胡子,没理发了!他进理发店,见镜中人乱发射向四面八方,胡子盖住了嘴,脸拉得老长,眼瞪着,布满红丝,确是一幅瘟神像。

王鹰要的自行车,还得明早到货,他只得在大咀住一晚。走到那幢高楼,扭头望二弟家,高悬在圆月边的大窗子,粗长的日光灯射出明亮的光,他觉得这是仙境。想到镜中的瘟神像,他便低头加快步子。走到城郊“明月旅馆”,想到“⋯⋯月,曾照故人归”的古诗,觉得现是:“今照我,身在故乡下旅社。”

《故人》

王鹰再从僻县到大咀,刚下车,就见路边摆满大沓的票子:十亿元!票面分着方格,格里画有通红的西瓜、超大彩屏电视机等。他立即觉得:做鬼,是当皇帝的享受!用不完的钱,吃的玩的,想什么有什么,令他羡慕。

望着晒在身上发热的太阳,他才想到清明节来了,便买香纸,回王垸野外,走油菜花盛开的田埂,到祖宗坟前磕头。路过小学同学寿连的坟边,他低头站着,觉得儿时与寿连的嬉戏,是一场梦。

到僻县,王鹰脑里涌动着寿连、文友冬梅、僻县女邻居等,与他生年差不多的亲戚朋友的生死情景,不禁抽空写在纸上。时常在店里小阁楼上,不论五更半夜,涌动得睡不着,他就坐在床铺上写。断断续续四个月,终于写完了。

王鹰到大咀批货时,把稿子给冼芜看。冼芜的妻子和弟妹,抢着看一页页的散稿,睁着亮眼,咂着嘴:“有味!”而冼芜瘪着嘴:“写这么多死尸干啥?你心理有病,只适合当焚尸工。”王鹰没觉得所写的师友是死人,也没觉得自己是活人,只是感到和他们在一起共呼吸,自己莫不真的心理有病?但王鹰一看《故人》,就沉浸其中,觉它是好东西。

王鹰把在方格稿纸上,一笔一划写出的《故人》,复印几十份,基本上寄遍了全国各大文学刊物。一般是“泥牛入海”,纵然回几封信,也不外是:“沉闷”。

保姆

王鹰开始在僻县城郊摆鞋摊时,相邻的是卖衣服的老庄。王鹰开自行车店后的一天,转到老庄的摊位,谈到需要请保姆。老庄说他垸里有个姑娘会做事,初中毕业不久。

不几天,老庄叫王鹰去他摊位。一个显得瘦弱的小姑娘,歪着身子,长发遮着苍白的脸,说话声音很小。老庄说她家里很困难。王鹰说只要她事干得好,他可以多给工资。她便扭着身子,跟王鹰到他租住的家。

不大一会儿,一个披散着有些湿的长发,面庞红润,穿着王鹰妻子的毛线衣,胸前高耸,简直是成熟的新婚媳妇,爽朗地叫他:“老板,吃饭!”

王鹰眨着眼,嚼着桌上香喷喷的三菜一汤,不相信她就是老庄介绍来的小庄。

王鹰的妻子见屋里,收拾得干净整洁,笑着说:“小庄真能干!”

傍晚小庄骑着王鹰的自行车,去幼儿园接回王鹰的儿子,还招呼王鹰的女儿:“妹,吃饭!”女儿“吧嗒”着:“姐作的饭菜,真香!”王鹰庆幸碰上了亲人。

小庄有时披散着长发,高耸着前胸,从王鹰身旁走过,他避开一些。她亮着眼,朗声呼他:“大哥!”他眼望别处,努力口气平缓地回答她。

而不几天,小庄夜里出去,很晚才回,说是去了亲戚家。特别是有次夜里,王鹰进了很多新自行车,胡乱放在店门口。王鹰站在店里大木板架子上摆放车,请给他装车的邻居陈师傅,把门口的车推给他,叫小庄在门口看着。王鹰摆好了半边,从架子上下来,准备摆另半边,到门口看一眼,却不见小庄。他问陈师傅:“小庄哪里去了?”陈师傅说:“我也不知道。刚才还在。”王鹰以为她上厕所去了。

但一晌后,还不见她,王鹰怕她出事,立即大喊:“小庄!小庄!”边喊边急急向外走。王鹰转身回店时,见小庄站在店旁阴处,头发凌乱。他问她哪里去了,她低声说上厕所。

王鹰望着门口杂乱的车子,再扫视黑洞洞的外面,突然想:她刚才把我的车子推到外面阴处,让她的亲戚推走?又想:我全家人都在二楼睡,她要在一楼睡,会不会乘我们睡着了,打开门,让她亲戚偷走我的自行车?⋯⋯

小庄还是夜里外出,回得很晚。王鹰妻子也觉得小庄现在做事丢三拉四。他们便决定辞退她。她借的钱超过了工资,他们也算了。王鹰去老庄摊位,说现在生意淡,家务妻子作,今后生意忙,再叫小庄来。可老庄说,一定是小庄什么没作好。王鹰便说,她常夜里外出,很晚才回,他怕出事。

王鹰从老庄摊位回房,小庄又披着显湿的长发,穿着王鹰妻子的毛线衣,高耸着前胸,朗声呼他:“大哥,吃饭!”他向她一笑。她的脸更泛潮红了。等她放下筷子,他便说:“小庄,现在我店生意淡,今后生意忙,再叫你。”小庄潮红的脸,立即泛白,低下头。她抿嘴收拾碗筷。他说你有么事,早点去处理,免得回去晚了,碗筷让他妻子收拾。她还是低头抿嘴收拾碗筷。他不禁心里发酸,准备与妻子商量,让小庄继续在他家干。

可小庄洗完碗,骑王鹰的自行车出去,一会儿回来,板着泛白的脸,冷冷地盯着他:“你说我常夜里出去,回得晚。”他心一紧:幸亏我没说别的!他盯着她:“你是常夜里出去,回得晚。”她抿紧嘴,低下头,慢慢坐在门旁的小凳子上,用手撑着低下的头,长发完全遮住了她的脸。

太阳西斜了,小庄还低头坐着。王鹰怕她回家晚了,打算把自行车借给她,她不还就算了。

傍晚,王鹰女儿放学进家门,小庄尖声长呼:“妹!——”一把搂紧。王鹰妻子弄好饭菜,叫小庄吃饭。小庄缓慢地嚼着。

当时没外出打工的细柳儿,住在楼上西房,夜里叫小庄在她房里睡。细柳儿见她穿着王鹰妻子的衣服,便说:“别人的衣服,俺穿干啥?穿俺自己的。”

