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鹰的女儿,现在北京成家立业了,住房是自己买的,工作也安稳。王鹰现在老家住,也是自己买的新房,随时随意去公园散步。而他常常想起:二十多年前,在北京租房,开店的生活——
这是北漂族中的人生故事,讲述的是一位小人物一天的生活。从太阳东升,到月亮西斜,时间在一个人的生命中被无限细分。你知道那些瞬间的阴影和光芒吗?——王秀云
我感到浑身酸胀,睁开眼:旧床单做的窗帘,遮在木方格玻璃窗上,透着粉红的亮光。窗帘上的花朵,正在盛开。窗帘旁的木立柱上,圆形石英钟的时针,指向5点20分。
我扭动头,眨眨眼,见裂着大大“X”缝的顶棚,像孕妇的肚子,过一夜又凸突了些。早已拉得纵横交错的铁丝,如捞着大鱼的网,根根丝都绷直了。昨天修房的师傅说,这是北京的百年老屋,托瓦下泥土的芦席烂了,土掉到顶棚上,压得顶棚中间下沉快一尺,裂缝能插进手指,似足月的孕妇临产,随时会砸下来。我给房东打电话,房东说过两天来瞧瞧,我只得又加固了几根粗铁丝。
再看身边铁架床上层的妻子和女儿,下层的大儿、小儿和从老家来的妻侄,都盖着单被,发出均匀的呼吸声。我轻轻按着褥子,慢慢撑起身,从地铺爬起来,折叠被褥,缓缓揭起贴地那面沾满小水珠的尼龙纸,凸凸凹凹的地上,印着青湿的“大”字,仿佛我还在湿淋淋的梦中。
我蹑手蹑脚到小厨房,抿着嘴刷牙,拿毛巾醮水抹脸。随后把装有《鲁迅经典》和活页纸的手提袋,放进电动车篓,抽起插在门扣里的筷子,一点一点拉开歪裂的房门,推车出房。
我正起脚,西厢房北京大爷屋檐下摆的几盆花中,一枝带刺,拉扯着我的褂子,我便与它握手分别,随势鼻子凑近半开的小白花,吸了两口气。
刚走两步,碰到:东边低矮小屋门旁发黑的空木架,像呆立在路边的老弃妇;大爷这砖土剥落的墙边,盖着满是灰尘的破旧尼龙纸,数年保持同一姿势的自行车车把伸向过道,仿佛捡破烂的老头,执着地去搂老妇。我便侧着身子,左右扭动龙头,弯弯曲曲地把电动车,从两位正要亲近的老人之间挪过。
拐弯,绕角,来到院门走廊。走廊西侧,靠满了白塑钢框镶玻璃的门窗。我不得不一手捏车把,一手提车后架,弓着腰,踮起脚,两边摇晃着小半步小半步地移。
抽出门闩,拉开厚重的紫红漆斑驳的木门,再关上,旋转门外的小铁耳,把门内小横木嵌进木槽,我才推车走在胡同里,伸直脖子,长吁一口气。
加快步子,进厕所,见有空位,我心一喜,迅速蹲下,掏出口袋里的小本子,从本皮里抽出剪短的圆珠笔芯,写道:“住北京胡同,早起,匆匆入厕,有空位,不必憋着久等,不亦快哉!”抬头,见两人捏着手纸站在门口。一个穿着裙子样大裤衩的胖子,探头扫视,咬着嘴唇,脸正发红。我赶紧起身,有高干提前退休让位于人的高尚感。而这胖子竟站着不动,向一位拄着拐棍,颤抖跌撞来的白发老人拱手微笑:“您老先请。”
走过几间屋,路边一个女人系着泛黄的白围腰,望着来往的人叫道:“刚出笼的包子、现炸的油饼、大米粥小米粥,都──有。小菜免费!”我在散布着汤、渣的桌边坐下,吃香脆的甜油饼,喝小粒白米和金黄碎玉米粒的粥,浑身舒畅。交两块五角钱,骑上电动车,觉得人活在世间,根本上并不要太多的钱。清风从全身抚过,飘来女子幽婉的歌声:“伤不起真的伤不起,想你想你想得昏天黑地⋯⋯”
到大栅栏西街,路旁一架圆鼓鼓的搅拌机,“嚓嚓”地转动。几个人弯腰推着一车车堆尖的灰泥,他们的黄塑料壳帽、黑衣服和古铜色的脸颈上,都沾满灰沙。还有几个人站在高高的铁架上,一下一下往墙上抹灰泥。破烂的防护网上,拉着红布白字横幅:“便民工程给您添麻烦了,敬请谅解!”我不禁翘起嘴角笑。
