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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银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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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109/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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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的早晨

那天清早,母亲从堂屋走到门外粉红的霞光中,浑身上下拍打着,说去接萍儿姑出方,我立即蹦出家门。

太阳像烤透的红薯饼,夹在村东筷子样的古树杈间。地面散落的金黄稻草上,布满洁白细碎的霜花,仿佛神仙撒下的白糖粉。巷里不时炒豆似的爆出一阵炮响。空中弥漫着淡淡的火药味儿和醉人的酒肉香气。家家灰色土砖门框上的红对联,如我们旧棉袄上罩的新褂子,干净、鲜亮。我拉着母亲的手,一路跳跃,哼唱。

“呀,娘儿俩冻坏了!快进屋。”萍儿姑一见我们,就跑过来。“萍儿姑!”我连忙叫道。“哟,我银儿的嘴儿还蛮甜呢!”萍儿姑飞快地一捻,拆了一颗花纸包裹的糖,放进我嘴里,另装一颗我的口袋内,拉我到堂屋墙边的灶旁,把我的手往半盆热气腾腾的水里按。她那满头的乌发,在宽阔的肩头披散开来,飘闪丝丝亮光,好似展开的黑缎子。

母亲望着我们,眯眯地笑:“叫银儿做你儿子算了。”萍儿姑马上说:“好哇!──啊,不⋯⋯”

这时,房门“吱”地一声,闪出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启开红嘟嘟的小嘴,清脆地叫道:“桂舅娘!”母亲抱起小姑娘:“怪不得叫铃儿呢,声音比响铃还好听!”

“怎么样,相得中么?”萍儿姑笑吟吟地望着我母亲。 母亲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没说的!这个婚姻,我包办了!铃儿,快叫我:‘娘!’”铃儿头一低,红着脸伏在我母亲的怀中。母亲掰开铃儿的头,很响地亲一口,轻轻放下她:“不难为我铃儿。一时难得改口,今后再叫。”

铃儿跑到墙边,拉来绳子上干硬的毛巾,往脸盆里放。毛巾站在热水盆中,软涨着往下蹲,一会儿就躺在盆里,荡漾着。母亲捞起毛巾,给铃儿抹脸。霞光斜射进屋里,照得铃儿的脸更显红润、白嫩,在缕缕热气中,连小小的绒毛都看得清。

萍儿姑把我拉到她的怀中:“铃儿给你做媳妇,要得么?”铃儿双眼一眨不眨地望着我,乌亮亮的大眼珠中,清晰地印着我的影子。我看见我咧嘴笑了:“要得!”萍儿姑又问铃儿,铃儿含笑望着我,点了点头。羊角辫颤动着,辫上的一对花蝴蝶,也随着飞舞。

母亲微笑着说:“银儿,你凭什么接媳妇?”我连忙从口袋里掏出那颗糖,笔直地举到头上:“我有一颗糖!”

“真是男子汉!”萍儿姑和我母亲笑得前俯后仰,互相拍打着:“我们这玩得睦义的姊妹,现在成亲家了!”母亲大笑着:“银儿,把你媳妇接俺家去!──从大路走!”

我和铃儿牵着手,轻巧地跨出很高的石门槛,嘴鼓嘟着糖,“嗞嗞”吸溜着,一摇一晃地踏向村前的大路。

太阳攀上树梢,累得脸儿通红。田野上,盖着很厚的雪。地边显着青翠的麦苗或碧绿的油菜,两支细嫩的油菜花儿,钻出洁白的雪被,披着朝霞,黄灿灿的。几只羽毛光滑的喜鹊,在田间轻飞,踱步。

“哟,天生的一对伢儿!”一位白胡子爷爷,头戴棕色大绒帽,身穿青棉袄,挑着一担花花绿绿的小百货,摇着红色小圆鼓,从灿烂的阳光中,向我们“咚咚”晃来。

“托您老的福哇,仙伯!”母亲连忙说。萍儿姑也迎向仙爷:“您老好勤快!”“担子不重。一点小玩意儿,正月间的,出来凑凑热闹。”母亲说:“看看什么小玩意儿合适,给小把戏们买点儿。”

“谈啥‘买’字?”仙爷放下担子。担子的一头是小木箱,箱面嵌的明亮的玻璃下,木条隔的小方块中,摆有纽扣、花线、口哨和玉镯⋯⋯仙爷抹一把白胡子,俯下身,问了我们的名字,便一拍大腿:

“妙!──银儿,铃儿,银铃儿!”仙爷从方格中拿出一对银光闪耀的铃铛,穿上鲜红的丝带,系在我的鞋后侧。

母亲盯着我笑:“银儿,给你媳妇买点什么?”我望着那些花花绿绿的东西,眼都花了。见铃儿正看那清纯得叫人想舔一口的玉镯,我便手一指:“这个!”