王鹰在店里睡,看守店。第二天中午,妻子告诉他,小庄在他家吃了早饭后,进他楼下房里换衣服,他妻子便出房,让小庄闩房门。一晌后,小庄出房,穿着自己的衣服,往外走。他妻子进房一看,一条新裤子不见了。他妻子快步追上小庄,从她包里翻出拆叠着的新裤子,拿回了。

夜里,细柳儿笑着告诉王鹰和妻子,听小庄垸里人说,小庄已二十多岁了,十七岁时,嫁给一个男人,把男人的东西偷回家,就上街当保姆,专找有钱的男人家。与一个有钱的男人扯了一段时间,搞了些钱,又溜了。她初到王鹰家时,悄悄地向细柳儿打听他的情况。细柳儿故意开玩笑,说他有好多钱,他这妻子是第二个妻子。王鹰庆幸自己一直坚持的:与女性打交道,不沾肉体。

不几天,细柳儿说,看见小庄穿着鲜红的褂子,骑着崭新的轻便自行车,车后带个小孩,从街上过。细柳儿摆头:“又有一家,要倒霉了!”

锤儿打着凿,凿儿打着磨

摸奖结束很久了,还不见民政局的一分钱。王鹰到城东家电店找老袁,老袁说老侯写的欠条,具体归老侯负责。但老侯说,车推到民政局摸奖台了,是单位欠王鹰的,他只代理一下。而摸奖没赚到钱,很多人要钱,他也没办法。王鹰说自己负了好几万贷款,都是高利,自己店的本钱不够,总是小半车货跑一趟。既然老侯推走的车,写的欠条,老侯就应负责。合同上明明白白写着,王鹰交一百部车,他们就给王鹰一万元。摸奖结束,便清账。而至今一分都没给。

老侯布满毛孔的棕色脸皮,抽动着笑样:“还缓些时。”缓过多次了,他还是“还缓⋯⋯”王鹰一次抱了儿子,去老侯带开副食店的家讨债,老侯的老婆拿小袋饼干,送王鹰的儿子。王鹰执意付钱,她却收得比别人多。看到老侯那走路摇晃,半天不眨眼的大儿子,王鹰想这是否应了乡人的俗语:“做过了,遭报应!”再看老侯那满是毛孔、半天不动的棕色脸皮,王鹰恨不得拿锋利的刀削掉它!

“缓”了一年多,还不见一分钱,王鹰只得去僻县律师事务所。一个方面大耳的律师,微笑着让王鹰坐,大声快速地说,这案子一清二白,王鹰赢定了。他约王鹰去一间小房,交了一千元手续费后,王鹰怎么打电话,他都说:“在外出差。正忙。”叫王鹰别再打电话,等他空了,给王鹰电话。

又等了半年,这律师还“在外出差。正忙。”王鹰只得又去高队长家。王鹰推一部童车,给他儿子。他说:“王师傅,不用客气!”要王鹰推走。他说找堂兄,堂兄是法官。王鹰便给一千元高队长买烟酒。高队长说五百就够,退五百给王鹰。王鹰说感谢他,他把钱塞进王鹰口袋:“王师傅,不用客气!”

高队长买了烟酒,特地带妻子和儿子,让王鹰跟他们一路去。到一扇铁门外,高队长眯着胖眼,嗓音和悦:“二哥!”王鹰感到一股暖流涌遍全身。王鹰本被弟妹们称为“二哥!”但他好久没听到这样的呼唤,不禁心里发酸。

穿着深蓝尼子制服、高大笔挺的高法官,向他们连连招手:“坐!坐!”脸色红润的妇女,微笑着倒来四杯茶。

聊了一晌家常后,高队长说要麻烦高法官。高法官挺着胸:“那麻烦个么子?”王鹰想到电影中律师争辨的场面:“我不也要请律师?”那妇女连忙手一挥:“你放心!”随即指着高法官对王鹰说:“他是审判官,他说谁有理,谁就有理!”

第二天,高法官叫王鹰先交一千元手续费,说这是国家规定的,原告得交。王鹰连忙掏出一千元。高法官拿着钥匙,打开一扇棕色的房门,只见十多平米的长方形房里,摆着几排条桌,桌上乱放着一些红底金字的牌子,都沾有灰尘,像学校废弃的补习班教室。

高法官拿着抹布,很快地动着手,擦几下“被告人”,放到老侯面前,平缓地说:“你坐下。”随后擦几下“原告人”,放到王鹰面前,柔着腔:“你是原告。”高法官望着一个小伙子,叫他拿纸笔来。高法官的手,继续胡乱动着,擦几下“审判长”,放在老侯和王鹰对面,高法官在“审判长”牌后坐下。这“审判长”上有几条黄色的灰尘,凌乱地散布着,令王鹰想到乡人说的“花脸猫”。高法官呼叫小伙子快到“花脸猫”旁的桌子坐下。

“啪!”高法官敲了一下小木锤:“现在开庭!”

高法官望着王鹰:“原告王鹰,你陈述你的实事。”王鹰简单地说了一遍。高法官盯着老侯:“被告侯双喜,你是不是推走了原告王鹰的一百部自行车?”老侯说:“我是代表民政局推的。”高法官提高声音:“你是不是推了?”“我推了。”

“那就好。锤儿打着凿,凿儿打着磨。被告侯双喜,推走原告王鹰自行车一百部。每部一百六十元,共计人民币一万六千元。”高法官望一眼小伙子:“记下来了吗?”“记下了。”

高法官说:“好。审问结束!”他随即站起身,边往外走,边对王鹰和老侯说:“你们等候审判结果。”

高法官很快锁上房门,转身走了,跨步格外高远。望着高法官穿着深蓝尼子制服、高大笔挺的背影,王鹰眨着眼:“这就审问结束了?”

不久,一个穿着深蓝尼子制服的中年人,到王鹰店,给王鹰一份“僻县人民法院审判书”:“判定侯双喜欠王鹰现金一万六千元,1997年10月8日前还清。”王鹰的心一下轻了。他偏偏头,向左扫视一遍“僻县人民法院审判书”,和审判书下端,太阳一样通红滚圆的“僻县人民法院”印,再偏偏头,向右扫视一遍“僻县人民法院审判书”,和审判书下端,太阳一样通红滚圆的“僻县人民法院”印,不禁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现在只盼“10月8日”尽快到来!

洪院长

“10月8日”终于到了!