横穿新扩建的宽直煤市街,见大栅栏街口的楼房墙上,贴着人一样大的字:“爱国创新包容厚德”。大栅栏内飞檐翘角、雕梁画栋,是“同仁堂”、“瑞蚨祥”、“步灜斋”等名响中外的百年老店。
转入向北的小巷,巷口横空的大麻石条上,刻着涂金色的“珠宝市”。到一幢青砖木架二层楼,踩人力车的师傅指着这楼旁的小胡同,对坐靠在后椅上的游客说:“这叫钱市胡同,是北京最窄的胡同。过去这里是钱庄,怕强盗抢劫,特建这么窄,只容一人走过。胡同两头出口,都站彪形大汉把守。”
我掏出小摇控一按,这胡同口南的一扇转闸门缓缓转起。我把塞满大大小小塑料拖鞋的窄长铁架,拖到门边,把挂着花花绿绿老北京布鞋的铁丝网挂到门头旁,抓起昨夜弄乱了的胶鞋、布鞋,丢到板子上,抱着板子放到店门旁,随即用湿抹布擦净手,拿出《鲁迅经典》,坐在门边看起来。
我边看书,边卖了两双鞋,记在账本上。突然,我的脑海闪现十多年前,初到北京时的情景,连忙从手提袋里拿出纸笔,写起来。
“听出我的脚步声了吗?”我放下笔,把账本给妻子,柔着腔:“贤妻,请看‘毛选’。”她点头笑道:“不错!早餐搞回了。”我又拿起笔。
妻子把门旁板子上堆着的鞋,先选大人的,挑色搭配,鞋尖向外,并排摆齐,随正方形板子边沿,摆成一圈,再压着这圈鞋的后半截,往上叠着摆儿童鞋,一圈圈往里缩,往上叠,眨眼间,板子上乱七八糟的鞋,成了一朵肥硕的鲜花,灿烂地绽开在斜射的霞光里。
妻子抡起鸡毛帚,挥舞着拍打鞋上的灰,拿抹布擦店里柜台玻璃,边拍边擦边摆鞋。“啪嘁”声中,一经过她的手,就──玻璃明净了,一双双女鞋闪着柔美的光彩,一双双男鞋亮出了雄姿。她边连连地动着手,边对我说:“批货去,快去快回。”我还在写。
妻子粗起嗓子:“你干什么吃的?凭什么活在世上?我把你那祸害东西撕烂!”她抓起一只鞋挥动着要砸过来。我立即心惊肉跳,只得笑着说:“走,走,马上就走!”赶紧收拾纸笔,带上书出店。我脑中蹦跳着明晰的字句,便到路旁,坐在车座上继续写。
写完这个片段,我的心一下轻松了。骑着电动车,沿北京中轴线前门大街往南,到天桥。一幢幢钢筋水泥大楼正在耸立,路边围起几百米长的塑料布,印着放大的各国美女翩翩的舞姿,还有几平米大的字:“北京的天桥 世界的舞台”。
到永定门公园,两层楼高的树的繁枝青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摆,我顺着一棵棵树伸向路的枝叶望去,向树丛中偏着头,想象这是莽莽的原始大森林。草坪上修长的青草叶,剑样斜刺向空中,挑着一颗圆溜透亮的露珠,我低头凑近去,伸出舌头,一股清甜像触电,从舌尖飞传到头顶脚跟,浑身每个细胞都清爽透了。我双腿一软,跪在草坪边,鼻子钻进草丛,张大嘴吸着泥土和花草的清香。
到树脚清凉的麻石凳上坐下,公园周围的人影车影,从树空处向我眼角冲来撞去,我便仰着躺下,立即满眼树枝树叶。透过变动的绿色枝叶缝隙,见细碎的三角形、圆形天空,格外高远湛蓝,我双手举着书,似乎身子一轻,飞到天堂。
手机响了,传来妻子的声音:“你在哪儿?”“我在批货。”“骗你自己吧!批货市场这么静?你这不要脸的!又钻小树林了。”