“好!一个脚铃,一个手镯。”仙爷拿来一只火红一只碧绿的玉镯,递给我:“就这一对大的吧,一直可以戴到老。”

我拉起铃儿胖乎乎的小手,她并拢手指往玉镯里伸。玉镯太大了,晃荡着。我捏紧铃儿的内衣袖子,把玉镯往上套。铃儿望着箱格说:“那有红丝带。”我便拿来,把玉镯系在袖子上。

“哈哈哈!这对小把戏⋯⋯”仙爷摸着胡子,爽朗地笑。旁边地上探头望着我们的喜鹊,拍起翅膀来。

萍儿姑掏出钱来。仙爷瞪大眼睛,翘动着胡子:“我可要生气了!──昨夜我梦见王母娘娘送我一对金童玉女。‘银’跟‘金’相连,小把戏要的又是‘玉’镯,这不正应了梦么?”

“受您老的太多,我会落头发。”母亲说。 萍儿姑还要给钱,母亲接过来,塞进萍儿姑的口袋,笑得眉梢一扬一扬的:“儿子定亲,我这当娘的能不给点定亲礼?”母亲边说边去扛担子:“走,仙伯!我家没啥好吃的,肥肉却有几块,酒还有几盅。”

仙爷连忙抓起扁担:“我得赶桃园的戏场。等银儿和铃儿今后成亲,我一定去喝喜酒!”“那时我们再接您老。”母亲动手抢起扁担来,样子就像打架。 萍儿姑大着嗓门:“仙伯赶紧和我们一路去吧,桂儿姐上次接老舅妈,把膀子都拉脱了!”我和铃儿一人扯着担子的一头,往我家拖。仙爷笑得咧开缺牙的嘴:“好,好,我去!小把戏们带前走!”

我们手舞足蹈,把路旁冻裂了的干土块,踢得像谷粒一样飞散开来,落在雪上,好比白糖上撒了芝麻。铃儿袖子上的玉镯,红光绿彩一闪一耀的。我鞋上的银铃,“叮当!叮当!”响得欢。

几只小鸟,在地边“啾啾!啾啾!”地叫,色彩斑斓的长尾巴,拖在身后,一翘一翘的。我和铃儿同声唱着:“秧鸡儿叫,尾巴儿拖,三岁伢儿会唱歌。不是爹娘告诉我,是我聪明自作的歌⋯⋯”

从此,母亲每年接萍儿姑出方,都要叫我:“把你媳妇牵俺家去!”我和铃儿渐渐地红起脸来,各自溜开。

后来,萍儿姑的丈夫,在“双抢”时,不幸中暑身亡。别人给她介绍的后夫,个头矮小,腿脚不利索,在河对岸山那边煤矿当工人。

他们走的那天下午,西北风“呜呜”地叫,把枯黄的树叶刮下地,又旋上天。萍儿姑的后夫一走一跌的,背上两个包,有节凑地起伏。萍儿姑一手挽着洗得发白、满是补丁的被单捆成的包裹,一手牵着铃儿,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一步一回头。

突然,铃儿跑回来,绯红着脸,把一个红软的柿子,往我手上一塞,转身跑开了。铃儿外公家的小黄狗,蹦跳着追在她们脚边打转儿。铃儿抚顺它背上被风吹翻的毛,它舔铃儿白嫩的小手。

他们的身影,伴着“沙沙”旋转的枯叶,在西下的夕阳中,惭惭地小去,最后,被昏黄的晚霞呑没。

母亲说,他们是去县城赶夜里九点半的船,还得坐火车,钻长长的黑魆魆的山洞⋯⋯我感到手指手心粘在一起,抬手一看:我把柿子捏化了,鲜红的柿汁从指缝间往外冒,热乎乎的,好像手心在流血。

萍儿姑和铃儿这一去,几年没能回一次。即使听说铃儿回了,我也只好早早地跑出去玩。因为我的伙伴们都爱唱:“银儿,铃儿,银铃儿。”以致我不知铃儿长成什么样子。

萍儿姑与我母亲拉起家常来,常叹气,甚至流泪。萍儿姑说:铃儿的成绩蛮好,可惜,她刚读完初中,继父的腿病恶化了,她只得接职上班。

我高中毕业,便回乡务农。后去县城做临工,开店,结婚生子。

“银儿!” 一天,我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放下正在谈的生意,见一位花白头发的老人向我走来,嘴角眉梢堆着笑。