一大早,王鹰打开店门,伸颈盼望深篮尼子制服出现。望到太阳露出笑脸,门口的人,来来往往,但不见一个穿深蓝尼子制服的。太阳当顶了,见几个穿制服的,却是白布制服。太阳西斜了,见有穿制服的,却是黄布制服。

太阳落到西边百货大楼后时,终于见到深蓝尼子制服走来。王鹰的心跳到嗓子眼,他不觉快步奔出店门,掏出早预备的精装“黄鹤楼”,递向越来越近的深蓝尼子制服。可这深蓝尼子制服,没向他望一眼,从他店前的大路直走过去了!望着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的深蓝尼子制服,他的脑里蹦出:“黄鹤一去不复返⋯⋯”

月亮从东边车站大楼伸出灰白的脸时,悠长得撕心的笛声传来,王鹰的脑里闪出:“黄鹤楼上吹玉笛⋯⋯”他感到脸上有什么在爬,伸手一摸,是团水。他感到头顶冷,一摸,头发也有些潮湿。他仰望黑沉沉的天上,几颗细碎的星星:上帝流泪了?

过些时,王鹰到僻县文联,章辉先生只与王鹰谈稿子。王鹰到僻县文化馆,毕功先生夸自己两个高大的儿子,为大侠二侠,说王鹰这债,他找人帮忙,可能较难。王鹰碰到在僻县银行工作的高中同学,把《故人》复印稿给他一份,内写了他姐冬梅,他没说什么。王鹰谈自己的债,还没谈完,同学就笑:“你怎么干苕事?”

王鹰回到老家,听说地区法院院长洪波,是垸里有德的嫡亲表兄,也是王鹰母亲的远房表弟,王鹰见外面墙上,枪毙人的判决书上的审判长:洪波。僻县刊物封面的照片中,洪波原在僻县当县长,参加僻县武校开学典礼,与毛主席的服务员张玉凤,并肩坐在主席台上。王鹰便把僻县法院审判书复印几份,寄一份给洪波。等了几个月,没回音。王鹰母亲请有德到家里吃饭,让他带王鹰找洪波。

王鹰跟有德登上山坡似的法院大楼台阶,有德进一间办公室,王鹰在办公室外转,突然听到粗嗓门:“依娘老子关系⋯⋯”王鹰不禁打个寒颤。

一会儿,有德出办公室,带王鹰往外走,说洪院长忙。王鹰不甘心就这样罢休,便请有德去僻县法院,找秃头汪院长,说有徳是洪院长的嫡亲老表,王鹰是洪院长的表侄,刚才找了洪院长,洪院长忙,让汪院长处理。王鹰还特地让有德把洪院长的私人手机号,给汪院长,说洪院长让他有么事,便给洪院长打电话。

过几个月,屁都没放一个。听说当官的爱吃团鱼,补身长寿,王鹰便独自搭公汽去地区。颠几个小时,王鹰呕得吐苦胆,心绞得打颤,头晕得发裂。跌下车,他怕倒地不起,闭紧眼,摸进厕所。小便时,拉出的竟不是尿,而是白生生的浓汁!像白蛇一样在便池里缓缓地蠕动。

人竟能尿出这东西?“我莫非就要死在陌生的外地?”想到苏东坡原落难在这里,王鹰早想看那“沙路软无泥”的东坡,现没丁点想看的心思。他就近找了一家旅馆,捂着头昏沉死睡。

一觉醒来,王鹰挣扎着起床,买了两个伸头张嘴的大团鱼,找到洪院长住处的餐馆,说自己是洪院长的亲戚。餐馆老板说,洪院长在楼上住,进出从他餐馆过。现在洪院长上班去了,不知啥时回,王鹰最好明早在洪院长上班前来。

第二天一大早,王鹰拎着装了团鱼的蛇皮袋,去洪院长房外转。听到房内有洗漱用水的声音,王鹰轻声叫:“洪院长。”没听到回应。等一会儿,王鹰又去他房门外低声叫:“洪院长。”还是没回应。快到上班时间,王鹰去他房门外大点声叫:“洪院长!”仍然没回应。而王鹰分明听到房内,有戚戚声。

突然木房门打开,出来一个女人,女人眼不看王鹰,随即打开铁栅栏门,高大个子的洪院长随手关严门,偏头向别处望,紧跟在女人的身旁,“嗵!嗵!嗵!”匆匆往楼下走。

楼下餐馆门口,一辆小车开着门,洪院长和女人都低头走向小车。王鹰走向他们,叫:“洪院长。”女人才面对王鹰,红脸说忙。洪院长边低头往车里钻,边丢一句:“找僻县法院。”车门窗很快关严了,“刺”的一声,一溜烟走了。王鹰只得托开餐馆的老板,把团鱼转给洪院长。王鹰跌撞着搭公汽去僻县。

天上布满乌云,天下一片阴沉。王鹰闭眼歪在座位上,觉得车是在地狱里乱窜。王鹰闭紧眼,不管它窜向哪里⋯⋯

几年后,王鹰在北京开店,听说洪院长被抓坐牢了,别人发觉他家连煤气罐内,都塞满百元大钞。

刘剑

已经三年过去了,民政局欠王鹰那一万六千元,没半点还的迹象。一百部自行车,就活生生地让狗贼全呑了?“僻县人民法院审判书”屁用都没有?

王鹰在这三年中,时刻都喘不过气来,觉得僻县的天,阴沉沉地压在头顶,空气稀薄,尘沙飞舞,连太阳都是苍白的,像严重贫血的病人的脸。想到原来自己疯狂借贷,那些不给钱的亲人们,王鹰真得感谢他们!他们确是自己今生真正的亲人!他们使老袁老侯那些豺狼,只能撕咬一个赤裸裸的干瘪的王鹰,免得王鹰把更多的钱喂豺狼虎豹!

王鹰对章辉和毕功先生等,都谈过,如谁能讨到这债,王鹰便与他分。七三分,平分,甚至三七分都行!可还不见效。王鹰只得又去找高队长。高队长忙于破案,他的妹妹正来他家,说他妹夫二平,与一个年轻人玩得好,常帮人讨债,王鹰便请二平帮忙。

二平瘦长,低眉顺眼,一看就是老实人,而他说朋友刘剑厉害。

那天早上,太阳把金色的光,斜洒向青翠的竹林,还有一片粉红的桃花,彩色的蝴蝶飞舞滑翔,闪耀着太阳光辉的蜜蜂,嗡嗡地起起落落,有时定在空中。王鹰穿过林中小道,见桃花掩映着两间两层红砖楼房。他的心一下开了,大口地呼吸着清甜的花草香气,觉得这是他梦中的仙境,不禁笑道:“这里住着,是神仙享受!”