到沙子口,我一进鞋城,浓浊的劣质塑料气味、胶味、霉味、臭味⋯⋯如乱箭射入鼻孔。沿灰黑的水泥台阶,一步步往下走,到地下批发市场,那些气味更浓浊,铁棍一样凿进喉管。地下厕所门口,排着扭曲的蛇似的队。各条走廊里,挤来撞去的人,拎着大提的鞋,披开褂子,额头冒汗,张圆嘴巴吐气。我陷在人丛中,就像掉入了大粪池,踮脚,伸颈,扭头。闭嘴屏住呼吸,随即头昏眼花,只得张开嘴。这气一过喉管,就简直钝刀在绞我的五脏六腑。遍布在头顶的喇叭,嘣响地播着:“市场管理委员会通告”,本月几号前交管理费多少,货物摆放不整齐罚款多少。一遍又一遍不歇气地重复嘣响,吵得人头发裂。整个地下室,塞满了各种鞋,顶棚压在头顶上,人踢起的灰尘,散发的汗气,呼出的热气,使本来微弱的灯光更灰暗。我觉得全身心陷入了地狱。
我捏着批货条子,脚步连连地走过一家又一家,叫老板们把我要的货拿好。赶快跑上地面,连吐几口痰,猛吸几口清新的空气。想这地下鞋城挤破头的人群,批发的老板们年复一年在这里⋯⋯心里慢慢平静些。
再进地下室,李老板把条子给我,对他妻子说:“收二百二十三块。”我盯着鞋点数,一手接条子,一手掏出三张一百的票子给他妻子。她望着他:“找多少?”“找七十七。”她数出七十七元,正准备给我,李老板凑近我手上的条子一看,大叫:“蠢货!找错了!”她手一抖,飞快缩回,睁大眼望着他:“找多少?”他瞪眼喷沫:“七十二!”我看条子,“总计228元”,便笑:“你自己弄错了,还怪老板娘。”“他就是这鬼脾气。”他掀起白褂子下摆,擦额头的汗,裤腰翻卷着花内裤。
这时一个顾客来拿货,李老板说:“等会儿。我去拿!”他推了一下站在摊位门口的妻子,气呼呼的:“自己不看条子!”小跑着离开。他妻子向旁边一跌,眼里涌出泪:“他老嫌我没上学。”“你没上过学?”“我家困难。那时老家女孩,一般不上学。”“老家哪里?”“安徽。”“你老家是不是很多人有老思想?”“是的。”“那你别生气,我看李老板其实蛮关心你的。”她马上咬着嘴唇微笑。
她抹一下脸,拿起一只鞋:“这是刚到的新品种,四种颜色都好看。卖疯了!”我笑:“我不要疯。怕卖不掉。”“卖不掉我都吃下去!”望一眼她瘦小的个子,我还是笑:“你吃得下去?”她眼睛发亮地盯着我:“来两套?” “别把不好卖的往我家塞。”“昨天别人要还没货。”我们讲好价,她离开摊位:“你帮我看摊,我去仓库拿。”
一会儿,她歪着身子拎两套鞋来,张嘴喘气,一绺头发掉在眼角。她掏出纸条看一眼,嘴角一扬:“一百六十五。”我一看,分明是“156”,便笑:“你真会糊弄人。”她斜眼一扫:“啊,看错了。”我还是笑:“你怎么不看成一百零六呢?上次你把二百一十五,说成二百五十一。原来你是以没上学来糊弄人。”“哪里?大哥你多精明,谁糊弄得了?”
我到张老板摊位,他说:“七百四。”“怎么这么多?”“鞋一大堆,钱这么点儿。”我一看条子:“你又想把我上次带来换的鞋抹掉?”“啊,忘了。你带来的,我都得亏本处理。”他在条子上划几下:“减掉啦。”我接过条子。我刚进的货中,明明七双鞋,每双三十元,他却写:30×7=270。我把条子丢给他:“你怎么老多写?”原来他写30×5=250,我当时没注意,后来发觉了,把条子装到裤兜里,被洗衣机洗模糊了。我拿去,怎么说,他都笑眯眯不认账。
这次他又眯着满是紫色皱纹的眼笑:“错了?不要紧,改了就是。毛主席他老人家早就说:有错就改,改了还是好同志。”“你是好同志?”“我们都是好同志!”他捡起条子,睁大突出的眼珠,涂画几下咧嘴笑道:“现在不错了,只五百五十四块。”我也笑着大声说:“零头四块钱抹啦!这么大的老板,丁点零头还值得说?”“不行!就只挣个零头!抹掉我就亏了!本来就是最低价给你的!”