“啊,萍儿姑!”我稍一愣,就认出了,连忙端凳子请她坐。“好,你做生意!”她坐在一旁,笑盈盈地看着我。

等我生意做完,萍儿姑走过来,问这问那。离去时,还要几次回头望我。萍儿姑再路过我店,总要坐一晌,谈一晌。听说,现在铃儿的继父去世了,萍儿姑跟铃儿过。铃儿嫁给我们县城一个大她好几岁、杀牛的知青,生了女儿。那知青爱酒爱牌,酒喝多了,牌打输了,就搞得铃儿身上青一块紫一块。

一日,我正坐在店里看书,无意中抬头,见门前的路上,一双大眼睛正对我闪亮。我刚感觉到,这亮光就转移了。只见比较高瘦的背上,拖着乌黑的长辫。瘦长的手提着一蓝红湿的牛肉。手腕上戴着一个缠发丝的手镯,手镯的半边是红色,半边是绿色,光滑闪亮。

我站起身,走到店门口。那背影匆匆地远了,在转入小巷的屋角,乌亮的光又向我一闪,就消失了。我似乎熟识这眼光,但想不起是谁。

呆了一晌,我使劲眨着眼睛,再望那转角,只觉模糊的人影来来往往,甚至连男女都分不清。我才想起自己的眼睛,早被生活磨成了近视。这更使我疑惑:刚才我是不是睁着眼睛,做了个梦?

随后,我在一位当小学教师的同学房里玩。见一个扎羊角辫的小姑娘送来一叠作文本,红嘟嘟的小嘴,乌溜溜的大眼。我差点失声喊出:“铃儿!” 同学说她叫钱银铃,作文写得不错,并翻给我看:

哑 镯

妈妈说,她小时就戴上了一对玉石手镯。一个红艳艳,一个绿莹莹的,光滑清凉,她常用小舌头去舔。它们被红丝带系在手腕上,总是说话,唱歌,跳舞,可活泼啦!

后来,它们渐渐地累了,瘦了,跟妈妈说,再瘦下去,就受不了。

妈妈便用她那乌亮的长发,制了一件光闪闪的毛衣。它们合穿着,紧紧地结合在一起,静静地过着日子。

有时,妈妈跟它们说话,它们只是眨巴着多彩的眼,而默默无声。妈妈的眼泪滴在它们身上,叫它们“哑镯”。

回到家里,我与母亲谈起铃儿。我以为我是农民,家里又穷,铃儿是工人,我们便没能结合。母亲说,萍儿姑原本问过她几次,但我先是上学,后来一出学堂门,就说要当作家,暂不谈对象。而铃儿出落成水灵灵的大姑娘,做媒的踏破了门槛。继父的腿病拉下一大摊债,那知青支助了不少。

母亲从发黑的衣柜底下,翻出一对雪亮的银铃。红丝带,已退成灰白色。我换上鲜艳的,系在儿子的鞋上。妻子说太老气,解下来,丢在杂物堆里。我偷偷拿去,收藏在书柜里。有次夜深,我看书疲惫了,拿出银铃摇晃几下。妻子眨着睡眼,说我疯了。

过后,我到外地开店,再也没见萍儿姑了。本想明年春天回乡,趁雪铺田野之时,再走儿时的村前大路,摇一回铃。可惜,现在气候变暖了,我们家乡飘一点头皮屑似的雪,一沾地就不见了。那黄土大路,已变成水泥路,找不到过去的痕迹。

村里扩建了不少新楼房。铃儿外公家那土砖房子,现在歪裂了。砖缝里光滑无泥,大块凸现的土砖,像老人稀松的牙齿。古铜色的阳光,斜斜地射过来,如老人的舌头,舔着那老墙砖。

仙爷已去世了,葬在村后的松树山上。坟边的荒草丛中,几只灰不溜秋的麻雀,叽喳着。母亲说我结婚时,仙爷离我家老远转动着。见我母亲去拉,他连忙跑了。谈起那个梦,仙爷说那天早上,他一急,就说破了,以致失灵。

村前的地里,还栽着碧绿的油菜。在这深冬,又有两支早开的油菜花儿,金灿灿地挺立着。听说,这些花儿,难得结籽。难道,早开的花儿,只是花族中美的记忆?

至今,我常在晴天白日,有时与人谈生意,甚至正经手人民币,却突然哑张着口,迷茫着眼,脑里闪现出:那个初春的早晨⋯⋯

                       本文原载《北京文学》2015年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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