王鹰走近楼房,见水泥窗有的空洞洞,有的遮着破尼龙纸。短发根根直立的刘剑,扭头望着空洞的水泥窗,说没钱装修。他推出坐垫破旧,轮子粘满黄泥的摩托车,一步跨上,向老侯家飞奔。

刘剑找到老侯家,盯着老侯的眼睛:“过三天,我来拿钱。一万六千块!”说完就跨上摩托,飞驰离去。

第四天上午,老侯在民政局开会。刘剑昂头直入会场,走到老侯面前,伸出肌肉团凸突的大手:“钱!”老侯往后缩。大手扣住老侯的胸襟,像老鹰抓小鸡,拎出会场,按在水泥墙上。老侯脸色惨白,浑身颤抖:“那钱,法院早执行走了。”“我只找你要!你的欠条在我手上!天黑前,交清!”

可傍晚刘剑和二平再去老侯家,老侯的妻子说他去法院了。刘剑和二平去法院,法警把他们关进小房。二平给高队长打电话,法警放二平和刘剑走,但对他们说,如果他们再找老侯,还得被拘留。

刘剑在青翠的竹林和粉红的桃林,掩映的红砖楼房前,盯着黑洞洞的窗口,咬着牙,木桩一样,久久僵立。

天上掉馅饼

又半年过去,债还不见半点希望。看到民政局家电商场,摆满闪亮的家电,王鹰想在夜里,对一群陌生的搬运工说,民政局那商场是自己的,自己把钥匙掉了,叫他们去把门撬开,搬出里面的东西。王鹰藏得远远地望着,如民政局的人发觉了,王鹰就立即溜走。他们只能抓搬运工,而搬运工根本不知情。但王鹰觉得实施起来麻烦,特别是货物不好变钱。

王鹰想戴上口罩,撒药迷昏银行人,拿走钱。但立即觉得这是杀头的罪。而王鹰高中毕业时,就已决定:“此生献给文学!”“我不能马上死。我要当作家,畅快地写我心爱的作品,度过这一生。”王鹰只得咬紧牙,吞下一口痰。随后王鹰瞪眼发愣:“难道我就白白地忍受,被豺狼虎豹们撕咬得尸骨不留?”

那天上午,王鹰去自己店东边的建设银行,把存着一万二千零二元钱的存折,伸进玻璃小窗口:“都取啦。”窗口东边,一个红润圆脸的老年妇女接过去:“留两元保存折。”王鹰填了单子给她。

一会儿,这妇女从小窗口送出,包扎成砖块的四大沓,面值都是50元的钱。王鹰觉得自己批货不好带,便搂着这四大块砖,送入窗口:“帮忙换整钱。”她似乎没听见。

这时,从门外进来一个卷发姑娘,走到王鹰旁边,对窗内的妇女说:“我刚见一件褂子式样好!”窗内的妇女连忙起身,凑近玻璃隔墙:“啥式样?”王鹰再说:“换整钱。”窗内的妇女,还是没望王鹰一眼。王鹰觉得,自己老家的话,她可能不懂,便说:“帮忙换100的。”那女人还是喷沫谈她的“式样”。

王鹰对窗口西边,正看牛皮纸封面《天龙八部》的长白脸小伙子说:“同志,帮忙换100的。”小伙子依旧埋头盯着《天龙八部》。

王鹰这才醒悟,自己早已领教够了的:僻县人,对自己这“大咀儿”,眼角都不瞟一下。自己的话,他们只当放屁。

王鹰只得把这四大沓钱,放到柜台上,低头数起来。一沓一百张,四沓都是一百张。一张五十,十张五百,百张五千,一沓就是五千,两沓一万,四沓两万──两万?我只有一万二千呀!“轰!”王鹰的脑子一下炸开了,满脑“砰!砰!砰!⋯⋯”

王鹰拍一下头,想起妻子教训他:“世间没你的美事!你认为有,是犯糊涂!”王鹰读初中时,在乡供销社,把自己的新钢笔,放到柜台上,对营业员说:“再买一根这样的钢笔。”营业员拿来一盒放在柜台上让他选,他选好一根,放在柜台上。营业员收拾钢笔时,柜台上剩两根钢笔。他一下揣进口袋,快步出门。走到外面,他拿出两根笔欣赏,发觉一根眼熟,细看,才想起这根是自己的。多年后,他笑谈给妻子听,妻子粗声训了他一顿。现在,他想:我又犯糊涂了!便抹一把胸口,长吁一口气,重新一张一张地数钱。

一沓一百张,四沓都是一百张。一张五十元,十张五百元,百张五千元,一沓就是五千元。两沓就是一万元。四沓就是两万元!“砰!”王鹰的心又“砰!砰!”地撞响,浑身打起颤来。他想立即走,但怕别人注意到了,便把堆得很高的四沓钱,放平,用手腕压着,再算一遍:一沓是五千,四沓是两万。

王鹰抬头扫视:那老年妇女的手,在办公桌上动着,身子还是扭着,对卷发姑娘聊褂子。那长白脸的小伙子,还在埋头盯《天龙八部》。

王鹰又低下头,竭力使自已不颤抖,装着平常的样子,不紧不慢,把钱一包一包,分别装进裤子荷包,和褂子荷包。正在移脚,小窗口丢出小沓钱,和王鹰的存折。王鹰心一跳:“我幸亏没早走一步!”他数钱:一千元。把这钱和存折,装进荷包,他才起脚,一步一步往外走。

走到外面,王鹰不禁加快步子,跨进自己店里,颤抖着腔:“老李!别人多给我九千元!”“开什么玩笑?”妻子瞪着他。他从裤子荷包里掏出一块砖,拍到她的手上:“多少?”“五千呐。”他又掏出一块砖:“多少?”“共一万呐。”他一下掏出两块砖,重重地往她手上一按:“多少?”妻子眼放光:“真的两万!”他再掏出那小沓钱:“这是一千元!”妻子尖着腔:“真的多九千!”

王鹰连忙从妻子手中拿来钱,匆匆装进荷包,边装边向东侧的银行望着:“我赶紧去大咀进货!他们下班前,一定要来俺店,你只说不知道。”妻子睁着眼,瘪着嘴,哭着腔:“下次有这事,你别告诉我⋯⋯”王鹰加重语气:“你一定要显得没事的样子,只说不知道!”