我故意掏出五张一百的票子,叠在一起给忚:“别这么抠。我多进几双鞋,你早赚过头了。找我五十!抽一张整张的,一下了事,免得多费力!”我伸出手,装着要抢他包里的五十票子的样子。他边喷唾沫:“四十六。六六顺,路路顺多好!”边颤抖着手指,连忙翻看一下我给的这沓一百的,随即塞入钱包,从包里一张张地抠出四张十元,一张五元,一张一元的票子。走出张老板摊位,我又翘起嘴角笑。
我到美须爷老人头摊位,拎起早选中的一提鞋,掏出钱来给那年轻女老板。她一双明亮的眼睛望着我,启动着薄薄的嘴唇,清朗地说:“你已给了钱。”我张大嘴:“我忘了。你真是好人!”“我只得本分的。”“今后在你家进货就放心了。我这人忘性重。”薄嘴唇又启动着:“那你今后定个规矩:一律拿货时给钱。”“对,你这办法很好!真要谢谢你!”
我把鞋都拎到地面,发觉手提袋不见了──天呐,我的稿子!我感到后脑勺被掏空了!赶紧跑进地下批发市场,一家一家地问:“老板,你看到一个旧黑手提袋么?”
我到张老板摊位,刚开口,他就凸着蛤蟆眼:“值得这么撞?有啥值钱的?”翻起的乌嘴唇向墙角一翘:“刚才捡破烂的翻半天,气呼呼地丢到垃圾堆里。”我拔腿奔过去,在苍蝇飞舞,馊饭盒、破鞋盒、烂猪肠似的乱包装带堆里,翻半天,看到黑袋子上流着乌水,我“哗!”地打开袋口,掏出弄得乱七八遭的稿子和包装完好的《鲁迅经典》。
来到地面,一阵风吹来,我才发觉自己满身是汗,褂子贴在身上。我把一捆捆的鞋,往电动车上码,绑,鞋高过头。骑车带着堆成小山的鞋,在人车丛中,扭来扭去,按着喇叭,不时刹得车尖叫,自己和车子、货齐齐地一栽。
路过革新里小巷,见包子铺的蒸笼白气腾腾,我便立在铺子前,几口吃完四个香喷喷的肉包子,一气喝干一杯豆浆,一抹嘴,两三分钟就解决了午餐。给妻子带两个包子、一杯豆浆,掏八块钱,继续骑车。
进前门大街西侧的粮食店街,我连忙减速。一间饭店门旁,站着头发灰白的老人,对来往的人鼓着眼,粗壮的大姆指直立向店里摇着挥舞,哑着喉咙喊:“这是百──年老店!正宗老──北京炸酱面!”对门饭店矮胖的年轻人,挺腰站到路中,脸颈泛着棕色的油光,瞪老人一眼,随即转头,对路人张开厚实的手掌,向店里扇,和赶鸭子一样,尖着喉咙:“这──才是老店!六必居!”老人盯着年轻人的后脑勺,暴起喉管的筋:“改革开放──三十年!”行人多停住脚,向老人张望。老人掉着的一脸厚肉和石壁一样,更直立着大姆指,快速地摇着向店里挥动:“改革开放新成果!”几个顾客笑咧着嘴向店里走,老人大叫:“三位!里边请!”年轻人从玻璃门旁拿起喇叭,学老人的腔调:“改革开放──”老人瞪眼喘粗气。
我在人流中,背贴紧车上的货,捉住车龙头,连声叫:“劳驾!劳驾!”弯七拐八往自己的店慢推。前面拉黄包车的光头小伙子,停在路中望着老人微笑,很像骆驼祥子。我说:“兄弟,让一点。”他连忙对我点头,露出满嘴整齐的白牙:“好咧,大哥!”
还没到店,我就喊:“老婆!喜事!”妻子来到门口,我凑近她耳边:“我把张老板混俺的一百块钱,混回啦!”妻子边解绑货的绳子边笑:“应该的!明天还去混他。”“那怎行?今后注意就是。你赶紧上厕所。”妻子一手拎起三捆鞋,往店里晃:“等货弄好再说。”我推开她:“憋成病了。”“知道我憋成病了,为何不早回?”
