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族英雄

“我们全垸的千斤重担，他一个人一肩挑了！”

——大家追警车两三里，沿路流泪哭叫。

戴眼镜的男子骑电动车，来到大樟树脚下的一间杂货店门口，对店主微笑：“师傅，请问，你这垸是胡大吗？”“是的。”

眼镜男子进店，买了一包店里最好的烟——棕色“中南海”，抽出一支，递给店主：“师傅，麻烦你一下。你们应该都晓得，你们垸的胡华文，是全国劳模。我叫王鹰，是写文章的，专门来了解他的情况。请问你们村的书记在哪儿？”店主指着对面的“胡大村党员群众活动中心”：“今天会计值班，他现在出去了，等会儿就来。”

“啊，好。再麻烦你一下，请问：胡总的老屋在哪儿？我现在想去看看。”

店主走出店，指着一条巷子：“沿这巷子向前走，看到一个小卖铺就到了。”“好。麻烦你了！”“不麻烦。”

王鹰刚走几步，遇到巷里一位坐在小木椅上晒太阳的白发老人望着他，他便微笑着说：“老师傅，华文的老屋，是在前面吧？”白发老人马上起身：“我带你去。”王鹰连忙掏出烟：“要您费力！”“那费么力？”老人边说边前倾身子，快步带前走。

到一幢红砖瓦房，老人说华文的大哥原在这房结婚，后来空着，给邻居胡翰明放柴草。翰明家开着小杂货店，门口摆着一张小方桌，一群人围着打扑克。明晃晃的太阳照着他们，个个脸色红润，显得年轻壮实。白发老人指着一位戴帽老人：“他就是翰明。”

翰明立即停住发牌的手，望着王鹰。王鹰微笑着，向每人分一支烟，边分边说自己写文章，来了解胡华文老总的情况。翰明随即说：“写华文，得从他的高祖写起。华文现在全国出名，祥云肥料销遍全世界，华文说：‘一个企业不管做多大，有多强，最终要回报社会。这不仅是一个企业义不容辞的责任，也是一个企业家应尽的义务。’华文代表祥云，向四川地震灾区，一次捐了一百万元。

“华文现在为社会作贡献，他父母的教育，起了很大的作用。华文的父母最是厚道，最是热心肠，什么人的忙都帮。华文的父亲，在公社当秘书，垸里大小事，大家都找他，他都乐意搞好。而追根究底，要追到华文祖父的祖父，也就是华文的高祖哲基的身上。”

旁边几个老人随即说：“对，得从他的高祖写起！”大家都放下手中的牌，争抢着谈起来——

我们垸，是六百八十多年前，一世祖胡邦达从江西瓦屑坝搬过来的，现在发到了二十六代，七百多户，三千多人。华文的高祖哲基是十九代。

高祖年轻时，为谋生，去当兵，非常英勇善战，很快升为军官，带兵去台湾。台湾一位县长回乡办事，托高祖全盘照管。三个月后，县长回县衙，看到遍处干净整洁，账目一清二楚，比县长治理的更好，便奖他一大袋银元，让他回乡探亲。

那夜，高祖坐在垸前戏台下看戏，无意中转头，发现黑压压的人丛中，一个白净的瓜子脸，乌亮的大眼，花苞样的小嘴，像明月冲出云层！高祖不禁睁大眼看了几眼。他再坐下看戏台上的女演员，觉得都灰头土脸，没一点光彩。当夜，高祖就打听清楚，托人去说媒，不久就八抬大花轿抬回家了。高祖母早看到了高祖身材高大，面阔口方，浓眉大眼，立即心跳脸红：太威武雄壮了！我能嫁给他，今生就足了！

高祖此前娶过两门亲，都夭折了。高祖母连生五子，个个虎虎生风，活脱脱的五个小哲基！高祖进出都笑咧着嘴。

而胡大附近的一个大垸与一个小垸紧挨着，老占小垸的田地，抢小垸的水，小垸便与大垸打架，而常常输。胡大人见了便阻挡大垸人，大垸便与胡大打架。

那天小垸又与大垸打起来，小垸又输了。第二天胡大很多人去小垸帮忙。大垸人与胡大人，都拿铁锹、铁耙对打。正巧天起大风，吹向大垸人那边，小垸妇女们抓灰向大垸人丢，扬，灰迷了大垸人的眼，胡大人冲过去，打死很多大垸人。