王鹰快步去城郊搭车。他边脚步连连地走着,边想妻子的话:“下次有这事,你别告诉我⋯⋯”这不是糊涂话么?“下次”?怎么可能还有“下次”?妻子已经紧张了,别人一看就知道。我不能离开!只得我自己对付!于是,他立即转身。

到店,王鹰盯着妻子:“这九千元,得藏起来。”妻子睁大眼,望着王鹰:“藏哪儿?”王鹰觉得藏在自己租住的房里,会被发现。放在妹妹家,又怕消息漏出去。送到几里路外的朋友张智家,又来不及。在这僻县,他再也没熟人。想来想去,只得藏到自己的住房里。

王鹰盯着地:藏哪儿保险呢?米坛里。王鹰把这九千块钱给妻子,叫她赶紧回住房藏,别再来店,避开与银行的人见面,免得暴露。而自己怎么对付?只得镇定,若无其事。

王鹰想起史蒂文森写一个人,夜里睡梦中起床杀人,杀后又去睡觉,第二天早上跟常人一样,去看热闹,干脆不知自己梦中干的事。对,我只有忘记这钱,才能对付好银行人。而怎么才能忘记?我只有进入写作境地,才能忘记眼前的一切。

碰巧,王鹰那几天正修改刚写完的《活雷锋》。于是,王鹰坐到店最后边的小桌子旁,拿出《活雷锋》,看起来——

十年前,王鹰借钱结婚,债主们逼得他从梦中坐起。妻子捡个皮包,是汽水厂推销员的。内有四千多元欠条,五百多元存单。他们商定送给推销员,直接向推销员要一百元钱。瘦猴样推销员得知皮包被捡,喜得跳起来:“一百元没什么。行!”

可王鹰把皮包给他,他说去拿钱,半天不露面,让一大群男女老少,夸王鹰是“雷锋”。半天后,推销员捏二十元零票子,说只借得到这么多,拉王鹰去喝“味儿足得很”的“新产品”汽水。王鹰把零票子都塞还给瘦猴,摔掉瘦猴的手,立即跨步离开。背后响起:“活雷锋!”⋯⋯

王鹰看着,看着,觉得有些地方该改,便拿笔改起来。

突然,听到脚步声,王鹰慢慢抬起头,茫然一望,只见一个人从店门口往里走,王鹰便平静地问:“你买车子呀?”“我不买车子。”这人边说,边一步一步向王鹰走近。王鹰这才看出,她就是银行那红润圆脸的老年女人,只是此时脸色惨白。

王鹰的心立即动了一下,但他马上依照刚才不认识她的样子,仍然是刚才不认识她时的平静口气:“你有啥事?”“我错钱了。”王鹰的心又动了一下,但竭力依照刚才不认识她时的表情、口气:“错多少?”“一百。”她也说假话?“这说明她怕在我面前暴露,她错了大笔钱,更说明她不知错给谁了!”

王鹰的心一下轻了!真正平静地掏出口袋里的一万二千元:“你没错给我。我取的钱还没用,你数数。”她望都没望钱,就说:“不用数。”转身走了。

王鹰的心随即舒展:“这关健的回合,我胜利了!”

傍晚,王鹰关店门回房,问妻子那九千元藏在哪里。她说怕别人摸米坛,便藏到辣椒糊罐里了。王鹰说:“那不浸湿了?”“湿不了。我包了两层尼龙纸。”这时,王鹰发觉房地上,一张50元的票子:“一定是你包那两沓钱时,慌张掉下的,尼龙纸一定没包好。”

王鹰从辣椒糊中捞出那两沓钱,拆开尼龙纸,真的浸湿了些。他便拿来抹布擦那湿了的钱。把钱擦完,他捏在手上,眯笑着端详。妻子拿过去,坐在床上,一张一张地数起来。

突然,听到楼下大门“啪!啪!啪!”王鹰慌忙把钱放在被子里盖着,下楼,打开门,一群人涌进来。王鹰睁大眼:“你们干什么?”“了解一下。”“是不是见我外地人,好欺负?”一个年纪大些的人说:“今天取了钱的人,我们都要了解。”有人向楼上望,王鹰连忙向楼上挥手:“你们上楼去查。趁早些。”有人转身出门:“上楼有么用?”其他人也随即出去。王鹰边关门边说:“去年我与刑警队高队长邻居,他知道我最实在。”

王鹰赶紧上楼,把那两沓钱包扎好,再用尼龙袋包裹结实,包了一层又包一层,直到包了七层,认为浸不到钱时,再放进辣椒糊罐底,压严盖子。而他们上床睡觉时,还曲着身子,捏着手。

第二天一大早,王鹰刚开店门,那老年女人就进店。只是此时她的脸拉得很长,白得像纸。王鹰吃惊人变化之快,难怪有人“一夜白了头。”王鹰的心不禁一软。但想昨天,自己把两万块钱送给她换,她眼角都不瞟一下,就认为她该受惩罚。特别是,自己在僻县饱受各种欺负,便觉得这塞到自己手上的钱,哪怕坐牢,也得保住。本来,自己在僻县日夜奔撞,一年到头,还负债累累,不如坐牢得九千元。

这老年女人,一进店就说:“那钱,还是错给你了。”王鹰立即瞪着眼:“你怎么老纠缠我?你还真以为外地人好欺负?走!找你领导去!”王鹰边说边大步跨进银行。王鹰昂头挺胸,对戴着金丝眼镜的行长说:“你们是不是看我外地人好欺负?”

行长睁着眼:“我们推算了,确实错给你的可能性大些。”“怎么个错法?”“她一下子给你两万元。”“那我为什么要她换整钱?这世上,有哪个人,傻到不认识两万元?”王鹰瞪着那老年女人:“我是不是叫你换整钱?我说了两次换整钱,你们都没理我,我以为你们听不懂我老家话,便说换100的。你们还没理我,我就数钱。是不是?”老年女人眨巴着眼。

金丝眼镜说:“那就是分开给的:一次一万元,一次一万一千元。”“你问她,后一次,是不是只一小叠钱与存折一起,递出来的?我旁边还有个姑娘谈褂子式样,你们问她,我面前有多少钱?四沓50元的票子,不一大堆?”金丝眼镜连忙说:“都是100的。”“那我为什么要换整钱?”他们都哑口无言。

王鹰气呼呼地嚷:“你们趁早叫警察来侦察!趁早把我抓到牢里去!别老是跑到我店去扯!弄得我作不成生意!”王鹰在银行的地上狠狠地顿一脚,扭头回店。

一个月后,唐会计笑眯眯进王鹰店,说银行人反复推算,认为错给王鹰了。她与那老年女人是亲戚,老年女人说王鹰拿出那九千元,便给他四千五百元。他心里笑唐会计:“谁不想自得九千元?为什么让你作主?只得四千五?如果四千五不给,我有啥办法?”想到她叫人来“查税”,他“屌管里都是气!”他便直立着身子:“我和你老公一样,搞文学,高尚得很!看得起九千块钱?”王鹰早听说她老公与别的女人扯,她不会认为老公高尚。他不禁觉得自己的话好笑。唐会计抿着嘴走了。