妻子拆开李老板娘推销给我的那两套鞋,眼一下瞪圆了:“早说过这鞋不好卖,又进两套!就知道坐小树林!你这傻子,不好卖的都塞给你。”妻子蹲在地上,头抵着叠码的鞋,咬着嘴唇,颤抖着喘粗气:“巴掌大的店,这些鞋放哪里?你自已放!”
我搓着手:“明天换。”“天天换!没事吊颈去!”妻子把鞋砸向我,我赶快往门口跑。“哪次换鞋他们不加价?不要你多进货?你每次像贼一样,先把货选好、价讲定,再拿货去换,他们也是划得来才换。”她边说边把鞋往外踢。四散的鞋,在门口街道拥挤的行人脚下,这只被踩瘪,那只被踢远。我低头弯腰在人们的脚下抓抢,大叫:“鞋!鞋!鞋!小心!小心!”
这时,一个穿高跟鞋的女人进店,妻子立即堆着笑:“要什么鞋?都便宜卖!”那女人拿起一双平跟鞋:“这鞋现在流行。”妻子笑着说:“对,全国人民都穿这老北京布鞋。”“多少钱?”“四十元。”“这鞋在我老家只二十元,你却要四十。”“质量不一样。”“一模一样,我看得清清楚楚。”“这里是首都北京,有毛主席,有天安门,你老家有么?你老家住房花钱吗?吃饭花钱吗?这鞋在内联升还要八十呢。”
我匆匆收拾好鞋,从胸前褂内掏出包子,塞到妻子手上:“赶紧吃,快冷了。”那女人拿着鞋看:“有没有毛病?”妻子边吃包子,边对那女人说: “没别的毛病,只便宜的毛病。”女人的脚伸进鞋:“不舒服。”妻子说:“新鞋新感觉。”“这搞不好是一锤子买卖,还没登上长城,鞋就坏了。”“如果这样,我店早就关门了。”
“城管的来了!”门旁卖小玩意的姑娘突然大叫。妻子立即丢下包子,一个箭步冲到门口,把鞋往店里飞快地手拉脚拨,我抢着往店里扔鞋。眨眼间,门口就秋风扫落叶一样干净,而店里就像地震了,乱七八糟。等城管的小皮卡开走了,妻子又一双一双往门口摆鞋。
那女人说:“你这碗饭也难吃。”妻子说:“是啊,特别是房租太贵了。”“这鞋二十五卖给我算了。”“亏本不能卖。”“薄利多销。卖的是钱,摆的是货。”
一个牛高马大的老外低头弯腰进门,妻子快步离开那女人,赶紧对老外笑着说:“哈啰!芦克芦克树士。”老外指着自己的眼:“哎,芦克芦克。”妻子看一眼老外的脚,抓起我店最大的48码旅游鞋:“有踹。”老外穿上鞋,身子摇晃着,脚尖一点一点地走几步:“土斯模。”
妻子拍着凳子:“洗当,洗当。”随即拿一双旅游鞋,塞到老外手上:“么慢么慢。”飞快地拎起老外脱下的这双48码新鞋,三步并作两步跨到店后角落,背对老外,手向外一闪抽出鞋垫,向内一闪贴上早预备的49码鞋号,拿竹鞋扒往鞋里使劲捅几下,两手捉住鞋跟和鞋尖,反掰成弓形,连掰几下,转身给老外:“比格儿,比格儿,有踹。”
老外看到“49”,点一下头,穿上这鞋,在店里来回走动,踩一踩,闪一闪,随后挥手扭腰跳起舞来。我们不禁哈哈大笑。妻子伸出大姆指:“标得孚!”老外点头微笑:“OK!好麻奇?”妻子拿出计算器,按380元。老外低头一看,随即摇头:“挪,马义!”妻子按300,老外还摇头:“挪,马义。”妻子把计算器给老外,老外按50。妻子立即:“挪!挪!挪!”她指着老外脚上这新旅游鞋,拉起自己手背上的皮:“乃得儿,乃得儿!”在计算器上按120:“OK!”老外按100:“OK!”掏出一张大票子。妻子点头,接过票子。
妻子对老外挥手:“古得拜!”老外微笑着往外走:“再见!”门旁的姑娘边整理小玩意边笑:“你英语说得好。”妻子说:“只会这几句。现今老外也学精了,还价比我们中国人还狠。”