高祖当时不在场，事后说大家不该太冲动，闹出人命，结下冤仇。

当天傍晚，一辆敞蓬汽车，车厢里挤满站着拿长枪的兵，呼啸着冲到胡大垸前的大樟树旁，兵们“嘣！嘣！”跳下车，端着枪，相间开来，沿胡大垸外围，包了一圈，连声吼叫：“打了架的人，半个也别想跑！”

整个垸的人，都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大家心里都清楚：“杀人偿命，欠债还钱！”垸里很多人打架了。一人打架了，全家人痛哭。垸里遍处都是哭声！有人“呜呜呜！⋯⋯”有人哭鼻流涕，嚎啕：“哎——哟！天呐，什么解呀？⋯⋯”

这时，高祖昂起头，拍着胸脯，大声说：“不与大家相关！架是我胡哲基一个人打的，人都是我胡哲基一个人杀的！”边说边大步跨上警车，向军警们挥手：“走吧！”

三四个军警立即围上高祖，拿出手铐。高祖伸出双手，并齐：“铐上吧！”全垸男女老少，都睁大盈满泪的双眼，挤撞着跟警车跑。高祖向全垸人举举铐着的手：“大家请回吧！”大家追警车两三里，沿路流泪哭叫。“我们全垸的千斤重担，他一个人一肩挑了！”

几个月后，高祖坐牢坐死了！

牢门看守说，尸体从大门出，不吉利。胡大一群人便在牢墙脚挖一个洞，从洞里拉出高祖瘦得只剩骨头的身体，大家都哭着跌跌撞撞往家抬。

垸前山垴上的大樟树下，已站满了全垸的男女老少，都踮脚伸颈张望。

一听到尖利的哭声，看到这群人抬着高祖跌撞近来，大家“哇！”的大哭，齐齐地跪下。连头发和胡须都白了的一位老人，也“嗵！”地跪下。老人身旁的一位中年人说：“三爹，哲基是您老的孙子辈⋯⋯”老人把拐棍，往地上一顿，顿得地响：

“哲基，是我的孙辈，更是我们整个胡大垸的——家族英雄！”

七几年，国家平整土地，高祖的坟被邻村人迁移。华文的父亲后来不见高祖的坟，找邻村干部，高祖的骨头，竟与另一个人的骨头，混在一起了。华文父亲只得把它们再合葬。

华文的堂姐，梦见高祖还带兵，半夜听到老屋楼板上，马蹄“嘣！嘣！”脆响。

大家都说高祖有灵，葬得风水好，保佑后代都有出息。华文的一位堂祖父，梦见高祖拿一支笔给华文，华文现成了全国劳模。邻近房里的人，也去高祖坟前磕头：“求高祖也保佑我们家人！”这房里后人，竟真的也都有出息，都考上大学，成了研究生、博士，在北京上海等大城市工作。

至今，胡氏的宗谱上，还专门记载了——《哲基》！

一位老人双手捧来方方正正、棕色大砖似的《胡氏宗谱》，封面的字迹，金光闪耀。

翰明说哲基高祖，是有谱记载以来，唯一为大家族而不惜牺牲自己的人。

一位小伙子连忙起身，双手接过《胡氏宗谱》，捧着翻开，清朗地念。在场的人或坐或站，都睁大眼望着《胡氏宗谱》，抿着嘴听。一桌的打牌人，早都放下了手中的牌，坐正身子，盯着《胡氏宗谱》，屏声静气——

【胡哲基 十九世】

焕琬次子，字先福，官邱汝福，前清台湾抚台，赏赐五品蓝翎，生于咸丰二年十一月初九日申时⋯⋯公为家族捐躯，殁于民国四年乙卯十一月二十一日已时⋯⋯平生志气佳，保国又卫家。有胆并有识，荣枯亦相加。皇恩酬伟绩，五品兰翎花。光前裕于后，永世足堪夸⋯⋯

哲基公赞

昔日赐任一洲官，清政廉民百姓欢。

中途辞任归故里，为耕教子乐清闲。

宣统三年胡周斗，人命官司至衙前。

千斤重担一人挑，换来我户得平安。

今借修谱书一笔，相继子孙万载传。

公元二〇〇九年已丑仲冬月

径堂公十七世孙勋桃谨撰

大家听完，都低头沉默。突然，一位脸庞白里透红的小伙子，启开厚实的嘴唇，嗓音浑厚，一字一句地说：“哲基高祖，确实是我们的——家族英雄！”大家点头，齐声咂嘴：

“家族英雄！”