王鹰再存钱时,到街西储蓄所,用名“尹口子”,意为君子。没料到附近真有不少人姓尹。

两个月后的一个阴雨天,金丝眼镜一摇一晃踱进王鹰店,微笑着叫王鹰去他银行存钱,说那错的钱,赔清了。老年女人赔五千五,小伙子赔三千五。他们被调走了。王鹰也微笑着说,生意不好,今后再说。

过些时,金丝眼镜又踱进王鹰店,微笑着叫王鹰去他银行存款。王鹰又微笑着说生意不好,今后再说。金丝眼镜突然拉下脸,尖声大叫:“你这么长时间,没去我行存钱,那九千块钱,一定是错给你了!”王鹰立即瞪着他,粗着嗓子:“我先在你们那里存钱,你们说多给我九千块。我再去存钱,你们说多给我九万块。我不惨了?我看到你们就怕!怎么还去你那里存钱?”金丝眼镜低头出去了。

王鹰回到老家,父亲叫他小心,说他只要在僻县,那钱就不敢保证到手了。

王仙又来附近的水泵店算命。水泵店是外地人开的,生意特别好。王仙说:“古代有俗语:僻县三道口,专发外地狗。僻县三条沟,外狗叼不走。”王鹰不禁心里发紧。

我的那个人呵⋯⋯

王鹰对那审判书快彻底失望时,天空布满乌云,刮着刺进骨头的冷风。穿着深蓝尼子制服的中年人吴天,晃悠进王鹰店,说那笔钱要给王鹰,案子得了结。王鹰心一蹦:终于显出“人民法院”的蓝天了!吴天接着说,只是“一碗水倒不了一碗水”,得泼一些。王鹰问他泼多少。他说他还得去努力执行,看捞不捞得了一万三。王鹰只得说好吧。

吴天翻开文件夹,很快写些头尾相连的“鸡脚爬”,让王鹰签字。王鹰便在吴天指定的空处,签上“王鹰”。吴天关上文件夹,放入腋下夹着,张开瘦白的五指,梳理着湿软的长发,一晃一悠地往外走,拉长腔调:“我的那个人儿呵⋯⋯”

过些时,穿着深蓝尼子制服的吴天,又晃悠进王鹰店。王鹰以为他送钱给自己,没料到他说捞不到这么多,还得泼一些。王鹰问他泼多少。他说看能不能捞个整数。“整数?多少?”“看能不能捞一万元。”“不行!我亏得太多!仅利息,打官司的手续费,都不止整数!”吴天摊开双手,往外走:“那我就没办法了。”王鹰跟着他:“要不,还少一千。”他扭转头:“另两千最多给货你抵。”王鹰只得说行。

吴天从腋下拿出文件夹,歪着笔划了几下,摇晃着发亮的湿发,眯起眼睛,拖长腔调:“我的那个人儿呵⋯⋯”突然停住腔,捏正笔,盯着王鹰:“哎,王鹰,俺刚才谈到哪儿了?”王鹰重新说起来,吴天又飞快地划着,首尾相连的“鸡脚爬”。王鹰还没说完,吴天又晃悠起湿亮尖瘦的头,眯着眼睛,拖长腔调:“我的那个人儿呵⋯⋯”晃悠了一会儿,又突然停住,盯着王鹰:“谈到哪儿了?”

吴天写完,把文件伸到王鹰面前:“签字。”王鹰签完字,他拿过去,关上文件夹,又放进腋下,往外晃悠:“我的那个人儿呵⋯⋯”

那夜,王鹰正与妻子猜想:是谁突然帮俺讨债?王鹰看到电视上,国家总理朱镕基,正瞪着灯泡一样的大眼睛,砸着大铁锤一样的拳头,咬着铡刀一样的牙齿:“法院的案子,大年三十前,一定要了结!”

过些时,吴天到王鹰店说,那两千元的货,已落实,过几天就兑现。只是那一万元现金,还捞不到这么多。王鹰说:“不能再少!”“不少就弃屄!”吴天立马转身向外走。王鹰说:“弃屄就弃屄!”

过几天,吴天来王鹰店,说给王鹰七千元现金了结。王鹰不向他望:“我一分都不要!”吴天出店转一圈:“给你现金九千。要就了结,不要就算了。”王鹰只得咬牙:“了结吧。”“签字!”“我每次签了字,你就夹走了,总不见钱。现在我不见钱,就不签字!”吴天瞪着王鹰,点着头退步出店,这次没哼:“我的那个人呵⋯⋯”

过几天,老侯叫王鹰去拿货。老侯拿出一箱保温杯,说三十元一个。王鹰瞪着眼:“商场多的是,八元一个。”老侯倒剪着手:“这些杯子,都是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要来给你的。你不要,我就没办法了。”他又指着一个水泵:“这是一千元多元进的。给你只算一千。”其实三百都不值。王鹰只得咬牙,叫板车拉到自己租住的房。

再过几天,吴天通知王鹰:“明天上午九点半,去法院领钱。”

王鹰进僻县法院,到一间房,见四个穿深蓝尼子制服的,围着一条长桌,有的坐,有的站。吴天关上房门,拉开抽屉,拿出一扎橡皮绳箍着的百元钞票,向王鹰一晃:“看见了吧?九千元!我说话算数吧?”丢进抽屉,随即关上抽屉,翻开桌上的案卷,指着空处:“签字!”

王鹰说:“我要把钱装进口袋,才签字。”

吴天瞪着王鹰:“弃屄!”

王鹰便往外走。

吴天伸长颈,尖着腔:“你怎么这么不相信人民法院?”

王鹰停住脚,扭头说:“因为你们没兑现的次数太多。我如果把字一签,你就夹走文件夹,锁上抽屉,说钱已给我,案子已了结,鬼退壳了,那我就哑巴吃黄连。我把钱装进口袋,不签字,不可能出得了法院的门。”

吴天“哗!”地扯开抽屉,“啪!”地摔出那沓钱。王鹰小声:“一、二、三、四⋯⋯”数到“九十”,便装进裤子口袋,才拿笔写出“王鹰”,再往外走。他们都瞪着王鹰。

王鹰到门外,听到吴天的粗音:“狗日的大咀儿!”而没听到柔软的腔调:“我的那个人儿呵⋯⋯”

谢谢

王鹰拿一千五百元,送到刘剑家,说感谢他和二平的帮忙。过些时,高队长的妹带二平去王鹰店,说刘剑说二平没起作用,没给二平一分钱。她不在乎这点钱,但别人怎么鄙视二平?本来二平就老实。王鹰只得再给二平一千五百元。高队长的妹红着脸:“谢谢你!”王鹰说:“不用谢我。我该谢你哥嫂。”

过些时,高队长的妻子,拿着小本子和发票去王鹰店,说她现在保险公司上班,问王鹰的孩子上不上保险。王鹰问怎么上。她说每月分15元、25元、50元三等。王鹰说那就给两个孩子都来中等的。她微笑着在两个小本子上,分别写了王鹰儿女的名字,开了发票,收了钱,微笑着说:“谢谢你呀,王师傳!”