来了一群浑身沾着灰土的人,挤在门口,一个弯腰缩头,向店里瞅半天,才呑呑吐吐地说:“老板,有结实的、难看的、处理的鞋么?”我说:“有黄球鞋,十五元一双。”“找一双44码的看看。”我在一堆鞋中翻一晌,才找出来。另几个人说我穿43的,我穿42的。他们就近的,有的低头翻找。凑不到近前的,在人丛外昂着头叫:“给我找一双41的!”两个姑娘站在门口向里张望,我妻子喊:“你们不要堵着门,让别的顾客进来。”他们有的弯腰试穿,有的伸头观望。两个姑娘转身走了。
他们拿着鞋左看右瞄,里瞅外瞧,正扭反拧,弄成麻花。一个人说:“能贱点么?”我说:“最少十二元。”他丢下鞋,昂着头,倒剪着手:“走,换一家看看!货比三家!”那群人也 “啪!啪!”地丢下鞋,随着离开。有的说:“八块钱就来一双。”随手把鞋丢在门外的路边。我妻子说:“看看你们,把鞋弄得乱七八遭。”那昂头的人说:“买鞋还不准人看?买根针也要看个鼻。”
妻子沉着脸收拾鞋:“一大群呼啦啦的,弄半天,搞一大摊,搞个空的,反而弄得能挣到钱的生意没作成。叫你别进民工鞋,怎么样?店租金还没搞一半。会做生意的,不做穷人的生意。黄球鞋八元进的,他们只出八元,最多十元,除运费,还是杨白劳。”妻子捡起门外的一双鞋:“如果偷一双去,就亏了。”
妻子掏出手机:“快五点了,你趁空回房弄饭。”我匆匆骑上车,寻变动的人缝钻挤。
店北的廊房二条,躜动的人头之上,挂满红红绿绿变幻的电子招牌:“老北京小吃”、“东北家常菜”、“江南大包子”⋯⋯丈把宽的巷子,还塞着自行车、垃圾桶。我接连按喇叭。
前面一个男人嘴角叼着粗长的棕色烟,晃荡金镯子的手牵着卷毛狗,披长发的头左摇右摆,与他身旁的板寸发式的女人和十多岁的少年嘻嘻哈哈。他们四个并排着走,老不让,我便慢骑车,从少年与狗之间挤过,少年向旁边歪了一下。那男人竟追上来卡我的颈,咬牙切齿:“老子要你死!”
我扭过头,向他吼:“并没撞孩子!”他挥着鸡爪手,破着鸭公嗓子:“死远些!”我瞪他一眼,立即转身,骑车按着喇叭走开。
看自己脚上的大头拖:一个顾客说他的大头拖不合脚,在我店买了一双,把他的丢下。我妻子看到是新的,拿回房洗一下,我洗澡时穿,感到合脚,就老穿着,底磨薄了还不丢。妻子摆头:“别人以为你是捡破烂的。”我摇头苦笑。
这时,《首都文学》编辑老师打来电话,说我的《人间记忆》写的是真情实感,叫我明天去修改。我的眼前马上闪耀,编辑部大楼顶上,蓝天白云中的“首都文学”四个红色大字,俨然天空出了四个太阳。
我望着胡同西口粉红的太阳,想起在故乡姐姐家住的老母,掏出北京一卡通,就路旁的电话亭,给老母打电话。
我笑着说:“我又有文章会发表。”老母拖长语气:“写文章,要能挣百把万,能买房,有好工作就好!”从没说过半句假话的我,突然嘴角一翘:“等我写好了,国家奖大幢的楼房,不带钱就能走遍天下。全世界每年给一个文章写得好的人,奖一千多万块钱。全世界人买他的书,钱多得数不清。我今后如得了,就买架直升飞机,接你到北京来享福!”老母立即大笑:“那好,我把电话给你姐,你叫她跟我去北京享福!”我一下僵住了!张着嘴哈气,一晌才动嘴一溜:“今后再说。”
我低头拖着步子,推车走到樱桃斜街,见几个男人蹲在树下的石板上走棋,大圈老的小的伸颈围看。几个高鼻子老外,拿着照相机,“咔嚓!咔嚓!”拍四合院发亮的铜狮子门环和快模糊的花鸟图案石门墩。戴着“治安”红袖章的胖老太太,从花坛边的躺椅上起身,走到老外跟前,用英语说,名妓赛金花原住这里。
我住房院门旁的小屋门口,堆满了白塑钢。门口干净时,那矮小的江西女人坐在低凳上,撑着下巴,长时间盯着面前的地不动。门口堆满白塑钢时,她男人拿着飞转的电锯,一天到晚“刺──刺──”,刺得耳朵发痛。院内北京大爷一见那男人拎起电锯,就进房,关严门,对大妈说:“又闹腾起来了!”