孕妇与秋蝶

太阳泼下火来,店外行人稀少,王鹰坐在店内后边看书。突然听到响声,王鹰抬头一望,只见店门头上,挂满铁链锁、钢丝锁、自行车篓等东西的横竹竿,在晃动,横竿下,站着一个女人。王鹰便捏着书,起身去看。

那女人站着不动,低着头,脸颈都红了。她穿着宽松的薄纱粉红裙子,挺着大肚子,薄纱内,肚子上,两乳间,耸着一把钢丝锁。王鹰再看一眼她红紫的脸颈,便把眼光移到手中的书上,一声不吭,向店后踱步,踱到店内最后边,又坐下看书。一会儿,这一直低头站着的女人,才移步往外走,头一直低着,带着锁走了。

几个月后,早晚的风,吹得人皮肤发紧,王鹰又在店里看书。忽觉手上似乎沾着什么,一看,原来是只蝴蝶,站在他左手大姆指上。他奇怪:这蝴蝶从哪里飞来的?什么时候站到我手上?

店门口的大街上,行人车辆在尘雾中混乱地涌动。店后墙的窗外小院中,有青黄的树叶在微风中飘落。窗外的太阳,把光斜射到书上、王鹰的手上、蝴蝶的身上。

这只灰黄的蝴蝶,没红绿色彩,连翅膀上圆圆的花纹也是灰黄,不细辨,根本看不出。它的个头不大,身子不胖,在这秋辉中,更显单薄。

“你为什么要站在我的手上?⋯⋯”王鹰不知怎样才好,只得保持左手尽量不动。这蝴蝶也站着不动。王鹰时而看蝶,时而看书。

发黄的阳光从书上消逝的时候,店内暗淡下来。阵阵轻风拂来,不免有些寒意。王鹰缓缓起身,左手保持原样平伸着,随身子慢慢移动,努力不振动。右手轻轻打开门口的车锁,把自行车一辆一辆往店里推。半边身子僵硬着,双眼盯着左手姆指上的蝴蝶。

这蝶也一直没动。莫非它已仙逝?在这暗淡的店里,王鹰还能看出它眼中的亮光。王鹰准备带它回自己租住的房。

东西一件一件都收拾完了,王鹰右手轻轻地慢慢地拉下白铁卷闸门,可就是关不严,只得用脚踩。刚一用力,铁门就“砰!”站在他左手上的蝴蝶,一拍翅膀,飞走了。它那灰黄的身子,在这暗淡下来的天空中,越来越小,小到与灰黄的暮色融成一片。

王鹰眨几下,又眯几下近视的眼睛,似乎没有蝶影,又似乎满是蝶影。王鹰久久地仰望着暗淡下来的天空:“蝶,你今夜在哪里藏身?”

来包好烟

早知大咀这些老板进货,有的去安徽六安大批发部,有的直接去浙江自行车厂。王鹰现在尽管背了贷款,但他店里摆满货。如果这些货在六安进,就便宜不少。他便带上一包钱,叫妻子的妹夫跟他去六安。

坐在暂停的列车上,王鹰握着双手,望着窗外的黄土枯草,突然感到什么硌手,低头一看,手掌上一块黑硬的皮壳翻起来了,露出底下红嫩的皮肉。他再望窗外,枯草下有嫩绿的小草,灰黑的树枝上有米粒大的苞牙。他不禁长叹:“严冬终于过去了!”

王鹰到六安,看到一箱箱自行车,码得望不到头,而那些老板,都是平常人,不禁想:为什么自己还这么艰难?

见大堆生了点锈的车处理,王鹰觉得拿回家用油擦一下,照样当新车卖,便进了不少。碰到老板忙不过来,王鹰便依对付大咀那些奸猾老板的习惯,能混就混。王鹰觉得:自己已不是好人。

不久,王鹰带妻子的妹夫,去浙江自行车厂。见不少小厂房,有的生产钢圈,有的生产大架,有的生产轮胎,不少人拿配件自己组装,王鹰想按自己的心意特制一种车。但很麻烦,还得长时间等待,特别是离家太远,他便又去六安,进些货,匆匆回僻县了。

车既然进得便宜,顾客还价低也能卖。特别是那些处理的自行车,招来不少顾客。王鹰终于还清一切债务,店里还有不少货!他伸直脖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东邻的茶叶店老板牛卵和他的妻子,都亮眼看着王鹰,卖了一部又一部自行车。王鹰本能心发紧。不久,就见一个平头小伙子,三天两头到牛卵店,与牛卵凑在一块儿,相互点烟,喷吐烟雾。牛卵叫他丁伢儿。牛卵的妻子,王鹰暗地里呼她老婊。她对王鹰的妻子说,丁伢儿是他们的朋友。丁伢儿常抱着牛卵的小儿,招呼牛卵和老婊,进王鹰店西边,隔两家门面的餐馆。

不久,餐馆搬走了,丁伢儿竟照王鹰店的样子,摆放自行车,挂门头招牌。牛卵还提了大挂的炮去放。王鹰外表和平常一样。东边是进街口,不少顾客先进王鹰店,但见西边有自行车,便去丁伢店看。王鹰只得把价降下来。丁伢儿卖得更便宜。

王鹰在店门头上,竖起三米高的牌子,浅蓝塑料布底,鲜红粗圆体字:“飞鹰自行车批零部”。王鹰请人,爬到店顶瓦上拉铁丝时,牛卵仰头望。王鹰故意大声叫:“曹师傅!来包好烟!”牛卵连忙低头进他的店,拿出一包“昆仑”的烟,抛给王鹰:“接着!”王鹰拆开烟,分给东西两边拉铁丝的人,也抛一根牛卵。牛卵笑:“我没帮忙,也抽烟哪?”“哎呀!隔壁邻舍的。我这拉铁丝,还要踩你的屋檐呢!”“没事。踩吧!”

丁伢儿扭头望了一眼,就进自己店里。随后,老婊进王鹰店,翘着嘴:“那丁子,最不晓得事!”

一天,王鹰拿黑漆喷黑车上的碰痕,觉得黑车不起眼,便喷上白点,顾客很快买去。丁伢儿连忙问批发的老板:“老王的新货,黑车起白点,是在你这里进的吗?”接着,他那瘦小的妻子,不时到王鹰店门口转,向王鹰店里望。终于看到王鹰在一辆红车上喷白点,他赶紧照办。

后来,丁伢儿的妻子,在王鹰店门口,转得更勤。几次,她把瘦长的脸伸进店里,撩开黄细的乱发,瞪圆凹陷的小眼,看到王鹰坐在店后角落看书,才长吁一口气离开。

拉到车上打!

妹夫的自行车店,转给他妹夫了,他只开家电店。

一天,妹到王鹰店,说计生办的秃头,缩着脖子到她店,说她生了两个儿子,得对他表示一下,免得那些工作人员都知道了麻烦。

王鹰立即觉得,有火苗闪了一下,妹得赶紧扑灭。可妹仰头向天:“我在老家,交清了五千多元的罚款,单子还在我手上!大队书记说没事!”“这里是僻县,不讲理。”“我一看秃头,就晓得他在计生办,连小萝卜头,都算不上,只贪小便宜。”“你给点便宜他,免得他挑动别人搞你,那就麻烦了!”妹还是仰头走了。

不久,两个拎小黑皮包的人,进了妹店,查看她的计生证件后,叫她办三万元罚款。妹和妹夫,才脚步杂乱地到王鹰店。

王鹰叫妹夫先带一千元,找计生办的虎主任。夜里,找到虎主任家,家里正有别人。王鹰请虎主任到院里,与他扯了几句淡,向妹夫眨眼。妹夫的手,插在裤兜里发抖,半天抽不出来。虎主任向外走了几步,转身进房。妹夫连忙喊:“哎,虎主任,等会儿!”虎主任粗着嗓子:“等什么等?”头也不回地进房了。

王鹰带妹夫去高队长家,高队长看了妹夫一眼,便说计生办,他没熟人。

第二天,那两个拎小黑包的人,又进妹店,催妹趁早交清罚款,否则查封店。妹夫和妹这才睁大眼:“僻县计生办的人,要吞掉我店!”

第三天,那两个拎包的人,不时在妹店门口晃悠,扭头向店里望。

“赶紧搬走!”王鹰对妹和妹夫手一挥。妹夫颤颤地说:“只怕他们已经监视着,搬不走了。”

“现在就回老家!叫十个亲近的棒小伙子,开两辆车来,到半夜,看准店附近没人,突然轻开店门,轻声快速搬货。如有人阻止,绝不能对他们抽烟说好话,而得立即捂住他们的嘴,捆绑结实,丢到车上,与货一起开走。如他们不老实,就打!进了大咀境内,才丢下他们。”

夜里,昏昏月亮,大家都悄悄到王鹰租住的房里,吃饱喝足,等到夜深人静,开车到妹店门口,轻轻推起卷闸门,咬唇轻手轻脚,快速把货物往车上,搬的搬,接的接,码的码。眨眼间,店里就一扫而空了。

他们都坐在车上,向四面八方,瞪着眼睛,飞驰离开僻县县城,融入昏昏的夜色之中。

王鹰这才松开捏紧了的拳头,走向自己租住的房。

鞭炮声中离僻县

新年快到了,大家都写春联,贴春联。王鹰也挥笔写出:“两轮如日月,一轴定乾坤。”贴在自己店门两侧,门头上贴:“鹰飞蓝天”。

王鹰到僻县新华书店,站在柜台外,向柜台内看,竟一片模糊!他惊恐自己的眼睛,已经太近视了!自己的身心严重受损了!心里不禁绞痛。他也惊觉自己很久没进书店了。

王鹰向北京汇款,参加鲁迅文学院函授。春暖花开时,收到在鲁院进修的刘海东先生的信。他说王鹰的稿子写得好,催王鹰去北京,“北京是全国的文化中心⋯⋯”

王鹰立即叫二弟跟自己,去北京看看开什么店合适。见前门一些鞋店老板,都是平平常常的外地人,王鹰觉得自己一定能在北京生存。

从北京返回僻县,王鹰便把店转给丁伢儿。

王鹰去僻县税务局,退发票押金两百元。这些大盖帽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王鹰无时间与他们扯,只得把押金条给张智,说自己领不了,让他领去。

后来,张智领去了押金,说王鹰根本不可能领得了。王鹰说自己早知道,也没想要那钱。张智嘴角一扬,手一挥:“这算什么?大军撒退,不知丢了多少东西!”

高队长的妻子再来王鹰店收保险钱,王鹰告诉她,准备去北京开店,孩子的保险不续了。她叫王鹰把发票都给她。她一算,说有九百块钱,领来就送给王鹰。王鹰说不用送,自己麻烦高队长和她太多,而没好好感谢他们。她说怎能不送?王鹰给孩子们投保,就是支持她的工作。

王鹰生怕高队长妻子领到钱送来了,便抓紧时间,很快搬走。王鹰深深地感到:高队长和他妻子,是自己生命中的太阳!王鹰望着高队长家的方向,祈祷他们永远幸福!

后来听说高队长上了电视,他破了跨三个县的大案,受到省里表扬。他的尊名是高超峰!

王鹰记恨细柳儿,硬收闲房租金四百八十元,便拖欠她八百元租金,趁他们都不在家,悄悄搬走。怕陈师傅走漏风声,王鹰把棕绳床和打气筒送给他。

王鹰提前收拾好东西,突然叫来农用车,很快搬上去。农用车正启动时,陈师傅叫王鹰今后来僻县玩。陈师傅那满脸皱折的老父亲,竟拎出一挂鞭炮来,拿一根亮着火星的香点燃。

王鹰的心,立即提到嗓子眼:“呯!呯!呯!⋯⋯”咀嚼着:“提心吊胆”的滋味。而王鹰的脸上,竭力显出笑:“你们太讲礼了!”王鹰坐在副驾驶座位上,瞪着眼,注视着车窗外的风吹草动。王鹰的妻子儿女坐在后排。他们的农用车,在鞭炮的“叭!叭!叭!⋯⋯”中,缓缓开离。

一出僻县县城,王鹰就松了口气。一见路旁界牌上的“大咀”,王鹰就看到——

天上的太阳,滚圆通红,天地间五颜六色的光芒,在闪烁。路旁的树叶青翠,被和暖的春风拂动着。漫山遍野的油菜花儿,灿烂金黄,波浪一样涌动着。阵阵清甜的花香,冲进鼻孔。

王鹰还看到驾驶室内,挂着扑克牌大的毛主席像,垂着红须,随车抖动。车内播放着女中音欢快的《回娘家》:“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身上还背着个胖娃娃呀,咿呀咿得儿喂⋯⋯”

2007年秋始

2009年春续  于武穴

2016年冬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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