我进小厨房,捏铁锅铲刮电饭煲里的饭。大妈在她家说:“什么声儿?”我立即换塑料饭瓢,轻轻地慢慢地刮。
我给小儿炒了碗蛋饭,再把冰箱里几个小半碗剩饭菜,倒在一个大碗里,放进微波炉热了,带到店里,与妻子共吃。
店里一时挤满了人,有的试鞋,脚臭得人作呕。顾客们都走了,店里气味还难闻。妻子拿着账本,嘟着嘴:“快十点了,店租金还差二十元。从清早忙到现在,劳十四五个小时,自己的碗里还没一粒米,住房钱还没捞一分。”
我感到憋闷,站到门外。门外还是黑了头的人,我只得向天上望,长长地吁气,突然脑中跃出:
青色锯条样的天上
破洞似的月亮
像我流过汗正被荒草掩没的田地
月中的嫦娥
如我滴过泪已与人生子的姑娘
月亮上闪现
萍浮的亲戚朋友
沙散的兄弟姐妹
歪裂的教室里含泪北望的儿女
塌陷的坟内一把灰的爹
依在别人门旁缺牙的娘
⋯⋯
我随即掏出口袋里的小本子和笔记下来。
“发什么呆?呆得出钱么?”我扭头一望,店里没顾客,妻子在看《索尔仁尼琴选集》。我拿着小本子,笑咧着嘴,走到她身旁坐下。她盯着《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说:“舒霍夫没关禁闭,还多弄了碗粥喝,没生病,挺过来了,觉得幸福。他确实比我们幸福,起码,他不用时刻愁急交不起租金。”我把翻开的小本子放到《伊万·杰尼索维奇的一天》上。她扫一眼:“题目就起《我在北方窄长的瓦巷》。”
我大呼:“好!感谢上帝赐我贤妻良师!”她手一挥:“洗拖把去。”
我拖完地十一点:“关门。”妻子说:“别人关门,是赚了钱。你赚了钱么?”这时,一个挺着大肚子的男人,拉着苗条少女进店,肥大的屁股往凳子上一歪,嘶哑着嗓门:“来一双真皮的!”他那几绺湿湿的头发,从四周往上梳着,也没盖住光光的头顶。我妻子指点着柜台上的鞋:“这鞋一百元,那鞋一百二。”他瞟一眼,架起二郎腿,翘着的脚一摇一晃:“我这鞋,你猜多少?”他眼向上望:“猜不着吧?一万六千八,一路发!在美国华盛顿买的!”
我连忙推开妻子:“啊,原来是闯荡世界的大老总!俺这里没这么好的鞋。”我从盒里翻出进价六十元的闪亮的尖头白皮鞋:“这双适当好点儿,只一千二百块钱,大老总凑合着穿。”他穿上白皮鞋:“拿镜子照照。”我妻子指着少女:“她就是你的镜子。”他眯眼望少女:“怎么样?”少女眨着小排刷样睫毛的眼:“还行。”他胖而短的手一劈:“干脆:八百八,连连发!”我一拍手:“还是见过大世面的大老总爽快!”他又眯眼望少女:“我还得请示领导,领导不批,买不成。”少女启开红得发亮的薄唇笑:“你看中了就买呗!”“好,成交!”他短胖的手揽着少女细长的腰,出店。妻子笑着记账:“破天荒地搞了个圆满的结局。”
我们往住房走,妻子的脸上汗津津的。大栅栏街边成排的黑色铁柱上,挂着圆白灯,散着轻柔的光。行人稀稀落落,街道显得宽阔。同仁堂医馆门前,有人拿纸板垫在地上,坐着排队挂专家号。一家酒吧的走廊上,两个黄发男女,互牵双手,扭着腰,伴着“嘣嘣嚓”,拉来扯去。
我们刚到大栅栏西街,就听到男的女的齐声叫嚷:“快!快!快!” “让一下!让一下!”只见一阵人前倾身子,挤撞着推车往各胡同里乱钻。有的三轮车上的铁锅中,“噼叭”着烤香肠、炸臭豆腐,飞溅冒烟的油星,有的平板车上堆着的硕大桃子,颠下一些,在地上乱滚,被随后驰来的城管车碾得稀烂。
进樱桃斜街,见低矮的青砖灰瓦屋脊上,立着兽头,悬着明净的月亮。狭窄曲折的胡同内,树叶花朵在“沙沙”摆动,散发阵阵清凉的幽香。我长长地吸一口气,似乎回到了梦中的故乡,仿佛前世和小伙伴在这里捉迷藏。
回到房里,我打开电脑,见邮件:“只有到今天,看了你的《望星空》,我才知道一个心高气傲的男人的内心。自从认识你的那天起,我就认定你是我心中永远的风景⋯⋯”
前天,我正写:“今生/我俩不能相见/只求我速死/你到坟前看我⋯⋯”妻子见了,脸色发白,一把抓起稿子,“啪!”地摔到地上,尖着腔:“死去吧!我弄些药放在菜里,我和儿女们都吃,只留你活在世上!”我浑身一抖,打了个寒颤。
想到我改写的一首诗:“过了爱的季节/不谈爱/不谈思念/只道永别”,我立即删去与鲁晨星互发的邮件等,消除一切联系方式。
这时,院内东边小房的人在说话。这小房只放一张床就占了大半,来了客人,主人便靠在门框边,客人站在门口。已深夜十二点多了,东北乡下腔特别响,把我女儿吵醒了。我不得不出去,走到他们跟前:“你们说话小点声,吵醒孩子了。”靠在门框旁粗壮的东北大汉,布满红网的眼斜我一下。大汉背后的床边,坐着一个女人,双手捂着脸,咬着牙,低头抖肩抽泣。
两个男人叽咕了一会儿,又敞开喉咙。北京大爷喊:“你们注意点,院里住了学生,明天得上学。你们要不进房,关上门,要不到院外去说。”站在门口的人干硬地笑着腔:“大爷,我老乡喝酒了。”一会儿,他们就关严门出去。
我提着垃圾桶,到院外西南角的大垃圾箱倒。旁边北京最短的小扁担胡同内,每夜十二点左右,总有几个中学生样的年轻女性,靠墙站着,低头弄手机。有时夹杂一两个小伙子。个个显得标致。我瞥了一眼,就回房。
我轻轻铺好地铺,躺了一会儿,听到孩子们呼吸均匀,我身上有些发热,爬起来,向妻子伸手。她小声说:“别把孩子弄醒了。”我便转身。
厨房水池下的洞口,泛出臭烘烘的气味,似乎地狱的气息。我打开房门,站在门口,咳了一下。随即听到大妈低声说:“这是在房门口咳嗽。”我连忙回房,插上门。
我长吁一口气,轻轻走到地铺,仰面躺下,平伸双手,张开两腿,又在地上制造“大”字。胡同路灯昏黄的光,斜射进来,顶棚似乎又凸突了些。我看着顶棚上的“X”,想到妻侄说我这房比老家的厕所都破旧。妻子梦见我们全家住在地下大粪窖里,四面墙壁的粪,纷纷往下掉,房地的粪掩没脚背。下很多级残缺松动的台阶,才到粪窖。
前些时下大雨,这房顶所有地方都漏,简直是四十八个天井。我把澡盆、脸盆、水桶都拿来,摆在柜头、床上、地上,高高低低都“叮咚叮咚”,确像阎王举行庆功会。盆桶不够,一会儿房地上的水就齐小腿深,床底的鞋,船一样浮起,自在航行。这北京的窄小四合院内,围成死圈,水冲来撞去,越来越高⋯⋯
渐渐的,我觉得倒在地上的“大”字直立起来,一点一点向上升,升到“X”,一抖,穿过房顶,看见千百年后,浩瀚的宇宙中,一颗璀璨的星星“嘁”地一炸,白莲盛开一样,迸出一群星星。这些白亮的星星,一眨一耀的,耀成娟秀的字,在蓝晶晶的天幕上闪射:
君生我未生
我生君已故
破天穿地不消恨
只图与君伴
我正想一颗星一颗星地品味,突然感到什么东西撞在脸上,飞溅开来,冰冷透湿──上帝流泪了?我抹在手掌上:黑呼呼的。这时,又一大滴在我脸上撞碎。我使劲一盯:孕了百多年的肚子上的“X”,正往外冒污水!我这才听到“啪叭”的雨声,看到直射的雨丝在旁边小屋顶上击出雨雾,我“嘣!”地弹跳起来!
2012年夏 写于北京前门
本文原载《北京文学》2016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